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0-7-27 20:06 编辑
※ 病了,上吐下瀉又發燒,睡了整晚現在才發帖...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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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II
──HiME的戰爭已近尾聲,末日鉛沉的雲壓在頭頂,凪的提示指向靜謐幽僻的茶道教室。
──等待著的紅眸少女正姿跪坐,以清寂的眼神及古老的語調邀請她,飲上一碗死鬥前的茶。
──那素昧平生的少女淺淺笑起,平淡而無謂:「玖我同學聽過一期一會嗎?」
客廳外有紙門通往外邊,烏實的條狀窗格糊著平整的透白色紙。夜空無雲有月時,落在紙門上的竹影是不請自來的墨繪,每逢夜風吹起便簌簌輕搖,靜留總說別有一分寥冷,她卻覺無什稀奇。
夏樹拉開那兩扇紙門,室外的明亮大幅潑入,她的影子橫過榻榻米,直映出客廳,落在深褐色的木質地板上。夏樹跨越紙門,踮起腳踩進外面走廊,廊邊青色的竹一根根站得挺直,堅滑的管緣綴亮淡淡的晨光。
這個週末難得掛起暖和的冬陽,她在書房念了會書,才把大化革新的改制看過幾條,便撐著臉頰心思飛到晴朗的戶外。撇下古史課本離開書房時,她想起靜留說過要趁這難得的好天氣曬曬被單。
夏樹在竹叢斑駁的影裡向屋後望去,黑瓦短牆與屋子間的泥地架起幾根曬衣竿,竿邊懸著幾件濕衣,身穿淺紫毛線衣的靜留正在竿前拉整一件大被單的皺摺。
無風無雲,無聲無息,靜留輕掠鬢旁的髮,一截潔白的腕伸出藏青的袖口,讓幾縷亞麻的色迤邐而過,邊緣都鑲著淡淡的金。
那微攏的指在空中畫回又拂上被單,手指的主人一吋吋拉著、扯著,影子落在泥地上隨她一起揮動雙手。有幾個動作大了,兩臂都攤展開來,被單彷彿都要發出裂帛似的悶響,靜留依然輕巧地存在那裡。
停在竹影旁的走廊下,夏樹愣愣看著一天晴空、一地日光,與不及十公尺外的靜留。
剛見著時近在咫尺,末了竟覺得靜留越來越遠,彷彿要成為這天藍地黃,白色被單裡一個鑲進畫中的人影,讓一片無跡無色的玻璃隔開她與她。
只是喊出口便聽得見的距離,伸了手仍然碰不到。
『靜……』
唇舌間滾動一個模糊的字眼,她卻站在遠遠的廊下一動也不動。
靜留晾好被單便進了屋內,將洗衣籃遺落在未乾的衣物陰影裡,竿上還掛著她晨跑完換下的運動褲及長袖T恤。
離開竹影,走入廊裡被日光侵佔的區域,她靠著屋壁緩緩坐下,雙手按在曲起的膝蓋上,感受無形卻實在的暖意。那雙翠綠色的瞳瞥了眼洗衣籃,挪開、再黏回去,一片近似於寂寥的雲飄進夏樹心頭。
……把它拎進去吧?放到洗衣機旁,那個屬於它的位置,而不是任其被丟在外邊風吹日曬。
她正爬起身,屋後的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靜留頂住門抬了張椅子擱在曬竿旁,轉回屋裡又抱著一件大被子出來。她瞧了眼曬竿又看著被棉被塞滿的椅子,手輕輕搭上臉頰。
「靜留。」
她喊了她。
靜留抬眼望來,唇角彎出一抹微笑,揮揮手打著招呼。她踩著拖鞋橫過兩人間的距離,停步時嗅到洗衣精與濕意混合的氣味。
「……妳在幹麼啊……」
靜留一怔,她也為自己脫口的話感到唐突。
「欸?曬棉被啊,夏樹看不出來?」
「不是,我是說,妳怎沒叫我一起來弄?棉被這麼大件,一個人曬不上去吧。」
嘴裡說著,她把棉被一角遞給靜留,手抓住另一邊拉上,兩人合力將棉被掛起。靜留順手撲打棉被,她在那股熟悉的淡香裡怔忡時,京都腔悠悠揚起。
「夏樹還在念書,我想一個人來也行的。」
夏樹斜斜瞥去一眼,靜留彎了腰仔細檢查棉被邊緣纏黏的柔長髮絲,專注的側臉敷著薄薄的明朗晨光,毫無半分陰影。
──我不知道原來妳這麼客氣。
心裡微覺發悶,夏樹眼一轉忽然出聲。
「妳……最近都很乖。」
靜留眼稍稍眨閃,直起身時一陣風吹過,兩人背後的被單伏伏翻飛。
純白的顏色降下時,那亞麻色的女子對著被上的牡丹淡淡一笑,溫潤的唇線彎起微小而自然的淺弧。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心裡有某塊地方被重重敲了一下。
靜留曾在那山坡的大樹底這般說過,同一句話此刻聽來竟天差地遠。她吭不出聲,她亦只是收回撿髮的手,提起腳邊的洗衣籃踱向屋子。
「靜留!」
靜留的手搭上門把前,她又喚了她,靜留側回頭來。
「是?」
「下週末……風華的入學考,我陪妳去。」
她瞇著眼揚起尋常的微笑,道聲謝便扭開門把走進屋內。
喀嚓。門板彈回又扣上,夏樹怔怔無語,一會才發現輪到椅子被孤零零擱置屋外了。
※ ※ ※ ※ ※
