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0-08-25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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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5-21 06:05 编辑


第二十六章



友繪‧瑪格麗特愜意的輕嘆一聲,將一顆棗子送進嘴裡,吞了,抬手掩住半個呵欠。肩輿的悠悠晃動教她昏昏欲睡,這可不行。她還有事情要辨。


這位貴胄女子才跟她的銀號司庫會面完畢,此刻正被手下奴隸抬出阿真塔利烏斯斜巷(clivus Argentarius)——也有乾脆稱之為金融街的。她拂開肩輿的幃帳,目光悶悶的溜過希馬最為財雄勢大的牙行銀號,漫不經意的,瞅見一個男人衣衫凌亂地被兩人從某帳房裡攆了出來,便一臉漠然的繼續旁觀,直到遠遠傳來一下熟悉的響聲。她欺身往前一瞥,眼前所見果如所料。


會議井(The Well of the Comitia) 。那是一切平民大會和公眾大會的場地,目下就有一場平民大會於該處舉行(參章十八注123)。念及大會上的情景,友繪往座上奢華的軟墊堆裡重新躺好,把又一顆棗子放進嘴裡。


他應該說服了他們吧,她一邊自安,一邊吮着棗子。相信他很快便得到批准吧,他一定要……大選都快來了。想到這裡,她不禁微感焦灼,皺了眉。


我們沒幾多時間了。


「密妮,」她喊道,伸手向肩輿外面一彈指。「教他們快些。」


一張黝黑的臉迎入視線。「可這會顛着您的,主人。」


她嘆口氣,裝出一副像給小孩子解釋的模樣說:「那麼,在不顛着我的情況下有多快走多快。」


「是的,主人。」


既感到抬輿者的步伐起了變化,友繪便回頭繼續琢磨心中所思、也是此時會議井所論之事——那便是,武田將士提出的草案。這時想來,今天距離平民保民官首次提案已過了整整一周。討論了七天;耽誤了七天。儘管這一場等待亦不全然在意料之外。


元老院對這種法案總是特別留神的,她自忖,「守舊派」的名號泛上心頭。迄今對於武田提案(允許合乎相當資格卻身在城外的政客們缺席參選)的躊躇未定,多數由那些分明受了元老院最保守派別收買的平民保民官所致。那些人爭論說,此例一開,行將任滿的海外官員便能透過選入高位,於一年任期內不受追訴,從而得到躲過肅貪防弊官署法網的良機。且看這許多官員將於卸任之後面臨拘控……此一漏洞可謂影響深重。


不過,他們該很清楚那不大可能行得通的嘛,友繪暗嘆。時機實在出現的太晚了,難得有幾個海外官員真能利用得及;即使這些海外官員能夠申報提名,也沒幾人真能當選。武田本人便是拿着這一點跟反對提案的人爭辯的。當然了,接下來便是無可避免的反問:既然如此,這法案到底有甚麼用意?


幸好我早知道有這一着,友繪心道。作為法案的真正首謀,她早已預見,由於這法案在此詭異的情勢下可想而見的奇效,旁人或會打從一開始便質疑它的目的;所以,她便散佈流言,謂武田有位多年好友——恰恰正在風華境外的伊利里亞(Iliria)(158)當官——臨時起意想競逐裁判官之職。流言說,這位老友早預備了人,只等武田的法案一過便替他提名參選。這一來便把那千夫所指的動機極漂亮的處理了。


現在我要處理的就只剩下手段了,她尋思。情知要讓法案通過,還須以賄賂來說服其他平民保民官(以及背後授意的元老們),她便向某個非常慷慨的財源徵集了資金。迄今為止,已有很大的金額易了手……可她想要確保勝利。於是這天她便來與那財源碰面,以防她還要更多的黃金。


不過,說來也怪,做了這麼多竟還神不知鬼不覺。至今,誰也沒把那法案聯繫到她身上……也就本當如此。唯一知道她有牽涉的便是武田;他久不久與她碰頭,不是來請教下一步行動,便是來提取賄款的——只道那些錢都是友繪所出,非由別的金主而來。


「他要知道了,倒不知會說甚麼呢。」她喃喃自語,臉上微帶譏色。真要這樣,劍士也許是要反對的。不錯,他會反對。倘知道錢從何來的話,武田可是要良心不安的,而友繪才懶得理會那些個遲來的良心發現。最好由得他以為他們一路以來用的錢都是她庫中所出的吧。


錢總是錢,她心裡想,深信為求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從哪裡來也沒關係。


她又向肩輿外探了探頭,見自己一行人剛好經過張着大嘴的會議井,又見那座名為元老院大樓的建築物巍然屹立井旁,高高的石階頂上站了幾個遙遠的身影,大概在觀察底下的會議情形。他們太遠了,辨不出臉目,可她才不放在心上。她心心念念想見到的唯一一張臉不在那裡,而且遠隔重洋。


「表姊……」她柔聲低語,一陣渴望的痛楚猛地襲來,令她兩眼一酸。「為甚麼你總要跑到那麼遠?」


她想起了二人最後一次見面,也就是另一女子遠赴北國的前夕。友繪衝進她表姊的書房,只堪被淺髮女子收拾行裝的情景撼得心頭一陣慌亂。她質問另一女子是否真的要離去。


「當然了,」對方一派泰然的答。「我得去。」


「可你不能去!」她央道:「你明知他們在幹甚麼的,靜留,這是——」


「——是我責無旁貸之事,」靜留插嘴:「所以我當去。」


「如果你發生了事怎好?」


「那我更該心存感激了——不會發生事的人就只有死人哪,」更為高佻的女子不禁莞爾:「我要走了,表妹。一切經已安排妥當,我決定明天便動身。」


接着,她把書桌其中一個抽屜啪地合上:「就這樣定了。」


見對方不為所動,友繪頹然癱倒在一條長榻上。「你真的要走了……又走了。」


「恐怕是的。」


「就領着那支小小軍隊,去跟北方那些——那些蠻夷打仗。」


「很可能,不錯,我們是要作戰的。」


她忿忿的扭曲了臉。「單憑你的兵力,招惹不起這麼大的敵人啊。他們會一口吞了你的!」


聞言,靜留噗的一笑。


「波里斐摩斯(Polyphemus)(159)也口口聲聲要這麼對付尤利西斯(Ulysses)(160),結果倒瞎了眼挨了打,」她答道:「你就對我這般沒信心麼,友繪?」


