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0-07-23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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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落地窗外大雨猛墜,無燈的室內有雙碧綠似獸的瞳,眉邊是道粗率處理的傷。


──無機短音一過,電子鐘螢青的光隨之跳閃,現在時刻八月十五日凌晨零時整。


──獸瞳死瞪著雨幕,她告訴自己:脫離那男人監護的時間還剩五年。




「夏樹,快到家了。」


車窗外灰白的站牌橫掠向後,綿密的文字化為一片刷過的鴉影,靜留輕聲提醒夏樹。那孩子點了點頭,並未說話。


「……我剛剛說想看夜景。」


「我知道。」


她不快也不慢應著,語氣自然彷彿沒有任何事情不對。那紅眸的少女沉默半晌,頭微微垂落,瞧來頗感沮喪。


「我不要回家看風華的夜景明信片……」


一句話沒頭沒腦,夏樹愕了。


「妳在說什麼?」


「說妳不帶我去看真正的夜景。」


「我們正在路上啊。妳想去哪了……」


她微露無奈,抬手搖了下車鈴,停靠地距離她倆共有的町屋還有三站之遙。


「乖乖跟我走就對了,我騙過妳嗎?」


「夏樹沒騙我,是都敷衍我。」


知道她說的是這一年來的不良紀錄,那女孩壓低了聲音反駁。


「最近沒有!」


「夏樹前科太多了,讓人不敢安心。」


似是信了她的話,靜留微微笑開,夏樹卻覺那眨閃的眼讓笑意平添狡詐,撇嘴哼了一聲。


「滿腦子胡亂瞎想,沒事也被妳想到有事…………走吧,下車了。」




公車車體隆隆搖震,括嚓的停煞聲後,那車彷彿疲累的老者般喘著氣逐漸靜止,兩個女孩一前一後走下,站在無人的公車亭邊張望。


這站左近並無任何住家與建物,筆直的公路兩端沒入暈糊的夜色裡,路邊一盞盞靜立的燈漸遠漸低,底座銀白反光靜悄悄閃著。闇夜裡只見一片空曠地面積著平整的淡青灰藍,公車尾的紅燈正緩緩消失在迷濛的霧氣中;白日落下的雪還未退盡,偶有微風刮過,寒意更盛,便是靜留也忍不住稍稍拉緊大衣。


「十點七分……」


那孩子縮著肩探看電子錶,望四週瞧了幾眼,喃喃自語化為唇前煙白。


「……應該是那方向,走吧。」


夏樹招呼她一聲走向百公尺外一處下傾的斜坡。她在吐霧似的呼吸裡輕輕搓手,皮質手套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唇邊似乎帶著笑,靜留察覺她的步伐略顯輕快。


「夏樹要帶我去哪?」


「這裡有片不小的平崖,雖然沒高島屋頂樓那麼完整,還是可以看見大半個市區和風華港。」


兩人邊談邊走,不一會便下了那道斜坡,夏樹在路燈的淡白光中領著靜留穿越一片枯枝簌簌的落葉樹群,靜留睜大了眼,辨認出小徑旁有間荒廢的陰暗小屋。


咻咚、咻咚。靜留側耳一聽,似乎是風灌過破損玻璃、窗戶搖顫的呻吟。


「夏樹……」


「嗯?」


她信步直走,並無任何遲疑,靜留跟上她的腳步。


「妳今天老帶我到奇怪地方呢。」


「會嗎?」


那孩子微側著臉,靜留在黯淡的光裡瞥見她眉梢輕揚。


「那邊有間廢棄的破敗屋子,一路又都沒人影的……」


「妳會怕?沒事的,這邊很少人來。」


靜留忍不住輕聲嘆氣。


「夏樹這話聽來更讓人不安呢。」


那單純的孩子一陣沉默,意會過來才瞪她一眼。


「我又不會吃了妳!找個少人地方看夜景才好,難道妳想到高島屋頂樓去擠?」


靜留又嘆了口氣,手也搭上被夜風吹寒的頰。


「我是不想去吵鬧地方看夜景,不過……讓夏樹吃掉我無所謂唷。」


「吃妳個頭!」


風裡多了靜留的低笑和夏樹的咒罵,惱怒的她加快步伐,那嘻嘻笑的少女緊跟在她身後,枯樹群及荒廢屋子很快便被拋在後頭。兩人彎過一小片裸露岩壁又走了段上坡路,終於到達夏樹口中那片平崖。


平崖比兩人熟悉的海崖還大逾三倍,崖壁邊躺著一顆扁平大石,石上堆著薄薄的雪。一團路燈的暈白懸在小路盡頭,鋪出平崖上一扇銀亮淡光,扇緣朦朦朧朧沒入陰暗;模糊的崖線外是窩深沉的鴉黑,散長著幾株剪影般的樹形,遮去遠方爍亮的繁華。


天際疊著大塊大塊灰黑的雲叢,繁星亮光不再鑲於夜空,一顆顆全嵌在寬廣堅實的地表上,點出隱隱約約高樓廣廈的輪廓,浮於半空的紅芒眨閃眨閃,樓群間有橘黃的洶湧流線穿淌。


都這個時刻了,市區還是很熱鬧呢。──她嫌那樹擋了眺望的視線,舉足就想換個位置避開。


「別站太過去,這附近都沒護欄。」


她才往崖邊走上一步,夏樹便把人拉住,碧綠的眼在夜裡灼亮而謹慎。靜留唇邊浮起柔暖的笑,聽話踱回幾步與她並肩而立。


「那一片環形……就是風華灣吧?」


夏樹點了點頭,抬手一一指出這座島的地標。


「灣邊公路的盡頭就是大橋。」


一翠一紅兩對眸越過樹影直眺向遠方,風華港在耶誕夜裡仍通明輝煌,映得灣面一片波湧亮芒,一道奪目的橘黃色光橫過灣面直向本島的方向延伸,中央部位卻硬生生黑去一截。儘管斷得突兀,她倆都知道,那一段無顏色之處未來終將亮起同樣的光芒。


