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0-07-18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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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現要一天貼一篇才來得及在0815前貼完要貼的......(大汗)

※ 慣例的提醒,謝絕純沙發文、純頂文及催文帖,請發揮公德心珍惜論壇資源,別到處潑水,謝謝。



V




──吶,夏樹,妳生命裡有哪些美麗的景色?


──那孩子想了想,談起一座櫻色的花舞庭園、一片異國的蔚藍蒼穹。


──懷念溫煦的笑意泛在唇際,她擁住她追憶一段夕陽下的金紅公路。




「繼續播報下一則經濟新聞。德國知名財團Ruennser即將來日創設子公司,各領域企業主無不如臨大敵……」


夏樹撐著臉頰半倚在沙發邊按著選台鍵,微瞇的翠綠色眼眸流露十足的無趣。即使已經打了兩次呵欠,她還是堅持把電視頻道逛完般持續按著遙控器,間或那雙眼睛會飄向桌上的深紅色滑蓋手機,似乎在等著誰來電。


「夏樹,妳還不睡覺嗎?」


靜留關了書桌的燈,解開髮髻踱到沙發邊坐下,柔軟的亞麻色長髮落在頰旁,兩扇半掩長睫在眼下抹了道陰影。


「嗯,我在等一通電話。」


夏樹視線沒離開過跳動的電視螢幕,現在正播著煽情的夜間廣告,那不耐的少女立刻換了頻道。


「這麼晚了,夏樹不是在打什麼奇怪的電話吧。」


連這玩笑話也說得有氣沒力,奇怪的是靜留妳吧?夏樹皺著眉側過頭去,靜留朝她笑了笑。


「想知道?」


那低沉的嗓音幾近挑釁地詢問,靜留不置可否地攏著髮。夏樹放下遙控器,抿緊唇線挺起身來。


「告訴我妳最近在想什麼,我就跟妳說電話的內容。」


靜留別過臉去淺淺笑了一聲,像是抱怨她的壞心眼,夏樹捕捉到那雙紅眸裡瞬間閃現的無奈。


「夏樹別太晚睡了。」


留下這一句,靜留就往寢室走去。皺起眉瞧著人走開,夏樹喊了她。


「靜留!」


靜留轉回身來,大燈的光打在她蒼白的臉上,襯得那雙沉紅眸子血般淒豔。


「妳……不要胡思亂想。」


又只能是這句話。這幾天內反反覆覆不知說了幾次,詞窮的夏樹甚感懊惱,靜留只是微微一笑,迴身走進寢室,讓布簾及陰暗吞沒她纖細的背影。


幾欲散去的飄忽笑意──夏樹無力地趴向沙發不知該如何是好。




自那天看完屋子以來,靜留一直很異樣。


白天在學校還能維持平常的沉穩,夏樹卻知道夜裡的她一直為惡夢困擾。夏樹從未看過睡得如此不安穩、蹙緊眉發顫的靜留,較重生後那夜的不安猶有過之。


某日夏樹將她喚醒,額際滲著冷汗的靜留只是搖著頭,起身去浴室內洗了把臉。對夏樹擔憂的詢問草草帶過,她背著夏樹再度睡去。


同住這間寢室以降,靜留未曾讓她對著自己的背影睡覺。夏樹忍住將她扳轉身的衝動,那背影如此纖弱,竟有種過於粗魯對待便會碎裂開的錯覺。迷迷糊糊睡夢之間,她似乎聽見低微的聲響,像是啜泣,又像是呻吟。


次晨醒來,面對追問幾番敷衍搪塞失去效用後,靜留突然對執拗的她露出極為脆弱的苦笑──意識到再逼問下去只會傷到靜留,夏樹當時便放棄了,左思右想後她卻撥了一個曾認為再也不會用到的號碼。


