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初一週一更,現在來個一日一更 XDD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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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夏樹,我喜歡妳。最喜歡妳了,我最愛的夏樹。」
──她在背後喃喃戀唸,她在餘暉與晚風中燙紅了臉。
──靜留,我……
夏樹留意到時,靜留已握著刀對砧板上的牛肉發愣好一會了。
她輕吸口氣,雙手握刀慢慢舉起,薄亮的刀刃緩緩垂降在鮮紅的肉塊上。刀刃反光微微搖晃刺了夏樹的眼,她發現靜留的手無法穩定。
又吸了口氣,靜留放開左手按住那塊肉,微量的血染上她輕顫的指尖。
她就這麼停住了。
在夏樹出聲之前,靜留皺緊眉亦闔起眼,右腕使勁下切。刀刃陷入肉裡,肉塊底下壓出一些淡淡的血水。靜留忽然拔起刀,喀噹一聲重重落在砧板上,她撐住流理台邊緣彷彿快站不住。
終於明白她為何無法處理那塊肉,又為何這幾日她總把便當裡的肉給自己,夏樹僵凝了臉。
靜留像是要摀住嘴,手甫抬到胸前她卻轉過身去迅速扭開水龍頭,把兩隻手放入嘩啦啦沖下的水流內。夏樹幾乎聽見她低微的喘氣聲,她扯下一旁的拭手巾,默默走進廚房。手一伸把水龍頭關緊,靜留訝然轉頭,她半垂著眼拉起靜留的手,覆上拭手巾輕輕擦著。
「……靜留,我可以吃素沒關係。」
那溫柔的孩子低低說了這樣一句話,她默然無語,任她擦乾自己手指上的水痕。眼又向砧板上的肉瞟去,切下那瞬間韌阻的感覺再度鮮明,她在血味飄散處心緒難以鎮靜。
──那是塊牛肉,牛肉。……四隻腳、很大一頭、頭上長著兩隻角的動物。
──不是兩腳站立在地面的人類。
她撇開視線,肉塊下的血水看久了竟有點暈眩。
自海崖那天之後,她本以為一切會好轉。然而,心頭的寒雖不再惡化,消褪的速度卻相當緩慢。
夜裡夏樹會把手,甚至是懷裡借給她,她在夏樹的暖意裡想著夕陽下她的話睡去,不再為夢魘困擾。夏樹在她心裡畫下一道線,罪惡在邊界前止步,不再繼續下探,卻橫著擴展了去──有一天她在廚房裡發現自己再也料理不了任何生肉。
當時她硬忍著不適將肉整片切開,刀上傳來的阻滯感由小而大,她屏住氣息用力壓下。斷開的瞬間大片豔紅及火光突然湧入腦海,她急忙放下刀子,險些割傷自己。
──好想吐。
她把切好一半的肉原封不動放回冰箱,夏樹並沒發現那天晚餐都是素菜。
接下來幾天,或是和學生會的人用餐、或是在街上解決,她以為自己休息夠了,今日又進了廚房挑戰另一塊肉。結果她只能看著清水把指尖上的血沫沖淨,撐在流理台邊靜靜壓下翻湧的不適。
「……靜留?妳還會……不舒服嗎?」
她想自己臉色大概發白了,那孩子擔憂地看著她,她試著微笑,告訴夏樹不要緊。
確實不要緊,只要夏樹持續拉著她、持續將自身的堅強由指尖傳向她,面對的勇氣便不斷流入心中、注進雙足。
「夏樹,以後我買現成的肉片就好。」
她搖搖頭,不希望夏樹為了她勉強自己改變,總是有變通的法子的,夏樹卻皺起眉頭。
「妳明明就很難受,為什麼要忍著?連吃都不吃,別騙我妳還能煮。」
她又一次無言,感嘆夏樹總在她最不願意時敏銳。
率直的夏樹大概很難理解吧。曾有個身穿嶄新白制服的女孩子,在她背後輕吻一束深藍如夜的髮絲,默默在心中承諾會為了她做任何事,稍稍違背自身的原則也不打緊──那是她愛上她而甘願付出的代價。
