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0-7-23 17:26 编辑
※ 聖誕夜 part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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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X
──留有鍛鍊淺傷的手緩緩伸出,捕獲一朵顫抖的蒼白小花。
──五指用力抓緊,支離的花瓣飄出指縫,掌心濕涼。
──這一次,她的背後只有大片黑白,沒有那對溫柔的澄紅瞳眸及櫻色的微笑。
『……吶,夏樹,妳怎麼想呢?』
沒料到靜留將問題扔回,她微微一愣脫口便應。
『我怎麼想?那是妳該做的決定吧……』
她直白的話似乎讓靜留很受傷,低柔的嗓音透著薄薄的抱怨。
『夏樹好無情,講得這麼事不關己。一般都會捨不得的不是嗎?難道夏樹巴不得我離開?』
又來了,楚楚可憐彷彿快哭泣的模樣。儘管屢次上當被戲弄的經驗已讓這招失去效用,她仍無勇氣正視這樣的靜留,只得把目光移開。
『別這種表情啦。……可是,就像晴世說的一樣,出國有助妳以後接管家族事業……那些……也對實現那些夢想有幫助……孤兒院、基金會的……』
低聲細數夕陽裡公路上她在她背後立下的夢想,夏樹垂著眼,胸中卻無半分那時的昂揚與堅執。說出口的話,宛如違心之言般令她不自在。
兩人無聲良久,她一逕盯視她足下落著陰影的地板,末了還是靜留打破沉默。
『……說得也是呢。』
淡淡說了一句靜留轉身便走,被拋下的她連忙跟上。把手上杯盤也浸入流理台,她拭乾手瞟著靜留的背影,在清水沖洗的微響中走了神,心思始終縈繞在晴世的提議和靜留的不拒絕上。
靜留她……似乎在猶豫著去或不去……
到德國念書,開拓視野、進企業公司實習,很棒不是嗎?對靜留而言很好。
──僅僅對靜留而言很好。
莫名的不愉襲上夏樹心頭,靜留若去了德國為將來做準備,那自己呢?
不是說好一起……完成她那些夢想的嗎?她若一個人去了德國……
『……樹,夏樹。』
她愕然回神時,靜留已喊了好幾聲。側回頭的那名少女紅眸平和,只叮嚀著夜深天冷催促她去洗澡。在溼熱舒服的蒸氣中她仍任思緒漂浮在晴世那席話裡,直至出了澡間與靜留擦身而過。
沐浴乳清新的氣息裡仍嗅得到淡淡茶香。
喀噠。靜留關上澡間的門,那縷暗香隨即消逝。
未乾的腳踩著木造走廊,濕冷的寒意讓她微踮起腳尖。走回房間的路上,層疊湧來的情緒重浪漸漸充塞胸中。
──怎麼回事……心思竟往靜留要離開自己身邊飄去了。
為那股無法排退的煩悶踱到天井邊呆坐,夏樹拈著猶濕的髮尾屢屢回想靜留的話。
『夏樹好無情,講得這麼事不關己。一般都會捨不得的不是嗎?難道夏樹巴不得我離開?』
『……說得也是呢。』
……靜留她不願去吧?裝可憐又說著抱怨的話,在她說出堪稱鼓勵的想法後如此淡淡回應。
夏樹換個舒服的姿勢靠向廊柱,縮起單膝輕輕環抱,翠色的眼始終凝在天井暗沉的角落。
扣。扣。扣。
海潮隱隱,時間似乎變得漫長,夏樹卻只數著三聲石水缽的脆響。那總能讓人平靜的聲音此刻竟令胸中的沉重愈加膨脹,彷彿石水缽壓在心頭,鬱色的水不停流淌。
『小靜,妳要不要來德國?』
她又想起晴世說話的模樣。直視靜留,灰藍色的眼瞳裡沒有她的影子,只有針對靜留的邀請、期待,以及熱切。
自那女人出現後,她和靜留的世界似乎便朝向某個意料外的方向前進了……德國來的表姐、德國品牌的轎車、德國的知名企業,最後是至德國念書的邀請函。
自從意識到靜留或許會離開,就怎樣都無法不……惶然。
不斷、不斷思索著,初析出結論時夏樹十分錯愕,這樣的情緒竟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但自晴世出現後,一切煩憂以那想法、那兩字去詮釋都迎刃而解了……
──從沒想過有一天靜留會不在。
忘了她春天就會畢業,忘了她總有一天會回京都,忘了她的世界還有風華及玖我夏樹以外的其他事物。
太習慣回過頭去,她就在身後一如往常微笑著;太習慣她開口閉口夏樹、夏樹,彷彿全世界的人她只識得她的名字。
她訝然發現自己竟如此習慣靜留的存在,以至於現在才明白,鼓勵她時那股不自在感……
──正是因為她不願靜留離開。
但那又如何?她懊惱地蹙起眉。
離別的情緒不正是如此?當時她亦忍不住緊緊擁抱迪蘭,希望牠能留下……靜留是她最重要的人,這份不願的心情才會特別難受吧……
……慢著,靜留還沒決定啊,也許……也許她不去德國呢。怎麼一下便把事情想得這麼悲觀了?
