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了一些工夫去研究和服的一章......
※ 謝絕純沙發文、純頂文及催文帖,請發揮公德心珍惜論壇資源,別到處潑水,謝謝。
VIII
她並不特別看重師走之月的第十九天,被稱為生日的那個日子。
不過是證明自己活著的時間又增加一輪春夏秋冬而已嗎?
──那一年烘烤著鵝黃色戚風蛋糕時,她卻覺得夏樹能誕生真是太好了。
「夏樹,我進來囉?」
「啊,好。」
靜留在廊上喚著,盤坐的夏樹放下手裡的名片,回過頭去。
那扇淺繪淡黃芒草的紙門橫向拉開,一片輕飄飄的微青雪色突然落入夏樹眼裡。
她輕吸了口氣。
一小步、一小步地,靜留的步伐總是舒緩悠逸。也許,是讓和服侷出來的。
夏樹不久前也穿過和服,走起路來放不開手腳的彆扭仍印象深刻,而靜留卻跟這樣層層疊疊的衣服相處甚歡。
她款步走進她的臥室,潔白的足袋擦過榻榻米的藺草面,沙、沙……和服下擺的銀繡隱約閃現,像極落地的細雪。
靜留走近了,膝蓋一彎毫無滯礙地跪坐下,一朵淡紫與粉白渲成的梅落在膝頭,深色的枝梗隱沒於腿的弧線後。
──夏樹猶記得當時她是如何尷尬地重磕在榻榻米上。
「夏樹?」
穠柔的嗓音低喚著她,寬幅的腰帶因她傾身而稍折;黑緞上蜿蜒的華燦金線埋入紅與白交錯的色塊裡,藤紫的布料壓在腰帶上頭,繽紛如紫雲下的蝶,靜留左胸前是另枝梗上一對盛放的梅。
靜留抬起手,袖口若隱若現的淡色波紋動了起來,她看清冬季的湖面漂著鏤空的細葉。
「夏.樹。」
溫軟的觸感從頰邊輕輕滑過,夏樹一回神,才醒悟到靜留刮了她臉。
「靜、靜留,妳……做什麼……」
「我才想問夏樹在愣什麼呢,叫了也不理。」
紅雲隨著害臊的熱度昇起,夏樹偏過頭去低著聲回應。
「沒什麼……嗯……」
她似乎欲言又止,靜留眼簾閃眨,緋豔的眸微漾疑惑。
「怎麼了?」
夏樹翠綠的目光被喚回,卻不慎沾上她襟口裡柔和微拱的鎖骨。襯衣的紫讓那片淺凹的肌膚坐擁勝雪的白及瑩潤的光澤,夏樹不敢再往上看,急忙收起視線。
「沒…沒事,妳這樣穿…很好看……」
她知道自己臉更燙了,靜留只是笑得輕淺,短短一聲道謝,沒像平常那樣捉弄她。
「我幫妳綁個馬尾,好嗎?」
「唔……嗯……」
──昨晚她就以壽星的身分如此要求了不是嗎?怎麼現在心才跳得跟擂鼓一樣。
夏樹幾乎是失措地轉過身去,看不見靜留後憋在胸口的氣才慢慢吐出。
窸窣微響擦著耳,背後的她膝行幾步拾起矮桌上擱著的木梳,而後,夏樹感覺髮梢被拾起。
微微地,髮讓靜留梳動了。
夏樹突然希望梳髮會有聲音,好將身後她的一舉一動全掩蓋過去。
──好將她無法克制,描繪靜留表情的想像一併驅除出腦海。
海潮的聲音,風推雲的聲音,夕陽散揚的聲音。更遠的,電線桿上鳥振翅,腳踏車鉸鍊捲動,鄰宅裡琴鍵錯落……太微小了,全壓不過她怦然的心跳及長髮滑淌在靜留指尖的滯留感。
自髮尾到髮根,梳子落下處越來越近。她目不斜視,梳齒貼近鬢旁時,眼角裡隱約閃著一丁點皙白的指,平靜的空氣中有抹帶茶香的溫。
終於,她似海的髮收束在她掌裡,壓沉的京都腔打破一地令人心慌的靜寂。
「我綁這個高度喔。」
她感覺到髮從後腦正中垂下,靜留離她不遠,那句話近在耳畔。一抹獨特的暗香又飄纏鼻端,夏樹努力讓聲音維持平穩。
「都可以。」
拾起髮夾,靜留定住手深深呼吸,期望能平撫躁動的心緒。
她即刻後悔了。
從夏樹髮間,從自己掌握裡,清甜的氣味更形深刻,她的屏息適得其反,握髮的每一枚指尖都觸到深藍的顏色。不同於自身的柔軟,夏樹的髮是與色同調的凝韌,髮量不多,每一根卻更不易斷折。將之握在掌中,彷彿就看見一顆堅強而美麗的心。
──將它握在掌中,將她握在掌中。
手稍稍一顫,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顏色滑過她仰舉的腕,半束夜自掌心裡直瀉上寒雪似的袖。她使勁按開另隻手裡的髮夾,喀恰一聲捉回閃失的神。