「不是那樣……」


「這樣的話我們便不必多說了,」靜留微笑:「別那麼擔心——你不也常說我跟尤利西斯一樣神乎其神的好運氣麼,我不會有事的。如今我可要失陪了,今晚之前還有別的事得處理好呢。」


她在表妹頰上飛快的吻了吻算是告別,抬步便出了房間,是以不曾聽得友繪輕輕吐出的那句話:


「靜留……尤利西斯可是花了二十年才回到家啊。」


我才不要等二十年呢,友繪回憶完畢,暗暗自忖。她輕揉當日被表姊吻過的臉頰,試圖重拾那柔軟唇瓣掃過自己肌膚的觸感。直至現在,她仍能憶起那一霎的溫暖。靜留總是那麼親切。然而有些時候……有些時候她的親切也透着一種距離之意。


先別管那個了,她暗自數落,將嚙咬心頭的愁緒一揮而去。你得把頭一段距離解決了才好連接另一段。


她目光再次回到四周環境之中,方覺自己一行早已經過會議井,差不多來到她的目的地:瑪格利塔利亞楹廊(Porticus Margaritaria)(161)。這座巨大的正方型建築裡面有許多希馬最昂貴的商店,那裡所見的大多數用品只有上流階層才花費得起,當中有些人甚至於幾乎只肯光顧瑪格利塔利亞楹廊的店子。鑒於主顧們都大有來頭,到這兒購物的客人很自然地認得彼此,便是套不上交情也都久仰大名的。正因為此,友繪才決定在這裡與她的資金來源見面,借着地利進行大計之際,又能裝作無心偶遇。


真高興他還沒抱怨呢,她暗忖,腦海浮起了那位財源的模樣。不管我開口要多少,他一吭不吭的都給了。那人顯然極是有錢,早在二人結識以前她便知道……不過沒想到他還很闊綽,這是直到二人開始深談時她才發現的。那就是天意了。以此而言,他真是天賜的哪。


可他那麼熱心也是合理的啊……這事對他也有好處嘛。


肩輿將至楹廊之時,友繪便瞥見一抹出奇淺淡的髮色從前方的馬車裡鑽了出來。時間剛好,她邊想,邊認出了這正是她要見的人,便從肩輿探出腦袋,佯作驚喜的跟他喚了聲:


「噯,這不是凪大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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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阿爾古斯總督私人會客室不在中庭,而設於督府二樓俯瞰西苑的一角。那裡的百葉門朝露台打開,以保室內空氣通暢;露台則很寬廓,掇拾整齊,既有修剪成方的灌木花卉,又有冒出陶盆的花藤攀着格子枝架蜿蜒蔓生,直垂到樓下行人頭上。通向露台的門道上的白色幔帳向來只隨性垂掛,這天卻不一樣:因那北風獵獵,總督便命人把幔帳拉到一邊綑了。


「可以的話,我還想命人把北風拉到一邊綑了進袋呢,」她向被邀來午飯的靜留說。她們剛剛吃畢,躺在房裡鋪着厚厚軟墊的長榻上說話。「可我又不是埃俄羅斯(Aeolus)(162),風往哪吹也管不着。」


「這話也算得上箴言了,」年輕的大將邊應,邊往盆裡洗了手,又示意靜靜地坐在身旁的保鑣依樣而為。「命運——或是風向——使然,目下我們都困在這裡,對我們的海彼岸的動向一無所知。」


「我跟你說,這還真教我着急。你當真沒有別的關於希馬的消息麼?」另一女子敦促說:「我知道你離開了四個月,可天哪,我離開了好些年呢!我想知道還有哪些我應該知道而老家來的信不會告訴我的事啊。」


「依我看,一切中肯的消息你都知道了,」靜留答,隨即溫然相詢:「恕我唐突問一下,碧大人……你從前的那些學生都有給你寫信麼?我是說住在希馬的那些。」


「有些吧。千繪倒是常寫,不過現在不行了,她人都來這裡了。」


「這樣啊,」靜留沉吟着住了口,拿一塊乾布抹了手,又遞給身邊的女孩。待她再抬頭望向另一位年長女子時,唇角的笑意已添了歉然之色。「抱歉我一直以來疏忽了——」


「哎,別胡說了!」紅髮女子從從容容的打斷她的話。「我知你忙啊,小靜留。況且,你又不是那種能把一切最新的蜚短流長滔滔不絕地寫進信裡的人,多半無法滿足我對那類東西的胃口。」她裝了個鬼臉。「不用了,你那些四平八穩諱莫如深的信還是留給你自己好啦。反正千繪寄來的可謂一本本的行事錄,裡頭有些個材料,足以鬧得每位希馬元老尊臀下失火呢。真真是色香味俱全!」


年輕女子嗤地笑了。


「也有其他人。比較勤快的是……待我想想……」她微一思忖:「舞衣會寫,茜也會——說來,她過的怎樣?」


「我離城時聽到的風聲,說倉內大人的追求已經被她家族接受了。」


「原來你也不比我知道的多啊,」碧兩指一彈。「對了!我有位老友寫信來說她會在希馬逗留一段日子…… 我想,該還在那裡吧。雅典人,名叫陽子的,你知道這人麼?」


年輕女子雙眉一軒。「嗯,知道。她可是城中最負盛名的醫師。」


「這就對了——該她有名!」總督喊了聲,隨即舉杯把身後奴隸才滿上的酒一飲而盡。「陽子嘛,確是精於藝業。典型的希波克拉底(163)門徒。其實我是在埃及遇到她的。」


「埃及?」


「我去那裡看他們金字塔上的銘文,她去那裡吸收他們的醫術,」她孩子般擠出一張反胃的怪臉來:「初時一見,真教我大打寒顫,她師從的那些醫師兼祭司箱裡頭都是甚麼東西嘛……又是蠍子,又是蜘蛛,甚麼爬蟲沒有!在我看來他們根本想把病人弄死,不是救活啊。」