是的,為了她做任何事,卻甚少思及夏樹能為她做些什麼。
她夢想過夏樹能接受她的感情,放縱自己奢望卻得來一個令她走入地獄的剪影;在那一夜夏樹說不曾討厭她之後,她退回安全距離之外,並打算就此生根。
她在身上刻下不再期望的制約,儘管她仍無法遏抑期望。每當淡淡的惆悵浮上心頭,她便以那星月皆隱的夜警告自己,此刻的距離對她、對夏樹都好,別再親手摧毀重新建立起的關係。
她是這麼想的,直到看了那棟房子、看清那幅家庭照上今村先生的模樣。那一瞬間她幾乎無法呼吸,紛亂的記憶片段霎時全衝入腦海,火光、慘叫、鮮血,赤紅的背景是她平板虛無呼喚清姬的聲音。
──清姬、清姬、清姬。
有個女子為愛而狂,牠為這樣的她而來,完成她想達成的夏樹的願望,以生命為代價。然而,命運戲弄人似地退還她的生命,迫她面對腳底泉湧的血泊。
夏樹喚她的時候,腦海裡的今村先生被薙刀割過喉管,那一幕濺開的血花就此定格,在之後的每個夜裡不斷閃現,鮮烈而怵目驚心。真實也好、幻夢亦罷,夏樹在那夜裡對她伸出手,彷彿聽見平穩規律的心跳聲海潮般輕撫,她縮在夏樹胸前安心睡去。
──但她很快便警覺到不行。
不希望夏樹為她的擅自決定承擔沉重的後果,思索著不再與夏樹同住好隱瞞那些不想她知曉的血腥…………還有一件讓她直覺最好避開夏樹,當時卻無餘裕想明的事。
海崖陣陣的海風裡夏樹緊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喃唸往後一起面對的承諾,無力的她只能環著夏樹的肩頸支撐自己;在那平緩前進的公路上,她輕輕說著將持續一輩子的夢想,夏樹以那結論般的低凝嗓音一一應允,感動難以言喻,她只好更用力抱緊夏樹。
『喂,靜留,妳抱太緊了……』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
──她太過倚賴夏樹了。
儘管出發點不同,對夏樹的渴望卻是極為類似的。與無法判定能否得到回應的情感不同,夏樹以行動昭示她將成為她的支柱,自那之後,她亦確實在夏樹的氣息裡感受到安穩與放鬆。
這樣不行。總有一天,這份渴望會越來越迫切,她很明白最終又會飼育出紫色的大蛇。
那麼……離開夏樹?
不,她辦不到。
她想待在夏樹身邊,夏樹沒有她生活會一塌糊塗,她已和她一同買了棟房子,夏樹說好要跟她一起走下去,她需要夏樹才能睡得安心,夏樹不願她獨自一人胡思亂想……她有千千萬萬個理由否決那嚇人的提議,但理智告訴她太靠近夏樹只會重演那段踰矩的污穢歷史……
「喂,靜留。」
她沉默太久,夏樹又起疑了。那孩子直挺的視線緊盯著她,像是要從中看出任何端倪,靜留定了定神,真切地露出苦笑。
「我該怎麼辦才好?」
所有底牌全讓夏樹摸清,靜留知道自己無法瞞騙她,索性向她尋求答案。然而話一出口,她又後悔這豈不是更加仰賴夏樹了?
「怎麼辦?我剛剛說吃素也沒關係的。唔……多買些綜合維他命吞就是了。」
那孩子單純地說著另外一種答案,靜留淺淺微笑,無聲無息把滿溢的依賴心收回。
「不能吃肉太委屈夏樹了。」
夏樹撇撇嘴角,有種孩子氣的可愛。
「無所謂,我又不是肉食動物,不會特別愛吃。」
「夏樹只要有美乃滋就好了。」
她咯咯一笑,極其自然把手抽離夏樹掌握,那孩子只是微暈著臉白她一眼,表情裡說著「我就是愛吃美乃滋」。
「傷腦筋,那麼晚餐要吃什麼呢……」
她撫著臉側頭思考,轉身打開冰箱審視還剩哪些食材。
「妳慢慢來…………唔,我先收好這豬肉。」
