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0-07-14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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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5-13 06:41 编辑


第二十五章



「媽的……到底是你一夜之間長高了,還是我想像出來的?」


聽了那不情不願的恭維話,奈緒的同伴只是微笑不語。紅髮女子伸指揉揉太陽穴,臉色一苦。


「老實說,我看都是宿醉害的,」她說着把身姿挺直,又唉喲了聲。「靠!我這頭痛得就像密納發在裡面猛撞哪(154)。早知道昨晚不喝那麼多好了。」


身畔同行的女子便把一皮袋水遞來,她感激的接過。


「謝謝啦,榊。」她痛飲了一大口才說:「你可還有個趁手的錘子給我腦瓜一用?」


聞言,阿爾古斯的守衛軍隊長微微一笑,把水袋收下。


「要不要坐下來?」長的太高的女子問,緩下步伐,神色關切的望着奈緒。「我們可以在這裡歇一歇。」


奈緒把手一擺。


「不,沒事,」她執意不從,抬眼向那雙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柔和黑眸瞟了瞟,明明覺得舌頭像灌滿了鉛似的也只作不理,咬咬牙又接着說:「我們得趕在他們清場之前到達才好。」


榊聞言頷首,一頭黑髮在身後如水浪滉漾。她們把大氅往身上裹緊了些,繼續前行。


二人正朝最近一宗門鵚蝲人被殺案的案發現場前進;案子是這天早上才報上來的,不過,犯案的真正時間似乎是昨天晚上。只因奈緒早前曾吩咐過,凡有這類事態必須馬上給她通告,結果這一大早的,便被某位鍥而不捨的艾爾斯汀從極其舒適的被窩裡生生揪了出來,將多少有點渾噩的首席百夫長推到神情尷尬的阿爾古斯守衛軍統領面前。僅將情況匆匆概述過後,兩位軍人便成了現下的模樣:默默無語的在城裡穿街過巷。 


這可不是說二人彼此相處的不自在。其實,透過軍隊裡的瓜葛,她們彼此早就認識多時。之所以冷場乃因為以下兩點:其一,紅髮的百夫長此刻頭痛欲裂;其二,另一位軍人簡直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以奈緒之見,幾可與藤乃靜留的保鑣一較高下。誰想得到,她心道,北國竟有兩個斯芬克司呢?而且好巧不巧……居然兩個都教她碰上了!


她略一冷笑。就她看來,身邊的這個斯芬克司至少比大將的那位要好上一丁點啊。畢竟,別人提問的時候,榊總還會回話的……至於她的奧托米亞版本則往往以迂迴取巧的手法給出答案,卻不開口。奈緒心想,這大概也算得上一種天資吧。然而始終教她詫異的是,那麼過火的木訥寡言,大將究竟是如何忍受得住的。看來那般的耐性亦是一種天資啊。


說到那位天資卓越的大將……


奈緒腳下一緩,卻是望見其人正在遠處,如常的走在她的斯芬克司身旁。二人散散漫漫的走着,依奈緒料想,好像朝兵營的方向前進。她把榊喊住。


「榊啊,我們繞一繞道可以麼?」她問:「我想將靜留大人和她的狗狗給你介紹一下。」


她抬頭一看,只見另一女子神色一亮,甚是古怪,看來竟是出奇的……熱衷?


「大將還養了頭小狗?」身材高大的女子突然問,嗓音興奮的發抖:「早聽說她養了一頭黑豹……真好呢。」她殷殷的笑,猶如等着派糖吃的小孩。「呃,她們在哪?」


奈緒暗自打嘴,登時省悟到底是甚麼令這素來沉靜的女子一下子絮絮叨叨了。她險些忘了榊有一種古怪的癖好……癖好甚麼?啊,是了:可愛的東西。


還是趁她發癲前說明白好了,她暗嘆一聲,把被風吹得纏進腿間的大袍拽開。我怕是受不了那種失望表情在長的那麼……大的人臉上出現哪。


「不,其實不算是……狗,」她解釋道,伸拳錘着發疼的半邊肩膊。「雖說也稱得上是寵物吧,我想。」她朝同伴一哂:「而且那一位才真是小豹的主人啊。」


她不無好笑的發現,榊看來極是迷茫。


「來吧,我給你引見一下。」


她帶頭走去,要擠過已開始在阿爾古斯街頭晃悠的民眾。正覓路間,她忽地憶起四天前跟靜留見面時她的吩咐。便在當時,較年輕的女子要求她着手調查這行省裡門鵚蝲人被殺的來龍去脈,以防事端續有發生。


「我想你替我了解一下,奈緒大人,」淺髮女子指示說:「看看能否查出主腦到底是哪位……或者,如我預料的,是哪些人。與其說是單人匹馬的作為,這更像是某種有組織團體的手筆。」


「那我的權限是?」


「該說跟老規矩一樣吧,」回答是這樣的:「該做的只管放手,下手時如常地有分寸便是。」


「知道了。」


「那我把這事交給你了。」大將微微一笑:「要是你能找到禍根,我與及所有人都會感謝你的。說到底,我們能從而制止殺人事件最好不過。」


「我會跟進的,」奈緒回答,隨即意味深長的瞧她一眼:「不過嘛……我倒沒想過你的那顆金色小腦袋居然會為此憂心呢。」


「哦,此話怎說?」靜留欣然問:「啊啦……奈緒大人,難道你以為我對死於非命的都漠不在乎?我可不喜歡你把我看作如此……麻木不仁的人哪。」


紅髮的那位眉頭一挑。


「豈敢。」她這麼回答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事情果真招致大家害怕的局面,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世界末日,對吧?」