靜留笑了。


「可是平心而論,」碧接着:「他們醫術真的不錯。」


「埃及是相當先進的國家。」


「某些層面來說,比我們先進多了,」對方回道:「你倒是想改變這狀況吧,嗯,靜留?」


酒杯一舉,越過杯口瞄過來的鏽色眸子孕着笑意。


「希望這話的意思不是說,你以為我要把埃及變落後了。」靜留喝了一口方道。


碧嗤之以鼻。


「嘿,你明知我說甚麼的,」她假作橫眉立眼的說:「所以跟你說話總是很辛苦的,小靜留。你那個將說話強加於他人的習慣太糟糕了。你也同意吧?小夏樹?」


夏樹對問題略為一想,便附和地點了點頭。見此,靜留憋住嘴唇不露半點好笑,只沖這位房裡年紀最小的女郎眉頭一挑。女孩詐作不理,別過視線,臉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可惜年長女子已瞅見那雙碧眸中越覺熟悉的淘氣光芒,便裝作不忿的大大搖頭。


「哼,現在連我那位忠心耿耿的的保鑣都反了,」她開玩笑地苦了臉:「煽動我部下變節,碧大人你太可恥了。」


「整天把我們捉弄來捉弄去,小靜留你才可恥呢,」總督反唇說:「我不過問你振興希馬的大計,你倒胡扯到把埃及弄衰落了。好一個大展宏圖!怎啦?你這是要好好回話呢,還是我得從你口裡硬套出答案來?」


靜留挨向靠背,纖手疊在交叉的兩腿上。


「嗯……」她開始說:「老實說,我還做不了甚麼。現在我不過區區一元老而已。」


橄欖綠眼珠凝注於她。「可這情況很快會變,對麼?」


「最終會的。」


「你已經當過財務官,又當過市政官,」碧邊說,邊在自己大腿上敲着指頭:「所以下一步該是裁判官了,也可能是裁判官兼總督。你打算何時競選?」


「看時機吧。」


「真籠統,不過沒關係。」年齒較長的女子在座上挪了挪。「那之後,你便要踏上執政席了。答應我,你得位之時千萬要記住我,任我出入那幫古板守舊派死活不讓我進的塵封儲藏室。」


「欣然之至……可是你還真把我的勝果說得彷如定局呢,碧大人。」


對方不屑的一哼。「難道不是?」


靜留也不說話,只看着她笑。


「你會登上頂峰的,靜留,」總督說:「你自己也一向很清楚,就別裝沒把握了。那豈不正是你的目標麼?成為希馬的第一公民(164),如同你父親本該達成的素志——要是諸神肯賜他更長壽命的話?」


笑顏變了,透出三分肅穆。


「您還記得呢,碧老師,」清婉的字音響起,說話的人似乎一時不察,對同僚不覺的使用了當年導師的舊敬稱。「可不,您總是對前事記心最好的。」


紅髮女子頷首肅坐,正正的望進她眼裡:「成為希馬之第一公民,權威的化身。如果現在他們不肯聽你的,到了那時都必須聽你的了。」


「繼而對我懷恨於心。」


「每位運動員對於終點線上擊敗自己的人都要懷恨在心的。」


靜留忍不住輕笑。「我彷彿記得這比喻是誰先說的。」


年長女子滿意的點頭,長長紅髮於背後滉盪。


「我仍然記得當日你說這話時的模樣,」她娓娓而言,心知某位黑髮女郎正不動聲色的留心靜聽。「那是你為首次遠征出發的前幾天。旁人都以為你很冷靜,可是靜留啊,當時你一點也不冷靜。你都繃緊了。」


聽着另一女子述說前塵,靜留微微的瞇起了眼。


「那時我跟你說——我記得很清楚——別一頭躍進戰陣裡,要保得自己周全,」碧續道:「而你瞧我的那副神氣分明在說你無論如何都會衝進去的,還說……」


「如果我在跑道上不跳不躍,別的跑手便能搶掉我的第一公民了,」靜留淡淡一笑,接了過去:「不錯,我記得。」


「你原該記得,」碧的手肘擱在大腿,托着下巴,人也向前靠去。「你說的可理直氣壯呢。」


「說說總是容易的。每位從政之士都立志成為第一公民。」


「錯了。他們夢想其事,而非立志為之。更只有少數以此為志的人真有獲得這稱號的本錢,」碧肯定的說:「而你卻有那些本錢——世系,財富,天資。你別敢忘記。我一直在等你攀上那個地位……除非你已經改變主意了?」


紅眸精芒一閃。


「我不這麼以為。」回答的很堅定。


碧微微一笑,亮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那就好,」她答,躺回座位的軟墊裡。「我才不要覺得老家那些人平白無故的折騰你。」見靜留瞟來,她又接着說:「嘿!我都聽到了啦。守舊派那些人像狗繞着肥肉打轉一樣的圍着你呢。」


靜留微一冷笑,半是自嘲的答:「那裡遍地都是別的肥肉啊……奇怪了,怎麼他們老是只尋我一個的麻煩?」


碧對她的促狹怨言又是一嗤。


「皆因你生的太高、長的太美、混的太成功,結果反受其害,」她宣言道,惹來對方一陣笑聲。她向那位樂不可支的舊徒睨了一眼,再添了一句品評:「而且你太自大了。」


「如果人人學你這般當着我的臉不住誇我,這也不出奇啊,」靜留吃吃的笑着,好不容易才應了句。「 碧大人,你真的認為我自大 ?」


「你不?」反詰的人粲然。「那你是否認了?」


「否認會比承認安全麼?」


年長女子大笑。「這下逮到你了吧,可不是?」


「我只好束手就擒了。」


「唉,要是你還能認輸,你自然不算過於自大嘛,」對方評論:「我告訴你是甚麼把你變自大的,小靜留,便是你時刻流露的超然自信。」


「既如此,我能申辯自信並不等同於自大麼?」


「當然不一樣,然而大多數人可不那麼想,」碧微笑:「記不記得,當年我收你做學生,有些時候你會過來我家上課。我通常都在書房等着;每次你一進來,臉上神情倒像你該是房間的主人似的。先此聲明,我才是書房的正經主人。不,不……」靜留還沒來得及辯白便被她搖頭打住:「你確是那樣。你走進來的模樣並不像那房間已是你的,而像那房間理應是你的。」