──有兩堆火不再燃燒,儘管停駐她身時仍伴以淺雅微笑、柔和凝視。
──那些呼喚消去戀慕的影,僅僅用以叫喚,她斂眉細品的模樣已成絕響。
──她終於明白,人的等待不是必然,「失去」總是突如其來。
夏樹裝好開水,拿著保溫瓶回來時,靜留身邊已圍了一群人。
「藤乃同學,還有這題……」
「等等換我、換我!」
「別爭,一個個來吧。」
靜留淺淺笑著,手上攤開一本標紅畫綠的筆記。
「這題的解法是將X代入方程式組的這裡……」
圍觀的人或彎或站,一個個皆神情認真,夏樹不禁嘀咕。
──妳是來考場當考前諮詢的嗎?藤乃老師。
瞧著眼前這堆人環住靜留,一陣不耐漸漸浮起,夏樹也不顧靜留正詳細解說,逕自出聲喚她。
「靜留。」
周遭的專注氣氛陡地消失,靜留停了聲抬眼看來,她與她之間的學生看清來人,各個帶著不甘願的表情自動讓出一條路。夏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大踏步走向靜留,卻看見她原本的座位──靜留身旁──坐了個不認識的人。
那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叫什麼名字。大概也是風華萬人迷的信眾之一吧,因為會出現在靜留周圍,所以才留有這麼點印象。
夏樹看著她,等她起身讓出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那人卻抱住懷裡的筆記悶不吭聲,瞥了夏樹一眼仍坐著不動。
那髮色湛藍的女孩腳一跨,動了。
靜留身下是一座無背的長條石椅,右側坐著人,左側還有一段椅面,夏樹卻邁步站到她面前去。
『秋…秋山同學……走吧……』
認識的人一臉害怕扯了扯似乎那位姓做秋山的女學生,她仍沒離開的意思,只是抬了頭豎眉看著夏樹,神色不善。
「讓開。……這是我的座位。」
與靜留相識許久,她早已習慣敵意洗禮,僅以簡單的詞語表態。夏樹話裡趕人之意十足濃厚,那位秋山眼裡的拒絕卻更強烈了。
「……那邊還有空位。」
她繃出一句話,夏樹眉裡的火氣終於被挑動。
「夏……」
「聽不懂嗎?我說妳佔了我的位置。」
夏樹擺手制止靜留的勸阻,壓低了聲再次強調,秋山沉默半晌,卻轉過頭攤開手裡的筆記。
「藤乃同學,我可以再請教一個問題嗎?」
靜留微顯為難,夏樹忽然一伸手拉住靜留的臂。
「靜留,草坪邊還有座位,那兒比較安靜。」
「玖我夏樹妳不要太過份!……藤乃同學可不是妳一人的!」
秋山霍地站起身來,一臉氣憤高聲嚷著,夏樹微愣後反而揚起一抹冷笑。
「……過份?不是我一人的?那妳抓著同是考生的靜留問問題又是怎樣?」
心頭莫名火起,夏樹臉色刷下正要追擊,靜留卻拉住她出聲制止。
「夏樹,只是問個問題,不礙事的。」
夏樹愕住了。
秋山露出彷彿勝利的表情,夏樹瞪著靜留十分意外,末了皺起眉垂下眼,把手裡的保溫瓶往椅上一放。
「算了!妳愛被人吵,隨便妳!」
夏樹轉身正要離去,還沒來得及甩掉靜留的手,一個大嗓門突然加入戰局。
「這是怎麼回事?一群人圍著幹什麼?」
飽滿的額頭綁著白色布條,上頭橫書「心勝」,風華的現役執行部長大喇喇插進人群。遙聳著眉環視一眼後,如炬的目光停在靜留身上,一臉不以為然。
「又是妳,在考場還搞非法集賄!」
「小遙,是非法集會……」
無端被責備的靜留十分冤枉,秋山及身旁一群人想為偶像辯解,面對威風凜凜的執行部長珠洲城遙卻顯得畏怯氣沮,夏樹則毫不忌憚,冷了聲把滿肚子氣吐到她身上去。
「妳太閒了吧?考場秩序也歸執行部長管嗎?」
「我還管妳這個違規騎車的不良學生!」
「妳煩不煩啊?」
「學號多少?報上來!」
「妳……」
「B0931B021。」
靜留忽然唸出一組學號,夏樹喂了一聲,遙順手抄在早已密密麻麻的數學筆記上。
「禮拜一自己到執行部教室報……」
「遙,秋山同學有個問題不太會,能幫忙看一下嗎?」
「喔!靜留妳也有不懂的,我瞧瞧。」
「夏樹,我們走吧。」
──一箭三鵰,靜留帶著愣愕的夏樹離開了。
離下堂考試還有半小時,夏樹隨著靜留一路走向教室外圍的草坪,沿途那位學生會長始終沉默,夏樹忍不住出口喚她。
「靜留。」
「是?」
「剛剛……」
隱隱覺得整件事因己而生,卻又自認錯不在她而不知從何說起,才講出兩字夏樹便沒了聲音。
「沒關係的,以前考試時也都這樣。」
靜留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只是……見不慣一群人老纏著妳,看來就煩。」
「不差這幾十分鐘的複習,更何況我連本書都沒帶來,也只是等考試開始罷了。」
湊不上榫頭的對話,夏樹沉默了。靜留不懂她在不悅什麼,她卻也說不出口。
夏樹瞥了靜留一眼,那位考生只是凝望草坪遠方的操場,纖長的睫讓亮晃晃的日光曬得透明,睫下有對透紅無機的眸。
她真的不懂?以前……會這樣嗎?
