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後來,我並沒有花多少口舌去解釋我的眼淚。「難過的事情,不想多提。」真
是不錯的藉口。WH追問不出個所以然,而見我心情似乎也變好了,這件事也就算
了。
其實我也是很訝異的。這樣的我面對WH,竟仍然可以與她對話交談,同行出
入,共餐購物,舉措沒有一絲彆扭,而天曉得我的心裡是怎樣五味雜陳。
而數日間未化半點的積雪,在一月一日的的早晨完全消失無蹤。早上醒來仍然
預期會看到銀白世界的我,為了窗外的青蔥草地與金黃陽光,錯愕定格數秒。
。 。 。
開學了。
以往總在開學前的日子沒來由地鬱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又要回到「正常」
的生活。莫名厭惡著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秩序,卻清楚著自己早已被秩序同化了。
只是,現在,我的腦裡心底,已經沒有剩下多少空間給這些憂鬱。開學那一天
早起跟其他人一起去上課,生活就這麼回到放假前的模式,連陣痛都沒有。
因為每次與WH的目光相接,胸口已經充滿了感覺,又甜又酸又痛。
。 。 。
開學第三天,星期六,難得地陽光普照。
上完化學,時間還只是十一點。早上兩堂課都不見Alex和Kelvin,是在講師宣
佈下課之後才看到他們匆匆離去的身影。WH今天倒沒有問題,卻說著天氣正好不
想回去,要拉我一起去河邊散步。於是我們在人潮之後,才閒步踱出化學館。
陽光下什麼東西都生機盎然,渾不像是一月底的深冬,連寒傖的校區此刻看來
都不那麼窄小,是因為藍天太寬廣了吧?
──外人是不會知道的,河堤邊上古老莊嚴的學院早失去了絕大部分的學術機
能﹔真正的教室、研究室、實驗室,不是外移到城郊建立自己的現代化,就只好留
在這一團陰暗侷促裡。
從巷口穿出,視界豁然開闊,市中心的Market Square.
這兒是徒步區,WH和我因此下車步行。廣場邊上的花販如常擺了一攤子花花
草草,地上嬌怯怯的盆栽今天終於脫離北風與烏雲的魔掌﹔賣衣服紀念品的攤子並
沒有因為陽光而多了多少生意,畢竟不是假期,但主人閒適地看書曬太陽也沒管那
麼多﹔蔬果攤子上,青蔥翠綠之間,艷紅鮮黃的甜椒特別搶眼。
「欸,想吃水果。」我說。
跟WH一起,我才慢慢學會的,吃零嘴、看電影之類的小小慾望,並沒有什麼
禁絕的必要。偶爾犒賞自己,才是生活。
「那就買啊。」她爽快地說,我們推車掉頭走回水果攤前。
「想吃什麼?」她問,我聳聳肩表示沒決定。其實選擇並不很多,扣除萬年不
變的香蕉和蘋果,還有──
「葡萄怎麼樣?」她先一步問出口。我答好,她把車子交給我一起扶著,自己
鑽到攤子邊上,半晌拎了一串白葡萄回來。她接過自己的車子,兩人又推著走了幾
步路,才想起葡萄沒洗可不便吃,她又把車子往我這邊一靠,自己閃進路旁的麥當
勞洗水果去了。
轉出徒步區,閒散地跨上單車,從幾個學院的深深門庭前面滑行過去,然後我
們的腳再次踏落實地,在與一川綠水相遇的時候。
。 。 。
鎖好車子,我們走上眼前的木頭棧道,一如往常多少個早上下午。她分了一小
串葡萄給我,我摘下一顆送進嘴裡,甜滋滋的很不真實──從小時候就有的成見,
以為葡萄這類水果大抵上酸的比甜的多。
偏過頭,看到她吃了一顆卻沒有再吃,忽然我生出一鼓衝動──還真需要一點
勇氣──一邊像醫生哄小孩一樣說著:「啊──」,我又拈起一顆葡萄向她的嘴送
去。她被我這個舉動嚇了一跳,頭下意識地往後縮,但還是來得及張開口接著葡萄
。只是,我們的搭配始終沒有那麼絲絲入扣,我夾著葡萄的兩隻手指也被她一起吮
入嘴裡。
我驚慌失措地抽回右手,濕暖柔嫩的觸感還鮮明的留在手指上,我似乎可以聽
到自己「碰碰」的心跳聲。她楞了一下,開始咀嚼嘴裡的葡萄,一邊很不淑女地大
笑。
心悸稍平,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兩個人一路癲笑著走出棧道的另一頭。步道延
續下去,兩邊景緻都豁然開闊:左邊的河面寬了,右邊卻變成一大片綠地。