她饒有深意的一頓。「有時你看來就像連希馬也理應是你的。」


她沖年輕女子聳了聳眉,往桌上拿起杯子作勢一祝,嘴裡卻沒閒着。


「靜留啊,太過泰然自若,太過舉重若輕,」她愉快的說,青春依然的可人容顏皺出一張笑靨:「太過沉着自信。別人視之為自大,因為他們不覺得你有權那樣子自命不凡。哎,打從建立共和以來,我們民族對於那些貌似配得上稱王稱后的人都很警惕。貴冑們都有的那種自矜自重惹毛他們了。」


靜留一點頭以示認同。「那你呢?」


「哈!我喜歡極了!」碧嘻着嘴說,快活的渾身通爽:「實話實說,我巴不得你達成志向之時把他們惹得更毛呢。」


靜留嗤的一笑。「不管終局如何,看來還真值得期待。」


總督好笑的微哼一聲,酒杯再度見底。她身後的僕人趕前將杯添滿;靜留發覺對方已是連盡五杯了。酒無疑是稍稍兌過水的,可也太……


「說到值得期待之事,靜留啊,」年長女子忽道:「你的生日快來了吧,可有甚麼計劃?」


總督趁機將剛添滿的酒喝了一口,房中頓時一靜。過了一會,仍沒聽到回覆,碧便扭頭向較年輕女子那廂望去——卻只見到一雙紅瞳瞠然瞧着自己。她花了片刻,將藏於那紅玉深潭裡的疑竇探明白了,立即爆出一陣狂笑。


「卡斯特!」她一拍大腿,嚷了起來:「你,靜留?那個以破紀錄時間背下建國史的女孩?你忘了自己的生日?」


「啊啦……」


「所謂的驚人記憶力也不管用了!」


靜留揮着手,像要掩護自己似的,又伸手遮了雙眼作不勝慚愧狀。


「我一時忘了,」她說,跟着另一女子同聲大笑:「天吶……我怎能把這事給忘了……?」


她轉臉望向保鑣——後者自從碧問起那件事便出奇的兩眼放光——開始解釋。


「夏樹,我的生日在雅努斯月朔日之前十二日(165)……」她倏地打住,銳利的目光向奧托米亞女郎掃去:「啊!說來,你的又在甚麼時候?你可從來沒跟我說。」


夏樹聞言一頓,好像在琢磨事情。待她輕悄悄的回答她生日在奧古斯都月的望日,兩位希馬人方知她剛才在把日子換算成希馬曆法,還禁不住又驚又喜的輕嚷出聲。


「那是好日子,」碧告訴女孩說:「望日都是大主神、至善至大之朱庇特(Jupiter Optimus Maximus)的聖日啊。」


「正是,夏樹,」靜留說:「你知道麼?」


夏樹搖頭,圓睜的碧眸幽幽閃亮。


「喏,就是這樣,」總督晃着酒杯親切的說:「好孩子,你挑了個好日子出生啊。」


「也許因為那一天她出生了所以才是好日子呢。」靜留提出說,令碧臉現微笑,夏樹則臉現酡紅。


「我不能說的更好了,」總督伙同她的舊生瞧着另一同伴的窘態暗樂了片刻,方才附和說。「這麼看來你上次生日的時候,你們兩個還沒見過面吧,小夏樹?」


回話的卻是靜留,嗓音染着憾恨。


「事實上,當時我們應該見過了,」她坦言道,向女孩投以歉然一瞥。「對不起,夏樹,我沒想到——」


女孩手一擺,搖了搖頭,繼而又聳了聳肩,好像在說這沒甚麼打緊的。靜留不依。


「可我沒能送你禮物,至少給你祝賀一下啊,」她說:「真盼你早告訴了我。」


女孩只是又一聳肩。總督瞧着她倆,看了這個看那個。


「我有個主意,」她提議說,把二人注意力拉到身上。「過會兒給她一份禮物吧,靜留。難道我這行省不正以商品包羅萬有聞名的麼?別處不可能找到的東西,你都會在這裡見到的。」


「你說的對,那也是……」靜留沉吟着說,隨即朝保鑣燦爛一笑:「不錯,就這樣好了,夏樹……要是你想,我們今日就來慶祝吧,隨你喜歡怎樣也行。好麼?」


「好主意!小夏樹,你要不要來個慶祝會?跟你說,我最拿手辦慶祝會的了。你怎麼說?」碧跟女孩說,後者被她一疊嘴的說懵了,眼睜睜的瞧着二人好一會,才作了個開口的樣子,卻又吭不出聲,便又閉緊了嘴,兩眼堅定不移的死盯地板,雙頰早就紅的着火了。年紀最大的女子見此奇觀,不覺大笑。


「哎哎,真巴不得要來的是我生日——我會向你討了她的!」碧噗地一笑,沖靜留眨巴着眼:「不過她可愛得令人無法割捨,對吧,小靜留?」


靜留明知對方不過調侃,便嘻嘻的笑:「得承認我對此不予考慮。」


「太可惜了……不過嘛,我也很理解,」她唉聲嘆氣的,擠出一臉滑稽的失望表情:「像頭招人疼的小獸——牙尖爪利卻很可愛,」她總結道,拉着長腔說出最後兩字以示強調,不料旋即愣了一愣,滿臉古怪神色:「哎,朱諾(參章十三注85)……這又……是……另一種紅色哪。」


靜留才扭頭去看是甚麼教碧為之絕倒,便發覺自己不得不抿緊雙唇,方能把湧上喉頭的笑聲堵了回去。只見她們的奧托米亞同伴臉上顏色之洶湧激烈,看去倒像一位希馬凱旋英雄,臉上塗滿了得勝將領所用的猩紅臉彩。她向幾乎笑岔了氣的總督投以幾乎笑飆了涙的一眼,趕忙轉移話題——就怕再這麼下去夏樹要爆血管了。