大將臉上笑意更深了。「你的意思是,甚至可能要開天辟地?」


「嘿,不錯。」


「嗯,是有可能。」靜留答:「如果情況當真以某一結論告終,說不定對我們更有利;可是也僅就該種結局而言罷了。要不節外生枝的話,對我們確是頗有益處。然而,世事總沒有那麼直截了當的。」


聞言她便歪了頭,向大將發出無聲的質疑。靜留擱在桌上的雙手一合,開始回應。


「便把放任無辜者被殺是否恰當的道德問題撇到一邊,還有其他思量之處,」她對奈緒說:「譬如,同類事件在這一帶的其他行省或結盟城市發生的可能性。像這般惹人注目的事自然會鬧得沸沸揚揚,以這地區目下的緊張局勢,保不準其他行省也有誰效法我們這廂的殺手防範『異邦奸細』的手段。例如,在蘇西亞或別的地方也許會爆發同類的濫殺事件,結果令我們與門鵚蝲人的形勢嚴峻加劇。」


百夫長往靜留的保鑣飛快一瞟——後者正立在房間另一角的窗旁——方才回話。


「我以為,那正是重點。」


靜留朝她點頭。


「確是不錯,」對方如此回答:「然而循此路線到達那一點卻有不必要的風險隨之而生。為甚麼要冒險呢,反正我們快要沿着一條更好的途徑到達目的地了,猶如我們身在希馬的……嗯……旅伴們將會確保的那樣?」


「說直白點吧,大將……你明知我不會打這種腔的。」


「那好吧。」較年少的女子一笑而允:「容我將其中一處有所保留的地方解說清楚:我不欲再有殺人事件之故,是為與外邦交涉之時,希馬不管於任何方面也不能失去優勢。倘使殺害門鵚蝲人的歪風於希馬行省境內蔓延,主要嫌犯又是希馬人的話,不論由此歪風引發任何戰爭,此一嫌疑總會令希馬不甚光彩。而且,假使我國公民如此難堪的自彰卑怯真的引發出一場大戰,我們就更是愚不可及了!」


她頓了頓,長長的嘆息一聲。


「待戰爭真的來了——它必然要來的,不論有否平民被害,」她續道:「總不能讓別人說希馬包庇公民的暴行而自招其禍。不能讓別人說希馬容得了僅僅為了疑神疑鬼便殺害人命的事。那樣我們便顯得是一個無法無天之國,當局彷彿只顧媚俗,情願掉頭不理。」她雙手一攤。「這樣會玷辱希馬的威名。」


「去它的甚麼玷辱,」奈緒皺眉答:「打起仗時這算得個啥。」


「奈緒大人,恕我不敢苟同, 」靜留回道:「這可是十分要緊的,甚至稱得上至關重要。這,奈緒大人,是希馬。」她微作一頓,向奈緒飛快的剜了一眼:「我們最好別忘記。」


那就是說,奈緒心想,誰也別想忘記。她早已懂得,只要靜留對事情心意一決,便即塵埃落定,她除了服從命令亦再無他端。何況,儘管對大將有關希馬榮譽的論點不甚了了,她總也明白較年輕女子提出的另一原因,便是要保護阿爾古斯總督的名聲。假使殺人事件終於果不其然的招致戰禍,杉浦碧總督很可能會為此結局大受指責,咬她一個「放任」局勢糜爛,不聞不問。


「然後她便成為另一位無辜受害者,」靜留跟她說,隨即詼諧的一笑,又道:「況且,那會搶了我的風頭哪。要是門鵚蝲之戰被怪罪到碧大人身上,不得不承責的可憐的我又該如何?我才不要自己應有的功勞被蒙了去呢。」


典型的瘋子貴冑啊,奈緒心道,想着這番話暗自嗤笑。坦白的說,她對靜留的行動有此感慨也不下數次的了。誠然的,這些行動往往產生了一流的結果,不過之前總會令她百思不解。更有大將那典型的表達方式……


你永遠不曉得她幾時較真的哪,她暗嘆一句。你還到死也摸不清她下一步要幹甚麼……就像乘着他媽的一股海上旋風。


她又是一粲,卻是瞧見那位女子駐足於商店陳列品前,從衣堆裡捋起一條華麗的裙子往保鑣身上比——後者臉紅的那個彪悍啊,大老遠都看得到了。


這一兜風要不夠意思的話才見鬼呢,她心裡想着,把手一揮。


「喂,大將!」


前方的兩位女子朝她望來;大將一見是她,便綻出一張大大的笑靨。過不多時,四位女子便湊到一處互相問好。


「早安,奈緒大人,」靜留說,因手裡還拿着剛才撿起的衣物,便將之往臂上一搭。「早安,榊大人。相信我們還沒彼此介紹過吧。」


「這正是我們的來意。」奈緒說:「榊,這便是藤乃靜留大將。我剛才跟你說的乃是這一位:她名喚夏樹,是騎兵隊長,奧托米亞那邊的人。」


引見之時,榊臉上是標準的幸何如之的模樣,靜留則燦爛的笑着。


「榊大人,能與你見面是我的榮幸,」她道:「畢竟你的英勇事蹟我早聽聞過,真真是久仰了。」淡棕色眼眉隨即一軒,好奇的扭了扭:「可容我問一下,奈緒大人剛才說夏樹甚麼了?」


