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0-11-03 04:14
点击:546
章节字数:13396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2-15 20:53 编辑


第二十七章



被指派追查案情足足兩星期後,奈緒終於找到了其中一名殺害門鵚蝲人的兇徒。她抓到的這人名叫尼利烏斯(Neleus),希臘裔,並非登錄在籍的行省居民,而是阿爾古斯總督早前跟靜留和首席副將所言的那些「野草」移民。他還是有名的「黑心打手」——換句話便是那些替人賣命,執行各類必須致用武力又往往非法的任務的人——基本上就是傭兵兼惡棍。傳聞中首席百夫長剛收到線報後便評論「也該是他這種人」……不過看這尼里烏斯竟似不拘一格,這句話也就衍義甚廣了。


然而,她指的極可能是他的外貌吧。尼里烏斯是個身材高大、臂膀粗壯的男人,突出的下顎有棱有角,更顯一副好勇鬥狠的脾性。他的鼻是他最顯著的特徵,將模範的希臘式鼻輪廓誇張成一個傲然挺立於臉孔中央的鈎狀巨物。這鼻如此的大、其形如此囂張,竟讓他從前的好些主顧給他取了個「鷹喙」的綽號。事實上,考慮到這人向來從事的行當,他們該把他稱為「禿鷹」更見合適吧。


根據情報,他接手的大多數工作都是暗殺,就是圈子裡所謂的「快速清理」;他幹的還不賴,憑的就是代替他這行業中技術成份的,那種兇殘的駕輕就熟。他之所以被抓住,與其說是因為道行未足,倒不如說是首席百夫長的奇謀所致。


上次門鵚蝲人遇害,靜留的紅髮百夫長即與阿爾古斯守衛軍隊長榊往案發現場視察。二人是在當日清晨進行檢查的,好在清場小隊來將遍地狼藉掃乾淨前着手勘察。運氣使然,她們就在這次勘察中發現了一件上選的證物;正是這塊麵包屑給她們沿途指路的。


該物乃是一隻鱷魚牙,上面開了小洞以穿過項鍊。首席百夫長在桌底下發現它時,原來的皮繩已經斷了。她推斷此物並不屬於受害人,只為眾所周知,門鵚蝲人最是討厭這種產自尼羅河的野獸,認定牠是不祥的使者——在此案中這種想法說不定還真的想對了;因為倘使首席百夫長料想不差,這東西便是其中一位殺手所有之物。要是這樣,那人也許會為它回來的。哎,可不是說那東西有甚麼了不起的價值!跟這差不多的東西,誰都能由埃及街頭小販手上找到十來八件。不,令她知道這是無可取代之物的乃是牙齒上細小得幾不可見的字刻:“to N.”,後面是代表「父親」昵稱的希臘符號。這是私人的傳家寶。物主該會為它回來。


於是她便訂下計劃,選定那位負責監督罪案現場清理的奴隸以為己用。她向那人下了秘密指示,教他撿了項鍊,再確保其他奴隸都知道此事——大概大吹大擂怎樣的撿到寶貝——繼而把東西藏到他位於城西貧民窟、夾鄰在兩個房間之中的住處,然後再令三名士兵躲在隔壁房間,暗中監視。既佈好了誘餌,餘下的就只等獵物來咬——牠也就果然來咬了。


過了一星期,那人便來探風聲,要找他父親留給自己的這件家傳之物。他跟幾個清掃過現場的奴隸搭訕閒話,最後問他們可曉得有賣獸牙項鍊的人。要是他們只回他一句去市場裡找,他便答他想找的是很特別的一種,某某祭司推介說會給他帶來好運的。這當然不是別的,正是一顆從鱷魚嘴裡拔下的牙。


作為行家他可不是白混的。他謹慎行事,逐一接近他們,話說得漫不經心,彷彿是甚麼無關輕重的事情,偏又語帶恫嚇,彷彿自己是再無關輕重的心願也非要一一達成的人。終於他遇到一個奴隸說起,領頭奴僕在一周前工作之際——便是清洗門鵚蝲人死亡場地那次——撿拾到他正找尋的那類東西。不妨去問問那人要不要出售吧?


當然了,尼里烏斯才不會出錢買自己能輕易偷到手的東西哪。於是他又打探了一會,找到地址,等到黃昏時那奴隸出門喝幾杯,便偷偷的竄了進去想取回家傳之物。他還在東摸西索,拿着繩子和塞嘴布的士兵們已一擁而上。


他奮起反抗——跟多數人一樣——卻無法匹敵三名久慣戰陣的軍團兵聯手協力;他們可是倚仗擒拿戰俘的技術和速度被特意選來的。就是這樣他弄到了如今田地,雙手高高的,吊綁在地窖橫樑上的鐵環處。該店店東分割被宰殺牲口時用的也正正是這個鐵環。


「很應景吧,你說對不?」首席百夫長說,從桌邊坐處斜睨着他。「你看來就像一頭快上烤架的特大閹牛嘛。我也可以這麼幹啊。你要不要上烤架?」


她邊說邊嘻嘻的笑,看去就像個壞心腸的山林仙女(nymph)(167)。地窖裡亮起的火炬使她沐浴在一種既險惡又媚惑的光線中,映出色澤也與她極是相襯,只可惜尼里烏斯怕未能欣賞她這般容姿了。他兩隻眼又瘀又腫,皮肉火辣辣的脹起,滿是嚴刑拷問過後的痕迹。而且事情才剛剛開始。