「那裡,像座塔的……是高島屋。」


靜留順著夏樹指尖看去,市區棋布的光陣裡有棟樓卓然而立。大樓方正的基座燦如白晝,朝天空收束出一座越高越闇的尖塔,頂樓僅圈了一環細白的照明,白環上亮著巨大的X'mas。


「學校在哪兒呢……」


「左手邊那個位置,水晶宮是那團青白色,教堂在後面一點。現在重建中看不見十字架,去年還能看見鐘樓……」


夏樹遙遙指著,靜留掠開讓風纏帶上頰的髮絲。


「夏樹去年怎會來這地方?」


「調查一番地的時候,曾經埋伏在這。」


那孩子話聲平穩,任寒冷的氣流拉扯她平順的髮,悠悠放遠的翠瞳微微眨閃。


「一番地……」


靜留低低一聲,話尾逸散在抿起的唇線裡並未說完。


「一番地……怎樣?」


夏樹轉頭瞧著她,微露警覺。靜留柔柔一笑抬起頸,投入夜空的眼一張望後卻垂落了。


「今天沒有月亮。」


「當然,下雪天哪裡看得見。」


靜留唇角又是一揚,極輕極淺。


「有時候看見月,不免想著它是否也會寂寞呢。」


「……寂寞?」


那孩子挑起一邊眉角,似是笑她的多愁善感,靜留瞇起的紅眸在夜色裡蕩了層情緒複雜的浪。


「有顆紅色的星陪了它、陪了我十八年呢。」


夏樹凝視著她,專注而警覺。


「妳在想那時候的事?」


那敏銳而善良的孩子說著過去的一年,她卻明白她話裡暗藏的火光與血色,靜留迎著夏樹的視線微微一笑。


「夏樹別擔心。我只是……在思考那顆紅色的星。」


仍然不習慣與那雙純粹爍亮的紅眸對視,夏樹目光偏落在她身後枯黑的樹影。


「有什麼好想的,那些……事……」


她猶豫一陣,似乎在找尋適當的形容詞,末了卻徒勞無功咕噥帶過。


「很多、很多喔……因為那顆星,發生了太多事……」


她輕輕說著,雙手舉在胸前摩挲,暖白的霧氣流連於唇邊與指尖。


「也是因為那顆星,才能認識夏樹唷……」


她瞅著她,眼眨閃如兩顆再現的紅星,卻少去妖異多了歡燦。夏樹心下一跳,順著她話頭問出長久來的疑問。


「雖然以前問過了,我還是想不通妳幹麼這麼在意我啊……只不過……在庭園裡碰過面而已。」


『因為我喜歡夏樹啊。』、『夏樹好冷淡……我們是朋友啊。』,夏樹還記得靜留當時輕淺而自然的笑,也曾認為這兩句答案能解釋一切。現在,她想知道得更深、更貼近核心。──例如……一個人如何喜歡上另個人。


靜留淡淡一笑,問夏樹認識她多久了。那孩子微覺奇怪,只說從初二那年算起,也相識三年了。


「夏樹以為我們在庭園裡是初次見面對吧?」


「嗯。……妳該不會是沒被人兇過,才…才這麼好奇我吧。」


她為自己的猜測臊了臉,她忍不住噗哧笑出。


「『不要跟我說話!』,夏樹那時真的好兇,我都不敢追上去哪……其實,我更早前就看過夏樹了唷。」


夏樹咦了一聲,想起那一場細雨、那一方乾淨草坪的靜留卻彎起眼笑得懷念。


「正是從那時開始注視著夏樹的背影呢。」




憶起當時,恍惚中總會聞見那一股強烈的溼涼氣息。


微冰、微冷,交雜悶鬱與百無聊賴的氣味裡,她在內心的玻璃牆後看著自己微笑漠然。下一瞬,那抹更沉更鬱的蒼藍畫過眼角。


不大不小的雨降向周身,她隨意將書包甩在背後,一瞥而過的她只來得及見到那背影遺落在地的孤冷與倨傲。映在眼裡的形象如此鮮明,以至於在草坪上再次見到時,她立即認出是那大踏步走在雨中的孩子。


『玖我夏樹……』


輕聲喃唸從旁人口中得知的名字,凝視著孤身坐在草坪上望天的夏樹,她罕有地專注心思。


寂寞。


當下她瞧見夏樹的內心卻沒有多想,以為不過是孤僻孩子的常見情緒,只讓那雙純粹而堅定的乾淨視線轉移注意力。


『靜留,喜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情緒……』


生日那天夏樹這麼問著,她卻不知從何說起。


雨裡的她、草坪上的她,她從未想過,這個孩子的背影竟從此令自己魂牽夢縈。


人生能有多少次四年?她最青澀的四年全貼上夏樹的名字,這一路走來,酸甜苦辣、痛悲喜樂全嚐了;而今她與夏樹同住一個屋簷下,曾經的激烈壓抑遙遠如夢,嬉鬧與表白變得簡單,她逐步整理好的心情每每逸散於一聲甘中帶澀的嘆息。