她放掉指間沉藍的髮,噓了口氣心頭暫鬆,正搖著頭要自己別想太多,熟悉的京都腔忽從背後傳來。
「啊啦,夏樹怎麼也在這?」
她回頭望去,靜留手拿一小瓶清酒與一盞酒碟站在廊下的似水月光中,浴衣衣袖在夜風裡輕輕晃動。
「……我不知道妳也喝酒。」
稍早在料亭若無其事連飲數杯,此刻又見她熟練斟酒,夏樹便知道靜留不如她想像中只懂喝茶。她靠在廊柱邊,隔了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瞟著跪坐啜酒的靜留,透明酒液在瓷白碟子裡浮漾幽微的光。
靜留微微一笑,卻不說話。夏樹望向夜空,靜留低眉淺酌,兩個人維持著今夜起不知第幾次的沉默。
好半晌,夏樹才想起靜留竟在十二月裡還穿著單薄的浴衣,她急忙撇過頭。
「靜留。」「夏樹。」
兩人同時出聲,亦同時一怔,靜留側頭淺笑又斟滿碟。
「夏樹先說吧。」
「喔…嗯……沒什麼,妳不冷嗎?那件浴衣挺薄。」
「酒能暖身呢,我熱過的。」
靜留兩指拈起酒瓶晃了晃,皙白的頰染著微量的紅。夏樹咕噥一聲這是本末倒置,腳一縮雙臂疊在屈起的膝頭上,下頷擱在臂上繼續望著黑沉沉的庭院角落。
「妳剛要說什麼?」
「……吶,夏樹。」
每當靜留這樣喊時,她總感覺那道專注的目光直直盯著自己,夏樹將頭側了回去。
「我去德國真的好嗎?」
夏樹微微一震,靜留紅瞳裡的認真純粹而懾人。她猶豫半晌,掠開目光沒有答話。
──儘管不願,但她不應該……影響靜留的決定。
靜留似乎不意外她的沉默,抿了口酒又任柔和的京都腔在夜裡浮動。
「去德國是有助於我今後的目標,出去見見世面也不錯,這樣也符合父親的期待吧。」
夏樹越聽越不是滋味,眉尖不自覺又蹙起。
──這傢伙,真的想去?
「吶,夏樹……可是那樣……」
靜留話聲變輕,欲言又止,等不到下半句話的夏樹不耐煩地重新看向她。
「怎……」
她突然啞了,靜留未曾遠離她的眸光裡是毫不保留與掩飾的戀慕。
「那樣一來,我就看不見妳了。」
「我……」
──我不想妳去德國,不想妳離開。
這句話夏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這只是離別的情緒,難免的。說了會讓靜留為難的。
無論如何,去德國深造真是個好機會不是嗎?怎能……怎能因為她的心情就說那種任性話……
「我不知道……」
她囁嚅一句,靜留幽幽苦笑,輕淺地只有自己聽見。兩人又一次沉默,那亞麻髮色的少女舉起酒碟自斟自飲,困鎖眉頭的她將臉埋入臂彎裡久久未曾抬起。
「夏樹,妳若說不願我去,我就不去德國喔。」
夜深露重,酒再也抵禦不住寒,靜留起身回房時留下一句幽微卻堅定的話。
※ ※ ※ ※ ※
十九日的雨彷彿是個開端,自那夜起氣溫一路下滑至谷底,聖誕節前夕終於降下今年第一場雪。
濛濛的鉛灰色覆蓋風華島的天空,清晨寒凍的風停歇後,輕飄飄的棉絮落了整日,直至傍晚才漸次停息。
那棟木造的町屋有松有梅,灰黑的屋頂與牆頭已敷染一層無垢的雪。偶有松針撐持不住,一團寒白便挾著輕響墜地,繞著樹底積了圈微隆的環丘;天井的梅面迎數日低溫,幾顆花苞觸了初雪,無聲無息便疏開五片瓣,白雪臥在深色枝梗上,卻搶不走那凌寒生命的光采。
時近向晚,屋後隱在暗裡,唯有前邊的客廳漫出人聲與明亮的光。
「所以,明天開始不用到學校去了?」
「嗯,直到寒假結束都不用再去。……啊啦,第三學期就要正常上課,夏樹別忘記唷。」
夏樹瞪她一眼,將厚暖的圍巾朝頸上纏了兩圈。
「不用特別提醒我。」