輕柔而小心地,她將髮夾別上,不讓卡榫壓損任何一根她珍愛的夏樹的髮。
噠。
髮夾扣緊,夏樹腦後掛起一片深藍色的輕瀑,薄而平順。淺淺嗯了聲,靜留微側著頭打量夏樹的背影,那孩子身一晃正要站起,她輕按她的肩。
「……靜留?」
靜留搭上她另一邊肩膀,將人壓回原位。
「不行,這樣不適合妳。」
「咦?」
──夏樹的感覺,是更俐落的,所以……
一伸手她拆下髮夾, 抬腕時指尖不慎掠過夏樹裸露的頸後,那孩子微微縮顫,耳根染暈,靜留未曾留意。
梳齒又瀝過沉似深夜的髮,前方的她再次沉默,後方那位少女神情專注,在思緒裡描繪掌心這束髮最適合的模樣。
木梳被擱下了,靜留纖巧的指撥取一絡髮,一圈、一圈,繞起她輕握住的那一束溫柔藍絲。銀質的簡緻髮夾再度別上後,夏樹肩後垂著一管蒼勁的墨筆。
指尖順著髮滑下,那紅眸的少女泛起微笑。──銳利、簡練,這才是夏樹。
她絳色的視線遍是滿意,偕同觸髮的指順流而下,再溯往源頭。驀地,指尖與視線凝結了。
──她終於看見直髮後、衣領內那一截瑩白的修長頸子。
這一景、這一眼,似曾相識。
翠竹盛泉注入石水缽,她跪坐廊上,膝旁擱著蓮藕及淡茶;她懷抱小狗倚靠廊柱,喃唸低語漂浮軟弱。
『那時候……我在心中呼喚了迪蘭好幾次……』
『夏樹。』
她喚著極其喜愛的名字,在小狗舔去她的淚漬時,輕輕擁抱那單薄頹喪的背影。
──夏樹,世界如此廣大、那麼多人,我只要妳。
她眼裡的紅迷離飄散,擁緊那痛哭的孩子時,她強自壓抑親吻那後頸的衝動,頰燙而心亂。
『夏樹……還有我在……我會一直陪著妳,一直、一直待在妳身邊……』
夏樹放聲大哭,淚水崩跌,有雙瞳眸在她背後閃爍混亂而衝突的芒。
「……靜留?」
沉睡的往事再度鮮明,她記起當時陰鬱的雲降在沉寂灰澀的院落裡,懷中有人哭啞了聲,癱靠胸前抖著潰決的溫暖。一截辮子擦動領口,她環抱她的肩,指尖隔著雪色的浴衣碰觸想望的體溫。
那陷入回憶的少女撈起眼前垂降的夜色髮絲,珍惜而小心翼翼以指腹摩挲,思緒飄得更遠。
那一天有個陽光閃耀的午後,夏樹聚精會神緊盯螢幕,站在會長椅後的她終於確定內心翻湧的真實。親吻著那絡髮,她在白金色的日光反射裡,輕輕對自己嘆了句──「夏樹,我愛妳」。
背後不再傳來紮綁的力道,夏樹喚著她,靜留卻毫無回應,狐疑的她只好轉過頭。
「靜……」
她只喚一字便僵住了。身後的靜留閉起眼,櫻潤的唇輕貼她深色的髮,蹙攏的眉糾結數年只能凝望背影的愛戀。靜留似乎失陷於體內的強烈情感,疏忽了慣常精巧的修飾──亦或此時此地再也難以防堵、再也不想防堵。
遲鈍如她、被鍾愛如她,輕易便看穿揚於靜留唇角邊那一抹深刻又自然,微甜卻帶酸,彷彿微笑彷彿嘆息的甘澀。
嚓、嚓、嚓、嚓,指針距離晚間六時越來越近。
她該喚醒她的,卻只是暈著臉尷尬無措;該喚、想喚,又覺得打斷靜留是不對的。
手抬起,再放下。靜留淡細的眉又蹙緊一分,挺緻的鼻尖埋入掌心裡的髮,輕輕一個呼吸,她的暈紅倏地浪衝至耳後;她張了張嘴,沒有任何聲音。靜留兩扇濃長的睫輕顫後緩緩昇起,她的心跳因那對綺麗紅眸顯露而加速。
亞麻的髮、盈白的肌、似櫻的唇,制服欺霜、和服亞雪,在人群裡像道稍縱即逝的光──靜留是個淡色的女子,眼卻嵌了奪目絢爛的夕陽。
只讓她窺見全貌,讓她臊得不知如何自處。
凝望她的背影時,夕陽總讓薄雲遮掩,宛如此刻,蹙緊的眉尖承載稀淡卻化不去的愁。
夏樹終於抬起手。
──好想……撥開夕陽上的雲。
靜留完全睜開眼時,夏樹按住她執髮的手,小指指尖搭上那截蒼白的腕。她微微一驚,倏地抽回手,髮落下時她撞上夏樹難為情的翠眸。
「靜……」
靜留忽然起身,袖口的湖倉促波閃,細雪向房門擦去。
「我去看看晴世姊姊到了沒。」
蝶急匆匆飛走,夏樹喊了她。
「靜留!」
她停了腳步,半晌才側回頭。
「是?」
靜留起身時渲在頰上的紅褪去了,耳根及裸露的後頸仍遺留可疑的粉色。她的神色裡隱藏忐忑與羞澀,那盤腿的孩子同樣漲紅著臉。
「那個……頭髮……謝謝……」
靜留忽地嫣然一笑,拉開紙門走了出去。