『山田嗎?我是玖我夏樹,有棟屋子幫我查查。』


山田的調查很快就有了結果,然而那棟屋子沒有絲毫不對勁,一切與她從今村夫人口中得知的沒什不同。


『如果真要說怪異處也是有,我查詳細些再回覆妳。』


掛斷電話後夏樹懷著不安和警戒持續留意著靜留,午間她收到山田送來的簡訊,告知她今晚等他電話。


夏樹從沙發上撐起身瞥了一眼壁鐘,夜間十一點廿五分,心煩的她低聲咒罵著又按起遙控器。將近凌晨零時的時刻,手機鈴聲終於響起。


「你太慢了。」


抄起手機劈口就是責怪。夏樹不曉得為何自己如此煩躁,以往調查一番地時明明深夜兩、三點也耐得住性子的。


『一番地毀滅後,工作一時多了起來,抱歉哪。』


男人平板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混雜著酒保的詢問及酒吧裡頹唐的樂聲。


『妳很急的樣子,廢話不多說,我把資料寄到妳的信箱裡了。』


夏樹立刻開了電腦登入信箱系統,信箱裡果真多了一封山田捎來的信件。


『那棟屋子、那位今村太太,甚至是她在東京的兒子夫妻倆都沒有什麼可疑,妳確認一下照片上的人,那是不是今村先生?』


點出附檔裡檔名為今村義一的圖片,夏樹認出照片上的人正是她在佛堂和書房裡看見的男人。


『其他檔案是今村義一的資料。這人本也沒什麼問題……』


夏樹開啟第二份附檔,約略掃了一眼,裡頭的列表是今村先生自出生到死亡的大事紀錄,檔案最開頭是出生日期、籍貫等個資,夏樹留意到他生前最後一份工作是大樓警衛。


『死亡證明上他是死於火場,地點是風華港附近一處大樓,臨港區外太昌1-46-105的封田會社大樓。』


「我都看見了,上面有寫,這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似乎是聽出她的不耐,男人低低笑了一聲。


『租下那棟大樓的是間人頭公司,今村義一正是在那擔任警衛……』


「什麼背景的人頭公司?」


靜留如此異樣的原因呼之欲出,夏樹急切地打斷山田的話,男人頓了一頓,說出她曾經念茲在茲的一個名詞。




『一番地。』




短短三字卻如平地驚雷,夏樹啞然失聲。


『我與之前的資料核對過,排除今村義一與一番地的關聯性,他只是被聘任來當警衛的人。……妳若擔心被一番地的餘黨尋仇,我可以明確告訴妳,這人沒什麼問題。』


對夏樹的突然無聲,男人罕見地說出堪稱安撫話的特別服務,夏樹怔了好半晌才回神。


「謝…謝了,我都知道了。費用我會匯過去,謝謝你的幫忙。」


連夏樹也知曉自己的嗓音何其沙啞,山田沉默一會,說了句小心點隨即掛斷電話。


嘟、嘟、嘟……耳邊不斷傳來斷訊音,夏樹僵著手逐一關掉照片和文件,登出信箱系統再關機,思緒紛亂無比。末了,她把手機隨意棄在靜留的書桌上,輕手輕腳走進陰暗的寢室內。


床頭的夜燈扭亮後,她坐在睡著的靜留身側,看著那無法安穩沉睡的人,眉目間難受橫流。




喀嚓、喀嚓、喀嚓……


指針的聲音推著時間前進,夏樹在黑暗中呆瞪著靜留的背影,根本無法入睡。


就連她剛聽到時都震驚地不知該說什麼,更何況是……那一日在書房,靜留是花了多大力氣才能面對自己的詢問、面對今村夫人?這簡直就是……兇手與受害者家屬……


『妳這個殺人兇手!』


夏樹不斷想起奈緒那句指責。和奈緒的母親不同,那些與一番地有關而被靜留殺……殺害的人是無法復活的……


『……春天過後,我就會到東京和裕介同住,這棟房子……也只好賣掉或租出了。』


『是的,八年前外子……不,亡夫他央請在京都的友人設計建造了這一棟房子,我們便從滋賀搬回風華,這兒可是我的故鄉呢。』


今村夫人平淡而感傷的笑容在腦海中明晰起來,那兩句話讓夏樹緊閉雙眼,心口悶得幾乎快喘不過氣。


「嗚……」


忽地,背對著她的靜留發出一聲低微悶哼。


靜留又做惡夢了。夏樹眉心糾結,胸口的鬱悶化為一陣鈍而重的疼痛,她終於伸出手,將靜留輕輕扳轉過來。一滴眼淚,從靜留緊閉的眼角溢出,畫過她慘白的臉頰,斜斜墜落在枕上。


「對不起……一番地的…警衛先生……」


夢魘纏得那口京都腔破碎而微弱,抬指拭去靜留眼底殘留的淚,夏樹發現自己也在發抖。


那些她曾經能夠忍受的沉重情緒如今壓在靜留身上──不,是她以為自己能夠忍受,事實上,玖我夏樹從未殺過人。


如今手會發抖,顯見她並不如自己想像般能承受住生命消逝的重量。


逝者與生者之間,她最清楚不過了。失去先生的今村夫人、失去母親的玖我夏樹,為何對殺生有覺悟時她未曾想過她將帶來悲傷與眼淚,如同那些人帶給她一般?