靜留嘻嘻一笑,探手把夏樹大衣衣領翻平。
「夏樹前科累累嘛,每週缺席紀錄上都有妳的名字。」
「妳不會再看到我出現在那本子上了,會長大人。」
賭氣似地堵她一句,靜留淺笑著說她很期待,卻讓夏樹眉角挑得更高。
「走吧,別盡說這些。」
「欸……是夏樹要提到學校的嘛……」
「……我跟學校的關聯性,妳就只想得到缺席紀錄嗎?」
「不然……家政補習?」
「囉唆!妳還不是只坐一邊喝茶而已!蛋糕掉了也盡在那說風涼話。」
「就說管理人的職責是指派工作而非做事呀。」
夏樹嗤了一聲拉開玄關的門,那口氣化為霜白的霧。
「明明就是偷懶,真不曉得珠洲城怎麼受得了妳……」
靜留咯咯笑著,跟上她的腳步又是幾句調侃,夏樹索性閉嘴不再理她。兩人出了屋子走上一地淺淺積雪,直至看見公車亭,只有鞋底輕微的踏雪聲及自己的呼吸在耳邊來回。
積雪反光讓傍晚的天色仍顯明朗,她倆走入公車亭,靜待道路那端亮起公車的車燈。夏樹才剛坐下,寒意便從鋼製的座椅襲上,她忍不住顫了顫,挺直腰不讓背靠上同樣冰冷的椅背。
「夏樹還會冷?」
溫暖的氣息靠來,她知道必定是時時刻刻留意著自己的靜留。
「……有點。」
「口袋可以借妳唷。」
才漫上心頭的暖意立即被吹跑,她更用力瞪了她一眼,戴著手套的手使勁插入大衣口袋。
「我自己有!」
──啊啦,連嘴都噘起來了呢。
靜留按捺下戳弄她臉頰的衝動,輕柔淺笑如未墜的雪絮,夏樹斜眼睨去,沒好氣吭了聲。
「……妳很開心的樣子。」
夕日般紅豔的眸帶笑瞇起,她輕輕點頭。
「很開心喔。……因為今年聖誕夜要跟夏樹去逛街。」
她是如此高興,她因而害臊了。
「平常也會逛,怎麼今天就……」
她咕噥著把話含在嘴裡,靜留唇邊的笑更添一許柔。
「因為我……」
「停!停了、停了!我知道啦……」
夏樹硬是打斷她的話,靜留眨著眼一臉無辜驚訝。
「夏樹知道……我開心的原因?」
「當然。」
夏樹一撇嘴角,高揚的眉彷彿說著她太容易看穿。
「什麼原因呢?」
「因為妳喜……」
夏樹突然不說話了。靜留噗嗤一笑,夏樹漲紅臉罵了她笨蛋、心機。
因為妳喜歡我。──這原因無論如何她也說不出口。
「夏樹說嘛……」
「妳……這話哪有別人說的!」
「吶,說嘛,來對一下答案。」
都猜中了還想套她話!夏樹打定主意絕不把那幾字說出口,撇開頭去不理會她的慫恿,靜留卻望向道路那端亮起的光。
「車來了。」
潮濕的空氣讓車燈暈成兩盞緩緩靠近的橘亮光團,夏樹起身走至公車亭邊攔車,公車停下時忽地對身邊的靜留低低一句。
「……等等在車上妳如果亂來,我……我就好幾天不跟妳說話。」
靜留一愕,瞠了眼小聲抗議。
「哪有這樣的,夏樹好過份。」
「總之,就是這樣。」
挾著反擊成功的得意,夏樹嗤地一笑踏進車內,靜留毫不掩飾她的不悅蹙起眉也上了車,車內已無座位,兩人便隨意尋個位置站著。
這簡直是幼稚園生級的要脅。
夏樹知道自己臉色變得古怪,可是一旁靜留乖乖拉住吊環,竟目不斜視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那句話似乎奏效了。
也只有靜留會把那虛張聲勢的話當真吧。她嘆口氣,為她如此在意她。靜留側過眼來,似乎聽見她的嘆息,夏樹正搖著頭,公車忽以粗魯的力道開向前去,那還未抓住吊環的女孩立刻往後一仰。在她站穩之前,有隻手即時捉住她的臂。
「沒事吧?」
「嗯,謝了。」
見她拉穩吊環靜留才把手收了回去。公車一路向市區駛去,她倆並未交談,卻始終看著同一片銀白亮眼的景色。