看到一對母女用麵包餵鴨。靠著岸邊的水鴨群裡還混著兩隻體型明顯大上兩號
的白鵝,強搶了不少丟出去的麵包屑。小女孩對兩隻鵝的霸道作風明顯不滿,怒罵
驅趕之外還試著把麵包丟到離牠們較遠的地方,奈何人小力弱,麵包總是丟不遠,
大半仍然進了白鵝的肚子。
「可以餵葡萄嗎?」「牠們吃不吃葡萄?」我跟WH同時問彼此,然後又是一
陣笑,好有默契啊。「不曉得,試試看吧。」WH笑說,從她的葡萄串裡揀出一顆
發育不良的,我順手將之摘下,上前丟給其中一隻鵝,牠囫圇吞下。
於是我們開始爭著為數不多的瘦小葡萄餵鵝餵鴨,後來乾脆連人食的飽滿渾圓
果實也一起丟了出去,但是難以吞嚥的大小似乎不太受歡迎。
終於葡萄只剩梗了,WH退回小徑的另一側尋覓垃圾桶,我也才跟著從岸邊走
上來。然後我們還不捨離去,就在路旁的公園長椅並肩坐下享受日光。
我解開馬尾,想重新整理被風吹得有點亂的頭髮,WH卻靠過來把髮帶從我手
中接過,我也很自動地偏過身子讓她替我梳攏披散的長髮。我感覺到她溫軟的手幾
次輕觸到我的後頸。
她說好了,我才轉身回來,正好看到她滿是笑意的眉眼。
「什麼東西好笑?」我問。
她伸手摟住我的肩,誇張地依偎過來,笑說:「剛剛突然想到,我們這樣子像
不像那種,同性情侶啊?」
心跳漏了一拍。
即使在最甜美迷離的夢境裡,這樣的情節也從來不曾出現過。不敢。因為知道
睜開眼睛的時候,只會剩下窗外了無生意的灰。
可是此刻我無能為力,只能任這巨大的幸福把我淹沒。
微紅著臉,把她的手移開,我難為情說著:「別鬧了。」心下一絲一絲酸甜,
真正的心意還是不能說出口。
Alex喜歡她。我知道。他後來跑來問了我很多關於WH的事,扭扭捏捏的表示
,希望我能夠幫他的忙。因為我是WH「最好的朋友」。
呵,我應該怎麼應對呢?敷衍他?誓死不合作?還是乾脆當場哭給他看?
都不。我回答了全部的問題,知無不言。因為我是WH最好的朋友。
只是最好的朋友啊。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嘛!」WH也說,被撥掉的手又圈上來
。「啊,我就拿妳當藉口來拒絕不喜歡的人好了,就這麼辦!」
「拒絕?誰?」雖然巨大的幸福與哀傷把我的心幾乎跟外界絕緣了,我還是抓
到一點點她的那句話,一下子讓我回過神。
真的嗎?她要拒絕Alex?
「沒……沒有啊。我只是說說……」呵,她就是不太會說謊。
「妳今天早上來上課之前,在信箱裡發現Alex給你的情書……是嗎?」盡量維
持著臉皮上的平靜,我緩緩說著。
「妳知道──好啊,原來出賣我的人是妳!」她張牙舞爪地作勢要撲過來,一
邊還嚷著,「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我是這麼愛妳呀,妳竟然嫌棄我,要把我送
給Alex那種人,嗚嗚嗚……」
掙扎著撥開她的手,我忍耐著一股幾乎將我壓至窒息的壓力,望進WH的眼睛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份裝出來嬉笑用的認真。
其實還是很痛的。即使早有準備。
但我還是壓下來了。用一如往常的輕聲,我問:「所以妳打算要拒絕Alex?」
「嗯,我對他真的……反正我不會想要他當我的男朋友啦。就是那樣子,說不
清楚為什麼的,妳知道嘛。」她皺著眉頭,小心地說著。但這份正經維持不了十秒
鐘,馬上又聽到她裝得兇巴巴地對我說:「不准把我推給其他人,懂不懂?」
「是是,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辜負妳的。」吸一口氣,我執起她的手,第一次對
她說出:「因為……因為,我也愛妳啊。」
雖然她看不懂我雙眼裡面的感情。
或許,我應該慶幸她看不懂。惟其如此,我才能繼續留下,留在她身邊,比任
何人都靠近。
即使同時也比任何人都遠。
她臉上的正經終於崩潰,爆出狂笑甩開我的手,要求這一切深情告白都停止。
「夠了夠了,去吃飯啦,這比較重要。」止了笑,她起身推車,催促我跟她離
開。無奈地笑笑,我跟上。
我愛妳,真的。
但,就這樣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