她曾在被遺棄的黑夜裡無助飲泣,在大樹與夜空下強忍孤單,而今村夫人將離開她的故鄉、賣掉與丈夫共度八年的房子……她與母親天人永隔,而今有人只能以照片回憶……


──碎裂的不只是單一生命,而是以家庭為名的集合體。


夏樹縮回手,以另隻手用力握緊發顫的手腕。眼眶裡不知何時盈出淚來,那湛藍色頭髮的少女深吸了口氣,使勁把眼淚逼回去。




──不能哭。




在飄散的那一刻,她就已決定要和靜留一起扛住所有的罪。


重生後的新生活太過精采,讓她一時忘記曾在內心對自己、對靜留許下的承諾。


染滿藤乃靜留一身的血腥,全肇因於玖我夏樹的願望。不僅不能哭,她還必須……拉起靜留。


──那是她從今以後責無旁貸的義務。




努力和那沉重的負荷感對抗著,直到手不再發抖,淚痕又橫過靜留臉頰濕了枕巾。夏樹撐起身擦去她的淚,恢復穩定的手搭上靜留肩膀,輕輕將她搖醒。


「靜留,喂,靜留,醒醒……」


啞沉的嗓音連喚好幾聲,那雙迷濛的沉紅瞳眸才緩緩睜開。


「…夏…夏樹?」


突然由夢裡切換回現實,她微弱的呼喚裡帶著迷糊的不安。夏樹以拇指抹去凝在她睫上的水光,靜留眼裡閃現怔愣,下一瞬間卻化為決堤的畏懼和痛苦。


──那遭罪惡感啃噬的少女伸出手,攀住離她最近的浮木。


沒有絲毫猶豫地,夏樹用力一攬,將淚流不止的靜留緊緊抱入胸前。


「睡吧……先好好睡一覺,靜留。」


啞了聲拙劣地拍撫懷裡顫抖的她,夏樹咬住唇,再次吞下險些流出的淚。




──那雙細長的黑眉雖然緊緊皺在一起,晶亮的翠綠色眼眸卻重新燃起堅定的神采。




※ ※ ※ ※ ※ 




因為薙刀切割人體的滯留感還在指尖上纏繞不去,她又做惡夢了。


夢裡的她踏著滿地腥紅流沙,背後傳來燃燒的聲音及臨死的呻吟,回頭只見鋪天蓋地捲來的濃烈血雲,她急促喘著往沒有盡頭的前方跌跌撞撞。


空氣變得稀薄,她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回神卻發現她緩緩沉入流沙裡,被濃稠的血泊淹沒。


她無法呼吸,卻也無法死去。那警衛喉管為薙刀劈開,所以她才嚐到同樣的痛苦滋味。掐著喉嚨用力喘氣,胸腔裡逼人的擠壓感越來越強烈,她開始乾咳,鼻端與舌尖飄著腥鹹的血味。


當她放棄抵抗,心想快點死去吧、怎樣都好時,夏樹的聲音出現了。


她以為自己已是乾漠上的骷髏,夏樹卻帶著她進入一片只響著滴答聲的黑暗。那啞沉而悶重的嗓音喚著她,她不自覺回應了。──然後發覺再度擁有聲音與呼吸。


暖意壓上眼簾,抹開去的動作十分輕柔,她再也無法隱藏滿心的害怕與難受,淚流滿面將手伸向好不容易出現的救贖。那翠眸藍髮的女孩用力將她扯出流沙抱緊,輕輕在她耳邊安慰著。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不對。


她想告訴她做過的事不可能會消失、死去的人不可能再重生,卻只記得嗚咽而忘了該如何說話。意識消失前,她一心一意只想著該解釋那件很重要的事。


並非殺人未遂,她是貨真價實的殺人兇手。




※ ※ ※ ※ ※ 




醒過來時,她的頭倚在夏樹胸口,鼻尖前垂著湛藍的髮。瞬間的怔忡後,她掙了掙,發覺自己被夏樹緊緊抱著。


──又被當成抱枕了?