「說到小獸,」她弱弱的輕咳一聲,清清喉嚨:「碧大人,早些時候你不是說過想把我們家小豹看個真切……對麼?」


碧點着頭,頰上肌肉依然危機四伏的顫個不住。「對,我說過。」


「啊,可惜我們把牠交僕人照顧了。總得有人餵牠嘛。」


「喔。」總督神情一變,原來的歡容被別的甚麼一抹而去。她迎向靜留視線,眼神暗遞消息。「噯,靜留啊,你問問小夏樹能否這就把小豹帶過來,行麼?我很想見見牠。」


褐髮女子不假思索便望向保鑣,後者此刻已留心地瞧着另外兩人。


「夏樹,」她說:「能拜託你把靜樹帶來麼?反正我在這裡有碧大人相陪,不必為我的安危擔憂。」


她笑了笑,又說:「況且,我也不想靜樹見不着我們而寂寞啊。」


女孩鬈曲的黑睫翼動着眨了眨眼,馬上點頭站起身來。靜留微笑謝過。


「別擔心,小夏樹,」阿爾古斯的總督說:「靜留在我這裡安全得很。你要擔心的是你自己吧,單身一個人走到街上,我這城裡難保沒有半數男人追在你後面呢——也別說女的了。」


奧托米亞女郎又脹紅了臉,僵硬的躲開視線,動身走向門口;正來到門前卻被靜留喊住,便轉身望來。


「要真那樣,夏樹,」希馬大將笑意淡淡的說:「我允許你用上武器。」


結果女孩在碧的爆笑聲中離開;後者也把自己的僕人支使開去。紅髮女子瞄向僅餘的同伴,見她只坐在那裡垂眼微笑。


「說的好,小靜留,」她讚道,僅引來酒紅眼眸中微一閃爍。「要是我不夠了解你的話,只怕會說你剛才那句話是認真的哪。」


靜留不作聲,忍住要跑過去追上保鑣的衝動。畢竟,她確是認真的。


「不過嘛,她也真是個寶,」碧品評道,說的顯然是夏樹。「她對你很忠心。」


年輕女子點頭。「夏樹確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保鑣。」


「而作為一個伴呢?」


相應的笑容從兩人唇角漾開。


「誰也不能奢望更好的了。」


「唔。」碧似要看穿人地睨了她一眼,這才溫言說:「告訴我,小靜留,我們認識多長日子了?」


靜留側了頭,望向那雙綴着褐斑的青葡萄色眼眸。「長得你足可明言,促使你把我們那位同伴支使了去讓你我二人獨處的究竟是甚麼事,碧老師。」


總督嘻嘻一笑。


「果然好明顯,對吧?」她說:「也罷,看來我還值得被你喊一聲『老師』啊。」


靜留只是微笑,並不言語。碧深吸一口氣。


「那麼我就直說了,」她開始:「亦不隱諱甚麼。除非你想我這樣做?」


「請便,但憑放馬過來。」對方邀道。


「別忘了你的話,」碧語似恐嚇的應了句,又是深深一下呼吸,沉聲說:「那我告訴你我知道甚麼。首先,小靜留……我知道你跟那女孩睡在一起。我可不是說只睡在同一房間裡。那是我心裡頭一件要說的事,也跟所有我接下來要說的大有干係。該繼續麼?」


對方答的很爽快。「請繼續。」


「那好。」


酒杯就此一擱——靜留心想,差不多就像降下了休戰旗。年長女子繼續言說。


「我知道的還有,你軍隊中幾乎所有人都曉得你們的關係——用好些士兵的話來說,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她跟靜留道:「我既不瞎眼……也不癡呆……好巧不巧的我還記得兩天前曾經瞧見你們兩人在花園裡,吻得十分之……呃……嗯,你們在接吻。別以為我是甚麼偷窺你們的變態鬼。我窗口正好俯瞰那裡,看到你們也只是意外。這可公道?」


「頗公道。」靜留說,笑意未改。


「喏,原不該我來多事的,」碧咧嘴一笑,續道:「我還該恭喜你才是,因為你一路以來孤家寡人的太久了,也許正需要這個來放鬆放鬆。何況,這女孩可愛之極,你不要,我可要搶先下手了——其他人多半也會這麼說吧。」


對方神色不變。「對此我不會反駁。」


「那麼接着便是我希望你來反駁之處,」碧說着臉色驀地一沉,變臉之快,若不是目前這情勢,她那位同伴便該覺得滑稽了。「 靜留,我一直觀察,你看她的眼神並不正常。不是我期待的那種;至少,不該在你身上出現。」


盯緊了她雙眼的鋒利紅瞳銳然生光,卻仍未透出半點惡意。


總之,還沒有啦。


「碧大人,敢請你說明一下好麼?」年輕女子說,語氣彷彿只是好奇。「你的意思到底是?」


碧滿不情願的輕嘆一聲。真是哭笑不得,因為挑起這場對質非是旁人,而是她自己,既然如此,也不得不繼續了。


「我便按着你的要求乾乾脆脆的回答吧,小靜留,」她說,眼睛微微瞇起。「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你和她一起,出乎我所期待的,你看來不像迷上了她——那樣的話還正常些!」


「不是麼?」


「不……靜留,你看來就像愛上了她。」


若說碧對年輕女子極高明的涵養功夫一直暗佩至今,對於自己最後那句話竟能一下子擊出裂痕便由不得感到錯愕了。雖只那一霎,她卻看得清楚,僅僅那麼輕微的一點。作為圍攻戰的老手,她自然認出先機,窮追猛打。


「哈,你是抑或不是?」她問,審視跟前那精雕細刻的五官。「不如讓我換個說法好了,小靜留。你對那女孩真是認真的麼?」


這一問只換來沉默。有好幾秒的時間,她以為自己有點太過了,問的問題太私隱——可能也有點倚老賣老了。要是她真的冒犯了對方怎好?靜留畢竟是藤乃一族的,天賦了那一脈相傳的高傲脾氣。碧便是她的舊老師,便是比她年長好幾歲,然而沒有一個人,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對哪位藤乃家的貴胄的事情妄自置喙……


