第3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0-07-11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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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0-7-11 23:35 编辑


※ 同樣是提醒,謝絕純沙發文、純頂文及催文帖,請發揮公德心珍惜論壇資源,別到處潑水,謝謝。




II




──第一位修女說,那是少年男女無可避免,需要神救贖的青春悸動,是神的考驗。


──第二位修女說,支開寵物和妹妹遠不如幹掉她們管用。


──第三位修女說,在這遍布障礙的風華之地,kiss成功的機率為0.1%。


──最後,天使說,行動千次吧。




「……啊。」


夏樹跟靜留走上山坡時,便看見楯的手按在舞衣肩膀上,兩人的唇相距不到五公分,十分意外的夏樹脫口啊了一聲。


──然後比兩名當事人的臉紅得更迅速。


「抱歉,請繼續。」


禮數週到的靜留為同行之人的魯莽躬身道歉,自出現到離開微笑始終懸在臉上。




※ ※ ※ ※ ※ 




鴇羽舞衣,一個擁有火焰色頭髮的普通女孩,在她人生的第十六年經歷了一場命中註定的災難。


全心守護的弟弟在懷中化為剝離的螢綠光點,她與背負同樣命運的女孩們反目成仇彼此傷害,在無盡的黑暗裡目睹世界走向末日,再以她的堅韌與決心將深愛的人們喚回,重新踩上露水閃耀的草坪,仰望朝陽朗照的萬里晴空。


曾經發生的事讓她珍惜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也更加愛惜這滿目瘡痍的風華之地。儘管回復平凡高中生身分的她已不再具有飛上宇宙的能力,她仍保有一顆開朗的心及充沛的活力,配合學生會的指示盡其所能,希望所有不幸的痕跡儘快被撫平。


昨日她與夏樹抱著挽回一切的決意走出宿舍,今晨她帶著燦爛的心情與命投入災後的重建。


但是,現在她烏雲罩頂。


「舞衣,妳沒吃飽嗎?」


命這樣問著,舞衣臉色又黑了一層。


午休時刻的學生會室裡,清風陣陣拂動厚實的窗簾,別增一分秋季特有的颯爽。學生會成員皆有事不在,夏樹、舞衣和命將臨時學生會室當成休息室般隨意歇息,本該輕鬆自在的氣氛卻有些僵凝。