窗外的風華灣隨著公路的高度降低而隱沒在防風林後,幾個站過去,矮小卻強韌的鐵黑防風林置換為錯落的民宅;跨越一座四線道的橋後,廣告看板與高樓迅速增多,兩旁街道也逐漸填滿人潮。
一個小時前還下著雪,市區的行道樹仍撐著一頂又一頂白色的傘,耀閃的霓虹燈及紅綠分明的裝飾卻讓周遭變得熱鬧。公車內已無先前的安靜,宛如歌劇序章般的嗡嗡低音裡,夏樹每凝神一次,都聽見耶誕夜的影子。
公車在每一個站牌停靠,三兩位乘客下車,再換來更多上車的人。她倆被後來乘客擠到角落,終於在一次停靠後,靜留退至拉不到吊環的位置。
「靜留妳扶這吧。」
察覺靜留努力穩著身不隨公車過猛的停下與發動搖擺,夏樹向後挪擠,露出腰側一角椅背。
「好……」
靜留正把手探向夏樹腰邊,公車又是一個煞車。滿車乘客往前一衝,靜留來不及按住椅背,小聲驚呼中直跌向夏樹身上,那反應快的孩子忙一把扶住她。
「抱歉,夏樹,撞了妳……」
「沒關係。」
夏樹正暗罵司機開車技術差,一低眼見靜留按著椅背似乎還不甚保險,她索性拉起靜留另隻手擱上自己的腰,靜留一怔。
「拉著我吧,不然待會開車妳又要向後倒了。」
靜留柔柔一句道謝,纖長的指輕輕揪住她厚暖的大衣。
「夏樹,這可是妳說的,我沒有亂來喔。」
靜留小聲而認真地說著,夏樹一愣後才想起上車前她那幼稚的要脅,略顯無奈白了靜留一眼。
「如果我沒說,妳是打算黏到我身上來吧?」
靜留並未說話,僅側了頭以低淺的一笑默認。公車再過幾條街後,夏樹一語成讖。
「都是妳不讓我騎車,現在這樣會比較好嗎?」
公車內同領站票的乘客群已逼使兩人緊貼著彼此──如字面所述──站立,夏樹微偏著頭,低聲的嘀咕毫不費力便送進靜留耳裡。
「我沒在聖誕夜搭公車到市區的經驗嘛……」
「嘖,待會回家怕是要再擠一程了……什麼天冷路滑,我技術才沒這麼差。騎慢些就好啊,冷也好過在公車上人擠人……」
不喜人群的她兀自碎碎抱怨,靜留卻忽地暈了臉,好半晌夏樹才發覺她的沉默有些異樣。
「妳怎麼了?臉紅紅的,會熱?」
「不是……」
「呃,該不會發燒了?早叫妳晚上別只穿浴衣。」
靜留又搖搖頭。
「那是怎樣?」
「夏樹妳……別再說話了……」
靜留頰上的暈紅更明顯了。
「啊?」
「一直…一直吹著耳朵……」
小小聲的話傳進耳裡,夏樹馬上閉嘴,尷尬地撇開臉面對車窗直到兩人終於下車為止。
※ ※ ※ ※ ※
「我是怎麼了啊……」
奈緒壓低帽沿,小聲嘀咕了一句。
「……奈緒?」
「沒事。」
身邊的命瞪著一雙金黃色的眸子看她,那個紅頭髮的女孩頂了頂鼻樑上的眼鏡,有些慵懶地半垂著眼。
「妳肚子餓?剛剛叫了一聲。」
奈緒沒好氣白她一眼,提起手上吃不完的食物揚了揚。
「不是每種咕嚕聲都是肚子餓好嗎?我又不是妳,哪可能這麼快胃又空了……」
很顯然命沒聽進她的話,望向那袋食物的眼眨巴眨巴閃著。
「……拿去吧。」
「嗯!」
海苔手卷的塑膠膜被迅速拆撕的聲音中,奈緒又咕噥一句,淺蔥色的眼再度投向前方人群裡玖我和藤乃的背影。
──我這是幹麼?好像跟蹤啊……
她不是正在街上跟命打發時間嗎?女孩將腦海裡猶新的記憶倒帶,溯找自己異常舉止的源頭。十分鐘前,她倆才走出便利超商,命就閉起眼亂嗅一通。
『……妳在幹什麼?』
『有一種……熟悉的味道。』
人的鼻子真的可以那樣聳動,她嘆為觀止。
『妳還真是……什麼動物化身一樣耶。』
『嗯!我喜歡貓!』
『……聞到貓的味道?』
奈緒喜歡和命窩在一起,單純無心機的命總讓她自在而無拘無束,但這敏感的女孩偶爾仍感覺跟命說話很累,得不停抓回重點。