……不太對勁,她的手收回前是環在夏樹腰上。


夏樹抱人的方式堅實而柔和,並非上次那樣對抱枕的佔有,而是……除了「保護」,她找不到更合適的形容。──她倆像是擁抱彼此沉睡。


她花了些力氣掙脫夏樹懷抱,卻也吵醒那個睡著的孩子。那雙翠綠色的眼眸掀了掀,很快從惺忪轉為明朗,夏樹爬起身搔著髮,似乎沒注意到兩人過近的距離。


「夏樹又抱著抱枕睡了。」


昨夜夢裡出現了夏樹,稍稍恢復平靜的她有力氣說起調侃的話,那易羞的女孩卻只是看她一眼,眼神沉重地承認了。


「夏樹?……妳……不要緊吧?」


奇怪的反應,她下意識便以為夏樹身體不適。夏樹搖搖頭,臉撇向另外一邊。


「靜留妳……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穩,我只好抱著妳。……抱歉。」


突然分不清虛幻與現實,昨夜的惡夢與突然出現的溫暖的手,她按著額苦苦思索,引來夏樹的擔憂。


「喂,靜留,妳還是不舒服?」


「我……昨天夜裡沒說什麼吧?」


疑問脫口而出,夏樹翡翠般澄明的眼立即暗下。


「……我沒聽清楚。」


真是不會說謊的孩子。她懷疑起自己究竟說了多少讓夏樹聽見,但是她不能問。


──她無法對夏樹撒謊,問了只會洩漏更多。


「準備吃早餐吧。」


輕描淡寫將那尷尬的沉默中斷,她靜靜從夏樹凝視的目光裡逃開。


──小心點,不能讓敏銳的夏樹瞧出端倪。




夏樹今日停了晨跑,亦拒絕遞送文件的工作,只願留在學生會室裡幫忙。一整個早晨,夏樹的視線毫不掩飾地緊迫盯人,她竟被瞧得不安了。


一貫的戲謔只讓那翠綠的眼眸偏開半晌,不一會那孩子的盯視又隨著她而轉,像是……擔心她會墜落到哪裡去、說著『不要胡思亂想』般。


簽妥手上最後一份文件,她舉杯啜著茶,閉起眼躲避幾乎要看穿自己的夏樹。




──還是睡沙發吧?


她暗自忖度著,以免夜裡又說出不該說的話讓夏樹聽見。


是了,若再夢見夏樹,她決定推開她。


──抱著她,會沾上血的。


不知道還能瞞著夏樹多久,也許……另外找間房子住是個不錯的選擇?


總之,永遠都別讓那孩子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喂,藤乃,妳睡著啦?」


她睜開眼睛,遙那雙明亮的圓眼瞪著她,手裡攤著待簽的文件。她微微一笑,應了聲不過是閉目養神,隨手拿起會長章蓋下。


──遙,為什麼妳能若無其事面對我?


「風華學生會長 藤乃靜留」,端正的印鑑以血的顏色烙在慘白的公文上。


──這章刻著殺掉妳的兇手,為何妳無動於衷?


遙收回文件並沒有轉身離去,只是默默看著她。


──想起了嗎?是我……讓妳那樣痛苦地死過一次唷。


「藤乃,妳是不是……病了啊。」


她半斂下眼,握著茶杯輕輕摩挲。


「我沒事。」


──我沒事的,只不過……殺了很多人。


「那杯茶早就涼掉了。」


她聞言一怔,看向手裡的茶杯,杯口並無裊裊蒸霧升起。茶與她的手一樣冰涼,她仰起頭對遙微笑。


「沒關係的。」


──沒關係,因為再怎麼苦澀,都壓不過那隱隱的血腥味。


她舉杯正欲一飲而盡,忽然有人劈手搶走她的杯。


愣愣看著夏樹怒上眉峰,她側著頭表示疑惑。不過就是喝杯討厭的涼茶罷了,夏樹,別生氣……


──我希望妳從心底綻放笑容,希望妳什麼都不要知道。


憤憤放下茶杯,夏樹一伸手粗魯而無禮地將她從椅上拉起,緊握的力道掐得她手臂生疼。


「珠洲城,我和靜留先走了,下午不回來。」


遙在背後氣急敗壞大嚷,她讓夏樹拉得快步蹣跚,一路走向停車的樹林內。


──夏樹,別拉著我……


那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咬著唇,不想讓夏樹的手染上她一身濃稠的腥紅。




──別放開我……


卻也不自覺地,她向那堅定前行的背影默默發出求救的信號。




※ ※ ※ ※ ※ 




靜留忽然掙開她的手,夏樹回過頭去,瞧見她來不及褪盡的慌亂。


一句「靜留妳今天很奇怪」險些衝口而出,夏樹猛地警覺到她不能這樣問──靜留眼裡泛著微弱的畏懼,像是不願碰到她般縮著手,而靜留因何異樣,她最清楚不過。那擔憂煩亂的藍髮少女捏緊拳頭,吸了口氣盡量放柔她總是凝沉的嗓音。