「喂,夏樹,舞衣肚子餓耶。」


夏樹臉色古怪,偏著頭不發一語。


「玖.我.夏.樹……」


「什麼?」


舞衣臉色陰鬱,直勾勾瞪著坐在會長辦公桌上的率性友人,夏樹回了一聲,略現尷尬地將雙手叉在胸前。


「好不容易四下無人了,妳那樣……是在報仇嗎?」


「……啊?」


夏樹轉頭看向舞衣,知道前半句是在抱怨她壞人好事,卻不明白後半句在說些什麼。


「因為海邊那次被我撞見,也故意選在這種時候……」


「海邊?」


沉默半晌,醒悟過來的夏樹下了桌漲紅臉怒聲反駁。


「不是!那個……那才不是!」


見她極力撇清,舞衣哦了一聲,滿眉目的陰影變成詭異的壞笑,正盤算著好好調侃她一番,命一雙精神的眼睛在她倆身上溜了溜,也想起暑假在海邊發生的事。


「嗯!海邊!是說那個厲害的招車吧!」


「對耶,還有那個經典的『載.我.吧!』」


「舞衣妳!妳再說我就……我就把妳從三樓丟下去!」


夏樹又窘又氣,陰霾一掃而空的舞衣刻意擺出架式,扭了腰伸直手拇指高高翹起。


「載.我.吧!」


唰地一聲,學生會室的門被拉開,三人一回頭,就看見學生會室的主人訝然站在門邊。


「……啊啦,好懷念的回憶。」


靜留露出讚賞的微笑走了進來。迎上那雙別具深意的緋紅瞳眸,夏樹羞得頭頂快冒煙。


「不要懷念那種無謂的東西!」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唷。」


靜留彎著眼似乎更樂了,夏樹直想拍掉她陷入回憶而有些出神的笑容,瞥見一旁舞衣抖著肩膀悶笑,她惱得撇下話掉頭走人。


「我要回去了!」


「啊,夏樹等等。」


夏樹怒氣沖沖用力拉開門正要離去,靜留將人喊住,從書包裡掏出鑰匙遞給她。


「夏樹去街上時多打一副吧。」


「好。妳忙完撥手機給我,省得進不了自己家。」


夏樹收下鑰匙,肩起背包便離開學生會室,舞衣往靜留一瞟,視線又朝夏樹背影轉過一圈,起身跟了出去。


「舞衣……?」


舞衣身影一拐,立刻消失在門邊,命看看門外又看看手裡半塊火腿麵包和桌上的海苔手卷,臉現猶豫。


「美袋同學要喝茶嗎?這還有理事長給的小點心。」


「嗯!」




「喂,夏樹,等等啦!」


舞衣隨著夏樹出了學生會室,小跑幾步才跟上她疾走的步伐,嘴裡連喚數聲夏樹回頭掃她一眼,神色裡還有些不愉。


「幹什麼?」


午休時間快要結束了,舞衣這傢伙不是還要跟執行部的人一起忙重建的事?盡在旁邊笑得詭異!


──那個習慣獨來獨往的孤傲少女儼然忘記是誰把學校毀得殘破不堪。


「會長怎會要妳去打鑰匙?」


一瞧她眼裡遮不住的濃厚興味,夏樹立刻想起舞衣班上那個黑髮戴眼鏡,照相手機從不離手的女同學──記得是叫做原田吧,平時四處獵取情報的表情就像現在的舞衣一樣──她沒好氣甩開滑落的髮,腳下仍直直走向走廊盡頭的樓梯口。


「我現在住靜留寢室。」


「咦?怎麼突然……妳不是在校外租了公寓?繳不出房租?」


「誰繳不出房租!那房子我早買下了!」


夏樹劈口便駁回她荒唐的猜測,挑了眉梢微哼一聲才稍加解釋。


「那陣子的事搞得房子不能住人,所以我到靜留寢室暫住幾天。」


──那陣子。


短短三個字,就讓舞衣嬉鬧的眉垮下,平添明瞭後的苦笑。無聲的沉默維持一陣,舞衣卻又忍不住騷動的好奇心,眼一轉試探著問了。


「夏樹,那個時候,我看見妳和會長的人柱一起升起……」


夏樹的腳步明顯慢下了。舞衣覷她一眼,夏樹睜著翡翠色的眸子直視前方,卻不吭一聲。


「我以為……妳最重要的人是妳的母親。」


夏樹說過她那逝去的母親與一番地的事,更屢次表明以復仇為職志,舞衣始終認為迪蘭若消失,這世界也不會因此有生命消逝──不可否認地,她更曾因此羨慕過。她對那位白制服學姐的認識僅止於夏樹的好朋友、優秀漂亮的學生會長以及手測功夫驚人的內衣店客串店員,由夏樹口中得知會長也是HiME時,舞衣相當驚訝。


『她擊敗雪之和奈緒,殲滅一番地。……我必須去阻止她。』


最後那一夜她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夏樹只簡單說了這句,什麼也不多解釋。之後,她與凪在黑曜宮裡看著代表兩人消逝的人柱緩緩升起……


舞衣曾聽千繪提起會長喜歡夏樹的流言,她總以為那是好事者的妄想,暑假於海邊那夜她也以親密好友的關係看待戲弄人的會長與被戲弄的夏樹。但是……


「我沒像奈緒那樣憤恨一切,是因為靜留在我最不信任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


夏樹低喃的嗓音將舞衣從揣想中喚回,那個平素冷峻的少女微垂著頭,嚴肅的神色裡竟帶著一絲靦腆。舞衣一愣,掩著嘴小聲開口。


「夏樹,我聽說會長喜歡妳?」


半是猜測半是套問,夏樹的沉默讓她更加訝然。


「大概……是吧,那傢伙……」


夏樹的臉頰添了層霞紅,停頓好久才擠出一句小聲而模糊的話。


舞衣十分吃驚。


她曉得傾慕夏樹的男同學不在少數,更聽說有人曾以極誇張的方式對她示愛卻被狠狠拒絕,海邊那夜夏樹對感情之事的不耐堪稱大反應,然而此刻話居然說得游移不定……夏樹的話證明流言的真實性不提,若對會長的心意無動於衷,向來冷漠的她絕不會是這個忸怩模樣。


啪地一聲,舞衣腦袋裡某個按鈕被摁下了。


夏樹和會長……


一個冷豔孤傲,一個溫柔可人,站在一起就連身為女孩子的她也覺得賞心悅目啊!


