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輪舞 ~Revolution~
若我們必須要分開,不論是什麼原因,
我會改變世界。
。 。 。
近一個月來,星期天總是飄著雨,要等到隔天週一,陽光和月色才會出來
讓假日已經結束的我們扼腕長嘆。
我推開古堡似一派堅不可摧的厚厚木門,其實輕得沒有一絲重量感。莊嚴
學院的對面,令人發噱地卻是市中心最大的超市。燈仍大亮著,但是早過了星
期日特別早的打烊時分。
動畫社的聚會剛結束。「少女革命」的劇情進入新的階段,所有黑玫瑰的
決鬥者都已敗下陣來,鳳曉生又成功鼓動了學生會成員再度與歐蒂娜決鬥。片
尾也跟著換新了。
但我腦裡迴響著,還是少革的片頭。歐蒂娜和安希,王子的公主和公主的
公主。下著雨的夜晚,街道上行人已經疏落,雨絲打在外套上的聲音其實也是
快板,卻是綿密細膩不能與腦裡的音樂相容。我牽過路旁的腳踏車,獨自走在
市中心橘黃的路燈下。我猜,從我的背影看來,是不是很寂寞呢?
但,我有去處。有人正在等我,等我和她一起吃晚飯。
雖然,在她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 。 。
輕敲房門,不管是裡面的人沒回應?或是我漏聽了那聲請進?反正我在三
秒鐘之後逕自打開了虛掩的木門。坐在書桌前的WH把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面
向門口,對我打招呼:
「妳來了。外面下雨嗎?」
「是啊,不小喔。」我把背包卸下,靠在書架旁邊,然後脫掉一路遮雨變
得半濕的棒球帽掛在背包上。一邊整理亂掉的頭髮,我一邊向攤坐在角落沙發
上的Joe打招呼:「Hi.」
他只是抬起手對我有氣無力地揮了兩下算招呼。去年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個
長不大的過動孩子,到了今年,即將畢業的壓力就讓他看起來常常都是那麼累
了。
雖然看上去很疲倦,大孩子的本質卻沒有變。他掙扎著從沙發上站起的樣
子誇張得惹人發笑。而他孩子似耍賴的語氣阻止我跟WH多談話:「吃飯吃飯
吃飯吃飯啦!我快餓死了!」
WH白了他一眼,「餓死算了,少一隻浪費糧食的米蟲。」但還是站起身
伸手拿了自己的外套。
「妳都只疼她,不疼我。」Joe嘟起嘴繼續抱怨,「她不來妳就不肯去吃
飯,完全不理讀了一天書又累又餓快要倒地不起的我……」
「廢話,你哪根蔥啊?她當然比你重要啊!」然後WH轉回來拉住我的手
,親親熱熱地說,「我不要他了,有妳就好。走吧!」
她的手心好溫暖。雖然對於偽裝已經熟能生巧,此刻我還是差一點沒煞住
自己的眼淚。
。 。 。
經過白銀遍地的歲末,朝氣忙碌地開學,在異鄉感覺怎樣都淒涼的中國年
,還有混亂一團,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情人節。
然後,在櫻花似雪漫天飛揚的三月,她第一次羞澀地讓他牽起自己的手。
在她身邊,我目擊這一切。
哭了一晚兩晚,漸漸地也就習慣了世界裡有了第三人的事實,曾下了沉淪
到底的決心,可沒有這麼快就煙消雲散。
事實是,我知道自己離不開她。就是這麼賤,雖然賤到底也需要勇氣。
但我恨不了她。
即使有了男朋友,她和我一起的時間仍然比其他人都多,任我任性需索依
賴著,寄生在她的生活裡,靠著她的無條件關心為養分存活。而寄生蟲卻對宿
主沒有半分貢獻。
雖然我和她之間,仍有他進不來的地方,但從她偶然閃現的嬌羞神色,我
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在另一邊。她大可以不要理我的。大可以和他構成完整
的世界而把我排除在外。
愧欠、自慚,卻又忍不住,想要更多。
我也恨不了他。
心裡的忌妒不捨與低潮之後,跟著就是身體病了。發高燒的那天,他和她
一起來看我。我的自慚這次戰勝了渴望,將她和他又一起送走。
隔天,卻是他一個人出現。午餐時間,拎著三明治和感冒藥,來敲我的房
門。
我請他進來,接過三明治,讓他替我燒水沖茶。我知道WH那天中午本來
就沒有空,問他,卻不是她叫他來的。
「我心血來潮,來看看孤苦無依的生病小女孩啊。」他也替自己沖了一杯
茶,搬椅子坐下跟坐在床上的我相對。接下來他跟我閒扯了一陣子,並沒有多