是擔心她碰了又不舒服?靜留在冰箱的涼氣裡輕輕嘆息──好個溫柔孩子。
「啊啦,那塊是牛肉唷。」
「隨便。冰箱裡的也端出來吧,我拿去給舞衣,反正那無底胃袋什麼都吃。」
喀噠一聲門闔上,夏樹提著一袋肉往樓下去了。廚房內靜留切著生菜,手起刀落聲中,她飄遠的思緒落入矛盾漩渦裡久久無法脫離。
※ ※ ※ ※ ※
牆上的日曆悄悄由霜月跨入師走之月後,彷彿昭告冬季真正來臨般,吹拂大地的風裡開始滲出寒意。
夏樹仰起頭時,一陣稍強的氣流挾帶樹葉搖動的聲響捲下山坡,刮得她橘亮外套簌簌翻抖,那怕冷的少女微微縮起肩膀。
「真的變冷了呢。」
走在後頭的舞衣喃喃自語,身旁的命用力嗯了一聲,精神得很。三人捨棄過於陰涼的樹蔭底,在日光淡暖的坡邊席地坐下,一會飯菜的香氣從打開的餐盒內飄了出來。
「唔,命,妳吃慢一點,東西要咬爛才好消化……」
才短短幾分鐘不到,那大餐盒內的飯菜便少了一半,舞衣額上隱冒著汗,夏樹也忍不住搖頭。
「舞衣,妳現在還到處打工,該不會是在賺這傢伙的吃飯錢吧。」
舞衣乾笑一聲,揮了揮手。
「一點點、一點點啦!那也剛好是我的興趣嘛。」
談話內容的對象毫無自覺,依舊埋頭和剩下的食物奮戰,夏樹挾起四季豆沾了半根美乃滋,嚼了幾下忽然出聲。
「對了,靜留要我轉告妳,可以不用天天到學校幫忙了。」
「咦?怎麼突然……啊,夏樹妳偏食……」
夏樹正挑去炒青豆裡的蒜和蔥,頭也不抬回答她的疑惑。
「囉唆。……她說大部分的工作都上了軌道,剩下幾件得和理事長、工程廠商們討論的企劃,那些我們幫不上忙。」
舞衣哦了一聲,問起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會長有提過恢復上課的時間嗎?昨天接到千繪和葵的電話,問什麼時候能回學校呢。」
「一切工作都順利進行的話,最快第三學期就能恢復上課了。唔,如果她們的寢室在西半棟,隨時可以回來。」
「太好了!」
發出歡呼的她馬上掏出手機,啪啪連聲快速打起簡訊。夏樹扒了口飯,正想著學生會成員和那群企業人士的餐會不知結束沒,已清空便當盒的命忽然探過頭來,一臉好奇。
「看什麼,我這沒有能給妳吃的。」
夏樹沒好氣地挪開餐盒,命噘起嘴搖著頭。
「我也不吃呢!夏樹今天便當裡都是菜。」
「對耶……怎麼都沒肉啊。」
忙著傳送簡訊的舞衣朝這瞥了一眼,大感奇怪。夏樹嚼著嘴裡的昆布卷,嚥下後才吐出一句簡短的話。
「靜留她不料理肉了。」
「咦?為什麼?」
她拌著便當盒裡剩餘的米飯和生菜,搖了搖頭不願多談。舞衣咕噥著抱怨她不乾脆,見她神色凝沉也不追問,便把話題轉開。
「喂,夏樹。」
「嗯?」
「妳跟會長進展如何了?」
「什麼進展?」
夏樹撥了口飯,眉梢一抬微現狐疑。
「就是……到哪個程度啦……」
「程度?妳在說什麼?」
夏樹越聽越不懂,捧著便當盒蹙起眉有些不耐,舞衣左右瞧瞧,確定沒人之後舉手掩在嘴邊湊近她。
「接吻了沒?……還是已經……做色色的事了?」
──夏樹用力咳了兩下,險些被哽在喉嚨的飯噎死。
「在、在說什麼啊!那…那種事……」
半是嗆咳,半是大窘,夏樹漲紅了臉邊咳邊怒聲罵著,舞衣臉色古怪抽了張面紙給她。
「妳那啥反應啊?不是都住在一起了?」
「住在一起而已啊!」
那焰色頭髮的女孩瞇起眼,審視的目光上下掃著夏樹。
「妳看什麼?」
夏樹橫她一眼,拿起鋁箔包裝的牛奶,粗魯地撕開吸管的包裝。
「夏樹,會長喜歡妳吧?」
夏樹吸了口牛奶,半晌才低低應一聲,翠色的眸飄向山坡下的校園。舞衣抬手扯著頭上不聽話的翹髮,視線一轉又回到夏樹身上,語調平常不見戲謔。