她笑了,撞破的尷尬消於無形,夏樹鬆了口氣。
CLS350輝爍的車燈在屋外停下時,六點整。那名德國女子踏出車門,高窕的身影迅速掠過引擎蓋,按下門鈴的指明快而抖擻。
「晴世姊姊。」
門開後,她的表妹站在玄關邊喚著,暗下的天色裡一身微青的白熠熠亮眼。
「非常漂亮,小靜。」
輕輕環抱靜留的肩,避開她腰後平整的太鼓結,晴世一貼靜留臉頰,毫不吝嗇盛讚今日的主角。那梳起髮髻、插上漆櫛的女孩微微一笑,彎著眼道謝。
「靜留,妳的包包和外衣。」
另外那位藍髮的女孩快步從屋裡走出,遞給靜留小巧的束口袋和一件禦寒外褂,歪著身穿蹭新買的鞋。深藍色的馬尾直滑下肩,她挺直身順手掠向背後,嗓音微沉而乾淨。
「走吧。」
晴世接住靜留的手,讓她平穩走下台階。熟練而輕巧地拉開車門後,那名異國女子眨眼一笑。
「請上車,我的公主。」
※ ※ ※ ※ ※
橘閃的路燈一盞盞向後掠去,遠方市區的霓虹散芒蒸上低矮雲層,灰白的天際愈來愈近,她們朝繁華前進。純黑的轎車奔馳在雨後的道路上,進入市區邊緣後拐上滿是行道樹的路,很快便到了一所宅院前。
宅院前佇立的侍應上前一開車門,涼冷的空氣便漫入車內,靜留整整外褂跟在夏樹身後下了車。向晚飄過一場細雨,從宅院入口直延伸到玄關的石板階梯濕意未退,階旁的石燈籠兀自凝著水,呼吸間滿是蕨葉裡濃厚的水氣。靜留看清行燈上以濃墨書下的兩個漢字,輕輕唸了出來。
「瀧川?」
她似乎感到意外,夏樹回過頭來,在昏黃的光裡微現疑惑,靜留搖了搖頭。
「這是料亭呢。」
「妳知道這間?」
「創立祭時和遙、黎人及一些企業界的人來吃過飯。」
「好吃嗎?」
那孩子脫口就問,模樣有些緊張,靜留微微一笑。
「還不錯,我也喜歡個室裡的擺設。」
夏樹看似安心了,靜留眨眨那雙豔紅的瞳,以為她擔心口味不合。
「夏樹第一次來吃懷石料理?」
「嗯。」
「這可沒有美乃滋唷,也有很多夏樹討厭的魚。」
夏樹瞪了她一眼,唇稍稍噘起。
「我知道這有海老和生魚片,沒魚刺的。」
「……哎呀,我聽到誰不會剔魚刺的?」
把車停妥的晴世爽朗地笑著過來,靜留掩嘴未答,夏樹不予理會,逕自朝玄關走去。
「請問是…………玖我小姐?」
玄關候著的侍應看著預約名簿畢恭畢敬詢問,一看清魚貫進入的三名女性,目光突然有些發直。夏樹應了一聲侍應仍未回神,她又重複一次。
「玖我夏樹,預約六點半,三位。……上面沒寫嗎?」
「啊!……有、有!真是抱歉,請隨我來!」
略顯慌亂的侍應轉身領著她們進入,夏樹微挑起眉,落在後頭的晴世嗤地一笑,湊近靜留耳邊小聲說話。
「小靜,這傢伙看妳看到傻了。」
靜留一笑並未答話,眉眼間卻多了抹思忖。侍應帶著三人往宅院內裡走去,沿著靜謐的走廊彎過開放的中庭,停在名為嵐吹的個室前。
「請進。」
侍應拉開繪有白鶴及松柏的紙門,門後是間八張榻榻米鋪成的個室。
房間正中擺著沉實的烏木矮桌,三張扶手座墊擺在矮桌兩旁;壁邊的屏風繪著水墨山水,龕裡的掛軸題了芭蕉的俳句。對側半垂的竹簾後是一片鋪排石板、石階的小庭院,一座石燈籠微微暈出淡光,闇夜裡幾株蕨草亮著未乾的雨滴。植物的溼涼氣息滲入室內,無風的冬夜裡雖透著寒,自有股沁人的幽靜。
三人入座不久,侍應捧著一束花來了。滿天星的碎白及纖綠的天冬草簇擁十數朵純白帶紫的鬱金香,幾片萬年青的碧綠綴著邊,晴世將花束接過手,朝靜留微笑。
「小靜,生日快樂。」
自今天起多了一歲的少女收過花,彎揚唇線道謝;眸色翠綠的女孩迎上她期待的視線時,彆彆扭扭跟了聲生日快樂,靜留將花擱下,愉快直上眉梢。
前菜送來後,靜留一瞥夏樹和晴世面前的冷食,唇邊的笑悄悄添了抹溫。夏樹未曾吃過正宗的懷石料理,一見漆盤上擺得美觀的西京蛋黃、魚板等物正感猶豫,靜留喚了她。
「夏樹,這料亭是妳訂的?」
「嗯。雖然聽過懷石料理,不過這也太……誇張了。」
夏樹的話說得失禮,晴世笑出聲來,靜留卻靜靜地問。
「我的菜色和妳們不同喔?」
夏樹挾起魚卵送入口中,對靜留的問題點了點頭。
「我吩咐他們準備素的,妳可以安心。」