不過女孩子和女孩子……雖然是個不太熟悉的領域,但是堅毅果決的玖我同學和纖弱婉約的藤乃會長攜手堅定走向未來的畫面,更因那份不同世俗的覺悟及執著而顯得愈加美麗不是嗎?連寢室鑰匙都讓夏樹備著一副,會長對她真是……聽說會長寢室還是個人房?那床不就只有一張……


微微呀了一聲,舞衣覺得臉有些燙。


碰見那個叫武田的劍道社學長時夏樹總沒好過臉色,其實是早已心有所屬的緣故吧?也真辛苦她了,必須保守祕密的戀情……


思想開放的十六歲少女青春妄想一啟動,大從未來,乃至雙方心意的細節皆以浪漫補完,任何險阻似乎只要舉起腳就能輕易踩過。


若夏樹擁有看穿別人心思的能力,便會看見舞衣腦袋裡出現一幅武士玖我護衛藤乃姬的謎樣圖像,可惜她僅是專注盤算上街打鑰匙時順路留意租售房屋的資訊,絲毫未覺舞衣臉上越浮越顯的感動。


身旁忽然傳來兩聲哼笑,夏樹狐疑地轉過眼,她那位燄色頭髮的朋友停下腳步鼓勵般拍著她的肩膀。


「夏樹,身為朋友,我支持妳們。」


「嗯?」


像是要增加她的信心般,舞衣握著拳神色飛揚。


「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想,妳一定要堅持下去,好好保護會長啊!」


「啊?」


說完話的舞衣轉身大踏步離去,抖擻的背影彷彿哼著進行曲,被留下的夏樹一臉困惑。


「舞衣那傢伙……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 ※ ※ ※ ※ 




寬廣的海灣懷抱一座漁獲不豐、土壤貧瘠的島,此地名為風華。


古時,波濤洶湧的靛藍色海洋彼端是座大島,那片鷗鳥迴翔之地的住民生著緊繃的下巴與微垮的肩,面容沉抑彷彿背負重擔;然而,彷彿要昭顯此地血脈裡的頑強不屈般,他們也擁有強健的腿和結實的臂膀。不便的交通及悠遠的聚落歷史令這座孤懸於海的島嶼充滿神祕的魅力及靈性,偶爾渡海而來的島民令人好奇,本島人投去的目光更隱含生疏的敬畏,不知何時開始,那座島嶼漸漸有了禁地之名。


近代建起跨海長橋後,外來者滲入這片化外之地,島民亦開始外遷。族群的交流稀釋淡化了該地的血統與傳說,除當地的封架神社仍保有些許斷簡殘編,外來者及本地人的混血後代已不再熟知這座島嶼上山與海的記憶。


據古籍所載,風華一地的歷史可上溯至公元四世紀,約當大和朝廷成立之時。在那久遠的時代裡這片土地被稱為封架,源自島上一座名為封架之宮的大神社;在此地建起鳥居與本殿的神社是今日所能找到關於風華最早的紀錄,現存的封架神社亦隸屬其分社之一。


後人僅勉強推敲得知神社本體是引出某種強大力量的門戶,疑是作為古代神靈降臨之所而被視為禁忌──多有隱晦的零落古語,深奧難解的奇異壁畫,在在增添這座島嶼的神祕。明治末期時,封架之名於口耳相傳間被寫成漢字風華,此名沿用至今。


封架之宮所在早已成謎,有人曾主張信仰重心即為舊村莊中心,依循古籍紀錄及水道痕跡探求舊聚落及神社遺址的結果卻令人詫異,那正是現今風華市地理位置的中心──一所以風華為名的學園。值得玩味的是,該學園幾與「風華」之名同時誕生,彷彿由學園輻射出的蛛網般街道,層層構築起今日繁盛多元的市容。


──「簡直就像掩蓋著什麼似的。」研究報告書下了句宛如玩笑般的結論,卻無人知曉那位學者的去向。


每逢玉響祭時節,風華市的年輕人們總會聚集在封架神社及學園的水晶宮內祈求戀情順利。戰姬的傳說取代本地撲朔迷離的過去,一躍而成口耳相傳的浪漫故事;舊時的遺痕被淡忘,真相也隨之凋零,古名封架僅於學者研究中現跡,詭奇的壁畫亦幾乎沒人識得了。


在這樣一片土地上,某一年的某一個時節,發生了奇異而不為人知的事。


那一天,空氣裡充塞莫名的壓抑與滯悶,時序尚未入冬,天幕卻鋪染暴雪前的混濁顏色。然而,雪沒有落下,入夜的天空化為妖異的紫紅,有幸在深夜裡朝頭頂一望的人只覺月亮異常碩大,彷彿即將墜落般令人不安。