曾幾何時,靜留的視線不再追逐她了?又從哪時起,靜留的言詞與舉止少去近似調戲的親暱?以往靜留總能精確讀出她的心思,現在卻頻頻從側邊擦了過去,宛如此刻。
靜留站在身畔不動,似乎很近,看著她眺望遠方卻把這麼短的距離給一併看遠了。
「喂……靜留……」
失落在心底蔓延,她嘗試打破僵局。
「妳在生氣嗎?」
靜留帶著些微訝然轉回。
「怎麼這樣問?我沒生氣。」
夏樹微一停頓,斜下的翠眼無什活力。
「可是妳最近……」
冷淡、疏離、遙遠……幾個詞在嘴裡轉了轉,夏樹終究說不出口,靜留也只是沉默地等待,並未接口片言隻字。
「……妳最近跟以前不一樣了。」
總算找到一個模糊的字眼堪可描述,夏樹語畢眼一抬,靜留正用那雙柔和平靜的紅眸凝視著她。她端麗唇角的微笑稀淡而無奈,彷彿眼前是個不成熟的孩子。
「不可以這麼狡猾啊……」
京都腔溫和地數落著,夏樹懵了,蹙起眉要求一個妥善的解釋。靜留移開眼,又投向遠方天際與寧靜的校園。
「夏樹,妳說……喜歡一個人、待在她身邊,卻又不能有任何希望時,該怎麼辦呢?」
夏樹啞口無言。
──靜留如今的轉變都是她自找的,她居然還無理地埋怨她。
「靜留,我……」
夏樹脫口就想道歉,眺望遠處的靜留先一步打斷她。
「夏樹別說抱歉,這種事……原就是勉強不來的,被喜歡上的人沒有回應的義務。若無法回應就必須道歉,那麼……只怕我也要跟秋山同學道歉了。」
靜留笑得輕淺飄渺,溫柔卻感慨。
「……所以,夏樹沒有錯唷。」
又來了。
靜留的壞習慣就是能找到各式各樣理由以這樣一句話縱容她,結束對她進一步要求的可能性。從不責備、從不強求,只在一旁默默等待生澀的她漫無目的尋找答案,而她莽撞的嘗試終於重重地傷了她。
夏樹不喜歡這樣。
雖然靜留自以為結束,但她始終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啊!怎可以就此斷定她和她並無可能?然後變成這副冷淡樣子……如果……
一陣衝動湧上,夏樹抓住靜留肘彎,那襲霜白制服被捏出起伏的皺摺,轉過來的燦紅瞳眸微微睜大。
「靜留!如果…如果我說喜……喜歡的話……」
終究是沒能直視著她說完話,夏樹燙著臉垂下眼。
「妳……會像以前那樣嗎……」
靜留沉默很久,才幽幽嘆了口氣。
「夏樹……不要勉強妳自己。我……」
話未盡,靜留卻搖搖頭,漾起一抹如昔的微笑。
「若夏樹希望的話……」
靜留忽然伸出手,輕輕環住夏樹肩膀,尖細的下頷點上她的肩窩。淡淡的茶香來得極為洶湧,強烈的溫軟觸感從身前、肩後以及頰側擴散開去,一天的晴、一地的亮全失了顏色。夏樹愣愣抬手,指梢輕輕捲上那亞麻色的髮尾。
──好久、好久未曾這樣了。
「我盡量。」
夏樹用力掙了開去。
「靜留!」
夏樹退後一步一臉難受,靜留舉著雙手,唇線彎著一貫柔和而寵溺的弧。
「妳……妳要我別勉強自己,妳又在做什麼!」
靜留掠開滑落頰邊的髮,淡淡弭去笑意卻不回應。
「該回去了。」
預備鐘聲噹噹響起,靜留轉身走向教室。夏樹咬著牙握緊拳,瞧著她沒入同樣朝試場湧去的人群之中,並未跟上。
──為什麼!
她垂著肩走到草坪邊的步道,在樹蔭罩住她時朝粗糙的樹幹搥了一拳,剝落的屑沾刺上掌緣,她恍若未覺。
為什麼她倆之間會變成這樣!從新年那夜開始,一切都不對了。
她以為她有很多時間能思考那些仍撲朔迷離的事,這一個月來靜留的轉變卻讓她措手不及。眼神不再熱烈、舉止也謹守分寸,她極不習慣這樣的靜留。還有,適才被人圍著吵著,靜留竟對她的維護說了聲不礙事,那個姓秋山的表情得意地讓人生氣!
在靜留眼中,她難道淪為跟那些人同等高度了嗎?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她幾乎又想多搥一拳。
『夏樹,我以為妳已經拒絕我了。』
該死的,靜留妳不要擅自斷定!
我從來沒這樣說!妳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我也是妳最重要的人不是嗎!不要用那種給別人看的笑容面對我!
我……我只是…………找不到一個名詞界定妳……我沒有拒絕妳啊……妳不能再等等我嗎……
──那頹喪的少女按住瀏海,轉身癱靠著樹幹,揪了眉心為自己的任性苦笑。
無可否認地,她慌了。
靜留總是理所當然待在她身邊,而今這份疏遠像是硬從她的生活裡刨走一個早已嵌和的存在。習慣被破壞,什麼都不對勁了。
是她無法回應靜留的緣故嗎?假若她能說出一聲喜歡,她會回到以前的靜留?
……不對。
她暗斥自己不純狡猾的企圖。
這豈不是不想被疏遠、貪戀靜留對她的好,才要自己喜歡靜留?
喜歡,就只能是喜歡。靜留不希望她的喜歡混入同情、要求、安撫,更不會接受她為了享受親暱而萌生的喜歡。因為希望再次被那樣對待,便設想著如果,甚至想催眠自己道出喜歡,靜留看穿她的衝動及情急,才會沉默吧……
『夏樹……不要勉強妳自己……』
『若夏樹希望的話……我盡量。』
──一把鋼錐直刺入心,她為靜留的體貼擰緊眉。
靜留說過幾次她很溫柔,事實上,她才是最溫柔的人。明白她的無措與慌亂來自兩人間拉遠的距離,便要她別勉強自己做下錯誤的選擇,還主動抱了她。
喜歡一個人、待在她身邊,卻又不能有任何希望──那一夜靜留曾如此痛苦不是嗎?現在卻為排解她的難受再次靠近。
靜留對她很溫柔,卻對自己很殘忍。……她才是一直勉強自己的人。只要是為了她,自己受到怎樣的傷害都無所謂似的。
心頭好悶。
靜留真是個傻瓜……她怎麼可以讓靜留再繼續殘害自身,僅僅為了安撫她?
但是……她真的不習慣靜留站得這麼遠。
如果她非出於任何目的,自然而然喜歡上靜留,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
喜歡……或者,愛。
──那髮色湛藍的少女喪氣地幾乎萎坐而下。
為何她一點長進也無,從重生後到此刻還在原地打轉?原本寄望靜留能給她解答,那夜她向她索求答案,卻造成靜留心底一道被狠狠撕開的傷。
……不能再問靜留了,她不願看見靜留又一次流下眼淚。那麼……問問舞衣?然而她和楯之間的那種戀慕適用於她和靜留嗎?女孩子跟女孩子的……
舞衣和楯如何喜歡上對方的她似懂非懂,卻明白那與靜留孕育出清姬的情感不同,這樣還能參考嗎?