奈緒趕在另一女子前頭開口。反正她很懷疑榊能否答的有條有理。


「不就是說她才是你那頭黑豹的真正主人啊,大將。」她道:「榊最喜歡動物了,特別是貓。」


「啊,真的?」


榊點頭。


「那你不如找天來看看我們的小靜樹吧。夏樹,她可以來吧,嗯?」


夏樹點頭。


「就是嘛,」靜留親切的道:「 改天來我們那兒坐坐啊,榊大人。我想,沒準夏樹還讓你跟靜樹玩呢。」


這次,榊與夏樹不約而同的點着頭。


「朱庇特,」奈緒壓着嗓子嘟嚷:「都說斯芬克司專會打啞謎哪。」


詎料下一秒榊便跟靜留開口,把這意境一下子吹了。


「謝謝你,」她以那出奇柔婉的嗓音低聲說:「我會很樂意的。」


「別客氣。」靜留答,朝兩位首席百夫長(榊作為行省守衛軍統領的同時,還有首席百夫長的軍銜)微歪了頭:「敢問兩位今天要往哪兒去?會否與昨晚門鵚蝲人被殺一事有關?」


「答中了,」奈緒應道:「趁他們沒把線索打掃乾淨前,看看還能找到甚麼。」她把空氣嗅了嗅,裡頭的鹽味刺得她鼻孔癢癢的。「只盼我們要找的人這次粗心大意了些。」


「我也這麼想……不過你真想這樣的話就得趕快了,奈緒大人。」她瞇起眼望了望天。「根據謀殺事件的案發時間……『打掃』說不定正是這一時半刻的事哪。」


「所以我們這就得走啦,」紅髮百夫長怡然粲笑,早已作勢欲走:「你也該趁人潮尚未湧上街時繼續前進吧。又是去軍營那邊練兵麼?」


「不錯。」靜留說:「無論如何,奈緒大人,祝你馬到成功。」


她望向跟在奈緒身後的榊:「你也是,榊大人……很高興認識你。」


兩位首席百夫長作禮告辭,隨即沒入人羣之中。靜留目送着二人背影,直至視線為路過的貨車所隔,便又望向自己的保鑣。


「好了,再問一次,」她故作單刀直入的說:「你確定你不喜歡這個?」


她將疊在臂上的裙子一舉,竟把同伴驚的倏地一縮,不禁好笑。只見夏樹死命的搖着頭;自從她甫一動念,想拿手裡這件玫瑰色衣物來逗弄女孩,便早料到對方有此反應了。她假意裝出失望的樣子。


「這樣啊,」說着,她把裙子放回原處,抬腳便走;另一人倉倉皇皇的趕在後頭。「可惜了。那顏色,原該跟你很相配的。」


她往旁一瞄,瞧見另一女子只盯着地上看,臉上依然微染紅暈。


「跟你這張臉可是絕配哪。」她開玩笑的添了句,教對方頰上麗色又深了一層。就這樣欣賞了一會,她心一軟,便換了話題。


「如今想來,夏樹啊,也許我們應該先吃過早餐的,」她說,伸手將在附近晃悠的身影一把攬了過來。「我真傻,甚麼也沒吃便出了門。」


夏樹抬頭。「可是……」


「我們稍待一會也行吧——我和軍官們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時。我過些時候再給他們練兵指示好了。」只覺手背一緊。「那你是同意了?」


夏樹點頭。「嗯。你想的話。」


「我的確想啊。」她伸手往肚子上一按:「說真的,我覺得有點餓了。這可教了我個乖,永不要壞了媽媽的規矩。」


「規矩?」


「絕對不許錯過早餐。」她一笑而答:「她今天要在這裡的話,多半要責罵我呢。」


夏樹似乎感到這想法相當有趣。與此同時,年長女子四下張望,要找吃的地方,便瞧見路上有這樣的東西:街邊一輛小小的拉車,像希馬常見的,能買到烤肉和暖酒的那種,旁邊炭爐冒起縷縷誘人的炊煙;熟悉的情景惹得她一陣饑腸轆轆。


「要不要嘗嘗那個?」她邊問邊伸手指去:「記得在希馬時,我們也常在那種攤檔旁邊停下,然後就在露天處吃了。我想,再試也不錯吧……啊,除非你覺得太冷——」


「不,」夏樹打住她的話:「那個。我們嘗嘗好了。」


「好的。」


於是二人朝那廂走去。買了兩杯暖酒、四支熱騰騰的蘑菇烤肉串——被小販叫作卡羓(155)的——以後,二人便到街邊一棵樹下的長凳坐下。那長凳剛好挨着一面石牆,二人便背靠着牆吃了起來。


「好懷念啊,」靜留把香噴噴的烤肉咬了一口,說:「喜歡麼,夏樹?」


她轉頭一看,見女孩正在咀嚼。夏樹點頭。


「那就好。」說着,她將卡羓湊到嘴邊又咬了一口,恰恰瞧見年輕女郎也正如此,不覺一怔。夏樹小嘴輕啟,強而有力的皓齒露了出來,攫住一塊蘑菇的模樣,忽爾讓她想起寢室裡同一副牙齒啃噬着她的那時節。一念及此,她雙頰微燙。