靜留側頭笑笑不答話,晴世咦了一聲。
「小靜妳什麼時候改吃素了?怎麼都沒跟我說。」
夏樹眉尖隱隱一皺,靜留簡單幾句帶過,只說現在不吃肉,也不太能見血。晴世各看兩人一眼,突地嘆得寂寞。
「唉,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呢……小靜有了喜歡的人就不要姊姊了。」
夏樹微覺尷尬,靜留只是淺笑著抱怨晴世壞心眼、這樣會讓夏樹困擾,那位德國女子哈哈一笑,逕將話帶開了。
伴隨一個又一個換過的話題,盛在華美漆器裡的湯品、生魚片、煮物、烤物、醋物、碗物一道道流水似地送上桌,靜留與晴世言笑不斷,夏樹卻默默吃著面前冬令氣息濃厚的菜餚,甚少搭話。
「夏樹都不說話,不喜歡這些話題?」
靜留略帶歉意問著,以為是她倆的對話讓她無法融入。夏樹搖了搖頭,只說想聽她們聊些不一樣的事。
──話題越無法融入越好,她才會知道更多更多的靜留。
她也想認識晴世所熟悉的靜留,只因靜留從不主動談自己的事,而靜留卻已知道全部的她。不公平?夏樹啜著啤酒靜靜思索心頭微沉的情緒,似乎……該說是不踏實……
她低眉無聲,晴世忽地替自己和靜留斟了杯清酒,舉碟朝夏樹一揚。
「差點忘了呢,今天這餐得謝謝夏樹。我剛到風華沒多久,對這兒的餐館也不熟,多虧了妳才能吃到這豐富的料理。」
夏樹拿起啤酒應著,淡淡說了聲沒什麼。
「夏樹,謝謝妳。」
「嗯……妳喜歡就好。」
靜留淺嚐三兩口酒,頰上微暈,夏樹以為她酒量淺,卻看見那雙瀲灩紅眸裡盪著清醒的開心,而晴世偷偷對她眨眼。
侍應端上食事及果物後,這餐已到了尾聲。
飯後清淡的茶在嘴裡滌蕩,沉澱這一夜的奢華,庭院內的石燈籠仍微微發亮,夏樹有些意猶未盡。瞥了一眼靜留,夏樹為晴世來不及透露更多而感失落。
好吧,最起碼她已知道靜留遵照父親之意,自初中時便來到風華就讀;也知道靜留比自己更早失去母親,而傷心的小靜留還有晴世陪著她,直到她七歲才返回德國。
晴世說送行時的合照她仍好好收著,照片裡有哭腫眼拉著她外套衣角的七歲靜留。靜留啊啦一聲以相冊裡跌進水池與錦鯉共舞的過動表姐反擊,晴世托腮嘻嘻笑著,夏樹在最後一口茶的溫熱裡笑意隱泛。
離開瀧川時,晴世問了靜留。
「我的公主,十八歲的生日晚餐還滿意嗎?」
她在冬夜的寒裡漾開春風般的淡暖笑容,看著那位髮色湛藍的怕冷女孩點了點頭。
「非常、非常開心。」
※ ※ ※ ※ ※
──靜留滿十八歲那一天,午後下了場細雨,夜空蓋著厚厚的雲。
──靜留始終記得,夏樹也從未忘記,那是她倆故事的轉捩點。
──期待、緊張,眷戀、思念,開心、欣慰,感動、靦腆,而後,是試探和苦惱、震驚與遲疑、忐忑及害怕。
──那一天,天氣微冷,兩顆心跌宕起伏。
電子鐘的冷光跳至八點四十九分時,CLS350穩穩停在市郊那棟木造房屋前。晴世打開後車廂捧出一個紙盒時,靜留抱著花束帶笑邀請。
「姊姊進來坐坐吧。」
「也好。」
三人魚貫進了客廳圍坐在矮桌邊,待靜留將花插入花瓶,晴世將那包裝精美的紙盒擱上桌。
「……這裡面是?」
「猜猜看妳的生日禮物是什麼。」
晴世托腮笑睇她的表妹,靜留閃了閃睫。
「不能只是普通的茶杯組喔。」
「妳姊姊會是這種寒酸人嗎?這可是我從京都帶回來的呢。」
晴世一瞪眼,作勢要捏她臉頰,靜留咯咯一笑躲了開去。
「拆吧,妳瞧夏樹也很好奇。」
夏樹立即收回視線,咕噥了一聲她才不在意。靜留尋來剪刀把包裝卸下,紙盒一開她微微睜大了眼,手一伸從盒內撈起一束深夜裡的紫藤花──那竟是一條印著群青小葉與淡紫碎花的沉藍袋帶。
絲質布料上著染清晰精緻的枝梗葉脈,花葉線條圓潤有致,風格穩重卻不失柔和,靜留只瞧一眼便看出這是上等的友禪印染。
「嵯峨屋的森口老先生還記得嗎?這是去他店裡挑的,我記得小靜妳最喜歡紫藤了。」
那幼時曾居於京都的女子含笑解釋,提起兩人間屬於一座千年古都的記憶。