每提出一個如果,想著想著又再度推翻,那對黑眉越蹙越緊。
終於,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
仍遍尋不著答案的她默默踱回教室邊那座長石椅時,靜留抱著那裝有熱茶的保溫瓶等候許久。
淺淺地、淡淡地,靜留朝走近的她揚起微笑。她迎上前去,眉間陰影盤據,什麼也沒說。
她終究沒向舞衣提起相同的疑問。
自那天起,靜留偶爾會像從前那樣親暱。她有些難受,卻又矛盾地感到開心,當靜留拉遠距離,夏樹總要自己習慣失落。有一日,她問靜留能不能再等等,她想給她個答案,靜留笑了笑不置可否。
二月二十日,風華大學入學考試結果公告,榜首的名字是藤乃靜留,珠洲城遙不意外地成了第二名。夏樹終於安下心。靜留將就讀風華大學,如她在聖誕夜時所說。
──她還留在她身邊,等待她的答覆。
靜留仍探手可及,她還有思考的時間。雖然進展緩慢,她必定會尋獲內心那份謎樣心意的名字。
時間在不變的日常中流逝得異常快速,新一屆學生會幹部的選舉之後,緊接著嚴苛的期末考,學期轉眼間就到了尾聲。校園裡的櫻樹結滿花苞,曾經枯萎的枝頭也冒出新綠;厚重的棉被曝曬後收回壁櫥,漸起的東風逐步吹走冬季的寒意。每過一天,春的腳步就近一分,屬於靜留的畢業典禮也即將來臨。
三月中旬,校園裡的舞衣正和夏樹提起典禮後的送別賞櫻野餐會,要她務必邀靜留出席;遠方的學生會室中,來了一份給藤乃靜留的包裹。
※ ※ ※ ※ ※
平和的校歌旋律隱隱迴盪,偶來的暖風偕帶薰人的淡香,夏樹出現在堪稱是老地方的花圃邊。
這是一畦細心照料過的小花壇,長期培養的土壤顏色深黑,杜鵑、薔薇、風信子、鈴蘭一簇簇整齊排列,明艷鮮彩的顏色與底下肥土成了強烈對比。綠色的莖幹旁有條蚯蚓正緩緩鑽入土堆,花香裡隱有一點淡淡土腥及水汽味道。
「雖然發生很多事,但我們仍然能迎接這一天到來,我覺得全都是因為各位對這學校的愛。……恭賀在座的各位畢業。」
代理理事長嬌穠的致詞從中庭的典禮現場散揚開來,便是初中部校舍偏僻處的這裡仍聽得相當清楚。
夏樹倚向花圃邊的茄冬樹,輕易找到最舒適的位置,若有所思的臉龐稍抬,在陰影裡略顯黯淡,望向樹冠的眼也濃綠似廕。
「……所以?你找我來不會只是要誇耀這些花吧?」
雖然用詞仍不客氣,但女孩的語調已顯平和,與一年前相較如同雲泥,蹲在花圃邊的胖男人露出不為人知的敦厚笑容。
「只是想說,事情都結束了。HiME和媛星消失,組織也已經解散,以後我不必再隱藏身分了。」
男人毫不掩飾語氣裡的慶幸與解脫,夏樹瞥了眼專心修剪蕪枝雜葉的他,還真是半點也無十多年前那狠惡模樣的影子,任誰來看都會說那是個無害親切的中年男子吧。她嗤笑一聲。
「只安心當個老師?」
男人笑而不答。
──又是一個回歸平凡的關係者。
風吹樹搖,幾塊光斑打上夏樹臉龐,她瞇了瞇眼。天空裡理事長的致詞聲音已不知不覺消失,她微覺索然,挺直背離開樹幹走入日光下,想去找那位亞麻色頭髮的女孩。
「妳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那男人喊住她,嗓音沉啞像是有些在意。她怔了怔,瞧著遠方千萬櫻瓣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忽地走了神卸下一貫對他的防備。
「不知道。……只是需要些時間重新審視自己。現在……只想這樣。」
晴朗的天光曬出她髮上一弧耀眼的群青色,那年輕的臉龐有一瞬閃現迷惘,夏樹卻在眨眼後收拾得乾乾淨淨,彷彿要振奮精神般眉揚了揚。
聽見腳步聲有離去的跡象,迫水拍著掌上的土站起身來。
「等等,身為一個教師,我有些話不得不告訴妳……」
「什麼啊?」
該不會要來一席人生歷練分享或是所謂的「諄諄教誨」吧?因好奇而停步的夏樹忍不住微笑。
「雖然第三學期很認真,但妳的出席數還是不夠……不接受補習的話就得留級,再次由一年級重新念起喔。」
出乎意料之外的話,夏樹臉色刷地微青。
──不是吧?留級?她會被舞衣笑死啊!她才不想跟奈緒那傢伙讀同一個年級!
──此外,靜留還在前方等著,她可不能老在原地踏步!
「呃……那是因為……不……那個……總該有什麼辦法吧?」
那孩子意外露出失措的模樣,迫水險些笑出聲來,卻擺了難得一見魔鬼教師的臉孔。
「沒有什麼辦法!玖我同學,妳似乎沒有時間悠哉游哉了,整個春假都到學校來補齊缺席的時數吧!」
「等、等等……」
認真了一個學期正想趁春假好好休息,怎能……
「啊啦……留級不也挺好的嗎?」
京都腔驀地由背後傳來,夏樹臉色更難看了。
「靜留……」
她僵硬地轉過頭去,那位身穿霜白制服的學生會長站在大片櫻色之中,懷抱畢業證書笑吟吟瞧著她。
「夏樹若留級,不如……我也放棄畢業……」
那位全學年成績首位的應屆畢業生張開雙手,忽地一放,隨隨便便就將那紙證書與紙筒拋棄了。
「在這裡多陪夏樹一年如何?」
叩咚一聲東西墜地,靜留笑得眼都彎了,領巾豔紅,群櫻華散,襯得那笑靨無比燦爛。
「妳這傢伙亂講什麼……」
夏樹彎腰拾起靜留的證書,拍了拍沾上的塵沙,一臉沒好氣塞還給她。
「現在才說要留在高中部,不怕珠洲城找妳這個入學考榜首算帳?」
丟棄的證書失而復得,靜留唇邊鮮明的笑褪成一抹淺淺的弧。
「我說真的。若夏樹希望的話,我可以留在這裡唷。」
靜留神色認真不似玩笑,夏樹微覺怪異,卻只是撇了嘴要她別鬧。
「妳快去念大學,然後再跟我說大學有哪些科系是好的。……對那些事情。」
夏樹皺起眉一派正經,末了話聲降低,隱隱約約講著只有她倆才明白的未來。靜留一聲輕笑,不再多說。
「藤乃同學,恭喜畢業。」
一旁迫水掏出皺到不行的手帕邊擦著手邊出聲恭賀,靜留微一躬身回禮,提起適才被她中斷的話題。
「有關於夏樹春假的補習……」
「啊啊……正好、正好,藤乃同學,妳也來勸勸,不補習真的沒辦法。」
「雖然我很想幫忙,可是夏樹不太聽我的話……」
「唔,還是一樣任性……」
「就是啊,愛管人卻不給人管呢。」
「喂!我哪時說不來補習了!別兩個人一起發牢騷!」
忍不住怒吼的夏樹立即看見靜留和迫水默契良好的微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唷,夏樹。」
「明天是春假第一天就請好好休息,後天開始補課,玖我同學記得準時來上課。」
「……妳和他關係很好嘛?」
背後迫水以一臉堪稱慈祥的表情目送她倆離開,夏樹憤憤嘀咕,隨手拈下一枚矮樹叢的葉。靜留彎起唇線,眉心妝點一抹愉悅。
「再怎麼說,我也當過一年的學生會長呀,和老師們熟識也是不得已的。」
──喂喂……這是什麼話?