「靜留?」


這一聲喚教她回過神來,見夏樹一臉關切的端詳着她,方知自己不止楞住,還拎住那串卡羓凝在那兒了,便猛吸一口氣,徐徐放低了手。


「沒事吧?」夏樹問:「靜留?」


「啊,沒事,夏樹,」她飛快回答,向她投以安撫的微笑:「我只不過在想事情罷了。」


翡翠綠雙眸仍在打量她。


「真的,」她堅稱,伸手拿起旁邊的杯子。「沒甚麼好擔心的。」


她往杯中呷了一口,含笑吞了下去。


「可惜這名酒不如珍饈味美哪,」她漫不經意的點評道,惹得另一女子輕輕一笑。「哎,算了。」


夏樹至此安下心來,回頭繼續吃食。趁着這時,靜留便留神觀看在她們眼前甦醒的這個城市。這早晨頗有點灰濛濛的,尤因為太陽被一團團羽毛似的煙色雲朵遮住了,就連鋪在行人道上的鵝卵石也潮濕發黯。


這裡的早晨都很潮濕啊,靜留尋思,看着行人路過。大多數都穿上厚重的大袍和長褲,有些人身上的外袍甚至近乎希馬的軍用披風(156)……便是士兵們在雨季時用的那種防水耐用、有時頗為難聞的短袍。儘管作為一個希馬城市,她卻難得在這裡看到有穿上托加袍的。


唉,我也沒想過有人肯穿啊,她心道。都這天氣了身上還張掛起那麼大的一幅也真夠累的。再看那風勢猖狂……有這帆布似的托加袍,沒把你一路吹到希馬已算走運了。


想得滑稽,她嘴唇微搐。


「靜留…?」


她看了看同伴,人們衣袍散開於風中翻飛的荒唐幻想被撇到一邊。「怎麼了,夏樹?」


「你在……」


「我在…?」


睜圓的碧眼望定了她。「你在想……死人的事?」


「死人的事?」她低低的重覆,方省起女孩所指為何。「啊,被殺的門鵚蝲人?」


「唔。」


「不,算不上。」她說,任手上如今光禿禿的木刺跌落,與另一根同歸故土。「你這麼認為?」


夏樹只一聳肩。靜留又拿起杯來雙手捧住,享受從那而來的餘溫。


「那你呢?」她問:「你在想那件事麼,夏樹?」


稍稍靜默片刻後,女孩終於點頭。


「哎。那麼準確來說,你想的是事情的哪一點?」


夏樹遲疑起來。


「我想知道啊。」


「這……」


「說嘛,我不會咬人的,」靜留碰了她一下,暗暗好笑:「除非你想。」


這一取笑,女孩立即板起了臉;就靜留看來,那紅暈倒為這天添上幾分顏色。不過,夏樹最終仍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一如年長女子熟知的那樣。


「關於那……為甚麼你要阻止它——他們?」


年長女子雙眼稍稍睜大。「嗯,其一,因為他們亂殺無辜。」


夏樹眉頭打結。


「不,」她這麼答:「不,我是指……像首席百夫長說的。她說的那些。」


過了一秒,她又補上:「上次你們說的。」


靜留凝視着她。


「啊,那次,」她說:「原來你記得我們上次的談話?奈緒大人和我的?」


對方一點頭。


「那你早該聽過我的理由了吧。」


對方遲緩着點了頭。


「可是,」女孩悄聲問:「那個。就……那樣?」


大將再也按不住笑容。


「夏樹這是指控我對心腹屬下隱瞞消息不放?」她佯作嚴厲的問,可是馬上便不裝了:保鑣垂了頭,結結巴巴的道歉起來。


「不……不是那樣。我沒……」


「沒關係,夏樹,」她微微一笑,打斷了她:「沒關係,我只是開玩笑的。該是我跟你道歉才對。」


「呃……」


「而且,不錯,多少被你說對了。」靜留道:「想來,那時我也不曾解釋透徹。要不要我說個明白?」


她從眼角餘光看見另一女子很認真的點着頭。


「只要……你想的話,」夏樹跟她說:「我不介意。我是說,如果你不想。」


「我不介意向夏樹解釋。」大將回答,視線又再向街上投去。此時街上已略見繁忙起來,多了好些趕買賣的人,一輛輛手推車嘎嘎隆隆的在鵝卵石道上輾過。她能望見前面不過幾尺之外立有標誌市場入口的門柱,成群結隊的人打那裡通過。


「好了,待我想一想,」她開始說:「我給奈緒大人提出的論據,你已經聽過大半了,對麼?譬如說,如此一來會令希馬損了顏面?」


夏樹頷首。


「然而我沒有解釋問題當中更為實在的一面,對麼?」


年輕女郎猶豫了。


「你是說……」她問:「為了總督?」


「哎不,不是那個……雖然你說的對,那也很實在,」靜留答道:「我的意思卻是,那件事也許會給將來一戰帶來具體的策略性不利條件。」


「啊,」夏樹應聲,好奇得神色一振:「不是吧。」


「那我們拿這個來說好了。」靜留告訴她:「我認為這時阻止凶案,繼續允許符合資格的門鵚蝲人進入我境,乃是策略性之舉。換句話說,我反對向他們作出無理攻擊。」


「即使他們可能是奸細?」


「即便如此。」靜留平靜的肯定:「對於我們自是一場賭博不錯,因為這一來我們便可能把一些奸細收進行省裡……可希馬的軍事機關也沒那麼寒磟,不至於連這點子滲透也抵受不住;體制裡已有相關的機構和防禦措施對付這種可能……作為境內好些屬地皆以盛產間諜聞名的國家,這也是意料之事吧。既然深諳如何刺探,我們同時精通反刺探也是理所當然的,你說不對麼?」