大氣裡的不寧只維持了一夜,次晨的晴朗讓人直呼秋高氣爽。再次踏上市區的人們,很快便忘記前一日令人心慌的詭譎,絲毫不知在那一夜、在那一陣短短的時日內,有群女孩賭上世界的命運,為守護心中重要之人,殘忍而悲傷地向彼此宣戰。




繁榮的市區外環廣大海灣,這裡是只仰賴一條大橋與日本本島相連,小型卻機能健全的風華市。


只有大橋及開始重建的風華學園以毀壞的痕跡無聲訴說著前些日子裡的不平靜,重建工作結束那一刻,此地發生過的怪事亦將為人所淡忘吧。


然而,對那些女孩而言,「祭典」卻已成為她們一生皆無法抹消的記憶及過去。




夏樹在校門口搭上公車,未及十分鐘便抵達風華市區西側的鬧區本宿町,憑著以往的印象尋了一陣就找著位於熱鬧街口的鎖匙店。將鑰匙遞給老闆後,她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望著店外行人出神,不一會,像是做了個決定似地,細長的眉微微一挑。


還是買輛機車代步吧?適才搭公車乘客擁擠便罷,那些頻頻投來的目光實在看得她不甚舒服。


仔細想想亦忍不住尷尬,自己的DUCATI -DRIII在海崖邊摔得不成模樣,山田贈送的那台DUCATI -DRX僅僅馱著她在校舍間進行一次激烈的障礙賽,之後便與她一起飛出樓頂。那時,迪蘭穩穩接住自己,機車卻……


執行部清理校園時並沒發現機車殘骸,該不會在迪蘭和清姬死鬥後毀個屍骨無存了?待會也順道留意機車行裡的新型車款好了……


叮鈴一聲。


夏樹手裡的鑰匙圈滑落指間,與另枚學生會室的鑰匙輕輕碰撞。


她垂下眼,手指一轉將鑰匙圈勾回,微涼的感覺與一枚小巧的水晶柱體落入掌心,夏樹才發現水晶墜裡鐫雕著圖案。她細細一看,那截指節大小的淡紫色水晶柱內以雷射雕刻一段立體環捲的樹藤,樹藤莖葉分明,姿態典雅,形體雖小卻纖毫畢現,細節毫不含糊,作工十分精細。夏樹手指一撥,水晶墜滾了一圈,露出底部一枚小小的「京」字,筆劃樸拙,周遭磨現的細紋更為其添了一分歲月感。


夏樹正瞧得出神,老闆已將新鑰匙打好。夏樹接過兩把鑰匙,輕輕將屬於靜留那把扣回懸著水晶墜的鑰匙圈。新的鑰匙在指縫裡閃現銀亮的簇新光芒,靜留的鑰匙頭雖貼著乾淨的號碼標籤,卻遮不盡底下的些微銹痕,一新一舊對比甚是明顯。


將兩把鑰匙塞入口袋,夏樹走出鎖匙店融入街上人群,靜留寢室的號碼卻在腦海裡不住來去。


4001號寢室,一棟位於女子宿舍內深處的特別寢室。


『夏樹。』


彷彿又聽見自己的名字被那輕而柔的特殊聲調喚著。


將鑰匙插入鎖孔,手指施勁向右一轉,喀恰一聲後再推開那扇褐色的門,便會看見一個蓄著及腰亞麻色長髮的女子靜靜跪坐桌邊喝茶。


『夏樹都不敲門,嚇到我了。』


她會放下茶杯,瞇起那雙豔紅色的瞳眸淺笑抱怨吧?然後問自己晚餐想吃些什麼。


不再是打開門後只看得見穿透落地窗的微光描亮家具的輪廓,不再得仰賴自己扳開開關才能有一室光明。


──只是有個人在回去的地方,只是有個人在,就能如此……心情平靜嗎?




叭叭。


連續而急躁的喇叭聲喚回出神的夏樹,她抬了抬眼,紅綠燈的標誌換過顏色,路口一輛計程車正對前方毫無動靜的駕駛大鳴特鳴,那輛反應慢的轎車才像是驚醒般緩緩開向前去。


夏樹的視線順著車流向前延伸,風華市區眾多樓廈落入眼裡,每一棟樓底下盡是行人來來去去。電器行寬大的櫥窗內正展示新款的液晶電視,螢幕上的女主播帶著制式微笑播報午間新聞,路口處的電視牆裡則是近期即將上映的文藝電影預告片,片中神經質的短髮女性在麥田裡奔跑,背影蕭索的粗獷男性則獨自走向遠方。