「妳不是也喜歡會長嗎?」
那雙翠綠色的美麗眼睛瞬間停在遠方的某一點,夏樹微微一眨,才再度挪移視線。舞衣斜著眼睛一瞥,她易羞的友人頰上又浮了層淡紅,卻一逕沉默。
「這……這樣的事,我不清楚……」
良久,舞衣只得到囁嚅的一句話,訝然的她忍不住提高話聲。
「不是吧,那時候,我明明看見妳們的石柱同時升起啊。」
夏樹屈起膝蓋擱上下巴,蹙起那雙細長的眉盯著遠處重修中的校舍,落在身側的手一下一下扯著裙襬邊的草。
「……奈緒最重要的人是她的母親,重要的人又不一定是……」
對她的回應睜大了眼,舞衣真想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哪種表情說出那句話。
「那妳說嘛,妳對會長……是哪種情感?明明最近都緊盯著人看的。」
「……我……」
──夏樹的話起了個頭,半晌卻毫無下文。
她無法回答舞衣的問題。
那是她曾經思考過,卻沒有獲得解答的問題,至今猶是。
是靜留、是舞衣,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人讓她理解除了仇恨之外還有其他情感的存在,然而那不過是這兩三年間的事。她知道不擅情感的自己必須花上一段時間好好思索,正如同決戰前她思考對靜留的心意般……
那個髮色湛藍的少女回想起有一天她走在人潮川流的街上,重生後必須面對的難題一個接一個撲上身來──該過正常人的生活,自身對靜留的想法,以及……讓靜留畏縮的那一夜的事。
在浴室裡她幾乎導出結論,被靜留一鬧便拋至九霄雲外,本想著再找一日避開靜留好好釐清,看了房子後事情卻接踵而來……這陣子她僅僅擔心靜留便耗去所有精神。
那一日靜留微笑著讓她擦去眼淚,又說了很多很多個要一起完成的夢想,她以為她沒事了,過幾天卻看見靜留在廚房裡對著肉發愣。
靜留不曾瞞騙夏樹,但她從不主動開口,老是一個人靜靜想著心事、獨自難過與不安。看著這樣的靜留,夏樹總憶起曾在睡夢中流淚顫抖的她。
確實地,夏樹感到難受。
她只好緊迫盯人,靜留每每被她問了才肯淡淡回著揪在心裡的情緒。有一天,夏樹忍不住了。
『喂,靜留。』
『……是?』
在鏡子前盯著自己走了神的她微愣後轉頭,夏樹在夜燈的光裡看見她稍垮的淡眉。
『別又一個人亂想。』
她笑了笑不說話,以指代梳輕理著她柔軟的髮,夏樹垂下眼吶吶補著未完的句子。
『我說過的,要跟妳一起面對那些事,妳不是一個人。……我…我也在這的。』
她越說聲音越低,卻倔強地維持讓靜留聽得見的音量。靜留坐上床沿,指尖輕輕碰了她,笑著說謝謝。
『夏樹,不要緊。我只是……學著放空心思。』
屬於她的溫度若即若離,在不生疏卻也不親暱的距離游移著,夏樹一動也不動,手腕因在意而微僵。
『放空?』
她試著揣測靜留的思緒,心想若是需要,她會翻手握住她。那亞麻色髮絲的少女卻收回手將一絡落入衣領內的髮抽掠開去,垂眨著睫簾回答她。
『在悶的時候,試著放空自己。』
夏樹蹙了眉,握不到她的手只得扯皺掌下的床單。
『妳還是沒辦法調適……』
她輕輕搖頭,轉過來對夏樹淡淡一笑制止她的擔憂。
『夏樹,我沒事,已經好多了。只是……再給我一些時間吧?我會走出來的。』
她的笑緩緩化去沉與愁,末了恢復成平常的柔和微笑,夏樹抿著唇,仍然不太放心。
『好吧。不過,不快樂的時候,我可以陪妳聊聊。唔,不說話也沒關係的,要去吹吹風我也可以一起……』
溫軟的觸感按上她的手背,低柔的京都腔以簡短一句話訴說她的滿懷謝意。見夏樹仍無法鬆開眉頭,靜留突然伸指按上她的眉間輕輕一揉,夏樹抱怨一聲偏頭躲了開去。