夏樹彈掉指梢上的葉,任那點綠墜入一地粉色,與靜留一起彎入校舍旁通往草坪的步道,赴那舞衣邀約的賞櫻野餐會。
「呵呵,難道說……夏樹在吃醋?」
夏樹瞪她一眼。
「我是說你們串通陷害我!」
「怎麼說陷害……我說的可都是事實啊。夏樹這麼任性,管我德文念太晚,自個卻通宵玩遊戲,勸都沒用,也太蠻橫。」
眼窩還看得出些許陰影的夏樹臉一紅,咕噥一聲反正放假了放縱一下沒關係,靜留抿嘴一笑不再數落她。
兩人循著步道越過校舍,已可看見那片約好的草坪。校舍入口處的小廣場邊立著公佈欄,上頭還張貼著新任學生會幹部的當選名單。夏樹一掃而過,除了新任執行部長菊川雪之外,盡是些不認識的名字。
驀地,她想起一年前此時,她站在同樣的春色中看見新任學生會長的名字後有多麼驚訝。
「今天……是妳最後一次穿這件制服了吧。」
夏樹瞥了靜留一眼,這一身合度的特殊制服不論看幾次仍覺得如此適合──霜般的顏色,淺灰的滾邊,亞麻的髮與皙白的臉,彷彿為淡色的她量身打造似地協調,那點綴的豔紅領巾甚至還與她眸色一致。
靜留……真的很美。──莫名害臊起來,夏樹偏開視線。
「嗯……是最後一次了……」
靜留抬起雙腕看了看,袖釦在日光下映射出白金色的輝芒,她微微怔忡。
「這件制服只有一件事讓我遺憾……」
「什麼?」
「真該在這一年內動用會長的職權,把制服的拉鍊改成扣子呢。」
夏樹嗤了一聲。
「盡在意些不重要的,拉鍊、扣子,不都一樣?」
對總把制服當外套穿,一年四季任其敞開的她而言,拉鍊與扣子全是無用之物,領巾亦不知早塞到衣櫃的哪個角落去了,靜留卻是一臉惋惜。
「不一樣啊……我想在這一天把我的第二顆鈕扣送給夏樹。」
夏樹臉紅了。靜留卻只是收回手,重新懷抱那筒證書,紅眸始終投向前方,並不多語。
一路走近草坪,學生漸多,靜留畢竟是風華的萬人迷,儘管有臉色不善的玖我夏樹在旁,還是有不少學妹、同學鼓起勇氣湊上前來恭賀畢業與要求拍照,甚至連新任的學生會幹部也來湊一腳,還說什麼要向「風華史上最強的學生會長」看齊,靜留微微笑著一一應付打發。夏樹暗地嗤聲,嘀咕著一群全被狐狸幻術欺騙的笨蛋、這人其實是風華史上最懶散的會長,聽見夏樹低語的靜留投來無辜又受傷的眼神。
夏樹咳了一聲,忽然抓著靜留脫出即將成形的人群直直走向草坪,遺落背後成片嘆息哀叫。
「再待下去就不用走了。」
靜留咯咯一笑,任夏樹扯她前行。
「……靜留,有件事……一直想跟妳道謝……」
忽地,走在前頭的夏樹話聲吞吐。
「是?」
「就是……這一年來,謝謝妳的電腦。」
夏樹頭也不回道著謝,靜留淺淺微笑。
「不是每次都會謝我嗎?夏樹不用這麼客氣。」
「不是!」
夏樹倏地停步,似乎要轉回頭卻又忍住了,握著她腕的手始終沒放開。
「雖然妳扯了一堆參選的理由,當選學生會長的事,我還是要謝謝妳。……這一年辛苦了。」
──啊啦,耳朵都紅了呢。
靜留怔怔看著那一頭色澤深沉卻又閃耀亮光的藍髮,紅眸裡盛滿如往昔般濃烈的愛慕。
──今天就放縱一下吧,畢業……如此特殊的日子。
為她的沉默回過頭來,靜留毫不修飾眼底的心意朝那孩子微笑,溫雅卻燦爛。
夏樹愕住了。末了,她亦揚起安心的笑。
「走吧。舞衣她們在那了。」
「嗯。」
草坪上的野餐會意外多人。
夏樹算了算,曾為HiME的便有八人,扣除她與靜留,兩個不幸往生過的「重要之人」,傷勢未癒的最終大頭目乙個,其餘是保健室老師、同學A、同學B三位NPC。
舞衣唸著弟弟從美國寄來的信件,一位HiME以筆插了句話;另張照片裡紅髮的HiME一臉帥氣踩在吉普車上,背景是藍得徹底的天與滾滾黃沙;第十一位HiME適才在典禮上致詞,第十二位則準備當雙胞胎的媽了。
夏樹悄悄一笑。這部故事也開始唱END曲、播映最終動畫了呢。
『雖然已如同做夢一般,但正因為發生了那些事,我才會變得堅強。所以,謝謝姊姊。』
舞衣喃喃念著信紙背後的追記,開朗的神情添加一份感同身受的懷想,夏樹微微一瞟,好幾人眉眼裡皆帶著相似的感觸,一時無聲。身畔的靜留閉目品茶,似乎無什反應,夏樹卻覺靜留唇際那抹淡然底下也有與她相同,慨嘆之餘更多體悟的平靜。
春假、春假,在遍目櫻瓣紛舞的美景中,眾人再起的話題也被帶向青春的戀愛與約會,身為話題主角的舞衣微紅著臉,忽然迸出一句。
「『喜歡』真的是好東西呢。對吧?夏樹、命?」
命用力嗯了一聲,手死死環著她最喜歡的舞衣,夏樹微微一笑,心底卻陡地一重。
──十二個女子的故事結束了。
──她和她,玖我夏樹和藤乃靜留的故事……還不到盡頭,仍一片迷離。
靜留端著杯低斂眉眼,隱隱約約似乎正因贊同而淺笑。夏樹回頭瞥見,雖為那笑高興,內心的迷惘卻漸次低盪蔓延了。
『為……為什麼……現在是這種狀況?』
在她出神想著心事時,野餐會成員的臨時動議在瞬間便決定好下個節目──「卡拉OK同好會結成式」,緊接著速速移動到結成式會場──學生會室。
「接下來,鴇羽舞衣要開始表演了!」
舞衣在講台上又唱又跳,夏樹實在很想找個人問問:什麼時候學生會室的天花板多出一盞七彩霓虹燈?桌上這堆外燴、披薩、飲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疊點歌本是從舞衣寢室裡拿來的嗎?