「我們才要熱身,先別給我軟下來哦,」首席百夫長繼續以她假作柔媚的嗓音警告他說:「我還想從你身上多尋點樂子呢,你這死老色鬼。這就給我來點生氣吧,嗯?多來點勁嘛。」


回答她的只有犯人的一聲悶哼,甲蟲般黑溜的眼睛原本垂向地板的視線蠕蠕上爬,向首席百夫長投以充滿怨恨的一瞟。她笑意更盛。


「別擺譜了,我不買這一套。」


她離了桌,向他走去。


「你一開口便給你停下來,尼里烏斯,」她勸誘說,兩臂交疊胸前。「告訴我們裡頭還有誰。跟我說話。」


尼里烏斯抬起大汗淋漓的頭,狠狠瞅她一眼。


「都跟你說半天了,大兵,」他譏誚道。「早告訴你我甚麼也不知道。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就這樣。」


他往旁邊啐了一口滿佈血色的痰沫。


「我不他媽的問長問短,因為人家是付了錢教我不去多事的。」他聲明說。


「瞧……你開口了,可你根本甚麼也沒說,」奈緒故作噘嘴:「尼里烏斯,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也不是。你我都知道,至少有人給了錢要你不過問那些問題,而且你我都很清楚我問的正是那人。」她微微一笑:「也不一定要上頭的那個。我只要那位傳話的。給我說出名字來。」


「我不知道他甚麼名字。」


「別說謊了,尼里烏斯。」


「我不知道他甚——呃嘿!」


「好吧,我們再來一次,」紅髮女子邊說,邊檢視手裡那卷繩索;但見上面殷紅點點,都從她在他嘴上新開的傷口處沾來。「我要一個名字,尼里烏斯。他叫甚麼名字?」


「操你。」


她大笑。


「我敢說你還真想,不過以你身份怕是癡心妄想吧。」她說,伸出指頭招呼房中其他士兵。這裡除她以外還有三人,都是她手下那個百人隊裡的。雖只有一人應召趨前,她卻對他們全體發話。


「小朋友們,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高聲道:「他說,操我喔。我。他居然做夢要操我哩。」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


「倒也不能怪他,」她冷笑:「不過,狄斯在上,這要求也太高了吧,你們說對不?色膽包天呢,他。」


其他人見犯人先怒沖沖的向首席百夫長再橫了一眼便低了頭,都笑了起來。


「不幹白不幹,他不如乾脆以神后朱諾為目標算了,百夫長,」站在她身旁的士兵說:「這傢伙,淨喜歡想入非非呢。」


奈緒點頭。


「確是,」她答:「他要麼是那樣,要麼就是在說夢話。既然人家在做夢,喚醒他是我們職責所在啊。」她向跟自己說話的軍團兵翹了翹眉,問:「秀樹,我們可不想悶壞他呢, 對不?」


得到暗示,秀樹哼了哼,將手上生皮鞭抖開。鞭尾末梢上纍纍的結着惡毒的小玩意,能在皮肉上留下宛如美杜莎(Medusa)(168)之吻的一簇刺青。這刑具簡直是造來施虐逞凶,而非造來逼供的;落在外行人手裡,這鞭足能令人顫慄屈膝;一到了行家手中,便可教人臉貼地板,癱倒於自己的一灘糞尿污穢中。


秀樹恰恰是箇中行家。


「給他來個親熱的早安吻吧,秀樹。」


只聽得鞭聲一響,恍如老舊木頭猛然被壓之下破裂,緊隨而來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


「如何?」首席百夫長說,探詢似的瞄了瞄犯人,好像對他痛楚中扭曲的表情甚是不滿,指頭又向秀樹一彈:「我看他還沒醒呢。再親他幾下吧,唔?」


秀樹嘿嘿一笑,然後便是鞭子一次又一次舔噬的裂響,復有一聲慘嚎追着每一下鞭聲而來。有人或以為尼里烏斯這樣的被鞭得尖叫,未免太不像話、不夠漢子,然而奈緒——以及任何曾被人鞭打過或鞭打過別人的——心裡更明白: 不管是男是女, 沒人被狠狠鞭一頓還能噎得住半聲哼唉的。歷戰老兵無論被劍戳、槍刺、箭穿,儘可能憋住一切聲氣,可是一到了鞭下,沒有一個老兵能忍得住啞巴般一聲不吭。除非他真是啞巴。


鞭手真是好傢伙。一位好鞭手能迅狠出擊,於頭一秒教人只有僅如蜂刺之感,下一秒卻旋即爆發為恐怖煉獄。他能把那皮索揮動得猶似暴虐之蛇,吐出來只刺痛你的皮膚卻不割破——至少還沒,還用不着。他洞知哪裡比別的部位更痛,而且落手精準。如此準頭加上如此洞見,乃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因為,一位好鞭手只要把輕重掂量好,人又夠長力,便可以一直讓你意識清明地保持於幾乎毫不間斷的劇痛之中,長達十二小時之久。


奈緒知道,秀樹是個好鞭手。他知道該等上一鞭痛楚的極致剛剛過去才擊出下一鞭,他的手臂比奧林匹克運動員風華正茂之際更歷久不疲,而且,他令人背棄自己所發緘口之誓的速度比誰都快。