「我跟妳說呀,前陣子在雜誌上看見的那款精華液已經引進國內了唷。」


「真的?那待會兒去高島屋一趟吧!」


兩個上班族女性熱烈討論著保養化妝的話題經過身邊,夏樹隨著人潮走在斑馬線上,思緒漸漸抽離開來,以某種更緩慢的步調靜靜注視週遭快速流動的人群及時間。


──不習慣的扞格感躍然心中。


因為擁有那樣的能力、那樣的過去,對於自己與世界的格格不入她總以冷漠的目光觀察並接受。如今媛星已逝,母親的血仇亦隨著一番地的潰散得償所願,霎時間竟失去重心般無所事事了……


不,該做的事情還是很多,房子要找、機車要買……只是沒有一件事是急迫的,不需要耗盡所有的力氣投入。


空蕩虛乏的感覺自昨日起便在心底隱隱跳動,但是整日忙著參與重建、夜裡又因靜留的異常煩鬱,並無多餘心思纏繞於那份未曾體驗過的空虛感。直至此刻孤身走在人群之中,人與時依舊川流,世界一如往常,深刻的茫然卻一點一滴侵蝕了她。




──是該過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為這曾認為無法實現的奢侈願望失笑,夏樹輕輕甩了下頭,湛藍色的直滑髮絲自肩後落向胸前,她掠開髮,將一同滑開的背包肩帶拉回。走進騎樓底,夏樹望了望建物的門牌號碼,往房屋仲介公司的方向走去。


騎樓底是風華市區有名的飾品街,舉目望去盡是些販賣耳環、項鍊、髮飾等裝飾品的小攤販,三兩成群的女孩子和上班族女性隨處可見。隱隱對此起彼落的招呼感到不耐,夏樹加快腳步在人群中穿梭,轉過街角時卻被人喊住。


「抱歉,這裡是愛心義賣,義賣所得將盡數捐給風華市重建大橋……」


原打定主意不理會兜售的夏樹只想儘快離去,聽見義賣所得將用在重修大橋後腳步停下了。


是被艾莉莎.西亞斯擊毀的那座大橋。


瞥了一眼那青年攤販抱在懷裡的寬大木箱,盡是些式樣簡單的銀質飾品,戒指、耳環、鍊墜應有盡有,木箱邊還貼著義賣、捐助大橋重建的圖樣。


夏樹想起她那火焰色頭髮的朋友。昨日整天不停東奔西跑,問她為何忙得滿頭大汗卻很開心時,舞衣那傢伙擦著汗笑得有些尷尬,也有些感懷。


『我希望祭典的傷痕能早日消失。』


當時自己不置可否地聳肩,一日過去,她卻因靜留重拾往日笑容而有了些體悟。


她們都在祭典裡苦過痛過,然而伴隨著那些失去的,也同時獲得許多。曾經喪失如今再度握緊在手裡的未來,以及終於明白的,對於自身最重要的人與事,那份珍惜的心比認知到時更為強烈。


希望祭典的傷痕早日消失,讓重新開始的未來能在更美好的世界裡朝遠方延伸。──舞衣是這麼想的吧?


夏樹轉回身,目光垂向木箱底攤展的義賣商品。


「這怎麼賣?」


「每種都是一千圓。小姐有喜歡的嗎?還可以在上頭刻字的。」


那位青年笑得有些靦腆,胸前慈善團體的徽章映閃亮光,夏樹將滑下的髮撥至耳後,視線掃過戒指、耳環,落在木箱邊側幾樣形似銀板的物件上。


「這是……?」


「啊,這是鑰匙圈。」


鑰匙圈。


夏樹想起口袋裡那雅緻的水晶墜。相較於戒指、耳環之類的美觀飾品,還是鑰匙圈實際,刻了字正可當做識別之用。夏樹看了幾眼,挑中一個邊緣鑲著皮革的長條狀銀板,青年將木箱放下,從牆邊的包包裡取出雕刻器具。


「請問要刻什麼字呢?」


「Na……嗯,就刻Duran吧。」


即將唸出自己的名字時,青年手裡那片銀板叮噹響著,竟與記憶裡那隻毛茸茸棕色大狗頸鍊晃動的聲音重疊了。幾乎在同一刻,她想起迪蘭。Natsuki這個名字還有其他人會呼喚,但迪蘭……往後就只有自己會記得了吧?