「請大家盡情享用……」
夏樹瞠眼看著下屆執行部長安排這一切,不禁懷疑隱藏在那靦腆微笑和柔弱聲線下的,或許是比珠洲城更優秀的動員能力也說不定……
晴空的每個角落 鑲嵌著我們的思念
真希望命運之人就是你 現實卻總是事與願違
明亮的風中 夢之羽翼從天舞落
拿出勇氣 向未來大步前進吧
激烈又熾熱的心跳 銘刻著和那一天相同的頻率
喜歡你堅定的目光 想要永遠凝視著你
閃耀的流星畫過天際 輕聲許下一個個誠摯心願
閉上雙眼你的身影就會浮現 迫不及待想要和你相見
台上舞衣唱得十分投入,歡快的曲調與昂揚的歌詞相當搭配,一曲就炒熱氣氛。原田、瀨能,甚至是茜和陽子老師也接連上台高歌,學生會室內幾乎掀掉天花板。
夏樹啜著紅茶掃看在場眾人,除奈緒一臉無聊外,其餘皆熱烈高興,命更是樂得雙眼發光,舞衣、舞衣直嚷著。
──靜留呢?
視線掃過一圈,才發現漏了個人,茜的男友站在椅後,神崎席地而坐,靜留她……夏樹微微仰頭,靜留站在她身後,正凝視台上唱著歌的詩帆和楯。
「靜留,我這座位給妳吧。」
靜留才去了趟洗手間,空下的座位便被他人佔去,夏樹正要起身,靜留卻按住她的肩膀。
「無妨,站一會不累的。」
「哦……那要吃什麼還是喝茶?我幫妳拿。」
「不用,我不餓。」
靜留淺淺笑著,按在她肩上的手一直沒收走,夏樹驀地發現有道淺蔥色的目光朝己瞟來。夏樹回看一眼,奈緒收回視線並沒說話,眉梢動也不動,唇邊依舊釣著懶散。
台上一曲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雙人情歌唱罷,又輪到舞衣上場。──專長是打工及搶麥克風的卡拉OK王者名不虛傳,這好像是第五首了。
有別於之前的歡快,下首歌的前奏悠悠緩緩,幾個音過去竟瀰漫出一股懷舊氣息。
「喔喔!舞衣,這首太拚了啊!」
已自動晉升結成式暨卡拉OK大會主持人的原田神色微妙高呼著,舞衣只是搔搔頰,露出追思般的淡淡笑容。
「嗯……現在可以唱這首歌了呢。」
錚錚鏦鏦,平緩的曲調裡多出幾聲清脆撥絃,夏樹微覺好奇,背後靜留忽地低聲喃語。
「啊啦……三味線……這首歌是……」
「接著……請大家欣賞鴇羽舞衣同學帶來的──『淚光閃閃』!」
舞衣靦腆一笑,清清亮亮的歌聲便響起了。
我翻著老相簿 輕聲地說謝謝
總是鼓勵我的人啊
不管晴天還是雨天 都會浮現你的笑臉
就算回憶漸漸褪色
我仍搜尋你的身影 只要回憶起這些日子 總讓我淚光閃閃
「夏樹,我喜歡這首歌喔。」
短暫的間奏裡,靜留忽然彎下身,輕輕從後攬住夏樹的頸子,在她耳邊說著話。
向第一顆星祈禱 已變成我的習慣
仰望著傍晚的天空 用盡心思地尋找你
不管悲傷還是快樂 總會回想你的笑臉
如你在天空看得到我
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 我會這樣相信並且活下去
好幾個人都愣住了,這是一首獻給已逝親人的歌。
夏樹終於知道為何靜留喜歡這首歌、為何舞衣要唱這首歌。靜留要從這所學校畢業,她們則從媛星宿命裡畢業。儘管曾經殘酷曾經狂亂,此刻的她們已明白什麼是生命裡不可或缺、須緊緊抓住的。人總在失去後才懊悔不曾珍惜,她們有幸獲得重來的人生,這份不願再失去的心情比誰都真摯。
舞衣眼裡微微溼潤,像是要告訴已逝世的雙親──請別擔心,她會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靜留也是如此心情吧?夏樹走了神,媽媽的樣貌忽地好遙遠,彷彿隨著歌聲自腦海裡淡出,不著痕跡直懸上天際。
『我的公主殿下,我的夏樹,媽媽……愛妳。』
該死的……舞衣什麼不唱,偏唱這首。
──夏樹心下震動,鼻子微微一酸。
靜留的手稍稍收緊,夏樹回過神來有些不適,偏了頭想提醒她。
「靜……」
夏樹立刻僵住了。
──就差些微距離,她的唇便觸及靜留的臉頰。
熟悉的淡香此刻特別強烈,悄悄地,夏樹臉燙了起來。幸好燈光陰暗,所有人沉浸在舞衣的歌聲及溫柔的歌詞裡,便連奈緒也若有所思,未曾朝她們瞥上一眼。夏樹鬆了口氣,希望沒有人發現她頰上越來越濃的紅。靜留彷彿察覺她的尷尬般,在夏樹再次呼喚前將雙手放開。