一言難盡哪,夏樹的問題竟如此難回答。


夏樹的背影是一切的起點,但她定會從那雙翡翠般的漂亮眼睛談起吧?夏樹眼底那強烈到幾乎綻光的堅定與固執撼到她了……




她因記憶中那雙翠綠的眸而微笑,夏樹不知該如何回應那句話,沉默半晌才又試探著問了一句。


「然後呢?」


她加深唇角的笑意,卻側著頭幽幽一嘆。


「……我很感謝媛星。」


夏樹問了聲為什麼,她忽地抬指輕點夏樹左側腹。


「別亂來。」


夏樹捉住靜留的手挑起眉,警告她的不規矩。


「夏樹的印記是在這個位置吧。」


那警戒的孩子點點頭,她帶著她的手按上自己的右側腹。


「記得大樹下那一天我手摀住的位置嗎?」


靜留微微笑著,說起那一日她發燙的印記。那孩子鬆了眉,手背輕輕靠著她大衣下曾烙印紅痕之處,並沒抽回。


「我以為妳生理痛。」


「啊啦,那樣的疼痛是更下面的位置喔。」


「妳的印記那天怎麼了?」


「很燙。……非常、非常燙,那一定是……」


靜留手腕一翻,又移過另隻被凍涼的手握住夏樹,笑裡渲著深深的喜悅。


「那一定是想提醒我,有人要烙進我單調的生命裡了。」


夏樹幾乎燒到耳根,而她只是真摯地笑。


「妳……怎麼可以一直說著這些……這種話的……」


雪夜的寒冷無法降低頰與耳的熱度,她以囁嚅的話迎擊她直白濃烈的情感,紅眸的少女肩微微聳攏,微笑滲入一絲帶俏皮的歉意。


「好不容易可以這樣說了呢,夏樹多擔待擔待我吧。」


她輕眨著眼,她卻一口回絕。


「才不。」


靜留垮落眉就抱怨她壞心眼,夏樹回瞪一眼撇著嘴反擊。


「我擔待還得了!妳最懂什麼是得寸進尺了。」


她咯咯一笑,那雙眼愉悅洋溢。


「夏樹好瞭解我。」


「我不是在稱讚妳。」


她低哼一聲,她不知為何仍笑得開懷。夏樹眼轉了轉,把話題拉回。


「之後?」


靜留長睫眨閃,輕挑起眉微現不解。


「妳那天吵醒我,之後呢?」


她雙手略略收緊,驚訝的眼裡染入一點失落。


「……夏樹忘了?妳扔下書包就想離開……」


「才不是!我有叫妳去醫護室。……不對,我不是要問這個!」


「欸?」


「就是……我想問……妳…妳怎麼……」


字句越來越微弱,一句話未完夏樹便吞去聲音,垂落的眼滿是靦腆,好半晌仍欲言又止。


「夏樹想問什麼?慢慢說,沒關係。」


察覺她又落入正經時慣性的思索與害羞,靜留端正臉色,斂了玩鬧的心緒幫著她。夏樹擰緊眉,終於偏過頭去。




「我想問……妳為什麼會喜歡我,還有……很多、很多。想問那些……我不知道的……妳的事情……」




靜留愣住了,而夏樹移開視線,兩人在深夜的寒意裡僵持。


等不到回應的夏樹心下忐忑,眼角餘光一瞥,靜留的眸裡浮著彷彿驚訝又彷彿喜悅的不可思議。緩和尷尬似地一笑過後,她柔柔問了,軟穠的京都腔更形溫婉。


「怎麼突然想知道我的事?」


夏樹略一猶豫,簡短解釋一句。


「沒什麼。感覺上……有些不公平吧。」


「不公平?」


「我的事情妳都知道了,母親、那男人、Duran……但妳從不談自己,這樣不公平吧?例如……妳小時候在京都之類的。」


──糟糕,怎麼脫口就問人童年過得如何?


臉驀地燙了,夏樹對此甚感氣惱。靜留似乎不甚在意,微笑依然輕淺,不像平常那樣調侃她,微掩的紅眸裡凝著一絲懷想,纖巧的指尖輕輕撩撥掌握中夏樹皮手套包覆的指,那孩子瞪起眼抓住嬉鬧的她。