不過她隨即看見眼前紋絲不動的雙唇終焉張開,兩角依舊保持微微上翹。


「你教我不知怎說才是,碧大人,」終於靜留不慌不忙的說:「我實在說不出我對她態度輕率,因為這一來未免粗鄙了;況且夏樹也不是那種能夠被人輕率以待的人。」


總督嚴肅的點着頭。


「假使我真給你看到了我……對她的重視……那麼請問這又何足輕重,讓你這樣子跟我提起來?我這問題是認真的,不是想要堵住你的話。」


碧舒出不自覺地憋在胸臆的一口氣。


「之所以提起這事是因為我很擔心,小靜留,」她謹慎的說:「喏,我知道你原來的遠征——就是你這次的行動——已被改為一個所謂的延伸軍事任務……就是鞏固城壘的任務。既然你已經加固完了,任務自然也就縮短,你會比原訂計劃更早的被召回希馬……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她兩肩一聳:「然後又如何?別跟我說你打算把那女孩帶回去。」


然而碧無從知道,她這一番話反而令靜留放鬆下來。這一來,總督的言行——儘管她遮掩過去,卻實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終於給了她一個解釋。


那便是她提起這事的原因,年輕女子心想,暗喜能為這場突兀的訪談搭上一條緣由。因為她以為我快要回國了。可阿爾古斯總督有所不知,千歌音和她的大計將要把這次鞏固邊防的軍事任務「延伸」為全面大戰。也不是說年長女子需要知道這一點……至少尚未需要。不妨由得她繼續那麼想好了。


我知道真相,靜留暗暗自忖,努力無視年長女子的話在自己心裡種下的些須不安。我會在這裡逗留好些時候的,所以還不需要擔心碧大人說的那些事。我不需要。


「倘使我真決心把她帶在身邊又如何?」她嬉皮笑臉的問。「她或者想看一看我們希馬城有何神奇之處,我也得了一個能解我政事冗煩的良伴。說不定她甚至能助我擺平那些守舊派——我敢說,他們若見到她在元老院舞起刂來,怕有一大半都要縮作一團呢,對麼。」


碧惱火的猛搖其頭。


「我不是說笑,靜留,」她肅容道:「那是不行的。你要把她帶回希馬的話,便會繼續你和她的關係,到時所有人便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只有你使她成為奴隸才可以接受。你是不會令她成為你奴隸的。」


「我恥於這種做法,」對方反駁快得反常。那一箭射中了,幾乎還看得見箭鏃牢牢釘進剛才的裂痕裡。「唯夏樹不行。」


「那你便不能把她帶回去,」總督斷言;作為出拳的人,她臉上卻泛起痛楚:「你是知道原因的,靜留,你明知她將成為你大業的牽絆。如果現在你還蓋不住你倆的關係,到了那四處流言腐生、每道牆上一磚一石都長了耳朵的繁囂老城,你還能如何遮掩?轉眼間所有人都要沖着你來,你那些反對者會像一羣禿鷹咯咯地叫。」


「咯咯叫的……兀鷹?」靜留沒由來的喃喃自道,好像陷入沉思之中,目光雖定在總督臉上,卻已心神不屬。「啊啦。」


「管牠們叫聲怎樣也好——我不知道。」碧猛哼一口,盯緊了她:「小靜留,我要說的是,你得盡快下定決心。你總不知道甚麼時候會收到回國的召令,所以你必須作出抉擇。你要把女孩帶走還是怎地?還有,要是你決意把她帶去,你能依着規矩待她——就像這不過是你偶爾與之有私而並無別情的區區一介奴隸麼?」


只見年輕女子藏在眸中深處的怒潮猛然暴漲,她吃了一驚。


「夏樹是一個生而自由且有尊嚴的人。」她宣告道,聲線儘管冷靜,卻無轉圜餘地。碧點着頭繼續回應。


「她也是一個奧托米亞人,」年長女子答道,決意長痛不如短痛:「一個外邦人。你以為,老家那些人要知道你與一個他們眼中的野蠻人交好……還不是以那種尚算體面的主奴之間的方式,他們該有甚麼反應?你知道他們唯一容許的方式就是那樣。你儘可罵它一句自高自大,假正經,甚至仇外,可世情就是這樣,你是知道的。」


「姑且說這不是愛情,僅僅是迷戀,」她提議道,連連猛擊:「如果你把她帶回去,讓所有人看到你對某個外來的野蠻人如癡如迷,守舊派定要一口吃掉,再天天吐出來說與其他人聽……謂藤乃靜留如何被來自蠻荒北地的甚麼畜生馴服了。這種話我是不會說的,可他們會。即使你從這場迷戀也好甚麼也好恢復過來,事情已經壞了……你要成為第一公民的志向基本上已完蛋了。希馬的第一公民是不能有曾被外邦人馴服的閒話的。」


她努力使臉上憂色顯得淡然,搖着頭又接了下去。


「如今之所以沒有人找你麻煩,不過因為你是領兵在外的將軍,」她說:「將軍常常都是這麼幹的,因為你身在域外,寂寞的要死,環繞你的除了冷鋒喋血已無可足道。我當然知道,我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可是靜留啊,到了回國的時候,我們都把它撇在那裡了。我們不會對我們的情人動真情,不會把人帶回家。假使,我們真把人帶回去,也不會像你對那女孩的模樣對待他們。」


她語氣一頓,求懇似的望向眼前那張心意難測的臉,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一名企圖單槍匹馬打下一整座堡壘的士兵。她抬起手,兩指揉了揉忽爾突突地痛的太陽穴。


「我只想確認你從起初便明白這一切啊, 小靜留,」她說,語氣比先前放的更柔和。「你要麼接受自己最後必須放棄她……要麼覺悟只要你不放棄,這便會變成你眾多敵人拿來懸起你頭顱的另一顆釘子。這是關係到將來的一點忠告,僅此而已。」


說到這裡她住了口,提着一口氣等待着;彷彿等了天荒地老的光景,年輕女子才終於應了一句……而她姍姍來遲的答覆,卻只有三個字。


「我明白。」


聞言,碧把她的臉細究一遍,苦苦的想從那張臉翻出年輕女子所思所感的半點眉目,無奈卻是徒然,只好微微點着頭,又重新往軟榻挨好。


「好了,」她抖出一副歉然的表情,又道:「那些話都說完了,我希望你能明白另一件事。」


黃褐色的兩道秀眉微微一揚;靜留顯然仍願聆聽。


「你和她一起很快樂……至少在我看來很快樂,我也替你高興,」總督盡自己所能的柔聲細氣地說:「私底下,我才不介意她是奧托米亞人、門鵚蝲人還是甚麼你找得到的種族。我只是想跟你說,其他人會介意,即使看來再不可理喻,也是你日後可能必須要面對的事實……總之要記得這一點。我說這些話不是出於惡意的。」