那位學生會長淺淺笑著側身一躺,柔軟的髮絲壓在頰下掩了臉的輪廓,那雙絳紅色的瞳眸稍稍瞇起。夏樹白她一眼,咕噥著也爬進棉被裡,順勢往靜留擱在枕邊的手一抓。
有一瞬間,夏樹感覺靜留似乎要縮手閃避。夏樹一怔,掌裡的手卻又靜止不動,手的主人只是對她微笑,說今晚又要麻煩她了。
『幹什麼這麼生疏?近幾天不都這樣……』
靜留彎著唇角,逕自道聲晚安便闔了眼,夏樹瞪不到她只得鼓著臉頰躺下睡覺。
那晚夏樹做了個夢,夢的內容她醒來後全忘了,只記得有一聲彷彿近在咫尺,靜留無比真實的嘆息。
次日,夏樹接到仲介公司的電話,說是有要事相談,地點約在今村夫人家。夏樹猶豫再三,簡短向靜留提過便獨自去了。
『玖我小姐,交屋日期若提前到十二月一日,可以嗎?』
正坐在仲介和今村夫人前,夏樹為那句突兀的話及壁旁兩大箱行李一怔。
『為什……那時候不是說春天嗎?』
今村夫人制止仲介發話,露出道歉的苦笑向夏樹說明。今村夫人的兒子擔心母親獨自住在風華無人照料也怕她觸景傷情,連日來頻頻催促她搬家,今村夫人拗不過他還是答應提前離開了。
『突然間決定這樣,對玖我小姐和藤乃小姐兩位十分抱歉,若是購屋資金現在還未準備好,沒關係,就像當初說好的,春天之後再付清即可,讓妳們困擾了真是過意不去。』
『沒關係……唔,我先和靜留討論,稍等我一下。』
夏樹走去一旁撥通電話給靜留將事情說了,手機那端的她只是沉吟一陣便說可以。
『十二月交屋的話,我們沒問題。』
『啊,真是……太感謝了。』
今村夫人和仲介皆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夏樹瞧瞧客廳週遭卻略覺疑惑。
『但是,離十二月也沒剩幾天,有其他人能幫妳收拾嗎?』
今村夫人輕啊一聲,掩了嘴泛起憂色。
『糟糕,只擔心玖我小姐妳們能不能接受,卻沒考慮到這問題。本想著到春天還有幾個月,盡可一個人慢慢整理……』
『方便的話,我來幫妳打包。』
幾乎是立即地,夏樹的話脫口而出。今村夫人一愕,忙出言謝絕。
『這怎麼行,對玖我小姐太不好意思了。』
『不會,我最近也沒事。』
今村夫人一直推辭,夏樹卻十分堅持,僵持一陣她只好帶著無奈卻感謝的微笑答應。
『玖我小姐真是個體貼的好孩子。』
夏樹臉頰一燙,支吾著將話題帶開了。
儘管是件不足道的小事,總算能有幫助今村夫人的機會了。如此想著的夏樹內心十分高興,然而她並未向靜留提起,只是接連三天前去幫忙,再帶著疲累的臉色回家。睡覺前她們總會聊上幾句,靜留躺進被裡看著坐在床沿按摩小腿的夏樹,終於起了疑心。
『夏樹這幾天都很累的樣子,去做什麼事了嗎?』
靜留的問句添著擔憂,夏樹微一遲疑後還是和盤托出。
『我去幫今村夫人整理行李。』
靜留瞧著她,突然不說話了。
『怎…怎麼……一直看著我。』
『夏樹,明天也帶我去吧。』
靜留柔聲要求著,夏樹明白她在想什麼,也知道她不願自己拒絕她,卻只能尷尬地搔著臉。
『可是……今天都打包好了。』
靜留一陣沉默,微蹙著眉似乎想埋怨她,末了卻僅僅付諸一嘆。
『夏樹……』
她搭住夏樹擱在床上的手,以肯定的語氣向她保證。
『我真的、真的不要緊,雖然難免會想起那些事,可是……』
靜留稍稍握緊夏樹,低下的聲線因微幅的苦笑而變淺,卻也飽含決意與真摯。
『也讓我……做點事、盡點心吧?』
靜留的嗓音很輕,仍在猶豫的夏樹正斟酌著怎麼說時,她微微一笑。