不管晴天還是雨天 都會浮現你的笑臉
就算回憶漸漸褪色
好寂寞而且好想你 對你的思念 總讓我淚光閃閃
想見你非常想見你 對你的思念 總讓我淚光閃閃
「夏樹,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靜留又輕輕在她耳邊說了話。
※ ※ ※ ※ ※
她隨著她走出校舍,以為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想看這所學園最後一眼。
她落後她兩步之遙,看著那一頭亞麻色的髮在她肩下搖晃,輕輕拂拍一身潔白。剪裁合身的外套收束出纖細的腰身,灰褐的裙擺隨她邁步款款浮晃,在那之下,是雙無可挑剔的長腿。
夏樹頭一次如此認真看著靜留走路的背影。
靜留走路總帶了點慵懶卻不流於拖沓的悠閒,此時像是留意沿途每個角落般更顯緩慢,夏樹得刻意減緩步伐,才不至於超越彷彿陷入懷念的她。
──她在看什麼?在想什麼?夏樹有些好奇。
「夏樹走好慢。」
忽然,她轉回頭來淡淡一笑。意識到自己看著靜留背影想著她的心思的夏樹臉一熱,應了聲沒什麼,走上幾步與她並肩而行。
靜留沒有鬧她,逕自走向前方。靜留雖走得不快,在每個轉角、每個岔路卻不猶豫,堅定地走向她心裡已決定的終點站。夏樹知道她要去哪,若畢業前一定要來一趟校園巡禮,她必定也會到那裡走一遭。
──那是她與她的起點,太多回憶的開端。
夏樹斜覷靜留一眼,她神色平常,絳紅的眸光微顯悠遠,唇角抿著慣常的淺弧。夏樹有些開心,今天的靜留恢復以往那般親暱,會用那種眼神看她、會毫不顧忌地抱著她。她與她並肩漫步校園,彼此雖不說話,卻因身畔她的存在而感覺寧靜自然。
她們又經過校舍門口的公佈欄以及那一片草坪,路旁的櫻盡數開了,樹冠堆滿粉色,遠方更連成一片朦朧柔軟的櫻雲。開得早的櫻樹已開始落雪,兩人並不刻意迴避,走過幾株後都帶了一肩櫻瓣。夏樹揮手撢去,靜留拈下一枚掛於領巾的櫻,放在掌心裡輕輕握住。
微微垂眸的靜留忽地抬起眼一笑。
「夏樹,我喜歡落櫻。」
「嗯,很漂亮。」
夏樹凝視靜留回應著,頰不爭氣地紅。靜留微愣,朝她伸出手。兩枚指尖即將觸及她的頰,卻滑了開去摘取那如海髮絲上一片春意。
「夏樹這樣看人很可怕,我會害羞。」
──睜眼說瞎話。
靜留這麼說著,臉紅的人卻是玖我夏樹,她無措地別過頭去,兩隻僵硬的手死死垂在身側。
靜留淺淺一笑。
「走吧,快到了。」
「唔……嗯。」
繞過外環的灌木叢樹牆,她倆走進一片奼紫嫣紅。
磚紅的步道直直伸入這座庭園又朝左右延伸出去,正中的水池嘩啦啦噴湧潔淨的泉,成片斑斕樹叢被修剪成平整的幾何圖形,穠麗卻不雜亂。庭園遠處有數道綠藤攀纏的拱門,門後是座歐式風格的潔白涼亭。四下無人,花香盈鼻,這一簇繽紛、那一堆多彩,彷彿所有生命的色彩全濃縮在這座庭園裡爭奪妍麗的后冠。
她倆穿越盛放的百花,直直走向涼亭旁那片如今盛開同種白花的園圃。夏樹停在當初靜留呼喚她的位置,翠色的眸因懷想而深邃。
前方不遠處,曾經站著一個獸般張牙舞爪的孩子。
滿視野纖弱小花搖曳,那個孩子為了證明當時唯一能相信、唯一需要的物事,不惜殘忍對待一朵毫無抵抗力的花。而後,擁有一對紅眸的櫻色女子在這裡改變了她。
「夏樹,我唱歌給妳聽好嗎?」
當初那位女子此刻微微笑著,平淡而美麗。──卻彷彿即將散去的夢般令夏樹心下陡地一跳。
「我唱首歌………好嗎?」
夏樹突然沉默,靜留歛去笑容亦垂下眼簾,又問了一聲。
「……好…好啊,我聽著。」
她又笑了,在夏樹看清笑顏下的情緒前背轉身去,對著那一片白色小花唱起歌來。
想見妳 卻無法見妳
若要說有何心願
我願被放逐到夜晚的星空
成為思念著妳的星座
夏樹在第四句歌詞曳長的尾音中呆住了。
靜留一字又一字將哀婉的歌詞唱出口,來自東方的暖風拂動她柔軟的秀髮,露出一段比夏樹印象中更秀氣柔弱的肩線。
妳的名字在我體內 反覆烙印了幾萬遍
縱使從傷口溢出血 劇烈的疼痛 那全都是愛
被貶低無所謂 被突然推開也無所謂
因為 我永遠愛著妳
──吶,夏樹,此刻可以聽聽我的心情嗎?