至此碧眸瞿然望定了她,炯炯的極是專注。


「現在來到我剛才說的策略課題,」對方的專心令她很愜意,接着說:「很多門鵚蝲人早就散居於北部屬區境內。有些不過是旅客,有些則是移民。有些早獲得如此這般的希馬權利,法律上甚至已算不上門鵚蝲人了。無論如何,實情是,我們根本無法把他們從我國行省或盟邦貿貿然的驅逐出境,尤其是那些已經在當地落戶生根的人。換句話說,指使凶案的那伙人的要求——全面禁絕門鵚蝲人——是不可能實現的。」


夏樹微微的晃了下腦袋。


「不過,」她說:「僅在宣戰之前。」


年長女子點頭。


「不錯,確是這樣——僅以非移民的門鵚蝲人而論,」她道:「然而他們若是移民,或者持有各種必要文件及定居記錄,便不該受戰時禁令節制。這才算公平合理吧,嗯?」


夏樹應聲認同。


「我的思慮正在這處,」靜留續道:「你看,我是怕繼續縱容門鵚蝲血案會激發出潛在的奸細……甚至徹頭徹尾的敵人……而本來卻是好好的。我是怕凶案會讓安居住此地、從沒想過開戰後要支持祖國的門鵚蝲人疏離了去。畢竟,這些人多數之所以遷移至此,原不過為了逃出他們國王淫威下的種種煩憂,為何要有異心?為何要背叛一直以來庇護他們的那隻手?」


說着她舉起手來,五指一曲,收攏成拳。


「然而,這隻手如果由得他們這樣子被殘殺——或者,也許有人要以為,親自下的毒手,」她接着道:「要他們考慮變節就再容易不過了。為何要向一個單單基於嫌疑便處死他們的國家效忠?當街上每位『真正』希馬人都分明以不信任的目光看他們的時候,為何要自認為我們國家的子民之一?很難對一個這樣對待你的國家心懷忠誠啊。」


她從杯裡喝了一口酒,又添了句:「用不着多久他們便會自忖:如果你們為了瞎疑心反正要殺我們,我們乾脆不辜負期望好了。」


夏樹切切的望定了她,微微點頭。靜留沖她揚了揚眉。


「你明白了麼,夏樹?」她問:「倘若害得這些人——跟我們生活了很長時間的門鵚蝲人——真正的……離心到足以成為奸細,他們會比門鵚蝲此刻派來的『真正奸細』要危險得多。」


夏樹又是點頭,倒是這次點的更爽快了。


「因為……」她主動的說:「因為他們已經知道很多。」


「正是。而且他們已有了各種門路……這也是自然的,因為他們住在我們中間也很久了。」她把杯子擱在身旁的凳上。「不難想像,當中或有人運用自己對我方城市的認知來煽動民眾不安,好在戰爭期間替我們弄出些內亂來。跟為了那個目的剛剛被派過來的新到門鵚蝲人一比,讓他們來做容易多了。難道你不同意?」


「唔。」


靜留又拿起了杯,邊打量那黑色液體,邊又開口。


「有些人大概以為,最好的預防方法便是不管有否真憑確據,也乾脆把他們先一古腦兒的除掉了,」她凝肅的說:「不過這種事就只有恣意妄為的蠢材方做的出來。」


她正眼望向夏樹,眉頭一軒。「我可不是蠢材啊,夏樹。」


女孩忽然笑了,令她稍吃一驚。


「那你可是恣意妄為?」


靜留眉頭一翹,忍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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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宮千歌音遲到了。現在她正前往元老院石階,要跟其他元老院成員一同觀看平民保民官大會,然而她心知會議應該快將完結。不過,即使心中有數,也沒能鞭策她腳下加快半分。她從不是行色匆匆的那種人,便是獨處之際也一樣。


反正我沒指望今天能發生甚麼事,她跟自己說,將身上那繡金托加袍的前襟拉平了些。她的手慣性地向上移去,指頭摸向懸在項鏈的貝殼墜子,心思幾乎同時飄向留在她們別墅等候的妻子。也許我原該留在家……