「靜留,我們去走一走……好嗎?」


「去走一走?」


聰慧的她話裡閃著警戒,彷彿不願和自己再多相處一分一秒,夏樹心下難受,卻只能狡猾地誘她入彀。


「去那海崖。」


果然,靜留無法拒絕這彷彿陪她弔祭母親的要求。那雙沉紅瞳眸陰晴不定,最後她仍然應允。


──靜留,對不起,可是今天我不能放任妳一個人墜落下去。


發動機車後,坐在後座的靜留僵直身體,一雙手只擱在腿上。夏樹嘆了口氣,回身按住她的手。


「靜留,算我拜託妳,抓緊我,不然妳會摔下去。」


接觸的瞬間那冷涼的手顫了顫,她微弱地答應著,讓夏樹的手帶她環上自己的腰,不知不覺間緊扯住夏樹皮質的短外套。


引擎的轟鳴聲中,機車向校外衝去,她扭著油門,滿腔心思惦念著背後若即若離的靜留──她準備好隨時按煞車,抓穩那彷彿要逃開的手。幸好,靜留只是放棄般動也不動伏著,夏樹能感覺到她的臉頰輕輕貼在自己肩胛骨上,熟悉的茶香味間歇傳來。


在花店裡買了束偽裝用的白色百合,她載著靜留往市郊騎去,在分岔路口停下車。騎慣的那條路上有棟京都風味的房子,另一條路需多上一個半小時車程才能抵達那海崖,卻能避開今村先生的家。


「夏樹?」


夏樹帶靜留去過一次,識得路的她不解夏樹為何猶豫。


「今天繞遠一點好了。」


背後沉默無聲,夏樹心想靜留一定看穿她這拙劣的謊言了。


──沒關係,妳逃不掉了。


深藍色的機車在公路上疾行,她和她默然不語。夏樹想起初二暑假那晚,她載著靜留回宿舍,兩人亦沿途無語,而當天是她遺忘已久的生日。


──靜留,我永遠記得妳為了我做的,也讓我……為妳做些什麼吧?


鼻子有點酸,夏樹再度要自己不能哭,竟有個傻瓜對她如此好。


那罪惡本該屬於玖我夏樹,在她決定替母親復仇時,就該做好心理準備了。不過是靜留先替她接過手去而已,現在是她親自扛起來的時候了。


──不要一個人哭泣好嗎?不要把我排除在外,那也是我的事。


環在腰上的力道收緊了些,夏樹察覺風開始變涼,時速表便降下十公里,看見海崖時已近向晚。




那片平整斷去的海崖已圍起新的護欄,夏樹記憶中的海潮聲卻無任何變化。收妥安全帽,她拿起百合花束,轉身只見護欄邊的靜留遙望天際。


「為什麼帶我來這?」


她輕輕掠著被海風帶向頰邊的髮,問句是快被風吹散的柔弱,謊言被拆穿的夏樹決定正面迎擊。


「靜留,妳最近到底怎麼了?」


靜留垂下目光,懸崖底的海浪翻湧狂拍,在深藍的壤上栽了千萬朵破碎的百合花。


「沒什……」


「不要閃躲我的問題。」


見她又要推說沒事,夏樹強勢地搶了話,靜留露出苦澀的笑。


「夏樹真壞,就只有妳可以閃躲我的問題,我卻不行。」


知道靜留在埋怨她總瞞著她出入危險之地,夏樹話一滯卻揚了揚眉──今天非得要她把事情說出口不可。


她倆曾以命相搏,正為把生命交給對方,夏樹早已決定和靜留並肩擔起所有罪。一起化為綠光微塵時她滿心平靜,此刻也未曾考慮逃避,只是想要她說出心裡的重擔,再告訴她──那些也是玖我夏樹的責任。