舊時藤乃宅內所有和服的腰帶皆出自嵯峨屋,睽違十年後再次於京都街道上瞥見那家沉靜老店,一份悠久回憶及傳統氛圍將她引入垂掛的印染布簾之後。隱約記得臉部輪廓卻花白了頭的婆婆親切招呼這名日語流利的異國客人,談及藤乃家時婆婆亮了眼睛,彷彿橋樑似地,名為國籍、種族的隔閡消於無形。
十年流光飛逝,那段借居藤乃大宅的日子是她深刻而美好的往事之一。挑上一幅表妹會喜歡的腰帶,告訴她自己一直記得那些年裡的種種,藉此連接起過去與現在,連接起她與她共有卻曾經分離的姊妹情誼。她確信,她的表妹會理解這份生日禮物的意義。
靜留小心把袋帶擺回盒內,斂去俏皮鄭重地說這份禮物太過貴重,她笑了笑。
「收下吧,這十年來我第一次幫小靜妳慶生,妳可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喔。永遠都是。」
以往,夏樹總認為晴世靈動的眼太過鋒芒畢露,此刻那雙看著靜留的灰藍色眼睛卻浮著疼愛的溫和,彷彿面前的少女仍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也許她想起那個離別時哭腫了眼的小小靜留?真切地,夏樹再次體認到她對靜留的看顧之重。
「是,我曉得,謝謝姊姊。」
靜留不再推辭,溫暖感謝的微笑是對表姐心意的了然與珍惜。晴世拍了拍她扶住紙盒的手,轉眼看向夏樹。
「好啦,不知道夏樹準備了什麼東西?」
夏樹嗯了聲,卻擱下茶杯站起身來。
「靜留,到外面一下。」
「欸?」
「禮物放房間裡啊,我也想看……」
「不行!」
夏樹脫口便是拒絕,晴世一愕,靜留也愣著眼不甚明白。
「夏樹,拿來這拆不行嗎?」
夏樹微露尷尬,支支吾吾半晌仍只吐了一句。
「總之……就是不行,只能……只能妳一個人。」
晴世吹了聲口哨,靜留突地沉默。
「小夏樹,妳這樣我會有不好的聯想……不可以把我最重要的妹妹帶到奇怪的地方去做奇怪的事喔。」
「誰跟妳奇怪東奇怪西的!靜留妳來一下。」
「好……」
「小靜,有事就大聲喊,妳姊姊空手道有段數的。」
「就跟妳說……算了!」
夏樹怒著聲大踏步離開客廳,晴世噗嗤低笑,靜留捧起紙盒也跟了出去。
「我去去就來,姊姊先等等吧。」
「去吧,我在這喝茶就是。」
「夏樹,我先把這收回房。」
走出客廳的靜留向她示意手中另一份生日禮物,夏樹點了點頭。
剛好,她原就打算把人帶到後邊說話。她準備的禮物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客廳裡有著比靜留更口無遮攔的德國女人,天曉得她又會說出什麼話……
夏樹暗自思忖要如何啟口,隨著靜留很快便上了二樓。見她雙手捧著盒不甚方便,夏樹走上前替她拉開房間的紙門又扳下電燈。一句軟軟的道謝傳來,她隨口應了聲,思緒仍徘徊在她即將送出的禮物。
靜留安置好那貴重的紙盒後,朝她走了過來。
──嗯,無論如何,先道歉吧。
夏樹正要說話,靜留卻越過她走向對面的房間,那疑惑的女孩瞠了眼把人喊住。
「妳要去哪?」
「夏樹的房間。」
「去我那做什麼?」
「領生日禮物嘛。」
「不在那邊。」
靜留微怔,一眼瞟去只見夏樹兩手空空一身輕便,她側頭思忖,忽地垮下眉滿臉委屈。
「夏樹好過份。」
「啊?」
「好過份好過份!把人叫出來,居然是要說忘了準備生日禮物!」
「唔,不是啦……」
「我要叫姊姊了。」
「等等!不是妳想的那樣!」
靜留邊說邊往樓梯口走去,夏樹跨大步拉住人急急解釋,靜留一扭手沒掙脫,竟真的喊起聲。
「晴─世─姊─姊──有人欺……」
闇夜裡揚起的京都腔突地斷絕,夏樹伸手摀了她嘴,靜留被壓得腳一顛直靠上身後的紙門。
「笨蛋!別叫嚷啦!我不是……」
「……小靜?」
晴世的叫喚從樓下傳來,在安靜的冬夜裡分外清晰,夏樹忙大聲回應。
「沒妳的事──!」
從樓下來的聲音消失了。夏樹鬆口氣,一陣慌亂還未平復,卻看見被她按在紙門上的靜留瞅著自己滿眉眼壞笑。
「妳……」
手一放開夏樹還未來得及罵人,靜留已輕搖著頭嘆氣。
「不行……夏樹這麼可愛,忍耐著不逗實在太辛苦了……」
「不要忍耐這種事!……不對,我意思是妳連想都不要想!」