「小千!小千千!」


鴉髮女子停步旋踵,轉身望去,看見走廊上大踏步趕上的來人,不由得臉露微笑,佇立原地等他。


「日安,黎人兄, 」她邊說邊伸出了手:「我原該知道再沒有旁人的。」


「啊?」他應着,人已趕到她身邊,二人雙手交握為禮:「敢問那是為何?」


「我想不出元老院內還有誰如此高聲的稱我為『小千千』的。」


首席元老粲然一笑,琥珀色的眼睛一閃一閃地。「親愛的,我還以為是自己獨一無二的雄渾男聲給了你提示呢。」


「誠然,那亦是另一迹象。」


他莞爾,隨即詢問似的瞧着她。


「也去看平民保民官大會麼?」他問:「來晚了吧,千歌音。」


「卻也比你早,首席元老……準確的說,早你幾步便是,」她反唇道:「看來我們目標相同,這就走罷?」


他作個手勢以示默許,二人再度動身。不過她旋即察覺他放緩腳步,遷就她的步伐;顯然想趁他們僻處此空廊之便,跟她邊走邊談。


「真是碰的巧了,」他殷切的開口:「小千啊,過去數天以來,我一直想問你一事……相信這也是許多許多人都想問的。」


「唉唉,」她說着,雙唇微搐:「恐怕我已是有婦之婦了,黎人兄。」


這下來的出其不意。他放聲大笑,不由得抓住了托加袍的腰幅。


「固是令人心碎,可我總知道自己去哪兒更有成算的,」後來他說:「我根本不是你的類型吧,唔?」


「我曾聽說神崎黎人幾乎是每個女人的類型。」


「可人家也說姬宮千歌音並非每個女人啊。」他嘿嘿嘿的笑夠了,聲線這才一沉:「不……我想問的,其實有關你意欲參加的大選……以及你為何尚未宣佈角逐。」


她亮出淡淡一笑。


「啊,那件事,」她唇間逸出一嘆:「對,我竟一時忘了……瞧,近來城中事多,我都忙不過來。」


秀眉極輕極微的抖了抖,她已補了句:「害得我有些健忘呢。」


「啊,原來如此,」他愉快的說:「敢問這暫時失憶症因何而致?盼只盼,這真是暫時的吧?」


「當然,」她沖他悠悠微笑:「醫生們向我保證,兩周後便該痊可。」


聞言,他雙眼稍稍瞇起。


「這一來你痊癒之時正好在競選周之前,遙大人合當歸來的時候,」他低聲說着,隨即銳利的瞅了她一眼:「啊,我明白了……」


他咧嘴一笑,口稱:「你真狡猾,千歌音。」


一時間,靛藍眸子睜的圓圓的作那天真無邪之狀,才一秒,內事裁判官輕顫長睫,得意的笑了。


「你原是這般看我的麼,黎人兄?」她帶兩分幽默的問:「哎,也罷……」


「噯,噯,我是真贊成的哪,」他說:「這一着下的妙——引得萬眾期待,偏要繼續賣關子賣至最後一刻……等你正式提名角逐之際,所有反對勢力已消磨淨盡了。你打的就是這主意吧,嗯?」


她腦袋略作一傾,便即軒昂如常。


「這省了我多少麻煩,」她婉言道:「如此一來,我便毋須天天提防一切企圖推翻金田泉大人所立法案的動作——正是那法案給我參選機會的。」


她抬手把垂至臉上的髮綹拂去,又補充道:「這般圖謀我固然料理得來,只是忒也累人。」


「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答:「你是對的,他們的胃口被吊了那麼長時間,日後的氣力都洩了;即使遙大人對你參選有何不滿,也不得不俯從元老院裡普遍奈你不何的情緒。這樣你便省了好些工夫。」


「我正有此盼。」


驀地他挑了挑眉。「不過,有個問題。」


「請說?」


「我知道,儘管你延後宣告競逐,我們同儕也幾乎都認定了你要參選……」他說:「不過低下階層又如何,千歌音?他們不全都留心於我輩投身的遊戲;有些人,甚至大多數人,多半不知你給我們政客同僚吞的甚麼鈎子。」


她淡淡一笑。「倒也是。」


「那麼,冷不防的給他們這種最後宣告豈不有些像賭上一賭?」他問。


「黎人兄,你可曾聽過我會賭博?」


「不曾,不過你真要賭博的話,我敢說你衣袖裡肯定有花樣。」


她輕輕的笑了。


「看你把我說的老千似的,」她說:「無論如何,請放心,低下階層那方面毋庸多慮。我要參選的事他們很清楚了。」


「嗯……你差人到他們當中活動了?」


「權當如此。你可以說有人替我幕後放風也行……我得說,手法頗為巧妙。這人勢必成為操持民心的高手無疑,」她揚起唇角,極是滿意。「有此盟友,可以安枕矣。」


「聽來確是上佳資源,」他不禁神為之往:「這位潛在的煽動家,可否給我引見引見?必要時也好有人在同類事情上照應一下嘛。」


她朝他看了過來,一臉的好笑。


「我的兄台啊,『這位潛在的煽動家』早就給你『引見引見』過了,」她說,見他茫然,便又提示:「作為上下階層之間的聯繫中介,還有誰比那位一眸色如天空、一眸色如大地的人更可勝任?」


他瞠目看她。


「埃狄普!」他叫了出來:「麗美?你說麗美?」


她點頭表示肯定;二人停在轉角處,通向元老院石階的走廊只在前頭不遠。他還在消化她說的話,無法置信的搖了搖頭。見他驚疑,千歌音嘆了口氣。


「看來你也為之愕然哪,黎人兄,」她穩穩的說:「我倒沒料到呢……依照她近來動靜,將來意向,此舉亦稱得上順理成章吧。」


「她的意向?」


「她沒告訴你她要角逐平民保民官之職,是以要求改籍的麼?我以為她說了。」


「有啊,她還真說了,」他無奈的一哂:「可我以為她開玩笑呢。她看上去像開玩笑哪。」


「據我經驗,麗美看來最認真之時倒是在開玩笑。」


「我同意…可這,唉!」他深深呼吸,只好妥協,目光尋向前面的湛藍雙瞳:「原來我們的小妹子想當上平民保民官?嗯?那麼她打算幾時公佈?」


「我哪知道。」


「唉。」


他再次一臉詫怪的搖了搖頭,然後繼續上路。她跟了上去。


「話雖如此……麗美摻和到低下階層裡……」他飛快的瞅她一眼:「這麼說,那些流言——她當真連那些十字口行會(參章廿一注137)也插上手了?」


千歌音點頭。「她很有駕馭他們的天份。據我看來,所有主要的已在她指揮之下。」


「真了不得,」他忽作一顰:「但這樣不很危險麼?千歌音,這幫刁民都是些無賴惡棍,都在他們地盤上自居為地頭執政官了。我們的小妹子說不定在玩火呢。上回有個自以為把眾人都控制住的寺內,還記得他怎麼了吧。那人可沒個好下場呢。」


「我的仁兄,寺內他,可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她如常語氣平和的反駁:「你再怎麼看我們的小妹子也罷,她絕對不是那一流。」