犯人喉嚨間再次爆發,一聲慘叫從緊咬的牙關奪路而出。


嘖,根本前言不對後語嘛,奈緒冷笑着心道。不過這比陰沉着臉死不鬆口要好些。犯人肯開聲總是好事。總算有點着落。


她拍了拍手,讓秀樹停住鞭子,默然半晌,只等尼里烏斯夾雜喘息聲的呻吟漸漸消停。


「受夠了沒有,尼里烏斯?」之後她便問:「你看,可以停下來啊,又或者一直這樣下去。你想那樣麼?」


聞言,尼里烏斯緩緩抬起頭,頭髮被熱汗一浸幾乎全黏在腦殼上。他望向她的那一眼不見得如何和氣,她理解地點頭。


「這樣啊。」


秀樹執鞭的手方又舉起,原本靠柱而立的她卻挺身而出,手往他肩頭一搭,制止了他。她向尼里烏斯走去,繞到犯人身後。


「看看這些個愛痕喔,」她膩聲說,伸出指頭,愛撫似的,在他皮膚被鞭子銼裂的其中一條鮮嫩血痕上溜過。他痛得猛地一顫,高大的身軀哆嗦着從她手下縮開。她大笑。


「這就經不住了麼,老弟?」她譏刺道:「這才是前戲呢,我們還沒開始哪。」


他試圖扭過來,咕噥着轉頭,想從一隻腫眼的眼角朝她望去,可惜只望得見一蓬艷紅;不過那到底是她的髮色抑或自他眼瞼汨汨面下的鮮血,他便不得而知了。


「臭婊子,」他恨聲嘶號:「你這臭婊子。」


「這就說髒話了,唉。」


「我要殺了你。」


「切。」她傷感的搖了搖頭,往他背上另一道小小的猙獰鞭痕又是狠心一戳:「他還在做夢啊,秀樹,再來幾下喚醒他吧。」


她才一移步,秀樹便咧出一口大白牙,等着用鞭子把這人身上剩下的好皮肉啃光啃淨。待她走的夠遠了,他便即動手。


「百夫長,他可比想像中的能撐。」奈緒來到她身側時,房中另一位女軍團兵便道:「該換個辦法麼?」


奈緒哼了哼鼻子,說話聲音雖小,在慘號與鞭聲交鳴當中卻尚能聽見。


「咦,你已經想玩碎骨啦?」她作勢指向在女兵掌心上噼啪作響的木棍,不屑的說:「我覺得還不是時候。我是要讓他開口,不是要他呼天搶地。」


「打碎一邊膝蓋就行了。」


「還會痛得他乾脆來個精神錯亂,」她反駁說:「到時更能指望他想自殺呢。他現在還沒動那念頭,我們已算走運了。」


女兵點點頭,將眉額間的棕髮拂了去。「即使落在牢獄之中,他也想留下小命扛過去吧。」


「不錯。可是你若打折了他膝頭,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他要麼痛的無法考慮繼續這鳥事,要麼開始覺得便是挨到牢房那當兒,自己也成了逃不動的廢人了。」她嘆了聲。「天,好不容易抓了個人,居然是個嘴巴牢的老把式。」


「不如打斷他手指算了?那裡我們能用上的小骨頭多着呢。」


「唉,那還不是一樣的廢了他——」她猛地打住,不知向甚麼瞇起了眼。突然她咧嘴一笑。


「你剛給了我一個主意呢。」她高與的說:「夠了,秀樹!」


秀樹住了手。她兩指一彈。


「把他放低一點,行麼?」她向士兵們指示,看着他們走向尼里烏斯那邊,又向附近那張自己不久前才坐在上面的厚重橡木桌子指去:「把他縛到那兒去,教四肢都展開了,兩手平放木頭上。」


他們依言而作。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二人把鎖起他兩臂的鐵鏈給鬆開了,粗手粗腳的將他拖到那張桌上;然後又是唉唉哼哼的幾聲叫,卻是把他老大的軀體翻了過來。二人憑着老行家的手疾心細,轉眼間已遵照奈緒要求把他變成這模樣:張開四肢,仰面受縛,手臂和腿腳都被粗繩固定。


她走過去俯視他脹紅的臉。


「唉喲,真是的,」她笑意洋洋的說:「這混蛋居然昏過去了。拿水來。」


當中一名軍團兵便捎了某角落的一個雙耳瓶,從附近另一個更大的瓶裡灌滿了;然後青筋突現,憋足了勁,把這雖則體積略小卻依然可觀的容器提過去,將裡頭的水一古腦兒的潑在他們的犯人身上,驚得尼里烏斯恢復清醒。犯人茫然的搖搖腦袋,定了定神。


「看我們多體貼呢,尼里烏斯,」奈緒愉快的說,負手打量着他。「你不住的當着我們的臉睡着了,我們乾脆讓你躺下來好了。你說這總算款待周到吧?」


他重重的把鼻子一哼,試圖將淌進裡面的水去掉,剛冒出頭的鬍茬掩不住他氣歪了的臉容;奈緒不無好笑的發現,那表情裡多少已摻進幾分色厲內荏。


「你以為——嘿呃——這好新鮮麼?」鼻竇中積水一去,他便輕蔑的說:「我試過更厲害的——小孩子打我還要狠些呢,髡頭舞孃(saltatrix tonsa),」他向秀樹斜睨一眼,後者則怒目以對。「我的皮比你他媽的甚麼花俏盔甲還厚呢,你這天殺的臭婊子!」


聽了這番反詰,首席百夫長的笑意簡直近乎放肆了,還拍起掌來,猶如稱許。


「這樣啊,那我來教你一些關於盔甲的基本知識吧,皮硬的好漢,」她喜洋洋的說,向眾人望去:「再拿些水來。」


他們往雙耳瓶再次灌水之際,她從房裡另一女子手中取過木棍,硬生生的把它塞進尼里烏斯的嘴裡,撐開了他嘴巴。奈緒隨即向女兵一望。


「把他腦袋抓穩了,」她命令說,又示意提着雙耳瓶的二人走過來:「小子們,都倒進他嘴裡吧。」


他們領命而為,房裡隨即響起了灌水和嗆嘔聲,夾雜着尼里烏斯兩隻腳在桌上徒然狂蹬亂踢的砰嘭聲。終於,兜頭猛灌的水柱漸減為細流,他牙關被木棍卡住,哽噎着不住嗆出水,只想喘過氣來。