『不是,是……夏樹的味道。……還有……好像是很難對付,讓人不太想接近的人的味道……』
奈緒順著命嗅聞的方向看去,果真在人群裡看見玖我,她身邊的人──亞麻色及腰的髮,是學生會那個女人。
「很難對付,讓人不太想接近」,奈緒頭一次這麼認同命的評價。
『哎呀,妳的嗅覺比腦袋靈光好多呢。』
命歪了頭瞇起眼睛。
『奈緒,妳好像在罵我?』
『這是稱讚。妳手上的熱狗堡要冷了,會不好吃。』
命的視線果然轉移了,奈緒肩一聳又看向前方的玖我和藤乃。之後,險些傻在大街上動彈不得。
玖我那傢伙也會臉紅彆扭就算了,那個沉著冷靜的藤乃……老掛著讓人摸不透討厭微笑的藤乃靜留,竟然露出那種──少女到幾乎要開出花的純真笑容。
奈緒眼微微瞪大,不知不覺就跟在她倆背後走了。
……大概是對她們從未見過的另一面好奇吧?奈緒嗤了一聲。
藤乃那女人……笑得一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很開心似的,旁邊的男人,不,連女人都呆住了。平常在學生會室倒還收斂,只用活像要把人吞下的目光看著玖我那傢伙的背影。瞧這親密樣,那日到學生會室她若慢五分鐘再拉開門,那兩人表情鐵定很精彩。
哼,又是內衣店……藤乃妳加把勁啊,堂堂風華的萬人迷,在玖我眼裡輸給內衣就好笑了。
一路看著她倆在UNIQLO、PEACH JOHN、維多利亞的祕密櫥窗前短暫停留又離去,心裡不停損著視線裡兩個少女的奈緒知道自己不太高興。
感情很好嘛……什麼?她們剛走進去的……不是家飾傢俱店嗎?竟一起挑傢俱……
明知不悅會更重,她仍在櫥窗邊停下腳步,從聖誕特賣品及閃爍燈泡間隙裡覷著那一對客人。藤乃指著一頂洛可可風的華麗桌燈,玖我瞪著她搖頭,那明顯在逗弄人的傢伙才挑了款造型簡約的玻璃桌燈。兩人在櫃台結帳時低著頭不知討論什麼,玖我忽地又指了指同款風格的大型立燈。
「……夏樹覺得要怎麼擺比較好?」
「妳的書桌旁一盞,桌燈放書櫃邊的小桌上如何?」
「咦,桌燈不放妳房內?前幾天不是房裡暗去撞了桌角……」
「那是絆到棉被。」
「夏樹都不折棉被的,房間裡好多危險陷阱。」
「什麼陷阱……妳管我折不折棉被!」
「啊啦,夏樹也管我晚上只穿浴衣呀。」
叮噹聲響起,她倆走出店門時,奈緒將帽沿壓得更低,拽著命閃到不顯眼處,兀自還聽見兩人的交談聲。
「奈緒?」
命探頭看她,奈緒沒有回應,淺蔥色的眼陰雲遍布。
──可憎的畫面。
看著那兩人親近言笑,便沒來由一陣悶怒。
藤乃極愛戲弄玖我那傢伙,言語上、肢體上的,對她的惱火與無措習以為常;玖我很容易生氣,幾次像是被藤乃激怒而張牙舞爪,卻總在她的笑容和不正經的賠罪下歸於平靜。
在校園及學生會室內撞見多次,此刻她更能瞧出──那兩個女孩子的相處擁有旁人難以介入的氛圍。
玖我的視線鮮少駐足於人,微微上斜著傾向人群頭頂的天,裝模作樣倨傲冷肅。她並不常注視藤乃,但會反應藤乃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小動作;在身旁那人開心得要飛上天時,她又會露出簡直就是無奈放任的苦笑。
至於藤乃那女人,她不會看入別的。在玖我背後、在玖我身邊,無時無刻,藤乃的眼都沾隨著她。正眼看著時一臉難以捉摸的壞笑,可從側面看去,她老是看得十分專注,活像全世界就只剩下玖我。
癡迷的笨女人。她暗自蔑笑。
心思全黏在玖我身上,怎會有如此重視他人超過自身的傻子?