『夏樹這麼擔心我,我很開心。但是,可不能讓夏樹一直替我擔憂哪。就像夏樹能勇敢直視我所做過的事,我也必須讓自己更加堅強。也許……有時候仍然得放空自己、得借妳的手來喘口氣,不過我不會一直沉陷在那裡面的,相信我好嗎?』
她的唇線綻成一朵柔和卻堅毅的淺笑,夏樹蹙著眉點點頭不再多說,扭開夜燈後也躺進被子裡。
『夏樹晚安。』
『晚安。』
靜留閉上眼沒多久,夏樹忽然又喚了她。
『靜留。』
『……是?』
靜留掀起略微沉重的眼睫,在夜燈昏橘的色調裡看見一雙毫無倦意,挾帶苦惱的翠玉眼眸。那孩子像是下了個讓她害羞的決心,偏開的目光下有繃緊的唇角,靜留挪了挪身好正面承接她的話語。
『我……靜留,我不像妳這麼……這麼懂我……所以……』
她的視線低低落向枕頭的陰影,語句囁嚅,靜留眨著眼靜靜聆聽。
『所以……就是……希望妳在想什麼都能跟我說,不然我看不出來……』
靜留噗哧一聲,忽然克制不住笑了出來。
『唔,妳怎麼……我很正經在說話……』
她笑到無法停止,翻過身縮在被裡肩膀不斷抖動。
『妳到底是……』
費了好些力氣才提出的要求似乎是個大笑話,夏樹一張臉又紅又燙,在靜留壓低的笑聲裡大感窘迫,半晌她生起氣來,用力把靜留扳回身。
『喂!靜留!』
靜留摀著嘴,一對瞳眸沾染水光,在昏暗的光裡呈現瀲灩的酒紅。
『夏樹……』
她眨閃著眼喃唸她的名字,夏樹聽出自己被情意真切的語調呼喚著而微暈,那笑中帶淚的美麗少女彎了手輕搭住她的手背。
『今天……可以借妳的懷裡躺一晚嗎?』
以為她又想起那些染血的事,夏樹一愣後本欲應好,手背上的指輕輕一滑,她卻注意到那雙紅瞳裡的笑意,那警覺心甚強的女孩立即瞇起眼。
『靜留,妳在打什麼主意?』
『啊啦,夏樹明明看得出來我在想什麼。』
──明顯的戲謔。
夏樹眉梢一聳便要罵人,卻在最後關頭忍住了,只是憤憤躺平。
『我不是說這個!』
『夏樹……』
靜留又以那樣愛戀的嗓音喚著,煩躁的夏樹拉著被子吭了一聲。
『有話快說!說完我要睡了!』
身側那人淺淺一笑,把觸碰她的手收回。
『我啊……沒辦法瞞騙妳什麼事喔。』
突兀的話說得夏樹一呆,偏過頭去只見靜留凝視著天花板呢喃低語。
『夏樹是這風華之地裡最瞭解我的人……』
不懂她為何突然感慨,夏樹默然無聲。
『無法告訴妳的,是我也還未想清楚的事。』
靜留睫扉半掩幾乎闔上,低喃的京都腔平緩而流暢,夏樹出聲追問。
『妳在煩惱什麼?』
靜留閉上眼淺淺一笑,說了聲祕密。
『妳不信任我?』
夏樹抿起唇問得十分嚴肅,靜留睜開眼輕搖著頭。
『不是的。夏樹可以放心,那跟……殺人的事無關。』
提及那些事時,靜留的話仍有停頓,但夏樹留意到這是自海崖那天以來,靜留第一次說出那兩個血腥的字眼。聽見她的煩惱與沉重的罪惡感無關,夏樹稍稍安心,卻又不肯放棄地問著。
『那是跟什麼有關?』
靜留以沉默與夏樹的執拗僵持,最終嘆得幽微。
『夏樹真想聽?』
『當然。』
『聽了會睡不著喔。』
『不要閃躲我的問題。』
靜留淡淡一笑,忽然側過頭來。
『我在想……我喜歡夏樹的心情該怎麼辦才好。』
那雙在昏暗光裡更加深沉的瞳眸揚著純粹的認真,意外的夏樹一陣狼狽,無措的視線從靜留瞳上飄向她的肩膀、她的手、她的髮,末了凝結在被下的陰影內,不知該回應些什麼。靜留輕笑了一聲,隱隱和著無奈,卻只是再度說聲晚安。那一夜真如靜留所說,夏樹失眠了。
次晨,說出那句話的靜留和前日毫無兩樣,以其一貫的溫雅辦公與喝茶,在對上夏樹的目光時亦柔笑如常。
夏樹仍然不甚放心地注意著靜留,深怕她只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憂慮而說著沒事,但睡著時的靜留的確如她所言,以緩慢卻確實的步調從深紅的夢魘裡走出。夏樹漸漸放下心中大石,然而擔憂褪去之後,讓靜留那句話喚醒的難題不住在腦海裡洄游。