「夏樹都是自己說給我聽的嘛。妳不問,我怎曉得妳會想聽我的事?……何況夏樹老是來去匆匆忙得很,就算我想聊也沒機會呢。」


──相聚的時間再多都嫌短,更該用來承載妳的嗓音與言詞。


──因為我是如此喜歡著妳唷,想知道更多、更多夏樹的事。


未言明的話讓她忽地高興起來,被夏樹握緊的手逐漸暖和,靜留捨不得更進一步戲弄她了。──手會被丟下的。一定。


三言兩語便將球踢了回來,然而靜留所說確是事實,夏樹揚起眉,對她薄薄的抱怨蠻橫以對。


「不管過去了,總之,現在這樣不對,妳得告訴我妳的事。」


──這孩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靜留倏地抬頭,晶亮的紅眸藏不住訝色。


「夏樹,妳不要緊吧?有發燒嗎?」


「誰發燒了,我穿得很夠。」


「真的?……不行,我瞧瞧。」


靜留立刻抽手,掌一翻就搭上夏樹額際。


「有點燒……」


「哪有!是妳的手太冰了。……妳的手套呢?怎麼沒戴著?」


「欸?……討厭,被識破了……」


「什麼?」


靜留並不回話,只是從手提包裡掏出手套慢條斯理戴上。夏樹猛地醒悟,哼了一聲刻意把手收進大衣的口袋裡。


「狡猾的傢伙……」


靜留摩挲著手,委委屈屈看她一眼。


「夏樹小氣……我才想說妳今晚好大膽呢。」


「什麼大膽!」


明明是正經的話,讓靜留可憐兮兮一詮釋卻全走了味,夏樹才退熱未久的臉龐又添了許紅。


「把人帶到隱蔽荒涼的地方,又說我得講出所有的事,夏樹不覺得自己挺壞的嗎?」


「就說這裡適合看夜景!還有,不要曲解我的話!」


靜留咯咯笑著,向四週一張望卻走了開去。


「夏樹來這坐著聊吧,那兒風大。」


她佇足那顆大石邊,取了面紙拂去結塊的雪,朝兀自惱怒的夏樹招手。


「有什麼好聊的!」


「夏樹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嗎?」


夏樹略一猶豫,悻悻走了過去。




「要從哪邊講起呢?」


「隨妳,我沒聽過的都可以。」


「夏樹好不負責任,這樣誰知道該怎麼說。」


「唔……不然,妳當作寫自傳好了。」


靜留橫她一眼,而夏樹嗤笑出聲。




落在地表的星團漸漸熄去,穿梭流淌的光河亦剩幾點橘燈緩慢移動,耶誕夜的盡頭仍駐留在高島屋尖塔的X'mas字樣裡。她倆並肩坐上崖壁邊的大石,靜留絳紅的眸投向遠方烏沉沉的海灣,在夏樹詢問下談起自己。


「身為藤乃本家的獨生女,自小便被父親視為家族及藤乃實業的繼承人,在嚴格的教育下逐漸長大。」將藤乃兩字替換成任何一個財閥的姓,便會是各千金小姐的人生,她其實並不特別。靜留平平淡淡地說,夏樹卻出聲否定。


「不對。……學校也有好幾個家世良好的財團大小姐,靜留妳不一樣。」


「那邊不一樣?」


她好奇心起,想知道自己在夏樹眼裡是何模樣,那孩子思索一陣聳了聳肩。


「難以形容。總之,像那個珠洲城,妳和她就差很多。」


「夏樹好過份……認識這麼久,竟然只有四個字能給我。一年一個?小氣。」


靜留語調低迷,眼神散著悲傷及失望。


「呃……我…我也要整理好才能有答案啊……」


夏樹心虛了,忙學著她將回答的日期延後,靜留又抱怨一聲壞心眼、吊人胃口才罷休,轉口談起學生會的執行部長。


「夏樹也許不太曉得,珠洲城是近幾年間發跡的財團,藤乃這個姓的歷史可以上溯至幕府時代,規矩和要求免不了多一些的。」


「妳可以直接說是暴發戶和傳統世家沒關係,珠洲城不在。」


「夏樹這樣說挺沒禮貌哪。」


「少來,妳還不是也在偷笑。」


靜留唇邊隱泛的笑意漸漸弭平,神色轉為認真。


「話雖如此,像是要證明背景與能力無關,遙一直都很努力唷。啊啦,所以初中時她十分看不慣我這個世家小姐,曾揚言要我倆各自代表世家和新興世代決一勝負呢。」


夏樹嗤地一笑,只覺那黃髮的執行部長未免太熱血。


「該不會從那時開始,她就老嚷著要跟妳決勝負吧?」


靜留撫著臉嘆口氣,眉間多了座煩惱的峰谷。


「夏樹猜對了……唉,怎麼聊到這,想起令人難過的事啊。」


「怎麼了?」


「是風華大學入學考……」


「入學考?妳不是要直升嗎?」


靜留點頭,卻又幽幽一嘆。


「昨天遙來找我……」




『喂!靜留,我聽說妳決定繼續就讀風華大學了?』


砰地一聲,學生會室的門被大力拉開,執行部長搖著一頭豔黃的髮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她放下手裡收拾妥當的文件,彎身從抽屜裡抽出一張表格。