「再來。」首席百夫長又說。


於是再來一回,又是一回,緊接着還有一回。四回以後,首席百夫長看來總算滿意了,教他們把雙耳瓶撤了去。她拿下木棍,向仍在不住嗆水噴鼻子拼命吸氣的尼里烏斯瞄去。


她沖他嫣然一笑。


「現在給你上第一課,」她開口道,語氣非常溫柔。「盔甲是造來保護你不受外傷的。所以就算你的皮果真厚的可以當盔甲……要是我打你……大概……這位置的話……」


她狠狠一拳往他腹部擂去,激得他突然反胃,才吞進肚內的水猛地上湧,從嘴裡爆發而出。眾人訝然後退,方覺這一退卻是無用,這下噴出來的水還是濺上了他們原已濕透的鞋子。


而這時候,首席百夫長仍在諄諄而談。


「你便會那樣,」她總結說,臉上似是樂趣無窮:「而且外面也不怎麼會痛,對吧?」


她又在他肚上重打一拳,換來他又是一陣反胃,身體痙攣。


「不……反正你不是把外皮當盔甲了麼,」她挑釁的說:「你的皮跟黃銅一樣的硬啊。」


她居高臨下的朝他低笑。


「不過你裡面可是軟的呢,尼里烏斯,」她悄聲說:「好軟好脆弱啊。不是很有意思麼?」


他只是悶哼,腹中翻攪教他陣陣昏沉,再說不出甚麼反駁的話來。她炯炯的俯視着他,活像甚麼肯與人為善的惡魔。


「現在我要開講第二課了,」她說着稍退一步,抓住了他其中一隻被縛起來的手,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來,將劍尖抵在某隻發黃積垢的指甲底下。他手指一顫正欲縮回,卻被她一手壓平。


「我們下一個題目,」她向房裡眾人宣告:「便是如何把別人盔甲的要害處一點一點的削了。」


﹣﹣


﹣﹣


﹣﹣


「宰多少頭豬?」


「我看,每個百人隊來一兩頭吧,」只聽得希馬大將如此說。「再發給三桶酒好了。其餘的東西——豬血糕,肉腸,麵包,橄欖油——儘可以一口氣估算出來。」


「倒也是。就跟平時的數目差不多。」


「巧海大人,你覺得怎樣?」


「我看您的預算很好,藤乃大人,」年輕人應道,放下手裡的鵝毛筆:「餘下的事我自可處理得來。」


「但我不願意你為我的事操勞太過啊,」她回答說,看着他往墨跡未乾的羊皮紙上撒沙(169)。「而且還是我的生日慶祝這等皮毛小事,沒甚麼大不了的。我倒情願讓我那位司庫來主持,可惜他人不在這裡,急切間亦無法聯繫上他,這籌措之務恐怕要委屈你了。哪裡需要幫忙的話,千萬要告訴我。」


「好意心領,我看不必了。這畢竟也是我的專責嘛。」


聽到這滿懷自信之言,靜留微作一笑。


「我絕對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她說:「看來也就是這些了;你看我可有遺漏了甚麼?」


巧海拈起鵝翎筆在桌面輕叩幾下,隨即搖了搖頭。


「我真想不到還有甚麼別的,」他咧嘴一笑:「別擔心,藤乃大人,您生日那天,士兵們都會美美的吃喝一頓的。我會確保事事一絲不苟。」


她悠悠的由座裡起來,他亦站了起身,二人從桌邊走開。


「巧海大人,你還得確保一事。」她跟他說。


「甚麼事,藤乃大人?」


她微笑着風似的掠過了他,再從他打開的大門穿了出去。


「務必賞光出席我的慶祝會,」她答道,點頭作別。「再次感謝你。再會了。」


他噗的笑了,揮了揮手,這才在她背後關上了門,剩下她和尾隨而出的保鑣二人走在長廊上;在場的另一活物便是年輕女郎牽在身邊悄步而走的小豹。靜留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嗯,籌備的事已有着落了。」她說着放步直走,心裡卻沒有甚麼確切的目的地,只知雙足自顧把她帶到通向外面花園的老路上去,然而她沒打算要改變腳下方向。把書記房裡彷彿無時不在的老羊皮和紙莎草的霉舊氣息嗅了一小時之後,便是一點點新鮮空氣也無任歡迎啊。


「也許我預備的太倉促了,僅在三日之前才說好事情,」她沉吟出聲:「巧海大人自不會有怨言,可我還是禁不住想,我給他的籌辨時間太短了。你覺得呢,夏樹?」


夏樹只聳了聳肩,算是回應。


「應該沒問題的。」年長女子自道,這才換過話題。「說來,我忍不住想起老家那邊,另一個慶祝會也該在不久前舉行過了。在希馬那廂,她們應該已把玻娜蒂亞(Bona Dea)(170)送入安眠了。」她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來信裡一點也沒有提起這事,不過那些信畢竟是好些日子以前寫的。」