「妳在想祭典那時候的事,對不對?」


不再和她在語句上纏鬥,那只會又一次被扯開話題,夏樹選擇單刀直入。似乎有聲幽幽嘆息被風的聲音蓋過,靜留緩緩眨了眨眼,視線仍落在海與天的交際,不瞧向夏樹。




「夏樹,妳知道嗎?遙從不曾怪過我殺了她。」




她肯說了。雖然沒有切入核心,但夏樹決定先聽。


靜留淡淡說著話,被雲層掩過的薄暗日光落在臉上,那雙眼睛微微瞇起。重生那一天,HiME們都在外頭幫忙,她在執行部室外聽見遙和菊川的對話。


『小遙,對不起……』


『咦?妳在道什麼歉?』


『如果不是我輸給藤乃會長,小遙妳也不會……還好妳復活了,不然我……』


低低的啜泣似乎被什麼悶住,半晌遙的話傳了出來。


『別哭,眼淚擦一擦。……其實我不是很懂啦,那個祭典的……只是……藤乃,還有雪之妳…妳們都是賭上別人的生命在戰鬥著吧。』


『是的,賭上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遙發出苦惱的聲音,許久許久之後才又再度說話。


『我不會說……只是,如果妳們都是被逼的,就算藤乃那樣……不知道,總之,我不會怪她。好啦,別哭,我現在不是好好站在這裡?不過我可不是原諒她了喔!竟敢私自拋下會長的職務!哼,現在乖乖回來做事正好,絕對要讓那個茶泡飯女忙到沒時間喝她最心愛的浴露!』


『小遙,那是玉露喔。』


那柔弱的女孩破涕為笑,她站在室外,滿心意外。




「我突然不懂她了。結城同學的反應才是正常吧?那樣純粹不掩飾的敵意和憎恨。但是……」


靜留轉過頭凝視著她,兩潭沉紅翦水揚著認真。


「夏樹,我不覺得我對不起菊川同學和結城同學,即使會讓遙和結城同學的母親喪失生命,我還是會擊敗她們的子獸。子獸的力量也好、重視那個人的心意輕重也好,這場非生即死的遊戲裡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強食。如果我不比其他人強,死的人……就是妳了,夏樹。」


靜留唇邊彎起淡淡的苦笑,眉目間卻綻放毫不妥協的堅決。


「我不允許那種事發生,絕對不許。即使必須傷害其他人,我也不會後悔。」


夏樹默不吭聲,只是盯著她握緊的手。


──靜留,妳也許不會後悔,但妳並不會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我真是個殘酷的人哪……為什麼遙還能那樣不怪罪我?她該再賞我一巴掌的。」


她露出自嘲的笑,被海風吹寒的肩膀微微一縮。


「我唯一感到抱歉的……夏樹,就只有妳。我擅自把妳當成清姬的祭品了。」


那雙染著歉意的眸光偏開寸許,輕渺話聲裡是呼喚清姬後未曾消逝過的內疚。


夏樹無話可說。在媛星祭的戰爭中,自己是最沒有後顧之憂的,只因身為子獸力量來源的母親早已沒有生命,也才會對舞衣說出「沒有重要之物能失去,所以沒有必要害怕」的話。但舞衣等人……以及靜留她,在那殘酷的祭典期間,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驅使子獸,為心中最重要之人而戰?


是掙扎,亦或畏懼?還是如現在這般愧疚?無私地為保護世界上唯一的那一個人而戰,卻又自私地殘害其他HiME心中最重要之人;彼此每一個撞擊的代價都是生命與淚水,深陷悲慘宿命的HiME沒有對錯可言……




──靜留,別對我說抱歉……我並不是那個能給予妳原諒的人……


──原諒妳自己,好嗎?




「我說完了。」


大片夕色自海天交際打來,她不再出聲,背光的神情裡似乎鬆了口氣,宛如該解釋的已說盡,就等著夏樹帶她離開這片逼問的海崖。夏樹蹙起眉,這並不是她想聽靜留說出口的,她的惡夢來自更不可規避的事。她挪動一步,低而澄的嗓音拋出簡單卻直接的問題。