『是的。』


她遞出那張表格,微微一笑。


『這是……』


『妳的風華大學直升申請書。』


遙那雙濃黃的眉突然皺起,將那張表格交給身後的菊川。


『妳也有一張?』


見靜留點頭,遙的眉皺得更緊,朝她攤出手。


『給我。』


每次考試後遙總會以同樣的台詞向她借閱成績單,不疑有他的靜留將自己那張申請書拿給她。


『好,沒收了。……雪之妳好好收著。』


見菊川一臉慎重將她與遙的直升申請書收入文件夾,微覺錯愕的靜留出聲提醒。


『遙,申請書得由我,而不是學生會的書記繳給理事長過目。』


『誰說要繳給理事長了?這東西妳拿去。』


遙把一封白色信函放在桌上,靜留掃了一眼,又慎重地從第一個字看到末尾的第三個字,側著頭略帶歉意發問。


『逃戰書?』


『對,逃戰書。』


『小遙,是挑戰書……』


遙的情緒已激昂至聽不見菊川的提醒,她一拍桌認真地朝靜留宣戰,宛如賭上性命的武人。


『藤乃靜留,明年一月底的風華大學入學考,來一決勝負吧!這次也不准妳逃走!』




「……就是這樣。」


靜留蹙著眉第三次嘆氣,夏樹卻忍不住哈哈一笑。


「夏.樹。」


她瞪住她一字一頓,夏樹笑得更厲害了,幾乎快直不起腰。


「夏樹!妳……過份!」


她低聲埋怨,輕咬著唇卻拿不定主意要怎麼反擊,半晌夏樹好不容易才停下笑。


「真累……第一次笑成這樣……」


「夏樹好壞!我平白多了個入學考試,妳竟然笑得這麼開心……」


不說則已,夏樹又是噗地一聲,靜留淡細的眉扭得更緊,紅色的眸透著惱怒。


「好啦,不笑了……沒想到那個珠洲城平常讓妳耍著玩,也能這樣讓妳吃癟。」


見靜留難得苦惱無奈,夏樹暗笑著正要安慰,那煩惱的少女緩緩垂落頸,頭頂壓著沮喪的烏雲。


「她說若有必要,四年後的研究所考試也要來一次決勝負……」


險些又笑出來,夏樹乾咳一聲隨口建議。


「輸給她一次不就行了?」


話才出口,靜留略微沉默,眉頭一鬆卻垮下得更徹底。


「我輸過了,遙更生氣地要我嚴肅面對決戰……」




──夏樹停下大笑是好幾分鐘後的事了。




「喂,靜留。」


夏樹探著頭又喚一聲,靜留將臉別得更開,擺明不想理會她。


「抱歉啦,我不會再笑了。」


靜留還是沒動靜,夏樹搔著頰,伸了手把她扳回身。靜留並不如夏樹想像中壓住笑等著捉弄她,被轉過來的臉龐兀自蘊含嗔意,細長的淡眉挑起一截火氣的弧,怨怒地睨著她不吭一聲。


「對不起啦,妳別生氣。」


那對紅瞳還是同樣角度、同樣情緒,夏樹一陣慌亂,只得連聲道歉,直到靜留的不悅終於鬆動。


「夏樹妳太過份了……幸災樂禍……」


受了傷的京都腔十分虛弱,無措的夏樹支吾半晌,卻沒長進地仍以同樣的台詞賠罪。


「對不起,下次我不會這樣了。」


「承諾下次沒用,整晚的好心情都壞光了,夏樹要賠我。」


腦海隱隱浮起關於賠罪的不好回憶,夏樹想補償卻說得小心翼翼。


「好,怎麼賠?」


「這種事得要賠罪的人自己想。」


夏樹皺起眉思索片刻,試探著說了句。


「入學考試那天我去陪考。」


靜留更落寞了。


「夏樹原本不打算陪我去?好傷心。」


「呃……那……我幫妳整理房間?」


「需要整理的是夏樹自己的房間……」


「唔……我…再做一次蛋糕?」


靜留想起十八歲生日隔天,夏樹興沖沖端出一個造型奇異的蛋糕,她十分開心,但是到了半夜……


「夏樹忘記那天我們都跑了好幾趟廁所?」


「妳就認定我又會失敗嗎?算了!換一個……」


連說幾件都讓靜留否決,夏樹垂下眼認真思考著,環胸的指輕敲肘彎,並未注意到身畔那人逐漸露出的狐狸尾巴。


「好吧,這個再不行我就想不到了……」


夏樹抬起頭,神色靦腆卻認真,靜留及時掩飾住眼底的笑意,仍瞅著她一派哀怨。


夏樹忽地手一伸,那手按住肩膀再自然地扳向前,措手不及的靜留直靠向夏樹肩窩,撞入滿懷那孩子的氣息裡。


「對不起,我下次不會幸災樂禍了。乖,別生氣了,抱歉。」


她沉沉的道歉在耳邊徘徊,手搭在背上輕拍安慰。夏樹的體溫從身前、從肩後透來,鼻尖輕觸她深藍似海的髮;有隻手笨拙地撫著她腦後的髮,生澀卻誠摯。


無法克制地,靜留臉燙了。




夏樹離她如此近。


她伸出手稍稍一環,便輕易抱住她。


──喜歡。好喜歡妳。


──我最喜歡的夏樹。


輕輕抱著彼此,她在耳邊低低呢喃,靜留驀地想起她倆在燬壞的教堂內最後的擁抱。她是如此錯愕、如此訝異,而那孩子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搭載最真摯的誠意。有如此刻。


失策了哪。


她確實惱著夏樹,見她無措慌張地道歉怒氣早已煙消雲散,但惡魔又在耳邊慫恿著將埋怨稍微增幅,那單純而善良的孩子總把她的偽裝當真,定會再次上當。她聽從那壞心眼的耳語了,眼下卻……這突然的擁抱著實將了她一軍。


夏樹極易臉紅,她卻明白自己面對她亦不遑多讓,只不過先發制人的往往是藤乃靜留罷了。怎麼辦?臉一定很紅。




「靜留?……喂,妳還在生氣嗎?」


糟糕。


夏樹無預警退了開去,她一抬眼兩人的視線便碰上,她清楚看見咫尺外的美麗翠眸緩緩睜大。


「沒……不生氣了,我很好。」


她匆匆別過臉去。


「啊…嗯……」


夏樹吶吶說著,她趁機平撫心跳。


「妳臉很紅。」


──啊,夏樹妳這魯莽的壞心人,不要提醒我。


她噘起嘴暗自抱怨,因無法壓抑臉頰爬升的熱度而困擾。


「都是夏樹的錯。」


那孩子愕然,仍搭在肩上的手稍稍使勁按住。


「妳還在生氣?那我……」


肩上的力道加強,夏樹竟是打算再抱她一次,靜留忙抬手制止。


──這孩子的單純和率直真的是會害死人。她快暈了。


「不,不用,我很好。」


那孩子不再說話,卻一直凝視著她、按著她的肩,她的心跳毫無緩下的跡象。


「……喂,靜留。」


「是?」


她偏著眼應了一聲,軟穠的京都腔透著鼻音。


──夏.樹,趕快把話題帶開,別談這了。


「妳被人抱了都會變這麼乖嗎?還……滿可愛,臉紅紅的……」




「夏樹!」




她嚇了一跳。


挑揚的眉、不悅的語調,還有那一對埋怨的紅眸,夏樹知道靜留又生氣了。


只是對這樣的靜留意外、想試著稱讚讓她開心,她卻皺緊眉抗聲喊了她,十足惱怒的模樣。


「對不起……」


本以為抱抱她可以化消怒意,靜留似乎被安撫了,嘴上說著我很好卻埋怨都是妳的錯,改口稱讚又讓她更氣──夏樹實在捉不準靜留的情緒變化,只好挫敗地再說聲抱歉,收回的手擱在腿上無力交握著。她不願靜留生氣,卻老是惹她發怒,稱讚也不得體,夏樹為自身拙劣的人際技巧而懊惱地閉了嘴。