夏樹將她的童年、恨意及對過去的悼念寄託在迪蘭身上,每一次呼喚都像是重溫那曾經明亮暖和的時光,每一次砲擊都宛如要擊碎那殘酷的命運,最終亦由迪蘭葬送自己與代替她殲滅一番地的靜留的生命。獲得牠的那夜彷彿是場超現實的夢境,殘酷的惡夢結束之後,她彎下腰以擁抱向最忠實的夥伴話別,有那麼一瞬間,緊擁著迪蘭的她眼眶發燙。


把牠的名字化為實質的記號隨身攜帶,她將永遠記得在那場災禍裡,有匹藍白色的銀狼陪伴她走過每一場戰鬥,最後在朝陽下化為不再回顧的奔跑綠影消失無蹤。


假若有一天,其他人因為刻在鑰匙圈上的名字而問起牠,那麼自己或許可以跟他們聊聊這個陪伴她一年,最親密朋友的故事。


「抱歉,那是怎麼拼?Du…lan?」


夏樹橫過掌心,指書了那五個英文字母。一筆一筆畫著,那已消逝的藍白身影愈加明晰。


「啊啊,Duran,好,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刻好。」


青年專注地刻著字,看著字母一個個浮現,夏樹的目光因懷念而柔和。接過鑰匙圈後,藍髮的少女心下一動。


「我還要一個。」




※ ※ ※ ※ ※ 




『那這個要刻什麼呢?』


『一個「清」字,清姬的清。』


『清姬?……道成寺的清姬啊?』


青年有些意外地微笑著,說了那個眾人皆知的傳奇故事。夏樹盯視刻刀下逐漸完成的細瘦清字,慢慢凝起一雙黑長的眉。她聽靜留喊過幾次清姬,儘管聽來熟悉卻不曾細想,以致遲遲未意識到那子獸之名所代表的意義。


原來……是那個清姬嗎?傳說中為愛不惜化身鬼物跋涉千里的女子,最終與躲在鐘裡的戀慕之人一同被大火焚盡。從前聽故事總認為清姬太痴太傻,但現在……


『靜留……』


在心中喃喃唸著她的名字,那次決鬥中靜留泫然悲悽的神情再次鮮明,庭院裡的她笑得狂氣虛無宛如修羅,一同飄散前她卻平靜而滿足。因為喜歡自己,被拒絕時心懷痛楚,被視為自己最重要之人時微笑赴死,而今,只是能堂堂正正將喜歡說出口便感到愉快。這樣笑著的靜留,只令她更加……


早晨於樓梯間嚐過的那一陣難受襲上心頭,心臟像是被緊揪住般猶有過之,夏樹忍不住蹙起眉輕咬了下唇。


──靜留,這就是妳對我的……愛嗎?為何會如此……


──妳是用多少的不安換來現在的淡淡淺笑?


──喜歡一個人竟是如此痛苦……


夏樹下意識握緊掌裡兩個鑰匙圈,手心傳來銀板陷入的些微刺痛,她只覺胸口異常氣悶,立即快步走出人來人往的騎樓大口呼吸。微涼的空氣流入體內,將悶鬱驅散些去,夏樹的思緒卻依舊雜亂。她肩了肩背包,緊著眉再度往房屋仲介公司的方向走去,才走出幾步,怪異感猛然刷過心中。


『夏樹,我喜歡妳唷。』


靜留明亮的笑容此刻一想竟有種說不出的違和。




苦思十多分鐘,未曾停步的夏樹仍找不出答案,而房屋仲介公司的玻璃門已在眼前。


放棄思考的她抬手握住門把一推,在叮噹響聲中走入那間貼滿房屋資訊的店面,業務人員立即上前招呼。那人一臉笑容打定主意要好好接待她,夏樹理也不理逕自瀏覽著牆上一幅幅照片與屋況。


照片與文字資訊逐張在眼底掠過,夏樹卻知道自己根本心不在焉。有時是今晨微笑的靜留,有時是昨夜不安的靜留,有時竟是舞衣。


『夏樹,我聽說……會長喜歡妳?』


『夏樹討厭我嗎?』


『我最喜歡夏樹了。』


數不清的話與影像紛來雜沓,愈感煩亂的夏樹漸漸霜了臉。


「小姐需要我幫您介紹介紹嗎?這一層小型公寓正適合您這樣漂亮的女學生喔,擁有大樓警衛保證安靜安全。不然這棟出租雅房只缺一個房客,其他兩位是上班族和大學生,都是女性,離市區近,採購各式保養品化妝品便利得很,生活機能完備。啊呀,這個廿樓的小單位也不錯,視野好,可以看見風華灣和大橋,可惜大橋現在壞了,哈哈……」