除了自己,根本不存在可以信任的東西;除了自己,也根本不存在值得喜歡的人。
被送入福利機構後,她在數次責打及禁止吃飯的處罰下學會偽裝自己的爪與牙。大人們喜歡她乖巧的模樣,她在人前溫順規矩、在人後冷眼鄙蔑──都是假裝的,通通都是。他們也都是假裝的吧,其實很討厭她,卻因為她一副乖寶寶模樣而不得不對她好。
從小便被迫學會察言觀色,仔細揣測別人的心思再擺出他們想看見的那面,一切都會順順利利。她的世界滿是虛偽及謊言,沒什麼可以相信、值得重視。自己才是最重要、最誠實的,不會敷衍、不會背叛、不需要刻意討好。
她打從心底嘲笑著那些喜歡他人的笨蛋的天真,例如喜歡著玖我的那女人。
媛祭時她與藤乃交過兩次手。只因為她讓玖我摔車又把她綁得跟粽子似的,消滅子獸還不夠,她知道那表情空洞,一口一聲夏樹、夏樹的瘋狂女人是真的想殺了自己,彷彿她傷害玖我是犯下天大的罪。
然而,玖我衝了出來擋在她身前讓藤乃手裡的薙刀滯在半空。心中的疑愕脫口問出,玖我只短短回了一句。
『因為……妳跟我很像。』
她重新喚出雙槍指著藤乃,那女人竟露出欣慰的微笑轉身離去。
她覺得這兩人很奇怪。若有誰對自己展現敵意,二話不說就是敵人,她不懂藤乃為何能繼續對玖我微笑;前一刻才捆著她以為誘餌,數日前又讓她在公路上摔慘,卻僅僅因為一句她倆很相像便對最好的朋友舉槍,她更不懂玖我。
在一切發生之前她便聽過藤乃和玖我,兩個名字都是風華的名人。
從八卦室友那她聽來一些玖我的事,似乎是一個人住在校外、父親遠在海外、出席率差也總是獨來獨往、跟學生會的藤乃會長交情很不錯。某次在校園內她看見玖我獨自走向後庭院。
只一瞥眼,她便認出玖我眉目間那股熟悉的孤獨。一種咬著牙孤身前進的……親切感覺──這人跟自己很像,她即刻下了定論。很多人憧憬萬人迷的藤乃,她卻對玖我更感好奇。不為什麼,只因她們是同類。
在那鐵工廠裡她首次和玖我面對面談話,在她叫囂著任意使用HiME的力量有何不對時,玖我也低低地笑了。
『確實,沒必要聽從一番地的擺佈,如何使用力量是我們的自由。』
『妳也很明白嘛……』
微妙的親近感再度浮起,她唇角的笑才剛形成,玖我卻忽然舉槍指向她。
『……所以,我要覺得妳讓人不爽也是我的自由。』
揚著譏嘲的眉,玖我冷冷一笑,滿是鄙惡。宛如被打了一巴掌,她因而沉默。她倆對瞪不超過十秒,她卻在那一霎發現兩人看似很像,實仍不同。
玖我擁有一雙毫不掩飾情緒的純粹綠眸,她淺蔥色的眼卻總在半瞇流轉間隱藏住內心的憎惡。
突地,適才的親切全轉為負面觀感──她覺得玖我真是礙眼。
她們是同類,但獨立於世界之外並不表示她倆會站在同一片牆後。世界是個大圈子,她與她只不過是圈外毫無交集的散落孤兒。
她不喜歡誰,也沒有誰喜歡她。
她和玖我極為相似,卻仍然不同。
她們同樣孤獨,卻有個藤乃死心塌地喜歡著玖我。
──真是非常、非常讓人不順眼。
「……喂,奈緒。」
命忽然拉住她。
「幹什麼?」
奈緒稍稍脫離滿腔的陰暗情緒,低魅的嗓音不甚耐煩。
「……這個…給妳吃吧。」
奈緒一愣,命帶著痛惜的表情遞給她最後一塊奶油起司派。
「吃了這個,可以打起精神喔。」
極其輕易地,奈緒讀出命的擔憂。
她在奶油起司派的香氣裡突然聽見滿街人聲喧嘩,想起有一群女孩經歷過眾多悲傷。
現在,那些事都過去了。
令人不滿的事仍然很多,她也依舊以嘲諷的姿態冷眼看待這個世界。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和從前不同了。
她在風華的教堂裡擔任修女,常和一個老成的金髮小鬼拌嘴,另一個修女從不祈禱,總是平著臉計算學生困擾解決的機率;她每幾天會到醫院一趟,媽媽一如往常沒有甦醒的跡象,她卻覺得心電圖上穩定起伏的峰谷遠比一條直線好太多了;曾經是HiME的女孩們偶爾會吆喝著上KTV唱歌,她總拗不過葵的哭功要脅而跟著去分攤費用,有些時候她會上台唱唱歌,台下的她們酣笑著毫不吝惜掌聲……