兩人各自緘默,靜留垂頭注視一地被踏硬的堅雪,夏樹偷眼覷著她,末了還是試著打破膠著的死寂。


「靜留。」


她低低應著,聽不出喜怒。


「我以前說過的話,妳還記得吧?」


「夏樹的話,我有信心。」


「那好……妳在想什麼?」


靜留愕然,紅瞳抬起滿是不解。


「夏樹說話老是這麼突然,聽不懂。」


「我之前說過『希望妳在想什麼都能跟我說』,剛剛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知道這樣做妳氣消了沒,所以……」


彷彿訝異彷彿無奈的奇妙情緒在紅眸深處閃逝,靜留忽然按住她的手搖了搖,夏樹停下話聲愣看此刻又如平常般溫雅的她。


「夏樹,我才該說抱歉,剛剛反應太大了。」


她柔柔說著,唇線彎成熟悉的櫻色弧線。夏樹皺起眉,仍不明白眼前的她情緒因何轉變。


「妳是怎麼了啊……一會怒一會笑,現在又跟平常一樣,我也不懂妳。」


靜留抿嘴笑了起來,忽然抬手一戳夏樹臉頰,她捉下那隻手握著以防她又搗亂。


「因為夏樹老是叫人意外嘛……」


──夏樹,妳不經意的話和行為都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她將內心的感嘆稍加修飾,夏樹凝神看著她。……沒錯,靜留眼裡多了層不明顯的靦腆。


「原來妳在害羞。」


因為明白而突然開心起來,靜留卻蹙起眉瞪她一眼。


「夏樹自己不也是?明明就比我還……」


「那都是被妳鬧的吧!」


想到平日被戲弄的種種,夏樹憤憤出聲打斷她。


「那樣的夏樹很可愛嘛……」




「妳剛剛也不差啊!」


──幾乎是瞬間,兩張臉都紅了。




寒風吹了一陣,先一步降溫的靜留才穩著話聲提議。


「夏樹,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夏樹默默點頭。




※ ※ ※ ※ ※ 




那一夜她們聊了甚久,直至市區的燈光盡數沒於漆黑,兩人仍在寒夜的大石上並肩言笑。


靜留細述她在京都古城度過的數年記憶,而夏樹安靜諦聽。那柔軟悠緩的語聲說藤乃大宅裡有庭有院、有樹有花、有石有沙。她最喜歡會落櫻的春天及楓紅的秋季,看著櫻花瓣及楓葉徐徐墜落,便能在美不勝收的廊邊耗上半天時光。


也許是宅裡沒有其他孩子的緣故,她自小便習慣靜靜地一個人。


「這樣有好也有壞呢。」


夏樹懂得靜留微笑裡的真意──她倆都習慣孤獨自處,卻也因此更不容易對人敞開內心。她問起晴世,靜留的笑裡添了許暖。


那位飛揚爽朗的表姐陪她走過生命中的四至七歲,除了母親,晴世是宅內唯一和她親暱的人,總是第一個找到躲起來想心事的她。母親過世的時候,亦是晴世牽她度過那一段啜泣與恐懼的日子。


不知不覺提及靜留逝去的母親,夏樹曾出聲制止,擔憂她因回憶而傷情,靜留卻搖了搖頭淡淡一笑。


「夏樹,讓我說吧,我想對妳說。」


那朵飄浮追憶的笑裡有莫名的堅持,不再插嘴的夏樹聽見靜留說──母親也知道白月身畔伴著一顆紅星。儘管看不見,她卻相信女兒的話。


『紅色的星嗎?那一定……是和靜留的眼睛同樣的漂亮紅色吧。』


靜留十分喜歡自己鮮艷熾紅的瞳色。那是母親抵著她的額,以那典雅婉約的嗓音輕聲稱讚過的顏色。


『只有靜留看得見,只有靜留知道,那就是妳所擁有獨一無二的寶物喔。』


她轉述母親的話,夏樹蹙起眉,喃喃說聲那不過是顆災星,靜留又彎了唇角,逸散的霧白裡有聲雪絮般的感嘆及喜慰。


「媛星不是寶物,卻讓我認識了夏樹唷。……夏樹,妳是獨一無二,我最重要的人……」


她聞言沉默,靜留卻不在意地輕掠垂落的髮。


「那時候母親身體已經不太好,她有心臟上的毛病,是在睡夢中離去的,走得十分安祥。……如果是我,也……」


「喂!靜留,不要說那種話!」


夏樹驀地打斷她的話,灼亮的碧眼炯炯地瞪著人。靜留訝然,夏樹的話嚴厲得近似於命令。那孩子手按在膝上,微微捏皺了長褲,眉眼裡明顯的不悅漸漸化為鬱色。兩人默然半晌,再次揚起的夏樹的嗓音有分慎重的凝晰。