靜留思考著喜歡夏樹的心情該怎麼辦才好,夏樹也不斷苦思著自己有如謎題般,難解的對於靜留的心情。
──她漸漸鬆了顰著的眉,她卻踏入困惑的泥淖裡。
再次與今村夫人見面是她離開當天的事了。
搬家公司的人將一箱箱行李堆上卡車的時候,今村夫人追憶的眼始終在屋子的每一磚、每一角上逡巡。
出身世家、擔任學生會長的靜留十分嫻熟應對進退,然而夏樹知道那都是表面友善實質疏離的客套,這樣的靜留卻在今村夫人凝望屋子時誠懇地向她承諾。
『我和夏樹會好好珍惜這棟房子。您回風華的時候,請一定要來坐坐。』
那慈藹的婦人似乎感到驚訝,卻也微笑應允了。
『好的,到時再來打擾妳們了。』
載著今村夫人的小轎車緩緩隱沒在公路下傾的坡度後,靜留垂眼凝視掌心裡的鑰匙,問了夏樹一句。
『夏樹好像有調查情報的管道?可以幫我問問今村先生長眠在哪嗎?』
『好。』
冬季的陸風從風華島的丘陵頂下吹,那株松樹與木造房屋的氣味陣陣飄來,夏樹踩在新家的影子邊點了點頭。
『夏樹想睡哪間?』
進入屋子二樓後,靜留站在隔開兩間房間的走廊上,撫著臉問她。夏樹張望一眼,隨意挑了靠近屋後那間。
『那麼我睡這間。』
靜留淺淺微笑,手指另一側開窗便見大海的房間。話聲落下靜留逕自走下樓梯,背後的夏樹卻皺起她細長的眉。
搬家的日子很快到了。
『喂,靜留。』
靜留趴跪著擦拭榻榻米,倚在門邊的夏樹忍不住喊了她。
『是?』
她細心而專注地清潔著,頭也不抬應了一聲,微紅的頰邊凝著汗。
『算了,當我沒說。』
一陣沉默後夏樹撇開頭,視線落在清理完畢的房間另一端。靜留的書包和塞滿衣物的兩個置物箱擱在衣櫥的紙門前,一點微弱的反光閃過眼角,夏樹注意到靜留那顆鏤刻樹藤的水晶墜懸在書包側。
『夏樹?』
靜留支起身以手背拭去搖搖欲墜的汗滴,看著她微現疑惑。夏樹一聲不吭,只是動了動食指輕敲環起的上臂。靜留起身走至門邊跪下,將抹布浸入水桶,在波動的水聲裡追問。
『夏樹剛剛想說什麼?……不可以逃避我的問題喔,這不公平。』
她抬頭衝著夏樹微笑,那若有所思的少女瞪了她一眼。
『沒事,只是奇怪妳幹麼選這間睡。』
靜留擰乾抹布擦起紙門的邊緣,平穩的京都腔在夏樹腰間的高度來回。
『因為夏樹選了對面那間呀。』
『妳知道我在問什麼。』
夏樹沉下聲,眼瞧著一顆濺出水桶落在深褐色木質地板上的水珠,門邊的靜留停下手裡動作,輕輕嘆了一聲。
『傷腦筋……』
腦裡反射性地浮現她蹙眉的模樣,夏樹一抬眼卻看見她嘻嘻微笑。
『夏樹這麼希望抱著我睡嗎?』
唰地一聲,夏樹轉身拉開自己房間的門,湛藍的髮憤憤甩動。
『不管妳這傢伙了!反正我就睡在這!』
靜留咯咯一笑,半晌突然隔著走廊流動的微風喚了對面的她。
『夏樹。』
『幹麼啦!』
她趴下身撿著榻榻米上幾根髮絲,不甚耐煩地粗聲回應。
『我喜歡妳。』
『……我知道啦……』
夏樹檢查的動作明顯慢了,眉目間浮泛若有所思的害臊。
『可是夏樹不能夜襲我喔。』
『誰會做那種事!』
她朝她吼了一句,用力拉上紙門,靜留在窗外吹來的海風中低聲笑了起來。
──夏樹,我喜歡妳喔。
那一天,她張開手腳躺在擦過的榻榻米上,未乾的濕氣混雜清新的藺草味浮盪周身,角落電風扇喀啦、喀啦轉出陣陣微冷的風,隔著紙門還能聽見靜留擰洗抹布的水響。
那個人的聲音及微笑一再於腦海重複播映,她皺著眉思索,思緒卻如糾結的線團般毫無條理。
明明……在浴室裡想出結論了不是嗎?