二人四目相接,相峙半刻。然後,對方緩過來沖她一笑。


「我知道,碧大人,」她說:「我從沒想過你帶有惡意。」


「那就好。」她舔舔唇。「那你打算怎辦?」


「便是你剛才建議的。」


「那就是?」


「記得其他人或會不可理喻。」


聽到這話,年長女子無法不咧開嘴巴,唇間噴出一聲笑來。


「聽來正是你天天做的事哪,」她幽默的說,伸手探向小桌上被遺忘一時的酒杯,亟欲滋潤突然乾澀起來的唇舌。「無論如何,你有一點是我很認同的,就是你的品味。小夏樹真是棒極了。」


靜留眉頭一挑。「我開始疑心有人要跟我爭了。」


碧只一抬眼。「這一路以來,也早該有人跟你爭吧。揣了這麼個漂亮的小東西很難不引人注目啊。」


「我知道。」


「你也是。 近來還有誰來纏你啊,除了小夏樹她?」


「沒有的事,而且我也疑心她能不能算作『纏我』,」她微作一笑。「也罷。」


總督一臉的不信。


「她當然是!你要不是假謙虛,就是個呆子,」她斬釘截鐵的點頭。「信我吧,小靜留,我知道。」


「不錯,」靜留說着,詭異一笑:「你剛才說你也曾……這樣過來的?」


「哎,別問了,都陳年舊事了,」碧抬頭,好像憶起了甚麼。「不過,可不是跟軍中同袍啊。」


「怎麼我好像覺得有人想要非難我作出選擇的時機?」


總督不懷好意的眼光更昭然了。「我不認為這真是甚麼壞事。可你知道一般而言還是不太見容的,因為這一來,本該運作順暢的機器便少不得生出些進退兩難的處境,等等等等。」


「不錯。」


「嘿,譬如說……你覺得與軍中同袍交往怎樣?以一軍之將而言?」


靜留思量片時。「得承認我對這種關係原是頗有忌憚的。」


「可是換了騎兵隊長和她的上級軍官卻不打緊?」


「那又不同;她大概只是遵從命令而已。」


二人同聲一笑。


「對,不過被指換了新坐騎罷了!」年長女子終於按不住吐出一句猥褻玩笑。她知道自己喝下去的酒畢竟開始作怪了。「哪裡有——是誰?」


二人滿目期待的向被誰敲響推開的大門望去,可惜門後冒出來的卻非她們等待的女孩,而是一張靜留不認識的臉孔。那人向阿爾古斯總督致意。


「總督大人,抱歉打擾了閣下,只是……」


他還沒說完,碧已把前額一拍。


「別告訴我……阿拉伯人和希臘人又來鬧了?」


他歉然鞠躬。她從座上起身。


「我這就來。叫他們在那裡等吧。」然後,她轉身向靜留忿忿的翻了翻白眼:「真對不起,小靜留,看來我又得去聽那幫蠢材聒噪了。可否跟小夏樹說,抱歉我沒法留在這裡見見你們的小寵物?她也許會以為我害她白白走了那麼一趟哪。」


「才不會呢,」年輕女子答道:「只管去好了,碧大人。」


碧點着頭,人已閃身出去。


「在這裡等她吧,」她扭頭回來又說:「不然她回來尋你不着,便要疑心我把你如此這般了。我可不要那位美人兒提了她那柄刂奔着我來呢。」她頓了頓,彷彿想起了甚麼要事。「還有好好想想生日會的事!我可是期待得很哪。」


靜留滿臉微笑的看她終於走了,緊隨她身後的那人亦關上了門。待大門一關,房中只剩她一人,她笑意旋即消散無蹤。


良久,寂然無聲。


「將來……」


呢喃低訴,繼而是她長身而起,緩緩步向通往露台之門的微響。她悄步而行,神情鬱鬱的穿過門道,來到露天的陽台。她深吸一口氣,嗅到了附近海水的氣味。


到了將來……我要再次渡過那片海。


即使她佯作未為所動,剛才年長女子的話語依然壓在心頭。碧說的對——她必須為將來設想。而對於她,將來有甚麼呢?她確信,肯定都是豐功偉業吧。東征西討,得勝凱還,立為第一公民。都是她生平想要的。可如今她感到還有一項是必須添至那張單上的,名字就叫「夏樹」。那是甚麼意思?


跟我已認清了好些時候的差不多吧,她心想。我知我渴望她。我知我想要她。她希望女孩在自己身邊,猶如此刻冀求的一樣。可那樣的心願果真到了想夏樹在她身邊白首偕老麼?就拿碧的問題的說,一旦到了回國的時候,她也想夏樹跟着她去希馬麼?抑或把她撇在這裡?


這想法教她胸中驀地一痛。她,撇了夏樹?


「不,別想那個了,」她向自己低喝一聲,在涼風撫過自己仰天的臉頰之際闔上雙眼。「不要想那麼遙遠的事了。」


畢竟境況會變。她不該花時候為一個來日方長的抉擇而苦惱,毋須為一些遙不可及乃至無關宏旨的顧慮而忡忡,便是只避得一時也好。那是徒勞的,更別說枉費憂思了。


然而,心裡一把聲音卻把出自阿爾古斯總督之口的那條問題再度提起,嚙咬着她:她對夏樹到底有多認真?


我對她的情意到底有多深?她尋思着,越走越前,直至人已站到陽台的欄邊。似乎很深吧,深得間中都把她沖昏了。武田將士之役足以為證。即或如此,這對她那情感的本質又有何揭示?她又怎知道這究竟是僅僅的妒火抑或……抑或是愛?