「靜留,最後那天去學生會室找妳時,我確實是不存著活下來的念頭,重生後也不像舞衣她們那樣開心,未來什麼的我並未多想……」


靜留靜靜聽著,夏樹娓娓說出那一日她走在大街的人潮裡,失去目標的茫然與空虛洶湧襲來,她僅能得出暫時的結論。


──該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沒有媛星、沒有力量,也不再需要復仇,她逐漸適應所謂的正常人生活,靜留卻遇上她無可逃避的祭典遺毒。在那深夜她緊緊抱著脆弱的靜留、又有一日她擁著海風裡蒼白的靜留,領著影子接連掠過公路路面與擋土牆的她再次立下目標。她倆都明白那將是延續一生的願,也許沉重、也許悲痛,但她從未因此想到死亡。


「雖然那些夢想需要很多時間去完成,過去的事也不全然都是愉快的,但是……」


夏樹聲音再落低一分,斜下的目光盯著地面,瞳裡閃爍的顏色並非靦腆,而是凝視結論的堅定。


「靜留,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能一起活著,我覺得……不是壞事。」


夏樹沉翠的視線轉了回來,牢牢嵌入她的眼裡,薄峻的唇抿成一線凝硬的認真。


「在教堂裡的時候我不怕死亡卻想著死亡,但是,現在我一點都不想死。所以,妳也別想著那種事。……好嗎?」


她愣愣盯著她,那溫柔的孩子像是察覺自身口氣的強硬,末了又補上徵詢的問號,直視她等待回覆。


「夏樹,剛剛的話可以重說一遍嗎?」


「……嗯?」


「『能一起活著』那一段……」


「能一起活著,我覺得不是壞事。」


靜留垂落頭,讓亞麻色的髮滑下肩,抬起的手輕扯她的大衣。


「還有前面的……」


那個易羞的孩子終於曉得臉紅。


她尷尬無言,她抬起頭望她,紅眸裡浮泛感動的期待,又軟軟喚了她的名字。


「夏樹……」


「……好、好啦……靜…靜留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然後,一起活著吧,這不壞。」


她偏開眼稍微更動說過的話,長睫潤澤的她忍不住笑出聲來。


「討厭,夏樹這樣講氣氛都跑光了。」


靜留揩拭眼角,促狹地朝她眨眼,夏樹撇撇嘴角,又重申一次。


「所以妳別再想那種無聊的事了。」


「是,遵命──」


她拖長聲音應允,夏樹沒好氣橫了她一眼。靜留咯咯一笑,卻從石上起身。


「市區的燈都暗了,時間似乎有點晚,準備回家吧?」


夏樹拉開袖口一看,已是凌晨零時卅六分了。


「糟糕,這麼晚,沒公車了。」


「欸?夏樹不是打定主意要走回家的嗎?」


「我以為只是看看夜景,哪曉得聊這麼久。」


夏樹亦站起身,隨手拍去褲腳沾粘的雪,靜留抿嘴一笑。


「走回家也沒關係,我很開心喔。」


「哦……那就好。」


「為了感謝夏樹的安排,我也告訴夏樹一件重要的事吧。」


「說吧。」


「邊走邊說。」


她淺淺輕笑,跟著夏樹腳步走下小坡,兩人經過那片裸露岩壁及小徑邊的廢屋,靜留卻始終不吱聲,穿越枯樹群時夏樹出口詢問。


「妳剛想說什麼?」


「嗯……先走到公路上吧,那兒比較平。」


柔軟的京都腔增添沉吟的鼻音,夏樹嗤了一聲。


「想吊人胃口就老實說,還抱怨這條路不好走。」


「因為這話一說夏樹會跌倒啊。」


「妳才會跌倒!」


上了斜坡兩人回到公路邊,舉目四顧一片寂靜,只餘路燈的微光朝兩個盡頭隱沒,她倆辨明方向走上歸途。


「好了,現在路很平,妳不用擔心我跌倒了。」


「啊啦,夏樹好心急,還要走一段才到家嘛……」


「妳是要說不說?……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在意。」


靜留撫著臉又嘆口氣,吹出一片輕暖的霧白散逸空中。


「夏樹不在意我就不說了哦?關於去德國的事。」


夏樹猛地停了腳步。


「……妳要去德國?」


她的嗓音略微乾澀,那紅眸的少女轉過身來,雙手背在身後輕輕一笑,水銀色淡光下的眉眼往常般柔和。


「夏樹不願我去,對不對?」


「我問的是妳的決定。」


靜留巧笑嫣然,卻逕自往家的方向走去,被拋下的夏樹連忙跟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喂,妳真的要去德國?」


「我說過了,夏樹不願我去,我就不去呀。」


心下有些惶急,她還不著邊際講著話,夏樹終於大起聲來。


「別管我在想什麼!妳到底去還是不去?」


沉下的嗓音在無人的道路表面翻滾擴散,寒意裡多了慍怒。靜留瞅她一眼,毫不掩飾因那話而起的失望。


「夏樹好兇,虧我撥了電話跟父親談……」


「談了什麼?」


無法保持冷靜,話衝口而出後,夏樹驀地想起,昨晚吃完飯靜留早早便回寢室。她玩了一會遊戲踱回寢室準備洗澡,當時便聽見紙門後傳來靜留講電話的聲音,直到她洗完澡那單方的交談聲仍未停息。


「當然是談去不去德國的事嘛……夏樹好緊張的樣子。」


「我……」


──我當然很緊張。


險些脫口承認,夏樹在最後一刻閉上嘴,翠綠的眼淹來遏止的陰霾。她沉默良久,靜留亦不吭一聲,末了一絲放棄在那紅眸眼底閃逝,靜留不再繞著圈說話。


「我不去德國。」


夏樹明顯鬆了口氣,靜留淡淡一笑,卻自此閉嘴,彷彿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兩人走出一段,夏樹微覺怪異,出聲喚她。