靜留聞言目光變得不懷好意,夏樹回神又罵一句補充說明,那紅眸的少女掩嘴笑得肩膀微顫,夏樹氣極直瞪著她卻無計可施。
「妳這傢伙……真那麼喜歡鬧我嗎!」
夏樹挑起眉大聲質問,靜留笑著笑著卻緩緩垂了眼。嗓音穩下後輕柔如絲,她伸出雙手拉起夏樹握緊的拳,仍在氣頭上的她想甩開卻忍住了。
「夏樹,我今天很開心、很開心喔……」
斂去惱人的戲弄,那雙澄亮的紅眸漾起夕陽般華燦的光采,柔聲訴說滿懷謝意。
「這是夏樹第一次陪我過生日,還特地安排精進料理……沒有準備禮物也沒關係的。夏樹陪我過生日,我真的很開心。」
低喃的語句裡伴著感動與滿足,彷彿詞窮般反覆說著,靜留的微笑卻洋溢夏樹未曾看過的幸福。忘了生氣的她臉頰微紅,撇撇嘴挑高眉角。
「這樣就開心,如果我真的有準備禮物,妳不就高興得睡不著了。」
靜留微微一怔,雙手稍稍捏緊,濃長的睫隱然顫閃。
「夏樹,妳真的要讓我不能睡?」
「我好好的一句話妳不要老是往奇怪的方向解讀!」
夏樹瞪著她輕斥,靜留微縮起肩低喊一聲夏樹好兇,笑揚的眉帶著好奇。
「那……我真的有禮物?」
夏樹點了點頭,靜留放開手繞著她旋了一圈。
「沒瞧見禮物呢,不可以送我國王的新衣喔,我會傷心。」
「才不是那種騙人東西!」
夏樹劈口反駁,靜留卻愣住了。
「夏樹到底……要送我什麼……」
隱約猜到夏樹將會送她言語般無形的禮物,靜留的話聲轉而遲疑,夏樹目光飄向地面正思索著如何開口,並未察覺異樣。
「這個禮物……我想了很久。」
靜留心微微一跳。
「也許……比不上晴世送的腰帶,可是我真的想了很久,希望對妳有用。」
夏樹抬眼便撞上一雙眨也不眨的紅眸,日光燈的明亮自房內漫出,與廊上小燈一同打下,半昏半明的光裡靜留竟微顯僵硬,以一種近似於緊張的奇異表情看著她。
「怎…怎麼?」
「夏樹好壞心,吊人胃口。」
夏樹有些意外,靜留的埋怨雖然柔和,擱在身前的手卻反常地握緊。
「好、好啦,就是……」
夏樹一抬手,拇指按住小指,其餘三指伸得直直,微現彆扭低聲解釋。
「三個願望。……在我能力範圍內,妳可以要求我做三件事。」
靜留突然不說話了。那雙紅顏色的緋艷瞳眸靜靜注視她,純粹卻難以看透。
夏樹暗叫糟糕,這跟剛剛決定的步驟不同啊,她果然無法接受……總、總之,先說對不起吧。
「那個……抱歉,這次時間有點趕,來不及想到更適合送妳的禮物,只好……」
那愧疚的少女絮絮道歉,靜留仍盯著她一語不發,夏樹心下更是尷尬。
「我知道這樣是……有點偷懶,不過,妳要求的三件事我會努力做到。對不起,明年我一定會準備個好禮物……」
夏樹兀自尋著話賠罪,忽然有股力道輕輕地扯住她。
她低下眼去,靜留修長纖細的指拈著她寬鬆的衣袖。訝異於此刻她不同於平常的小心翼翼,夏樹停止道歉,未瞧見靜留長睫上翩閃的一抹銀亮反光。
「夏樹這個禮物,我收下了……」
另隻手亦搭住夏樹手臂,靜留微垂落頭,讓濃密的瀏海掩去她已洩漏情緒的美麗眼睛。
「謝謝妳,夏樹,這是…………這是我收過最讓人高興的禮物……」
那柔和的京都腔壓得很低,夏樹幾乎要湊近靜留才聽得清楚,眉頭不禁一皺。
「妳不用這樣安慰我。我也曉得這禮物實在是…實在是不怎麼好,妳要埋怨我也不會意外……」
「不是的。……我真的…………唉,夏樹。」
靜留嘆了口氣抬起頭來,回穩的嗓音裡夏樹終於看清那雙熟悉的紅瞳浮漫一層矇矓水氣。
「我今天真的會開心得睡不著了。」
靜留笑得真誠而欣喜,那微笑裡泫然欲泣的影卻讓夏樹無措。
「靜留,妳……妳別哭啊,這個願望……我…抱歉……」
「夏樹,不要懷疑這個禮物的價值,好嗎?」
靜留捉緊夏樹的手制止她,字字緩而分明地說著,那語調輕柔且鄭重,夏樹抿緊唇不再多說。靜留淡淡笑著,收手揩去眼角的水光用力眨了眨,讓感動的痕跡在冬夜裡乾涸。
「姊姊還在客廳裡等著,我們回去吧。」
夏樹點著頭,默默跟上靜留腳步,往客廳走去。
她並不懂靜留為何感動,甚至濕了眼。
無法確定內容的禮物,讓受贈者自行選擇實現的方式──怎麼看都很狡猾不是嗎?