誠然,她所提及的信件實在來的太遲,文中的答覆竟是回應一個月前寄出的郵件的。最近那批由希馬送出的書信終於抵達了,走的卻不是海路,乃是經過貫通外風華的安妮亞大道、越過伊利里亞行省、繼而跋山涉水的穿過幾個異邦異域才到的阿爾古斯。這路徑雖不算艱鉅,卻也綿長,是以來信理應不負眾望地言之有物。譬如說,靜留便從她那一份裡得悉,金田泉的提案可能快要通過了,千歌音也跟首席元老議及她們的宏圖大計……而事實上,此刻,金田泉的法案早在一周前獲得通過,千歌音亦已接手游說其他元老來支持。只不過她無從得知,如今她所知的一切已是一個月前的情報了;所以她連玻娜蒂亞入冬眠的慶典已經舉行過了也不曉得。


「玻娜蒂亞是仁善女神,」她跟她的奧托米亞同伴解釋說:「祂原是佑護女性的神祇,侍奉祂的不單有希馬的維斯塔貞女(Vestal virgins)(171),還有城內所有女性。祂是我們最重要的神祇之一,你沒在你那些希馬文化課裡學過祂麼?」


夏樹搖搖頭,對其神其事的孤陋寡聞似令她微微發窘。年長女子輕輕在她下巴擰了下以作安撫。


「不要緊。因為祭拜儀式大都秘密舉行,祂絕少被人提起,」她安慰年輕女郎說,後者正把小豹的皮索拽了幾下,不許牠分心去追屋裡的某隻貓。「事實上,秘密到希馬男性連祂的祭儀到底是甚麼名堂也茫無所知,也不想去知。祂的神廟範圍因是男性禁地,唯有女性敢接近。所以啊,希馬大概只有一半的人敢自稱知道玻娜蒂亞的呢。」


另一女子似乎聽的入神,思量間,兩條纖細黑眉稍稍的蹙到一塊。靜留深知女孩將要發問,便不言不語的等着。


「但……為甚麼只有女性?」二人通過一處拱門,踏入湛藍天空底下時,夏樹終於問道:「還有為甚麼只有女人接……接近祂的神廟?」她一直望向靜留說:「男人……害怕?怕祂?」


「這個嘛……」褐髮女子抬手理了理攏至後面的長髮,把髮箍緊了緊。「祂本就是個可畏的神祇,該說不論男女都害怕祂吧。至於你問何以只有女性能接近祂,答案是,祂喜愛女性。而且還喜愛蛇。祂廟園裡頭多的是蛇。」


「蛇?」女孩似乎吃了一驚。


「對,蛇。」靜留篤定的說。「所以我雙親一直以我於古十月(172)出生為大喜之事,因為最喜愛蛇的玻娜蒂亞正是在這個月進入安息的。」


夏樹皺起了眉,只應了兩個字:「不懂。」


大將被這孩子氣的沮喪表情逗的笑了,便將彼此向一處長石凳引去;既到了那裡,二人撥去積雪,方才就座。


「先放了靜樹自箇去玩,我再跟你解釋,」她答應道,把跟着二人的小獸逗了逗,親自解開皮索,摸了摸牠毛茸茸的小腦袋,然後推了牠一把。牠高興的咕嚕一聲,馬上向隨風翻飛的落葉直奔了去。


「先告訴我……你可記得我的私印?」其後她轉身望向同伴問:「我相信庫魯卡國王也該有一個,只是我不知道用你們的話怎麼形容。一般是拿金屬或木頭做的一塊東西,通常用來往紙張或火蠟印上簽名之類的。」


夏樹點頭說了一個字,靜留估計那便是年輕女郎語言中代表「印」的字眼。


「你寫信用的那東西?」女孩問。


「對,那個我拿來在火蠟上蓋戳的。」


「上面是……S.F.」


「不錯。還有別的呢?」


「有幅圖畫……」夏樹說着試着回憶那幅圖案,嘴唇不知不覺的噘了起來。「一頭獅子。」


臉上又突然綻出笑意,補上句:「還有一條蛇。」


靜留同作一粲,給對方的小小勝利予以肯定。


「這就是了,」她邊告訴她說,邊在長凳上換了姿勢,身子半朝向年輕女郎。「蛇來自我父親的那一邊,是藤乃家之印;獅則來自我母親的家族。一般而言,繼承者是只會領用一個印徽的;可是他們將兩者合一作為我的私印,因為兩族皆是同等的威榮尊顯,盡可承受得起彼此的份量。」


「是以當我誕於古十月,也就是玻娜蒂亞安息聖禮之月,」她續道:「由於有蛇的淵源,對藤乃家而言便是大吉之兆。」她忽地又是一笑,一隻手探了上去撫向在額前拂動的金色垂髮。「至於另一邊家族,吉兆便是我這頭髮。」


夏樹只想了一霎。


「髮色。獅毛。」


「對,」靜留笑嘻嘻的回應:「我猜是因為我母族裡頭從來沒出過這種髮色的人吧。他們大多是黑褐頭髮的。」


「啊,」她瞇起了一隻碧眼:「啊啊。」


年長女子臉上露出燦笑。


「在想像我若長了黑褐色頭髮是怎生模樣麼?」


奧托米亞人靦腆輕笑,低下了頭。「嗯……」


靜留放聲一笑,把女孩的侷促不安盡揮而去。


「沒關係,反正那對我的外觀也不會造成很大分別,」她說:「不過那便是我剛才所說的,我在古十月誕生被認為是好兆頭的意思。」


夏樹點點頭,眼波從在她們身前嬉玩的小豹與靜留的長髮之間穿梭流轉。年長女子正要調侃,她卻忽地作出宣告,說的時候神情極是羞怩。


「我喜歡你的頭髮。」


就靜留所見,她接着便肩頭一聳,拼命擠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來。看那副模樣之可愛討喜,倘使女孩沒把小豹喚了回來佯裝忙着跟牠戲玩,靜留早就親過去了。於是靜留便先待她雙頰冷卻一下,這才差不多同樣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你真喜歡?」