「你都說成這樣了,我也無可異議了。」


「黎人兄,我不過直話直說,僅此而已。」


他嘆了聲,發覺二人已來到通向元老院石階的巨大拱門,看見那裡已有好些元老正在觀看下方的平民保民官大會……而一眾元老之中更有他想與之傾談的某位紅髮女子。


「我看我還是下次再來存疑罷,」他對目前的同伴說:「我們來到目的地了……聽起來,他們好像都為一件事議論不休。」


「很是。」


二人穿過拱門加入眾人之中,大家一邊歡迎,一邊為新來者騰出位置來。轉眼黎人便站至自己剛才要找的那人身邊——除了鴇羽舞衣議員自然再沒旁人——後者向他招呼,熱情一如她的明亮髮色。


「黎人大人,我就盼你來呢, 」她說着,朝他燦爛一笑,幾乎沒把他晃瞎了眼(起碼首席元老是這麼想的)。「可你怎麼這時候才到,還以為今天碰不着你了。」


「要知道你會出現,我早來了。」他應道,惹得她暈生兩頰。他心中大是得意,觀賞片時,方記起一件事……或者該說,一個人。「楯呢?他也在麼?」


她搖搖頭,晃得胡蘿蔔色的及肩頭髮一陣亂舞:「不在。他說今天不來了。」


「原來如此。」他誠摯的向她一笑:「舞衣大人,可問一下你為甚麼盼着見我麼?」


「啊,對,」她答,淡紫眼眸迎上他的視線:「今天來這裡的時候,我碰到你妹妹了。」


「啊。」


我早該知道是那原因的,他心道。他那位同母妹妹——他母親再婚所出——對舞衣最是親熱,舞衣也似不吝回報女孩的厚意。女孩好像總在鴇羽家裡轉悠,養成放着黎人屋裡自己的房間不住,反到人家那邊住的習慣。如今連「碰上舞衣」的習慣也養成了。他都要妒忌了。


「不知怎的,舞衣大人,我總覺得『她碰上你』這說法更準確些,」他故作憂心的道:「只盼她不曾幹出砸了你馬車這種傻事吧,嗯?我那位妹妹最是胡作胡為,不過我敢向你保證,她是出於好意才這……呃……橫衝直撞的。」


「我知啊,」她聽得噗哧的笑了,又答:「沒事,她只是要跟我說說話罷了,還問今晚能不能來探我。」


「以命的話來說:到你飯桌上吃到嘔。」


她腦袋一側,再次露出窘色。


「命可以挺累人的,舞衣大人,若有過份之處——」


「啊,哪裡!哪裡!」她連忙打住他的話,猛搖着頭:「我才不介意呢。其實我正想告訴你,你想的話,也能過來一起晚飯。說到底,她肯定不記得該請你過來的。」她向他又是靦腆一笑。「你知道命這人啦。」


事情演變至此,他欣然露出大大的笑臉,亮出一口皓齒。


「我會很樂意的,舞衣大人,只要你不嫌我便是,」他說:「你真是太好了。」


「啊,真是的,黎人大人。那不過是禮……」


「那是說你只為禮貌才邀我去的?唉喲,我好傷心啊。」


「不是啦,唉,我不是那意思……」


趁首席元老與鴇羽議員彼此打趣之際,內事裁判官從他身畔走開,小心穿過人叢向前頭走去;眾人一邊給她讓道,一邊頷首作禮。沒多久她便終於來到最前頭,把下方進行會議的情景一覽無礙。


好多了。


身側一陣衣衫窸窣。「姬宮?」


她轉眸望去,只見一雙錯愕的黑眼珠朝她看來。


似乎不是……


教千歌音吃驚(更暗自不快)的是,她竟站到某位知名元老的身旁……那人瞧着她,神色間也同樣帶了一絲被她遮掩起來的不自在。這兩位雖然稱不上為朋友,畢竟亦算舊識;之所以不自在的原因只有一個,乃是他們中間不久前發生的一場競爭……爭奪的對像,說白了,便是內事裁判官的妻子。事情既隨着內事裁判官的大婚成了定局,二人亦再沒有甚麼好理由需要互相迴避——然而,說句心裡話,他們躲對方一直躲到現在。


卻也到此為止,只為千歌音一時失算。


罷了——想來我們始終要說話的,她自忖,唇瓣勾起,已揚起一貫的淡淡笑意。真的,確實避無可避。畢竟,他也是元老院成員,往來的圈子與我的一樣。


她彬彬的向他問好,看着他眼裡的驚愕化出幾分狼狽之色。他稍見生硬的回禮問好,依她所見,倒沒有半點心懷怨毒的樣子。憑千歌音的目光如隼,她的觀察向來相當精確。真要這樣,那就好了。於是教她憶起了某次爭辯時,妻子替這男人辯護的話。


「他是個好人,小千,」那時——千歌音如今回想,竟似很久之前的事——另一女子一口咬定:「他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的。他不會懷恨在心的。」


其時千歌音為妻子的冥頑不靈暗自嘆息。「他可是剛剛被蔑棄的人,姬子。我知你認定他是一位品格純正的人,不錯,他看來也像……不過你怎能確定他失意之下不會胡來?人痛苦起來也就不顧一切了。」


「這我知道,小千,」她妻子這麼答,那副心同感受的神情教千歌音不覺的垂了頭。沉靜幾秒,她又接下去:「我知道你只是為我擔心……可是小千,他也是我朋友啊。我想他留下繼續當我的朋友啊。」