原先她也想送個靜留會喜歡的實用禮物,例如那個刻著清字的鑰匙圈。然而靜留喜歡的東西……她站在街上成排商店前,驀地發現自己對茶葉、茶器並不熟悉,除此之外……
她嘆了口氣,靜留最喜歡的不就是叫做玖我夏樹的自己?但是她可沒有天真爛漫到綁好大紅蝴蝶結把自己送給靜留的荒唐念頭。
她也曾考慮過直接詢問靜留,卻在看見因她而浮起的微笑之前放棄了。「只要是夏樹送的我都喜歡。」,靜留必定會這麼說。
初二那年的生日,靜留陪她過了個相當愉快的夜晚,送她一件限量發售的內衣,更替她烤了個口感與顏色同樣暖人的鵝黃色戚風蛋糕。靜留興許不知道那三件事對她別具意義,她卻明白窮極一生她也不會忘記蹲在冰箱門前仰望那份溫暖的心情。
為自己未曾想過靜留生日的賠罪,也為答謝那暖和到幾乎讓她蹙眉的心意,她亦想以意義深重的禮物祝賀靜留年滿十八歲,然而苦思到失眠還是只能以空洞的三個願望為禮。心虛的她甚至設想了一席說完生日快樂便接著對不起的對話,也準備好承受靜留一臉委屈的埋怨……靜留卻說她開心得睡不著覺了。
隱隱皺起眉,夏樹忽然一陣遲疑。
或許,不是她送的禮物讓人感動,而是……那禮物是玖我夏樹贈予藤乃靜留的緣故。與禮物的內容無關,僅僅因為是她送的……
「夏樹。」
兩人無聲緩走,下了樓越過天井時,靜留忽然喊了她。
「什麼?」
「那三個願望……除了在妳能力範圍內,沒其他限制了?」
夏樹毫不考慮應著,靜留細緩的碎步卻停下了。
「妳思考過我會許什麼願嗎?」
夏樹倏地止步,翠色的眸回望便看見一身霜白帶梅的靜留在月光下似笑非笑。與那對心思流轉的紅眸對上瞬間,夏樹腦海的警鐘立即響起。
「唔……喂,妳不會是想許什麼叫我吃蔥還是……還是……洗澡不鎖門的亂七八糟願望吧?」
那暗叫糟糕的孩子驀然大窘,靜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啊啦,怎麼把人家想得好壞好色。都被妳看光了,我也得看些回來嘛。」
「那、那是……妳在亂講什麼!那天是意外!要不是妳……」
夏樹漲紅了臉支吾怪叫,靜留咯咯淺笑,走近她時卻消盡戲謔多了分柔和的認真。
「夏樹,萬一……我要求妳喜歡我呢?」
少去平時的悠緩軟穠,靜留嗓音澄澈如水晶,輕輕在夏樹耳際敲響。
冬夜月光淡冷,削尖的竹筒偕潺潺水聲墜擊石水缽,而她睜著翡翠色的乾淨眸子訝然不語。靜留彎著唇線,緋紅的眸卻毫無半分玩笑意味,夏樹思索半晌抬起眼,回視的目光同樣鄭重。
「這是妳的第一個願望嗎?」
靜留側著頭加深唇邊的笑。
「不是。……只是好奇。」
夏樹再次無聲,比前次更久,眉間蹙攏苦思的峰巒。靜留讓笑意歸於平淡,帶著輕淺的語聲與夜晚的涼掠過她。
「抱歉吶,問問罷了,夏樹別當真。」
隱泛茶香的微弱氣流滑過身側,夏樹轉過頭去,那隻繡著金線的斑駁黑蝶翩翩飛離,她凝了眉喊住她。
「靜留!」
靜留聞聲回首,月光照亮她柔和的輪廓,看見那雙舒展的眉,夏樹更確定自己的想法。
「妳不是真的想許這個願望的,對不對?」
靜留笑了起來,眉心沒有皺起的痕跡。
「那是我的願望沒錯唷。」
「那妳怎麼……怎麼說只是問問……」
靜留停頓半晌,淡淡一笑。
「因為……這不是能跟夏樹要求的願望。」
終於,夏樹聽見那話裡的一絲無奈嘆息,她咬了咬唇,疑問衝口而出。
「靜留,喜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情緒……」
靜留並未回應,僅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緋紅的視線夏樹照單全收。
──喜歡,就是靜留投向她那對沉麗的眸。
──她卻仍然不懂為何那眸如此眷戀。
低柔的笑聲再次輕揚,廊前那位少女搖了搖頭。
「夏樹的問題很難在短時間內濃縮出答案呢,晴世姊姊還在客廳裡等著,我們先過去吧?」
見夏樹眉眼裡泛出孩子氣的不甘,靜留抬手撫上臉頰。
「夏樹給我點時間好嗎?我得想想怎麼回答妳。」
「……好。」
「傷腦筋,怎麼挖個陷阱讓夏樹跳進去以為妳喜歡我呢……」
「喂!」
雖然嘴上那麼說,夏樹卻近乎直覺地認定靜留不會在這事上開玩笑。
她比誰都清楚靜留用情之深,也明白靜留仍期待她的回應,儘管她總為了某種理由而顧忌、壓抑著不顯露出來。靜留突如其來的話讓她悚然一驚,完全沒料到願望可以如此使用,更令她訝異的是靜留竟坦白說出她的期望。
瞬間的無措後她認真思考如何回覆,假使那真是靜留的第一個願望……她想她可以努力學著去喜歡靜留。
愛情意義上的喜歡。
──然而,真的可以這樣去學著喜歡一個人嗎?
心懷些許忐忑的她向靜留確認,那難以捉摸的少女只說聲好奇罷了、隨口問問。她再次默然,靜留卻掠過她說了聲別在意、不必當真。
她的沉默令空氣加重了,忍不住出聲喚她。轉回頭的靜留不帶一絲一毫惆悵,她遂明白此刻靜留並不期待她有所答覆。
或許……她只是想知道那三個願望限界何在吧?