對方點點頭。


「我本人倒喜歡深頭髮的。」


這次,對方搖搖頭。


「你的才好,」夏樹慢慢的說,眼睛依然盯着黑豹。「很……」


接着卻是一個靜留聽不懂的字。希馬人雙眉一軒。


「那是甚麼意思?」她問保鑣說,後者仍在皺眉苦思希馬語中相對應的字辭。再過了一會,她總算向靜留那方望去,顯然已覓得翻譯之法。


「像黃金,你把它融化時,」她形容說,睜着一雙大眼,眉頭一皺一扭的,教對方聯想起一頭天真無邪的小狗:「似水……液體。不過也很暖。」


聽了這些話,靜留努力憋住險險破顔而出的燦爛笑意,心中只覺一陣不可理喻的快慰。年輕女郎恭維她的方式,不知怎的總令她有點心中有愧,彷彿被誇了上天,也不管那句讚美原是如何簡單。說到恭維話,夏樹自不會洋洋灑灑的那一套;然而就靜留而言,她那表達的方式卻令語意聽來深厚多了。


「這樣啊……」她回應說:「謝謝你了,夏樹。」


夏樹又一聳肩,別過了臉。


「那麼,你是因為它看來很暖才喜歡它的?」


點頭:「嗯。」


「唔……」她話一頓,忽地欺了過去把年輕女郎直拉進懷裡靠到自己胸前,嚇了後者一跳。「挨的越近越是暖和啊,你沒學過麼?」


由是者賺來一聲嬌笑。待女孩把姿勢挪舒服後,二人的腳都擱到長凳上去了;夏樹坐在她腿間,背靠她前胸。


「所以呢……」希馬人將下頷枕在對方肩頭,又開口:「你可要我再說說玻娜蒂亞的祭儀?」


夏樹點頭,隨即扭頭與年長女子兩鼻廝磨片刻。溫存過後,靜留便繼續解說。


「玻娜蒂亞會冬眠六月之久,然後在邁雅節(May Day)(173)那天醒來,」她說:「希馬女性都留心此事,會在祂甦醒當日私下舉行慶典。不過,在古十月,她們進行的慶典卻是六月循環的另一端:祂的死亡。」


夏樹腦袋一動。「祂會死?」


「不過是一種說法,」靜留這麼答:「也不妨稱為冬季長眠。古十月是玻娜蒂亞歸回睡鄉之時,由出身最高貴的希馬女性送往安息。儀式在夜裡進行,舉行的屋子由維斯塔貞女事前選定,將獲選視為光榮。那天晚上,沒有男性可以進去那屋裡。」


夏樹唔哼以應,示意要她接着說。


「其時有演奏風笛、長笛和豎琴的樂師,」她續道:「桌上盡是珍饈美味,聽任女士們經過取用。屋裡四周置有無數被稱為蜜壺的銀皿,隨時隨刻醇酒滿盈。只是那天晚上,可不能把酒稱作酒,要稱為奶。」


「奶?」夏樹重覆。「像……母牛的奶?」


「對,只是被稱作奶的其實是酒——不過只在那特殊的一晚,也只有女性這樣稱呼它。」


「為甚麼?」


靜留思索片刻,將鼻子埋進柔軟的黑髮堆裡。


「皆因這是玻娜蒂亞的詭計之一,」她跟她說。「就連祂廟園神壇外的那尊神像也不是祂的肖像,卻是假的,放在那裡不過是要瞞騙各種據說由男性產生的勢力。祂的安息儀式,表面上是女士們相聚小宴,而事實上——對男人而言,則為秘密——後半夜裡,女人們會拿鞭自笞,直至進入狂喜迷亂的狀態。」


「在玻娜蒂亞的世界裡,沒有甚麼跟表面上是一致的。祂守護女性,喜愛女性,永遠籠在謎霧中,」她說着,心想拿這話來形容自己臂彎裡的女子最適合不過。「公眾場合中少有說到玻娜蒂亞的事,能說出來的,亦多為惑人耳目。」


夏樹低低舒了一口氣,一手擱上靜留的腿上。


「謎一樣的,」她喃喃的說:「男人們……不試着查探?」


「你是問,他們不覺好奇麼?」


「嗯哼。」


「不,儘管聽來這麼與人性相悖,」靜留詭笑回答:「想來他們間中總會好奇心發作,不過我尚沒聽說過有人堅決要付諸行動。玻娜蒂亞配得上他們像我們同樣的敬畏祂。若有男人褻凟了祂的玄秘,譬如像潛入屋中觀禮這種小事, 你知道會怎樣麼?」


「怎樣?」


「所有孕婦都為之萎衰,」耳邊響起噩兆似的回答:「每個女人都必須服藥將胎兒趕出母腹。倘若孩子生下來不死,還是個男的,便會被棄之城外由得他自滅。一律沒有例外,亦沒有女人會來破例,即使為了自己的孩子……因為,如果玻娜蒂亞不悅,再沒有一個嬰兒生下來是全的。據說,所有生下來的嬰孩都會是畸形怪相。這便是祂的咒詛。」


她感到夏樹氣息為之一凝,顯然受到震動。


「各個宗教行會必會竭盡所能的使祂息怒,」她續道:「男女皆然。國家的占兆官(參章二十注128)——我也是其一——會一直觀察天象搜尋不測之兆。當然儀式必須重新舉行,祭品也要更多。這便是沒有男人敢為了一點點好奇心而冒險的緣故。」