「目前這對他未免太沉重了,姬子,」千歌音那時應道:「看到你——我們——這樣只會令他受創更深。即使他真如你說的,不會心懷怨恨,只怕他也寧願暫時保持距離啊。」


金髮女子想了想。


「我知,」終於她戚戚然的說:「可是這不等於我不再是他的朋友。」然後,她目光堅定的盯着千歌音:「而且也不等於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後來由他的舉動可見,千歌音關於他會保持距離的話果然說的不錯。然而,如今千歌音也明白姬子說的話也不差。儘管不得不先結結巴巴了好一段,這男人問候起她妻子時的態度顯然是善意的。


「能代我向你妻子致意麼,姬宮?」他邊說,邊拘謹的搔了搔腦後。「我好久沒見她了……她還好?」


「她過的很好,有心了,」千歌音穩穩的答,暗自沉吟。「請放心,我會將你的問候轉告她的。姬子聽了一定大喜過望。」


「那便好了,」他說,伸手捋過頭上濃濃黑髮。「只希望她別惱我許久沒給她打招呼哪。」


「哎,姬子才不會為這種事惱你呢。」


「希望吧,」他答:「無論如何,謝謝你代我傳話,還有,再代我說聲『對不起』好了。」


千歌音略一遲疑,方才回答。


「也許你改天過來,親自給她賠不是?」


他神色一愕,依她看來,那張英俊——幾乎是漂亮——的臉更一時間門戶大開,沒了防備;他旋即恢復過來,彷彿要馬上從她神情裡尋出一絲半點挖苦的味道。不過,待他遍尋之下只覓見彬彬期盼,臉色便即平緩下來。


「我看……也行,」他徐徐的說:「也許找天吧。」


她應以淺淺一笑,目光便移至眼前的講台。


「無論如何,我們可有錯過甚麼,大神君?」她問:「可恨我來的太晚,不知發生甚麼了。」


話題由私入公,他長吸一口氣,臉上微現解脫之色。儘管她看得出來,也不動聲色,只留心聽他的話。


「有事發生了,不過我沒看懂背後的玄虛,」他回到應有的「英明」氣度。「或者你能為我判斷一下,姬宮。事情有點古怪。」


她點頭以示恭聽。


「其中一位平民保民官剛提出了一項奇怪的法案,」他解說:「准予身在國外的官員於來屆大選中缺席參選(157)。只要有一位合法的意向執行人在這裡代為提交他們的正式提名便是。」


千歌音眼眉一挑。「果然古怪。」


「還用說麼。」他不屑的聳聳肩:「即使法案通過,大多數國外官員也來不及收到消息,再發回指示讓人替他們申請提名。三周後便是大選了……除非我們的大執政官回來的遲了;我看,這回該不會吧。」


「說的不錯。」千歌音道:「提名期快將結束;由此看來,對大多數可能感興趣的人,這項法案倒是一無用處。」


「我正是這麼想。」


「唔。」她沉吟片時,琢磨再三。正如另一位元老院議員所言,此事實在不通。「你說的對。果然有點古怪。」


他望向下方的人羣。


「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他跟她說:「提案的那位平民保民官不是與某位希馬境外官員串通便是被其人買通……而那人早預備了提名參選的正式公告,只待法案一過,即使消息尚未傳到國外他那裡,他手下的人也能馬上申報提名。」


「目前我能想到的也是這一點,」她說:「儘管未免太孤注一擲了……好像那人近來才決意參選似的。」她眸光微閃。「莫非是知道任期一滿便將面臨起訴的海外官員?」


另一位元老點頭。「對,可能是。只要他一直身居要職,便無被捕之虞。」


他忽地一怔,彷彿又省起一事,皺起了眉。


「然而即使他真能申報提名,那又有甚麼好處?」他問:「他早該好好進行活動爭取選民,不然誰認得選票上他的名字呢。尤其是他在國外不知一年兩年了……徒勞無功啊。」


「誠然如此。」


他眉宇間的蹙容化為困惑。「我就是看不懂。」


她只回以悠悠一嘆。


暗地裡,她正詫嘆多少被通過的「古怪」法案將會影響這年的大選。先有她一手指使、明裡由金田泉提出的一項。如今又來了這個,受益人極可能是知道要被追究罪行而心驚膽顫的某位國外官員……


無論如何,這將是最有趣的一次大選。


「看來這是不按政治成規的一年哪,大神君,」良久她開口道:「近來有些事我竟也看不懂了。」


「姬宮啊,有你這句話,我總算覺得自己沒那麼笨了。」


她微微一笑。「說來,提案的是誰?」


大神相馬漫不經心的聳了聳肩,給她說了個名字。


「武田將士。」




注釋

(154)密納發(Minerva),即雅典娜。宙斯聽信預言,認為他與聰慧女神Metis結合所生子女要超越他,便把懷孕的Metis女神一口吞掉。然而Metis在他體內仍能產下女兒,教宙斯頭痛難忍,只好召來火神 Hephaestus 將自己額頭劈開,蹦出了全副武裝的女神雅典娜。

(155)Kebab,一種源自中東的肉食菜式,傳說是中世紀伊朗士兵於野外生火以劍串燒肉塊而來。

(156)Sagum,羅馬共和至帝國初期軍人常用的簡單短袍,是罩於護甲外的一塊方形布料,以皮帶或金屬扣固定。因為布質為未經洗滌的羊毛,多含羊脂而有防水之效,一般染作亮紅色。

(157)原作者注,依古羅馬法律,一般而言,參選人必須身在羅馬親自提名競選,間中或有容許缺席參選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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