「……靜留?」


「是?」


「妳想說的只有這樣?」


「夏樹想聽的不是只有這樣?」


靜留話聲平平,夏樹一愕,只聽出她不甚高興,卻不明白原因。


「……妳在生氣?」


靜留搖搖頭,腳步絲毫未停。她倆越過一個站牌,牌上滲著露與雪交融的水漬,冷芒閃爍。


「騙人,妳明明就不開心。」


靜留微吸口氣,沉麗的紅眸直投向公路遠方,語調讓雪夜的寒壓抑低落。


「我只是想聽夏樹的想法,夏樹偏不說。」


那孩子噓口氣安下心,嗓音卻轉為凝重。


「原來妳是在氣這個…………靜留,我這幾天有想了些,就是……寒假妳能不能教我功課?」


這下輪靜留訝然了。


「怎麼突然……被迫水老師罵了?」


「不是,我自己想念書。我現在只是個學生,原本就該念書,更何況……」


夏樹的唇抿出肅然的線條,將斷斷續續間決定好的未來化為實際言語,注視靜留的翡翠色眼睛燃亮堅凝的光采。於是,她又聽見那低穩卻溫柔,決定好道路時必定會響徹的美麗聲音。


「我說過要一起完成那些夢想,怎麼可以打混過日子?不能只有靜留妳一個人在努力。」




一瞬間竟怔住了。


她只想聽夏樹要求她留下,那孩子卻再次讓她意外。




──為了玖我夏樹,藤乃靜留可以做任何事。


她以為她倆皆心知肚明,因而不能明白那夜在廊間為何夏樹一臉難受,卻說著鼓勵她前往德國的話。其實也不願她去吧?為何不把那個簡單的要求說出口呢?


她等了許久仍不見夏樹開口,暗嘆這孩子的執拗一如既往外,她終於撥了通電話給遠在京都的父親。


並非夏樹不願她去她才不去,藤乃靜留亦不想離開這一棟她倆共有的町屋,更不想離開這已在心中深深扎根的女孩。


手機那端一片安靜,她說完話後父親沉默了。她直著腰正坐,宛如此刻身在京都老家父親面前,而非風華市郊一棟聽得見海潮的町屋內。


父親的話聲如記憶中簡短而凝重,總在她之後停頓良久才又啟口。


『靜留,妳是藤乃家的繼承人。』


藤乃家主的話向來簡單,靜留卻曉得那話裡含括的責任和期許,更帶著不解與要求解釋。她將自己決定的未來告知電話那端,父親無聲許久卻僅僅簡短說聲好,又問了是否向晴世提起,關於去德的話題就此結束。


父親並未掛斷電話,僅將話筒交給宅裡的樁生婆婆。婆婆很開心,捉著她談起宅裡不少事,末了提起庭院中新栽的櫻。


『今年老爺在宅裡移了一株櫻樹,養得挺好。您畢業時花會開,大家都很想念大小姐,老爺一定也是的。』


她淺淺笑著應著並未允下返回京都的承諾,婆婆似乎在電話那端嘆氣,卻只叮嚀幾句注意身體便道了再見。


──父親並未反對她的決定。


她略覺安心,卻仍然盼望能聽夏樹親口說出:「靜留,妳不要去德國,留下來。」因為她的要求,所以她留下了,僅僅想讓夏樹明白、想讓這份心意成為真實──玖我夏樹是如此深刻地影響著藤乃靜留。


那孩子誤解她的不愉,卻說了當初約定好「一起」完成夢想,不能只有她一人努力。怔愣過後她數落自己的任性與不成熟,唇邊再次浮現溫暖的微笑與感慰。


無妨,她已留下了不是嗎?留在她所愛的夏樹身邊,亦順應夏樹不說出口卻明白顯露於語調及眉眼間的希望。


察覺靜留神色和緩,夏樹鬆口氣亦微微一笑。


「我還沒決定大學要念什麼科系,想等妳上大學一陣子後再來討論也不遲。」


她點著頭,在那孩子結束說話時談起未來──春天之後,她會是風華大學的第一屆新生,也將成為Ruennser日本分公司的實習員工。父親允許她不到國外歷練,她得表現得更加傑出,為向父親交代,也為她倆將一同完成的夢想。夏樹安安靜靜聽她一字一句說著以後的事,雖稱不上詳盡靡遺,靜留眼前延伸的道路卻已有了雛型,而她的路緊隨在她之後。


今年的耶誕夜很冷,靜留柔軟平穩的聲音卻很暖,夏樹發現心口的某一處因那微微的笑而暖得踏實。當紅眸的她提起寒假裡將以函授的方式學習德文,並促狹地問她是否一塊用功念書時,一枚鵝羽似的白絮飄落在夏樹肩上。


「啊啦……是雪……」


「快走吧,待會雪變大就糟糕了。」


她倆在無人的公路邊快步疾走,輕霜似的結晶不斷降下,那棟京都風格的町屋在望時,兩人不自禁跑了起來。


嚓嚓、嚓嚓、嚓嚓……


凌晨深夜,灰黑色卻飄著白的天空下只有她倆小跑步時踩著雪的微響交錯。夏樹跑在前頭,靜留看見暖意滑過她的臉頰化為一縷蒸白消散於深藍色的髮浪裡。氣溫很低很凍,與夏樹一起奔跑的她卻絲毫不覺寒冷。




靜留停步玄關時,夏樹已拍盡肩髮的碎雪,如夜似海的髮梢懸著消融後的溼潤。薄薄的霜色沾了一頭,她輕喘著帶笑仔細撥下,夏樹伸手撢去她雙肩的點點瑩雪。


「謝謝。」


柔和的道謝出口時,夏樹的指尖正拈下一朵流連於她髮尾,梅瓣似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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