她不討厭靜留,她感激她,她喜歡靜留,她是她心裡最重要的人……
等待處罰的她太過悲傷,她因而吻了她。
──然後?
夏樹終於驚覺到那不是結論,只是個過時的答案。
她和她都不再是當時的玖我夏樹與藤乃靜留,殘酷的一切過後黎明升起,本已停頓的時間又再度流動。情感的算式增加變數,她的答案只可詮釋祭典當下,已不再適用此刻。
往後,她該拿一直對自己說喜歡的靜留如何是好?
她幾乎又想扳起手指,卻連呼應拇指的第一個肯定句也無法成型。
靜留的情緒慢慢恢復穩定,她將鬆下的心思全用以面對纏繞胸中的困惑與遲疑。那一夜,她因思緒紛亂難以成眠,站在走廊上時,天井來的冷風與腳底竄升的寒讓她忍不住環抱手臂。
一腳踏回寢室時,夏樹在榻榻米的氣味裡回頭。
夜燈橘黃的芒從紙門縫隙裡露出,黑沉沉的走廊上只有自己淺淺的呼吸和心跳迴盪耳際,紙門的另一側靜謐無聲。
再度鑽入被裡,她蜷著身安下心,卻也鎖起眉。
雖然還未明瞭真正的意義,但紙門後的那個人對她已不再如之前般單純了……
※ ※ ※ ※ ※
『吶,夏樹,會長是妳最重要的人吧?』
午間時刻的最後,舞衣這麼問著,夏樹毫不猶豫肯定了。
『除此之外呢?』
夏樹依舊無法回答。很多很多情緒在心中竄流,她仍然抓不住也看不清,沒有答案。
『喂,夏樹,我喜歡舞衣喔!』
『我知道啦,天天說的,我都會背了。』
『嗯!喜歡就是要說出來啊!』
緊抱著舞衣的命,以及一臉無奈笑著的舞衣,看著她們,夏樹眉尖又蹙了起來。
喜歡……
──『靜留,我喜歡妳。』
自己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說著那話的自己並沒有半點疑惑,玖我夏樹確實對藤乃靜留有好感,但那是……是一種……感謝她一直以來的關懷、在她身邊就會平靜的喜歡吧……
即便她不擅情感,也知道靜留要的並非這種「喜歡」,然而……能回應靜留的那種強烈情感,她能給予嗎?
……不對。
──夏樹拂開機車座墊上不存在的微塵,甩了甩頭。
在那之前她該先問問自己究竟如何看待靜留。
她喜歡靜留……但是……這種喜歡……
「該死!」
夏樹罵了一聲,為原地打轉的自己感到懊惱。最後她發動機車,在悶重的咆吼聲裡竄出樹林朝校外而去,打算在公路的風中消磨她的下半天。
※ ※ ※ ※ ※
傍晚五點十四分。
一陣低沉的引擎聲自遠而近,鐵灰色柏油路面枯黃的葉被輪胎輾過,循著銳利的風壓朝路旁溝蓋捲去,一輛Benz CLS350在蒼茫的天色裡平穩駛向風華學園校門口。
落葉翻動的速度在氣流減弱後趨緩,那輛車輕巧而優雅停下腳步,銀亮的鋼圈映出輪邊的亂葉。多雲的黃昏失去奪目的金光卻多了一份讓人懷念的陳舊,同樣低調的CLS350擁有砂磨霧染的厚實純黑,優美柔曲的流線將車身的渾重修去,靜靜呈現內斂卻引人的魅力,宛似校門左側一枚隱爍的黑曜石。
喀恰一聲短響,從駕駛座內走出一個高窕的女子。
向晚的風拂得女子米卡其色的長風衣下擺不住翻飛,她稍一轉頭,讓迎面的風將齊耳的烏黑短髮朝腦後吹直。
女子輪廓明緻的臉龐有份西方人特有的皙白,藏在墨鏡後的灰藍瞳眸犀利如刀,唇角輕懸的淺笑卻柔化她血統裡的嚴肅與拘謹,自然散發出幹練而不過於逼人的氣息。
那名來自異國的女子抬腕看了看錶,挺直的腰向後一靠倚在車邊,在餘暉的光與風裡靜得宛若雕像,僅以等待的目光專注凝望坡道盡頭那座著名的水晶宮。
終於,坡道上走下一個身穿霜白制服的少女。
看見她醒目的亞麻色髮絲,那名女子微微一笑,按下手機的撥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