『哇哦……奈緒很會唱歌耶。』
『嗯!好聽!我喜歡奈緒!』
那一次,鴇羽和命一搭一唱大讚著她,她移開眼略覺尷尬。角落的玖我靜靜喝著啤酒,自然而然處於一群歡笑的女孩間,她亦走入同一片氣氛裡。震耳的音樂與歌聲中,她倆無言,相碰的視線微微停留在彼此眼裡又各自偏開,沒有吵架。
她和她,以及其他人,都和之前不同了;她沒有喜歡上誰,卻不再有孤單的感覺。玖我的圈子裡有了藤乃,而她的圈子裡多了葵、多了命,與那些她本來只覺麻煩礙事的人。
也許,這世界並不是一無可取。
「……謝啦。」
那俏紅短髮的女孩失聲一笑,接過奶油起司派,緩了皺起的眉。輕輕咬下一小口,她隱隱嘆息。這派甜得恰到好處。
──竟然被那個命以這種方式安慰了。
「好吃吧?舞衣也說不錯哦,嗯!」
「嗯。」
她眉眼重展明朗,那單純孩子臉上的遺憾便一掃而空,也跟著高興起來。
「啊,夏樹和……那個靜留走到那邊去了。」
命遙遙張望,奈緒抬眼一看,她倆正停在路旁等待紅綠燈轉換。忽地,她眼角餘光閃過一間未打烊的花店,奈緒立刻給了自己理由不再繼續跟蹤玖我和藤乃。──媽媽床頭的花也該換了。
「不理她們了,我們去那家店。」
「哦……那都不能吃。」
「妳啊,就什麼東西都想到吃,鴇羽整天顧妳的嘴巴就忙死了。……等等,該不會因為這樣,她都沒空去和楯約會吧?今天才硬把妳塞給我……」
「我不喜歡楯,便當盒比我大。」
命臭起臉,她低聲一笑,再度拾回逛街的輕鬆心情。
兩個女孩並肩走入花店,不遠處那髮色湛藍的少女忽然回頭,只看見一個頂戴大棒球帽的背影,沒認出她來。
※ ※ ※ ※ ※
紅綠燈轉換之前,夏樹突然回頭向後看去,靜留順她目光望去,兩人背後卻只有街上平凡無奇的人潮。
「夏樹?」
夏樹搖著頭,與她一起踏上斑馬線。
「沒事。……奇怪,好像被人跟在後頭……」
「欸,我也有這種感覺耶,也許有人想搭訕夏樹吧。」
「……誰剛剛被人喊住要電話的?」
「這是聲東擊西呀。」
和存心胡鬧的靜留進行口舌攻防並非明智的行為,夏樹逕把話題帶開。
「瞎說什麼……妳還有想去的店嗎?」
靜留搖了搖頭。
「本來就沒特別想逛的店唷,不是為了買特定物品而出現在這的。」
那紅眸的少女在略寒的天裡笑得溫暖,夏樹只是沉默,並未答話。
「啊啦,夏樹怎麼不說話?」
「我要說什麼話?」
夏樹看她一眼,心下暗笑她套話的詭計不會再得逞了,誰不知道問了就得等著被鬧得臉紅尷尬?靜留眨了眨眼,撫著臉嘆口氣。
「夏樹當然要問我為了什麼而出現在這嘛。」
竟有人這麼無賴……夏樹沒好氣回了一句。
「妳都說了,那自己回答吧。」
──咦,不對!
那狡黠的少女合十雙手放在唇前,彎起得逞的壞笑。
「因為想跟夏樹逛街,就出現在這了。」
似乎有路人側目瞧來,她不甚自在板起臉,加快速度往前走去。
「好、好啦,盡說這些……妳沒想逛的,那陪我去間店看看吧。」
靜留嘻嘻笑著,隨她又走過一條街,轉入另一條相當熱鬧的商店街。眼見招牌盡是些電腦零件、動漫便利屋之類,靜留朝門牌地址一瞥,這街名似乎有風華的秋葉原之稱。
有些新鮮,她還沒到過這條街上呢。夏樹像匹識途老馬般帶著她穿梭在騎樓底,很快便停在一間大型的遊戲便利屋前。
「唔,果然……我就記得是聖誕夜開始發售……」
夏樹站在店前一幅大海報前,海報上有個纏綁紅色頭帶的黑髮男子橫眉豎目,渾身散發森藍的光芒,背景是一個魁梧的紅衣軍官笑得邪惡。靜留把遊戲名稱唸了出來。
「街頭霸王四……」
「嗯……嗯!隔了好多年才推出的格鬥經典續作呢!」
──啊啦,表情都不一樣了。
靜留不覺失笑,朝店內一張眼後忽地搖了搖海報前走神的她。
「夏樹,裡面有試玩的機器。」
夏樹翡翠般的眼猛然一亮,一瞧店裡盡是男子,還有幾個不修邊幅的御宅人士,那髮色似海的少女突地略顯猶豫。
「我進去看看,妳要在這等還是……?」
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靜留微微一笑搖了頭。