「說完?今村先生呢?」


確實地,靜留的臉龐褪去血色。


那一瞬間她竟搖搖欲墜,夏樹又踏前一步,眼神裡帶著擔憂,卻也有不允許她閃避的執拗。靜留按住身旁的圍欄,手指微顫。


「夏樹妳……好殘忍……」


極輕極輕的抱怨,靜留露出前所未有的受傷神情,嗓音盡是乾澀與痛苦。


「不要逼我說出那句話好嗎?……我跟他們無怨無仇,染上滿手的血卻是我心甘情願的。但是……一說出是為了妳而做,就像是要把所有的錯推到妳身上一樣。明明就是我自己……」


那罪惡感纏身的少女使勁按住圍欄垂首說話,彷彿承受不住言語本身的重量般幾欲萎下,卻為了某個極其重要的理由勉強直立著。


──不要這樣,靜留,不要一個人辛苦地站在那裡。


難受充斥夏樹胸中,竄出口化為一聲打斷的呼喚。


「靜留。」


她抬起頭,迎來夏樹炯炯有神的碧眼凝視。沒有任何的責備與怪罪,只有那對美麗的眼瞳始終不變的堅定。


「手給我。」


她心中最重要的人說著簡潔的話,同時伸出手。


不太明白夏樹的意思,但那是她無法拒絕,亦曾在夜裡安撫住她的人,靜留將冷涼的手遞給夏樹。她以穩定的力量握住她發顫畏怯的手,用力一拉。


──像是昨夜裡將她扯出流沙與血泊般用力拉著。


抵抗不了那股力道,她只能跌向夏樹,宛如飄散那一刻再現,她又成為她最後的支柱──全身的力氣彷彿放盡,若非靠著夏樹,只怕她早已萎頓在地。在夏樹的氣息裡靜留忽然暈眩起來,她忍不住抓緊那件皮質的外套,將全身重量託付給她。那溫柔且善良的孩子生澀地環住她的肩,低聲而緩慢說起話來。


「妳真是個怪人耶,靜留,老是喜歡一個人站在懸崖邊。我什麼都知道了。……關於那些妳殺了人的事。」


忍不住為那直白的話顫抖,夏樹只是將她抱得更緊,抑制又將吞沒她的血色流沙,直視事實的話聲毫不閃避。


「我很感謝妳,靜留,那些原本是我必須去做的。」


──那孩子竟要把責任攬去,不行!


她從環身的暖意裡撐起,焦切阻止夏樹。


「不,那都是我做的……」


夏樹搖著頭,宣告她反駁無效。


「那是我心甘情願的,跟妳沒有關係……」


皮質的短外套被揪皺,她垂落目光微弱地搶著罪惡的所有權。


「靜留,妳知道死去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靜留搖了搖頭,只憶起當時她有多想哭。夏樹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在漸涼的風中輕聲說出口。


「不能讓靜留妳獨自去承受所有的罪,那些因我死去的人們,也讓我以生命去償,所以……」


「沒有必要的!夏樹!我……」


她忽然激烈掙扎,甩晃的髮挾著淡香拂打夏樹的肩,她只好更用力將她抱穩。


「一個人背著那些,很難受、很辛苦吧。」


她僵住了。


──是的,夢裡的她又冷又喘不過氣。


──她不想夏樹知道,卻又矛盾地希望夏樹救她。


「我不想……我不想夏樹妳也……沾上血……」


她想推開夏樹卻只能無助地倚靠著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呢喃幾近悲嘆。


「別傻了,靜留……」


夏樹苦笑一聲,柔和地數落她。


「從決定為媽媽復仇起,我就有沾血的打算。不管妳在想什麼,我只知道,妳代替我做的,那本就是我的責任。昨天夜裡,我發抖了,很沉很重很難受……也有那麼點……害怕……」


輕輕拍撫她的背脊,那湛藍髮色的少女老實承認自己的脆弱,也告訴她──她將變得更堅強。


「但是,我要面對它。」


夏樹軒起眉,讓夕陽見證她眸裡的覺悟,海潮將承諾般的話語拍入那亞麻色髮絲的少女心中。


「……跟妳…一起面對它。」


『……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溫柔的夏樹總是如此安慰著她,一如既往。低沉簡單地訴說著包容及接受、援助與撫慰,宛如不可思議的鋤與鐮,一揮而過,心頭上捆綁纏紮的荊棘應聲而斷。那沉重的負擔並未消退,但她已瞧見喘氣的空隙。