夏樹斜過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於是,那位冷漠少女希望的安靜立刻到來。


轉回目光時,身側一對情侶掠過夏樹眼角,他們正小聲討論是要租賃市區公寓還是郊外的小棟洋房。瞧著他們一臉甜蜜湊近彼此談話,夏樹不期然想起舞衣和楯。




舞衣和楯應當是在一起了吧。


沒什麼好奇怪的,原本就喜歡彼此不是嗎?所以約定在一起,也已經到達想親吻的程度了。


『夏樹,我喜歡妳唷。』


靜留那個傢伙……是要說幾次才夠……


『只是想對妳這樣說唷。』


夏樹愣住了。


──她那愉快笑容的違和感……




靜留,妳只是想對我說喜歡,只是能把喜歡說出口便高興了嗎?


能笑得這麼開心,不再害怕就足夠了嗎?


同人誌裡面……舞衣和楯,日暮和倉內,那些戀愛中的男男女女……親吻、擁抱,接下來林林總總的事,說出喜歡後便一階段一階段像是遊戲關卡般攻略著,為何靜留妳卻只是……


──妳只是開心而滿足地笑著,像是到此為止、這樣就好了。


樓梯間那個突然的擁抱,稍微一推妳就完全退離,手也收了回去,明明以前總是緊緊抱著掙都掙不開,活像一輩子都想黏住似的……


妳……難道是不敢再有任何更進一步的期待…………


「……那這間怎樣?有庭院可以養狗或停車……」


「嘻嘻,明明就是看中這間的大浴室吧?假裝什麼……」


甜蜜笑語隱隱傳來,再也聽不下去的夏樹腳步一開走向玻璃門,叮噹聲響裡那急速離去的湛藍色背影沾著連自身也說不出道不明的苦悶,很快便沒入洶湧的人群之中。




「風華學園站、風華學園站。請下車的乘客注意後方來車……」


她想念海崖鹹澀的氣味與涼冷的風,卻只能以公車代步回到學校。天空低處浮著幾筆白雲輕掃,夏樹蹙眉站在學校門口,眼一抬便看見步道盡頭,水晶宮仍在午後的陽光下剔透閃耀。內心亂糟糟的她垂下頭邁開腳步,盡撿人少處的步道往宿舍方向而去。


執行部員的呼喝聲及建設機具運轉的轟隆聲時隱時現,夏樹繞了一大圈避開庭園,從泳池後方進入小森林,在洩落的一束束天光裡跨步前進,帶了一身涼意穿出樹林重新回到通往宿舍的步道。


純白色的宿舍東側裹著燻燒後的烏黑,一明一暗的強烈對比怵目驚心,空無一人的步道安靜異常,低頭直走的夏樹只覺周遭亮度刺眼得叫人心煩。


推開玻璃門踏入宿舍後,世界的色度與聲音俱隔絕於外,夏樹在陰暗無聲的走廊間默默前進,踩著階梯彷彿螺旋般上升時,令人窒息的靜寂中她竟有種深陷漩渦的錯覺。標示四樓的數字在緊急照明燈的青光裡迸現牆上,夏樹轉向右側通道,在4001號寢室前止步。


將鑰匙插入鎖孔,手指施勁向右一轉,喀恰一聲後再推開那扇褐色的門。


門後是間無人的寢室。


陽台流入的光僅僅染亮小客廳,開放式廚房及寢室仍在陰影裡罩上翳暗的色。夏樹沒扳開大燈,逕自蹭脫鞋踩上冰涼的地板,安靜的空間裡人影自玄關移向客廳,紗簾沙沙輕抖,沙發前的桌几邊緣閃爍微弱的反光。


沙發似乎是執行部今早運來的,那扇缺了玻璃的窗亦修復完畢。昨夜瞥見的煙燻痕跡此刻皆隱沒在無法瞧明的陰暗之中,4001號寢室經光與影模糊掩飾,瞧來竟與祭典前無什不同。


不,不是的。──夏樹很清楚,儘管世界慢慢恢復舊貌,人與人卻回不去原來的關係了……


隨手將鑰匙丟在桌上,任著背包鬆垮垮癱靠桌腳,那位困鎖眉頭的少女躺落沙發,一頭湛藍的髮絲在刺鼻的傢俱氣味裡流淌披散。她抬臂擱在臉上,遮去陽台來的光,也遮去一對幽暗而迷惘的沉翠眼眸。




──她倆都不再是當初的自己,靜留卻想回到從前的她。


那傢伙約束自己只能說著喜歡,怎麼有這麼傻的……


道成寺的每個故事片段陡地明晰起來,明明是個傻女人,卻為何該死地現在會感到悲傷而鬱悶?