「我陪妳進去吧。」
儘管沒有特別注意,她還是察覺她倆出現在這裡似乎相當顯眼。夏樹進了門便筆直朝某台試玩機走去,一旁男子們往旁避開,她想不注意也難。無視背後的輕微騷動,靜留自若地隨夏樹坐到那台試玩機前,瞧著她一臉興奮摸清介面,很快就選好角色開始遊戲。
「好久沒玩過肯了。」
夏樹很高興的樣子。靜留微微笑著瞧了畫面幾眼,只覺聲光效果驚人,夏樹操作一個穿著紅色道服的金髮男子,頻頻朝上揮拳或跳至半空旋轉掃腿。
「哦……操作方式有改過……」
十分專心的夏樹喃喃自語,畫面上的角色合起雙掌凝出一顆光球射向敵人,靜留偏過頭凝視夏樹側臉。
「夏樹。」
「嗯?……布蘭卡這傢伙,老是愛放電……」
「夏.樹。」
「嗯嗯?……好,接著是本田這胖子……」
「夏樹,我現在要抱妳喔。」
「……啊?」
過了幾秒她終於轉過頭來,一臉迷惘。
「靜留妳剛剛說什麼?」
「我說妳專心的樣子很可愛。」
──紅袍的肯被瞬殺了。
「妳、妳在亂說什麼啊!啊,死了,都是妳!」
一旁好幾道視線斜斜瞥來,那孩子紅了臉又羞又怒,靜留咯咯一笑,指指畫面。
「夏樹,遊戲又要開始了。」
「哼,老是愛鬧人……」
夏樹咕噥著把目光轉回螢幕,靜留不再戲弄她,只是帶笑看著她擊敗一個又一個敵人。不久,靜留擱在腿上的包包裡忽地傳出悅耳的鈴聲,在遊戲的咆哮聲中微顯突兀。
「夏樹,我去接個手機。」
「啊…好……喂,別去那邊,常有人抽煙。」
小小的體貼讓她走開時不禁抿唇微笑,她轉個方向在數台沒人光顧的夾娃娃機邊止步,掏出手機一看,卻是晴世來電。
婉謝不了今晚應酬性質的耶誕晚會似乎讓她心情不佳,晴世的嗓音少去平時的爽朗,靜留稍一探問,晴世卻說是和靜留父親談過一會的緣故有些乏累。
「父親他…說了什麼嗎?是我的事?」
聽出她些微的停頓與忐忑,電話那端的晴世忽然笑了出來。
『是啊。姨丈對妳的決定有些錯愕呢,還不小心提起這是妳第一次不遵照他的意思來。』
「嗯……不過父親還是應允我了。」
『我正是要跟妳提這件事。姨丈特別強調,不可以派給妳太輕鬆的職務。要像到德國去那樣多所歷練──原文轉述。』
晴世話聲裡有明顯的笑意,靜留鬆了口氣,父親既然這樣說,那就是這決定沒讓他不悅了。
「啊啦,我能問是怎樣的職務嗎?」
『敬請期待唷。』
「壞心眼。」
電話那端的晴世似乎高興起來,滿口保證絕對讓她往後四年很精采,三月底她會再來一趟日本,屆時就會透露得更詳細。
『總之,暫時先以學好德文為短期目標吧。』
之後,兩人的話題轉向耶誕夜的活動,似乎對她和夏樹能逛街感到羨慕,晴世哀嘆著這晚會盡是些不解風情的大叔和老頭,兩人又笑談幾句便結束通話。靜留正要走回夏樹那兒,目光忽地被夾娃娃機裡的布偶吸引了。
機器的玻璃窗內有一群趴在紙箱上的深色狗兒,竟是做成棄犬模樣的布偶。無辜的眼神、等待的姿態,紙箱上還繡著「我很乖。」、「請領養我。」、「尋善心人士」等不同字樣。
靜留有些困擾地發現自己竟會對夏樹以外的可愛事物心動,可這個狗兒……那紙箱居然還能拆卸……
──嗯,等等叫夏樹來看吧。
走回夏樹身邊時,那孩子正惱怒地摧殘試玩機手把,靜留一瞧畫面,夏樹的肯正讓海報上的紅衣軍官一招擊斃。
「該死!又輸……不玩了!」
夏樹霍地起身。
「欸?夏樹要走了?」
夏樹用力嗯了一聲,速速走到櫃台,直接拿出錢包。
「一片街頭霸王四。」
結帳時夏樹兀自氣鼓鼓罵著定要讓貝卡不得好死云云,靜留在旁低笑惹來她的一瞪眼。
「走吧。」
「啊……」
靜留正要喚夏樹看那個布偶,那行動迅速的少女竟已走出店門,靜留微覺惋惜,卻也只再看那些可愛狗兒一眼便跟了出去。一出店門,室外寒意撲面而來,怕冷的她正將圍巾裹得更緊。
「接著去哪輪到妳想。」
那孩子神情裡還有些悻悻然,靜留淺淺笑著看了錶,指針指向晚間九點半。
「夏樹,我們找個安靜地方看夜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