「真可怕……」她低喃着也不知說與誰聽,反來覆去的想着那個字。她素稱從來不會流露出如此情感、如此綺思;固然,這不等於她便不能將之揣藏在心。儘管如此,以前的她根本不曾想過這問題,事到臨頭便不免感到異樣,乃至感到可怕。話雖如此,也不是說她想要逃避問題。


不過它依然令她很狼狽。


「夏樹,」她悄聲說,眸光向地下投去。「我真盼你就在這裡。」


彷彿心願傳到某位好心腸的神祇處,她立即從眼皮底下的花園當中逮到保鑣的身影。夏樹一如平常的大步流星地走,步姿與身旁幼豹的相應相符。與近日把頭髮綑起不懼風吹的大將不同,她仍然跟平日一樣的任長髮流灑,由得那清風輕拂,將宛若流水的藍黑秀髮拂至一旁,便有幾縷橫亙臉上也不作理會。其時靜留便想,她呈現的這張畫面竟似不屬塵世。如夢如幻。她一瞬不瞬的凝視着她,意欲驅使女孩抬頭望來。夏樹也就果然抬望。


隔着如此之遙見到碧眸閃過一霎會意之色,靜留不覺的屏住氣息;然後,才見到那粉紅唇瓣徐徐浮起一朵淡淡的笑,奧托米亞女孩便羞答答的垂了頭——猶如受寵若驚。可是她穩健優雅的步調卻從未紊亂。紅瞳步步緊隨,於年輕女郎逐漸趨近之際,神色也不知不覺的漸放輕柔。


我想我看你真的有點太多,有點太纏綿,她在心裡向正走過來的女郎說。可我又怎能不看?你原是造出來讓人看的……儘管我能明白其他人也想看你,我就是不喜歡。我要你只看我。難道這都在我看你的時候洩露了麼?他們就能看得這麼清楚,就像碧大人跟我說的那樣?


難道一談到夏樹,她看來便真的那麼浪漫多情,那麼充滿獨佔慾?


總督的話飄了回來,對映心事,恍如縈繞不去的迴響。


「不……靜留,你看來就像愛上了她。」


年長女子雙肘枕上欄杆,傾身向前,不願把目光從臨近的身影移開,自忖也移不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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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馬這廂,一陣喧嚷聲傳遍下廣場之際,聚集在會議井的人羣魚貫而出,人人只怕被擠擁踐踏,全都腳步飛快的離了場,講台(rostra)(166)上只餘一眾平民保民官;歷來希馬將領挫滅敵軍所得的船喙便嵌在他們身後的牆壁上,一個個的突了出來。這天的平民大會已告結束,而大會結果,至少對台上某兩個人可謂十分的滿意。此刻,這一天各自成功通過提案的保民官被其他同僚簇擁着,站在人堆之中的兩位勝利者不住的與旁人握手接受祝賀。其中一位正是有名的劍士,武田將士。






注釋


(158)亦作Illyria,位於巴爾幹半島西岸、與意大利半島隔海相望的地區,被統稱為Illyrians的多個民族分土而治,直至公元前168年盡為羅馬所滅,後來劃作Illyricum行省。

(159)又作獨眼巨人,海神波賽冬之子,其名意為「極有名的」。奧德修斯與同伴飄泊之時,誤入Polyphemus的山洞。傍晚巨人放牧回來,以大石塞住出口,當場把奧德修斯的兩名同伴吞吃,後來再陸續吃了四人。奧德修斯先哄騙巨人喝下醇酒醉倒,又謊報名字為「沒有人」,再設計與同伴合力戳瞎了他的獨眼。巨人負痛呼救,其他巨人聽見他嚷的是「沒有人襲擊我」,以為玩鬧而置之不理,最後被奧德修斯等人成功脫險。

(160) 尤利西斯的希臘文即為Odyseuss(奧德修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英雄人物,Ithaca國王,智勇雙全。歷時十年的特洛伊之戰,決定勝負的木馬之計即由他而來。戰後因被海神詛咒,流落異鄉又是十年之久,歸國後再憑智謀奪回政權和妻子。然而以特洛伊遺孑自居的古羅馬人對之頗有惡評。

(161)Porticus,以巨大圓柱支撐、環繞着寬敞中庭的門廊式建築。文章所述的 clivus Argentarius 和 Porticus Margaritaria 都是歴史上的古羅馬金融中心、珠寶市場。

(162)希臘神話的風神,身世來歷頗有爭議,此處不贅。

(163)Hippocrates(公元前460-370),開宗立派的古希臘名醫,被奉為西方醫學之父,所訂下的醫者誓詞仍為今日專業醫生的綱領。

(164)作者原注,古羅馬原有「第一人」之概念,意為同儔之首(primus inter pares),出於其類、拔乎其萃的人,得此榮號者,影響力、權威、尊榮為全羅馬之冠。史上的實例有馬略(Gaius Marius),蘇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 Felix),龐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 ,凱撒(Gaius Julius Caesar)等人,皆為軍事上的風雲人物。

(165)古羅馬建國之王羅慕路斯(Romulus)初設曆法,一年只有十月,至努瑪(Numa Pompilus)繼位,在其上增設兩月,以神祇雅努斯(Ianus/Janus)(見章廿四注152)命名的Ianuarius,以及名為Februarius的齋戒(februum)月,陰曆十二月乃全。月份中的日子沒有名號,只按三個聖日作為定點倒數:朔日(Kalends),即每月的初一;初盈(Nones),大月的初七和小月的初五;望日(Ides),大月的初十五和小月的初十三。例如1月1日即為雅努斯月之朔日(the Calends of January,羅馬寫法 Kal. Jan.),靜留生日既為雅努斯月朔日前十二日(a.d. XII Kal. Jan.),現在說法即為19 December (12月19日),下文夏樹生日為奧古斯都月望日(Id.Aug.),即8月15日;按說原來的八月(Sextilis)起初只有29日,為小月,後添至31日,為大月,該月的望日也改為初十五,因屋大維建羅馬帝制自稱奧古斯都,遂改Sextilis為Augustus以示尊崇。此時希馬國體尚為共和,應未有奧古斯都之說,姑勿深究

(166)自從羅馬執政 Gaius Maenius 首將海戰擄獲的六個敵軍船喙綴於會議井演講台 (公元前338年),歷代羅馬將領便將之延續為傳統。這裡的rostra 原為船喙之意(單數為rostrum),終至延用為演講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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