「我也在這,妳不是一個人。」


那孩子說了句簡潔卻無比實在的話,自窒息中放鬆的她感到暈眩與乏力,只能環住夏樹的頸子勉強站住,夏樹的手又收緊一分。


「唔……我可不是說尋死謝罪那種事喔,妳別想做傻事,或者自首什麼的,現在沒有人會相信HiME的力量,妳只會被帶去醫院檢查。」


那堅強的孩子在耳邊低聲說著,彷彿有些苦惱。


「一定能做些事的,現在我還想不到……但是,我會好好思考,從今以後該如何彌補那些事帶來的傷害。如果是跟靜留妳一起,我想,兩個人可以的。」


下了結論的夏樹嗓音總會變得更加低凝,靜留卻覺得那樣的聲音十分溫柔。


「夏樹……」


想說的話太多,突然口拙的她最終只選擇一聲輕輕呼喚。夏樹凝視著她,翠綠色的漂亮眼睛一如初識時堅定明亮,胸口與眼眶同時發燙的她咬了咬唇,一切盡在不言中底定。


「對了。」


夏樹突然放開雙手,有一瞬間靜留擔心暖意得而復失,那孩子卻牢牢牽住她,拿起擱在車上的百合花,靜留隨著她走向圍欄邊並立。


純白的花被拋下海面,她與她默默看著海浪將花捲入深處,再拍散為崖底的無數片白色花瓣。


「媽媽,這是靜留。」


沒料到弔文是由自己的名字開頭,靜留一怔。


「妳的仇……靜留替妳,也替我報了。但是,就像那些害死妳的人必須付出代價一樣,我跟靜留也會一起負起責任,想辦法補償……」


夏樹猶豫一陣,卻說不出更多話。


「大概,就是這樣,一起……」


也許,夏樹不會知道那反覆出現的兩字對她的意義有多重大,靜留亦放棄過多言語的詮釋,只道出當下最真切的感受。


「夏樹,我要哭了。」


她柔柔說著話,那藍髮的少女瞧見那雙沉紅瞳眸內水光晃漾。她側頭對她微笑,夏樹皺了眉,伸手在口袋裡掏摸,末了卻微露尷尬拉起袖口。


「哭吧,我幫妳擦乾。」


靜留咯咯一笑,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 ※ ※ ※ ※ 




回程的時候,靜留選了會經過那棟京都風房屋的路。


夏樹念著越晚越涼的海風,放慢了速度緩緩騎向回家的方向。山壁、矮樹、空地、房屋在左側掠過,她倆右側始終是金光一片的夕陽與大海,綺麗無端的霞雲懸在眼角邊久久不散。


路過今村先生的家時,夏樹察覺靜留的手微微收緊。


那是決意,而非求救。──背上溫暖的感覺這麼告訴她,夏樹終於安下心,深藍色的重型機車穩穩駛過,那清幽的獨棟房屋慢慢隱沒在後照鏡的地平線下。


靜留忽然喚了她。


「夏樹。」


「嗯?」


「我喜歡那棟屋子。」


「那就買下吧。」


夏樹頂開安全帽的黑色鏡片,在增大的風吹中靜靜等著她還未完結的話。


「夏樹。」


半晌,靜留又喚了她,夏樹應著,引擎的鳴聲與晚風一同在公路上前進,她倆長長的影子隨著公路彎曲在路面及擋土牆上浮掠。


「我以後……想建孤兒院。」


「好,我幫妳。」


「想設立基金會。」


「算我一份。」


「還有……」


背後的靜留喃喃自語,夏樹低著聲明確應允她每一句話、每一個夢想,察覺環在腰上的手越來越緊。


「喂,靜留,妳抱太緊了……」


靜留的手倏然鬆脫,徹徹底底離開夏樹的腰,連偎在她背上的身體也向後退去,海風的涼意立即掃過整片背脊。嚇一跳的夏樹馬上按了煞車,回頭卻看見一雙忐忑閃爍的紅色瞳眸。


一愣過後才明白她在顧忌什麼,夏樹嘆了口氣。


「妳啊……真的是個極端的怪人。」


一把拉住靜留的手放回自己腰上,夏樹數落著她,安全帽下的臉頰微微一燙。


「不在意的東西半點不理,喜歡的東西抓得死緊。這樣恰到好處摟著不就好了?別讓我難騎,妳也不會摔下去啊。」


她再次騎向前去,靜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輕摟著夏樹微蹭,熟悉的茶香味穿透涼風上了夏樹鼻端。




「夏樹。」


「什麼?」


「我喜歡妳。」




奇襲臨頭,中招的夏樹選擇沉默,靜留卻像是不在意她的回覆般輕聲複誦。


「最喜歡妳了,我最愛的夏樹。」


「…………好、好啦。妳抓好,不要亂放手跌下去。」


身後的靜留咯咯淺笑,夏樹的臉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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