悲喚著僧人之名的淒楚女人,以那柔軟腔調呼喚她的學生會長;千里跋涉化為鬼物焚滅自身的青蛇之姬,高舉薙刀踩著血與淚離去的哀絕女子……


擱在身旁的夏樹的手逐漸彎曲了指節,像是強忍某種情緒般使勁刮過沙發表面。半晌,她側轉過身子將臉埋入手臂與沙發之間,幾乎蜷縮成一團。


滴答、滴答。指針單調規律的響聲牽引著夏樹的思緒前進,逐漸從她的領域深入她與她之間。暫且不提靜留,自己呢?


只想著問靜留為何喜歡自己,卻沒思考過自身有沒有相對應的答案能回覆靜留?她不斷說著喜歡,僅曉得害臊的自己無法拒絕卻也無法坦然接受。


──靜留若真露出期待的表情,她又該如何面對?


此外,雖然已經決定相信靜留,但那一夜的事……


靜留昨晚一直害怕著的那一夜的事……




好累。


沒有迫切要做的急事,卻有想不完的難題。


該過正常人的生活……


靜留妳那近似自欺的自制……


我重視妳、不願見妳如此的這份心意又屬於什麼?


我該如何看待妳、回應妳……


以及,讓妳首次在我面前流下眼淚的那聲嘶喊……


雪之說的「那樣的事」,那個夜裡妳究竟……




──靜留,我沒有厭惡妳……


──只是,我……不想……再次受傷……


──我已一無所有,世界只剩妳對我好……


──不要……背叛……我的信任……




被手機鈴聲驚醒時,夏樹才發現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睡著了,陽台外的天空已渲成橘紅夕色。她急忙從背包裡翻出手機,一按通話鍵接起,那柔軟的聲音便在耳邊蕩開。


『夏樹。我這忙完一個段落,正往宿舍走。……妳在哪兒?』


唇邊帶笑般的輕快語調在那極短的停頓後換成平穩詢問,背景裡隱隱傳來珠洲城的大喊及嘈雜的人聲,夏樹掠開髮低聲應著。


「我在妳家裡,直接回來吧。」


『……夏樹?妳的聲音……』


夏樹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努力不讓嗓音比平常啞沉。


「沒事,我剛在沙發上睡覺。」


『啊啦,抱歉吶,吵到妳午睡了。睡一下午,偷懶的夏樹果然還是喜歡躲起來睡覺。』


一點都聽不出歉意,靜留的聲音裡滿是毫不掩飾的戲謔。


「才不是!我去過市區打鑰匙了。……什麼偷懶,現在可還沒恢復上課。」


『昨天明明答應過我要幫忙重建事務,才中午就溜得不見人影,夏樹好過份。』


濃濃的抱怨讓她的嗓音變得委屈,被指責的夏樹啞口無言。


『遙說妳的份我得負責,丟了一大疊待整理的文件在桌上,完全不讓我有時間喝茶……』


「唔,抱歉,我一時氣到忘記……」


快哭了的可憐語氣。夏樹猛地想起她最討厭麻煩事,嘴裡道著歉卻注意到靜留改口直稱珠洲城的名字。


『幸好,通通讓黎人去處理了。』


「……喂。」


手機那端的聲音轉瞬就揚起笑,夏樹只覺忙著賠罪的自己真是笨蛋。


──偷懶不正是靜留這懶散傢伙的強項?珠洲城一定沒料到最後是神崎沒時間喝咖啡吧。


靜留淺淺的笑聲還在耳邊響著,夏樹一臉沒好氣提醒她。


「我要掛電話了。」


『啊,夏樹,事實上……』


她還有話想說的樣子,夏樹重新把手機夾回肩上,起身伸展手腳。


「嗯?」


靜留沒有出聲,門鈴卻響起來了。


「……搞什麼,平常走路有這麼快嗎?」


打開門時,一手提著書包一手拿著雪白色手機的靜留站在門外對她揚起愉快的微笑。


「『急著回家嘛。』」


同樣的話以兩種不一樣的聲道傳進耳裡,夏樹瞪她一眼停止通話。靜留噙著淡笑進了門,抬指按上大燈開關。


「我回來了。」


「唔……歡迎回來。」


明亮的燈光自頂上鋪下,因為這極其尋常的日常對話,夏樹忽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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