──我喜歡妳。
──再痛、再苦,再遠、再無望,都會一直、一直喜歡著妳。
想見妳 只是想見妳
假若妳消失無蹤
我將以悲傷的嗓音與徬徨的奏樂歌唱
即使會墮落到黑暗的深淵
想見妳 只是想見妳
若要說有何心願
為何我倆都沒有守護好約定呢
請勿回望 那漫長來路
夏樹走到靜留身後,再度唱起的歌讓她伸出的手僵在半途。
──看不見妳的時候,我總唸著妳的名字。
──凝望背影的時候,我總期待著妳回頭。
──面對面的時候,妳微笑,我喜悅;妳落寞,我悲鬱;妳平靜,我安心。
──牽妳一髮,動我全身。
腳陷下無法拔出 在黑暗之中獨自沉睡
連可以繼續迷茫的夢 也無法做第二次
捨棄了溫柔 也不再相信命運
因為無論到哪裡 我都愛著妳
「靜留!」
眉狠狠皺起,夏樹忍不住喊出口,想制止因那歌而起的悲傷繼續海淹。
──夏樹,我從不後悔遇見妳、愛上妳。
──希望、絕望,復甦的期望,再一次的失望,我仍停止不了喜歡妳。
──遠望,從來就只是遠望。
──遙遠不可及的奢望。
想見妳 卻無法見妳
假若妳已忘記
縱使改變容顏 也要去見妳
縱使妳呼喚的是他人的名字
想見妳 卻無法見妳
若要說有何心願
請擁抱 嘶喊求救的我
即使不愛我也沒關係
靜留的聲音變得更亮,雙手緊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彷彿捧住所有珍愛的回憶。
──吶,夏樹,妳心中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我心中的妳,是到了忘川彼岸也不願忘卻的人唷。
──就算被鑲在天上不停移動,我也會不停尋找妳的身影。
──日復一日,年年月月,如今朝。
頭頂上的夜空訴說著形形色色的神話
思念在銀河之中 該何去 又何從
『夏樹,讓我唱完,好嗎?』
那回眸後的一笑重重敲在夏樹心坎上。靜留的笑……好寂寞。
──滿腔的情意夏樹承受不了,還是收回來自個編成無止盡的思念吧。
──抱歉哪,夏樹,有個傻瓜讓妳這麼困擾。
──所以……
想見妳 只是想見妳
若要說有何心願
什麼都看不見 什麼都聽不見 也無所謂
只要可以停留在妳心中
『……夏樹,春天之後……』
畢業那天,靜留帶著她往風華庭園走了一遭。
站在曾經喊住自己的那片花圃前,靜留撫著與記憶中同樣顏色的小花,讓風輕輕將話送給背後的她。
『我要去德國了。』
想見妳 卻無法見妳
若要說有何心願
我願被放逐到夜晚的星空
成為思念著妳的星座
成為思念著妳的星座
──那一瞬間,視野化為雪白。
多年前,靜留在這裡將群花的櫻色帶到她面前;而此刻,她的話與仍舊吹著的風也將花瓣的顏色全數帶走。靜留走入她的世界,而後走了出去。
夏樹啞了聲,最終只壓出一句話。
『……是嗎……』
※ ※ ※ ※ ※
三月底的最後一日,天濛濛地灰,有些微亮度卻仍嫌冷清。
「……時間快到了。」
靜留抬腕看了看錶,唇上是寂然的淺淡粉色。
「那……會長,一路順風。」
舞衣向來明朗的眉眼也渲了層離別的低落,背後的命不安地看著她。一旁的遙兀自滿臉氣憤,好幾次想大嚷都讓雪之勸忍住了。黎人把理事長的餞別禮轉交給靜留,臨行前的話只是簡短一句加油與諸事小心。
「謝謝。」
她漾開一抹笑,溫雅柔和一如往常。而後,一陣難堪的沉默漫開,出境大廳霜白的燈光冬雪般寒冷──夏樹始終皺著眉一語不發,手攢得死緊。
「夏樹……」
她輕聲一喚,她稍稍一震,那雙沉翠的眼掙扎過後,總算抬起與那赤紅的瞳對視。濃重的埋怨之下是細微的無助與不解,明明有很多話想問、想說的模樣,那堅執的唇角硬是凝結著,彷彿受了傷卻執拗地不肯出聲喊痛。
「夏樹。」
那雙紅瞳的眸光愈加溫柔了,卻透出薄薄的惆悵。──只讓夏樹看見,亦只讓她讀懂。
「到那後,我寫封信給妳,好嗎?」
夏樹咬了咬唇,擠出幾字破碎。
「我……妳就……一定……」
──『妳就一定要離開嗎?』
夏樹止了聲,又揪緊拳頭。靜留淡淡一笑,走上一步執住她的手,像是要將那熟悉的氣息烙在心頭般使勁緊握。
「夏樹,我等妳來信。」
──『等妳說不出口的話。』
靜留放開她的手卻擁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話,夏樹被她慣有的茶香味襲得險些顫抖。
退開的時候,靜留眸裡殘留著來不及褪盡的期待,渴盼的光芒在神情裡閃現,卻隨著夏樹的體溫離去,而漸次暗下。在她轉身提起行李時,夏樹倏地捉住她的手腕。靜留微微一驚回過頭來,眼底即將熄滅的光芒彷彿亮起最後一座微弱的殘焰。
夏樹知道,只要她出聲要求,靜留會拋棄那張前往德國的機票,留在日本、留在風華,留在……自己身邊。
──但自己……有何資格將她綁住?
──什麼回應、什麼承諾都無法給,只能看著她在一次次企盼與失望間磨盡該屬於她的光采。
那雙翠玉般的眼睛在瞬間湧現痛苦,夏樹緊握的力道幾乎讓靜留蹙起眉尖。
『請前往德國柏林的旅客們儘快由35號登機門登機……』
多國語言的廣播又一次在大廳裡迴響,懷著一絲希望的她再度放縱自己等待。
「靜留……」
夏樹扭著眉,最終還是只喚了她一聲。靜留微微一笑,赤瞳裡的期盼終於全數消失。
「夏樹,我走了。」
輕輕掙開夏樹的手,她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提起行李頭也不回進入海關,有位德國女子已出了境在巨大的玻璃窗邊等她。
跑道上不停有飛機起飛降落,停機坪上運輸車與工作人員在龐大的飛機群間來去。航班表上一列列班機與目的地不斷跳動,飛往德國柏林的班機越來越接近頂端。
終於,「離站」兩字亮起,一聲尖嘯直直拋入空中。
遙和雪之搭著自家的車先走了,黎人把車開來時,夏樹仍在機場邊仰著頭不動。
灰澀的天空裡有道淡白的機尾雲橫過,隱隱約約斜入厚重的鉛雲裡,像根柔軟的髮絲。自那架飛機沒入雲端後,夏樹就這麼呆愣站著,扣住機場外圍的鐵絲網,一對鬱綠的眸死死盯著天際。
「夏樹,該上車了。」
她隨口應聲好,腳步卻釘在原地,視線仍凝於飛機消逝的那個點、那個瞬間。
「夏樹……」
舞衣的手搭上肩,夏樹一回神,才發現……
「這……是什麼……」
她舉起掌,看見一顆剔透的水珠。
──啪嚓、啪嚓,夏樹掌裡下起了雨。
註:
1. 舞衣唱的歌是動畫OP。
2. 夏川里美的《淚光閃閃》請按此聆聽,翻譯者野部聖広桑
3. Suara的《星座》請按此聆聽,此翻譯源自Watari桑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