夏樹陷於兩難。她猜測著靜留的心思再向她二次確認,卻總因此讓那對夕陽般的眸飄來雲。
『因為……這不是能跟夏樹要求的願望。』,靜留的語句有薄薄的嘆息,聽來十分寂寞,她才醒悟靜留期盼的並不是一個要求來的喜歡。她期望玖我夏樹能自然而然地喜歡上她,不存任何雜質,憐憫、同情、要求、安撫……哪怕是因為各自的孤單、亦或面對媛祭遺毒而做下的承諾。
喜歡,就只能是喜歡。
──偏偏她遍尋不著那種心情的答案。
就算是靜留……不,正因為是靜留,那個自數年前便辛苦地喜歡著她的靜留,才會在聽見她的苦惱時回了一眼難以看透的深沉複雜,而無法一語總結吧……
靜留說需些時間備好答案,她竟覺得安心了。最理解她的靜留,一定會給她適切的答案,嘴上胡亂說著的調侃話,姑且當作詢問費好了。那髮色湛藍的女孩無奈地嘆了口氣。
腳步聲傳來時,漾著薄笑的靜留走進客廳,身後夏樹卻微噘著唇,眉間似乎有些苦惱。晴世放下手裡的茶杯,瞇起眼睛在重新落坐的兩人間掃掠。
「姊姊的視線好可怕。」
「在看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妳們去談這麼久……」
──小靜這孩子太會掩飾了。
晴世鷹隼般的視線很快便凝在夏樹身上,那女孩吭了聲不甘妳的事,探手倒茶。
「我說小夏樹,把I love you這句話當成生日禮物是老套又偷懶的喔。」
一口茶正喝到嘴巴裡的夏樹很自然地噴了出來。
「才、才不……咳咳…才不是那個!」
「姊姊別欺負夏樹。」
靜留抽著面紙遞給嗆咳的夏樹,若無其事輕瞪她壞心眼的表姐,晴世無辜地眨眼。
「真的不能說?」
靜留抿起唇笑著說了聲祕密,晴世指敲桌面又問一句。
「很開心?」
她輕輕點頭,微笑裡揚著溫暖與感動。
「姊姊可以放心,是個非常、非常有價值的禮物。」
「唔,該不會把我的也比下去了。」
「啊啦,姊姊是姊姊,夏樹是夏樹,沒法比的。」
「這麼說還是讓人傷心,我可要想辦法把妳搶回來了。」
晴世哈哈一笑,忽地轉口問起學校的事。
「小靜,風華的學制……嗯,現在算是第二學期吧。」
「是的。」
「知道第三學期結束……不,畢業的日子是幾號嗎?」
「記得是三月中旬。怎麼了?姊姊不是明年初就得回德國?」
靜留回憶著腦中的學校行事曆,不甚明白晴世為何這樣問,那德國女子一陣沉吟後又提起先前的面會。
「三月中啊……差不多時候。那天與姬野理事長談Ruennser及風華大學的產學合作計畫,小靜妳還記得內容嗎?」
「嗯。……竟還有人不讓我閒著,撿問題來問呢。」
晴世為那小牢騷輕聲一笑,神色卻變得認真。
「姊妹校及實習的計畫我本就預定要詢問學生會長的意見喔,只是風華學生會長是小靜妳讓我很意外罷了。」
靜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夏樹瞥了她一眼,靜留的神情裡有一絲不足為外人道的溫柔。想起她與靜留共有的祕密,夏樹皺起眉,掩飾般喝了口茶。
「畢業後的學校,小靜妳有什麼打算了嗎?」
「若父親沒有意見,我想直升風華大學。」
話題漸漸變得嚴肅,靜留亦消去漫聊的輕鬆與閒適,穩著聲回答。靜留看著晴世說話,夏樹卻直覺靜留的未來也是說給她聽的,原本的百無聊賴在正經的話題中慢慢轉為專注。
「風華大學是嗎……也可以……」
晴世拈著尖細的下頷,思忖喃語後她對靜留一笑。
「小靜,妳要不要來德國?」
簡單輕鬆的問句,晴世說得宛如假日至郊外踏青般自然,這突兀的提議卻令夏樹心下一震,便是靜留也微微睜大了眼。
「去……德國?」
「在京都時我和姨丈談過,他本屬意妳畢業後回京都念大學兼至本家公司實習。我這回來日主為拓展Ruennser的事業版圖,也順道尋找可合作的本地企業,藤乃實業自然是考慮的對象。假如妳能到德國念書,Ruennser可供妳實習,對日後雙方共事會有幫助。若兩家最後無法建立合作關係,讓妳到國外歷練也是好事,姨丈點頭了。」
晴世詳細的解釋滑過夏樹耳裡,她忽地感覺好遙遠。
這亦是她所不知道的靜留。……卻不是過去,而是她不曾想過的靜留的未來。
「父親也贊成啊……」
靜留握穩茶杯擱在桌上,若有所思地輕輕摩挲著,晴世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事妳考慮看看,一月前答覆我就好。」
關於德國的話題就此結束,夏樹的心情卻再也沒有起色,靜留應話亦帶著走神的痕跡。壁鐘指向晚間十點時,晴世終於起身告辭。一同送晴世離去時,靜留與夏樹並未交談,CLS350銀亮的車尾燈消逝於深沉的夜色後,她倆仍無語。
默默地,靜留收拾著客廳裡使用過的杯盤;夏樹站在紙門邊瞧著靜留,在她經過身邊時探手拿過一半。
她倆再度走向屋後,脆竹輕響兀自傳來,此刻已沒了適才對話時的凝銳坦白,極度靜謐裡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延伸向後。
「……靜留。」
半晌,夏樹耐不住心中的煩躁出聲了,她捧著盤子轉過頭來。
「妳要去德國嗎?」
靜留微微一笑,通道小燈的昏光灑得她眉眼間朦朧有影。
「吶,夏樹,妳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