她只覺大腿被人捏了一下。


「玻娜蒂亞是個可畏的女神,」另一女子悄聲靜氣的:「偉大的女神。」


「你明白了?」


「明白。」


她扯了扯自己那艷紅大袍的兩襟,把它拉前了,將二人裹作一團。夏樹越發依偎了過去,依然不住的揉搓她大腿。


「要是我在,便要參加那些儀式。」靜留告訴她:「我還很記得那些女人盛裝前來的情景。」


想到這裡,她微微笑了。「人人都棒極了。」


「都穿甚麼?」夏樹問:「那些女人?」


「裙子,」她答:「人人也穿着長裙、禮服,珠光寶氣的。畢竟,這是很特別的一晚啊。」


「唔。」


「倒教我想起一事,」靜留說着,大大的笑容埋進她髮絲之中:「你知道我想你在我生日那天穿裙子的吧,嗯?」


女孩正欲扭頭,耳朵卻被人惡作劇地咬了一口,禁不住脫口驚呼。


「不許反駁,夏樹,」靜留呢喃着說,雙唇依然貼附另一女子的耳上。「不錯,我知你得保護我,可是你沒理由一穿上裙子便幹不來嘛,何況憑我的條件也不算沒有自保能力啊。除非你覺得我根本是個廢人?」


夏樹出聲否認。


「那就好,」靜留接着說:「合你我二人之能,足以抵過任何因你不穿這身軍服所致的動作不靈了吧。」她把女孩衣袖一扯:「所以……既然是我的特別日子,你很該穿上裙子來遷就我啊。對麼?」


她感到夏樹身板一軟,顯示肯讓步了。她臉露微笑。


「好極了,」她喜道,頭一偏便在那漂亮腮幫子上印了一吻。「這次出征你不見得有把裙子帶來吧,所以我想我們不如買一件或弄一件之類的。明天或過些時候要不要我幫你找一找?」


年輕女郎搖頭。


「呃,」她猶豫道:「我自己來。」


靜留眉頭一挑,復又徐徐回落,卻是猛地省起夏樹或想以她自選的裝束給她一個驚喜。心念這主意倒也不錯,她半疑半信的歪了頭。


「你肯定自己一個弄得來麼?」她問。


「肯定。」


「那就這樣吧。」


她把雙唇又湊到夏樹耳邊,這次卻只是輕輕抵碰。好漂亮的小耳朵,她想着,心喜它們襯着年輕女郎那一瀉如泉的黑藍秀髮的模樣,那麼的雪白纖巧,耳殼上還透着小小的一抹淡紅,教她禁不住覺得它們是新長的。此刻她便往其中之一低喃示昵,卻不言語,僅是呵氣陣陣,讓氣息細細撫過那裡的柔白肌膚。只感到夏樹身子一顫,大腿上年輕女郎的指尖也開始劃起了圈。


「靜留。」過了半刻她聽見她喚道,便向枕在肩上的黑髮腦袋抬眼望去。


「嗯?」


卻沒聽見回應,她便索性由得女孩不答好了。反正夏樹就是有這習慣……喚了她名字後再無下文。每碰上這情況,她總覺得年輕女郎只不過想喚喚她名字才開的口,不是真要喚她。或者,夏樹是純然喜歡她名字溜過舌尖的感覺?


在晚上,在清晨她也會這樣。有時,靜留半道醒來,身子儘管與黑髮人兒依然難分難解,卻有足夠距離讓她一張眼便瞧得見年輕女郎的臉。她情知女孩早就醒了,便往往佯作酣睡。頭一次這麼做時,不過出於好奇,不知夏樹等待之時會幹些甚麼,結果女孩所為令她大是驚喜:輕輕撫着她的背,溫柔得她幾乎感覺不到。她便繼續裝下去,品着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雙碧綠大眼的視線,暗忖倘使她睜眸一望,該會看到怎樣的表情。可是她隨即聽見女孩低低的喚着她名字,語氣半是愛撫,半是驚讚,便知自己毋須再看。


此後多少清晨,她也照樣如此,單純地享受另一女子暗地裡的柔情。有時,她感到夏樹指尖在她的眉上幽幽掠過,僅僅擦過她在阿爾真騰之戰裡被敵人刀鋒劃破眼眉所留下的痕迹。又有別的時候,指尖只是探進她的髮絲之間,間或輕撫。這所有默默關愛之中她最喜歡的卻是對方低喚名字,因為夏樹喚她名字的方式硬是有點東西令她心生感恩。夏樹喚她名字時彷似帶着驚嘆,又有多少人也能喚成這樣呢?


這麼想來,我還不知道有誰哪,她心道。或者這是她的天賦之一,能把我的名字喚得好像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的名字那般。夏樹並非能將甜言蜜語宣之於口,把心裡感情向外流露的人。不錯,她絕少那樣做,即使能像那樣子喚出靜留名字之時,年長女子也難免覺得她用不着再做甚麼了。


不過有時她也憂心於此。夏樹的沉默寡言令她難以提起某些事,尤其是靜留近日心中所想之事。至今好幾次了,她每欲打開話頭,一究女孩對她的情意有多深,只堪在一雙惶恐不安的碧眸跟前廢然作罷。然而在某方面來說,那雙眼睛竟是那漠無表情的臉上她的唯一盟友,因為它們傾訴的已是另一女子整個人所表達的兩倍。遇上這情況,它們會訴說着對被人看透的恐懼,同時又似不惜一切的想被人理解。像是夏樹很想說出來,卻永遠說不出來的東西。


她猜測,這某程度上是由於夏樹被教養的方式吧。關於奧托米亞女孩的童年,僅從她所知的那一點點看來,她是在她國家的軍旅中被撫養長大的,照料她的大多是軍官之類的人。那麼,除了教得她臉露戒色、一身孤峭,正如軍中戰士份所當然的模樣,還能指盼甚麼?除了給真情流露鎖上鐐銬還能怎樣?


難就難在她幾乎不曾把它放下一刻,靜留自忖,鼻尖仍舊在女孩髮間鑽來鑽去。夏樹彷彿打從一開始便被教育為軍人,訓練有素得她不止在有此需要的場合上擺出那套戒慎拘禮,連別的所有場合也是這般。對一切軍人所要求的時刻待命備戰,刻進她裡面刻的似乎太深了,將表現脆弱情感的能力幾乎盡廢。誠然,她的確跟靜留情緒流露的多些,而且與日俱增……可是到了其時她眼內卻仍滿是焦慮……剔透玲瓏的深邃碧眸中不知鎖住多少抑而不發的情感。


所以我才反對斯巴達人把孩子全然在軍中養大的概念啊,她皺眉總結。誰只要往女孩雙眼一看便知那鐐銬令人有多痛。終於你教懂他們如何圈上鎖鏈,卻沒教他們如何解下……或者也教了,基本上培養出一流的軍人或傭兵。然而你若沒把他們單單當成軍人來看,也當人來看,你造出的便是一頭怪物。你造出了一個永遠夾在胸懷殺器又暗慕生機兩難之間的東西。


你弄出一個心如赤子的喀邁拉(Chimera)(174)。


夏樹一動,將她從沉思中喚回來。


「靜留,」她又悄聲說,作了個想起身的動作;可靜留馬上按住了她,疑問似的向她望去。


「怎了?」她問,這次倒是要有答覆的。


夏樹又彆扭起來。


「有人。來了。」


「啊?」


她四下張望——依然把年輕女郎緊緊圈住不放——找尋那不速之客,發現左方小路上有人前來。


「啊啦……是奈緒大人。」


她終於輕輕的讓保鑣脫開糾纏,擺好姿勢,雙腳落地。夏樹則站到她後面,神色依然不大自在。


「我始終不懂,你是怎能夠不管別人有多遠也聽得出他們腳步的?」她邊等待首席百夫長邊跟女孩說:「你的聽覺肯定跟蝙蝠一樣的敏銳啊。」


夏樹望了望她,也不作聲。


「千繪大人不知多想擁有同樣的能力呢。」


年輕女郎壞壞的笑了。


「話又說回來,可能要拿甚麼來交換也說不定,」她繼續愉快的說:「諸神賜下禮物的時候很有希臘作派(175)。她可能會發覺代價太高昂呢。」


「她會的,」夏樹居然微笑起來。靜留見此不覺詫然一粲,眉頭一跳。


「擁有像神一樣的聽覺到底是甚麼代價?」她開玩笑的問。


夏樹又壞笑一下,這才回話。


「保持……神一樣的沉默。」


年長女子為之絕倒。奈緒終於來到二人跟前時,她正笑的彎下了腰,立在旁邊的夏樹則努力忍俊。首席百夫長打量着這一對,嘴唇扭了扭,猶如也被她們的好心情感染了。靜留總算能跟她打招呼後,她隨即向之報告。


「很高興見到你精神這麼好,」紅髮女子宣佈說:「因為我也有好消息。」


靜留回以一笑:「甚麼好消息?」


「我們問出名字了。」




注釋


(167)希臘神話中存在於山林、原野、泉水等地的自然女神

(168)Medusa,戈耳貢三妖之一,因得罪雅典娜受咒詛,頭生蛇髮,直視其目者立變為石像。被英雄Perseus 殺死後,又將首級上獻女神,嵌在神盾上。

(169)古代羊皮紙上墨跡難乾,書寫後常用細沙吸乾表面墨水再將紙張捲起

(170)Bona Dea,又稱Fauna,羅馬系統中的女性、醫治與繁殖之神。其名神秘,禁傳入男性之耳,僅以Bona Dea (即「仁善的女神」之意)作為代稱。按照傳說,女神曾因醉酒被其父Faunas(希臘系統的Pan)毒打,故有稱酒為奶的把戲。

(171)古羅馬侍奉爐灶女神Vesta的女祭司。大祭司官從眾多候選人中選出女童加入教團,宣誓守貞三十年,負責守護神廟內的神火、採集神泉、照顧廟中神器。任期中地位超然,三十年誓約滿後聽任還俗嫁人。然而國家每遇凶厄也容易被指控為侍神不敬、貞節不全的替罪羊。

(172) December: 原羅馬古曆只有十個月,decem即為拉丁文「十」之意,同理novem為「九」,octo為「八」,septem為「七」。為與前文連貫,譯文以拉丁文原意為優先,故云「古十月」。參章二十六注165。

(173)May: 其名源自希臘的山之女神Maia,古羅馬人奉其為春暖之神,尊其名為月份之一。有傳說Bona Dea不可與人言說的聖名即是Maia,是以Maia月的頭一日亦為Bona Dea的聖日。此慶典的傳統是為後世May Day節日的前身。

(174)希臘神話中的異獸,獅首羊身蛇尾的噴火怪物。

(175)西諺,beware of greeks bearing gifts(當心來送禮的希臘人);典出特洛伊之戰,希臘人送的木馬「大禮」終致守城十年不陷的特洛伊國破人亡。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