說自己突然出現的原因。
但我覺得,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語氣,都是在向我保證:「沒有關
係。」
沒有關係,我本來就是WH的朋友,也本來就是他的朋友,在他跟她還沒
在一起之前。
所以,不要覺得自己應該迴避,應該退開……
都不是外人啊。他沒有說,但是又一直在對我說。
之後,傍晚在街上遇到他,即使她不在旁邊,即使他是正要去找她,最後
總是我被抓去,三個人共進晚餐。
從倫敦捎了什麼東西回來,永遠是我和她各一份。
有人說,我像是他和她的女兒。我笑笑。
也只能笑笑。
。 。 。
過了不能見面的寂寞夏天,英格蘭用來迎接我的是秋冬地獄的天氣,二年
級更沉重的功課。
和沒有血緣的,卻最親的親人。
除了Joe依然存在,我和她似乎也疏遠了些。每個禮拜天中午,她新加入
的足球練習是我全然陌生的領域﹔而她雖然也不懂日本的ACG,卻因為開學社
團展的時候見我留連在動畫社的攤位前,比那個社長還熱心地鼓動我入了社。
但我不覺得我對她有任何改變。或許是錯覺也好。
三人行的時候,我還是會撒嬌拖著WH的雙手不讓Joe碰她一根寒毛。星
期天的下午我會準時出現在公園,為草地上追著每一個球的她加油喝采。之後
動畫社在傍晚的聚會結束,我總是第一個離開為了與她共進晚餐。
今年的冬天沒有大雪紛飛,春天還是百花盛開。平衡持續著,時間無聲滑
過。
。 。 。
第一個知道新聞的,不是WH,而是我。
正在前往超市的途中,Joe從背後叫住我。我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寒喧,但
是幾句話之後,他問我是否有空下來聊聊。
「我需要找個人陪我談談。」他說。
「真是太榮幸了。不過你不覺得,這種時候你應該去找女朋友嗎?」我說
。坦白講,口氣不無酸損。
「因為這是與她有關的事。妳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所以……」
最好的朋友。呵。
所以,我一邊喝著摩卡,一邊看他遞給我的兩封信。第一封來自我們的學
校,薄薄一張信紙,開頭寫著「I regret to inform you……」
另一封從美國飄洋過海,蠻厚的,開頭則是「I’m pleased to inform you…」
「我研究所要去美國了。」他說,我正看到第二封信的一半。
「唔,恭喜啊,還給你這麼多獎學金。這邊不要你是他們沒眼光,以後會
後悔的……」多說好話也不會少一塊肉。
「那,她怎麼辦?」
我從信紙裡抬頭,正好迎著他的目光。疲累而迷惘,我從沒有看過他如此
示弱──那個總是不怕天塌,雖然看起來非常不負責任,卻意外地值得信賴的
頑皮孩子。
當我想到他煩惱的源頭,妒意卻蓋過了對他的同情。接著,是WH的反應
,我的腦子自動揣想著。
我也沒看過WH哭泣的樣子。想像不出,那張英挺的臉,要如何沾上淚珠
?我的心情又軟化了。畢竟我只有比他更不願見到她哭泣。
但是,面對現實,我也和他一樣無措。
不著邊際地安慰他幾句,終也是泛泛之詞。一向以來都是靠著別人支持著
的我,更不可能知道該如何支持他。
談話沒有結論。但他還是向我道謝,並且堅持咖啡由他請不肯收我的錢。
我們在店門分手,他的方向應該是回去,我則掉頭往超市,本來就是要去採買
的。
但我還是擔心WH。
從超市出來,背著塞滿食糧的大背包,我沒有回家,而繞去了她的地方。
木門僅是虛掩著,就代表了房裡有人。我敲門之後,仍然不待任何回答,
兩秒後逕自推門。她坐在書桌前面,剛剛才轉身半對著門。
「是妳啊……」她說。眨眨眼,把眼睛的焦距收到我臉上,在原本無表情
的臉上擠牙膏似地塗上笑容。
我看得清楚,忍不住心疼。
「妳……還好嗎?」我小心翼翼地試探。不開心可以有很多原因,我不願
莽撞地帶給她多一個壞消息。
「我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只是……」
「不想告訴我嗎?」我脫了鞋,走到她的椅子旁。
「剛剛Joe打電話來。」她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地說,「……他明年要
去美國了。他在這邊沒拿到位子,但是在那邊有獎學金……」
她沒有哭,說起話也還是一樣流暢。但我可以感覺得到,鉛塊一樣的東西
,壓著。不是針一般的刺痛,也不是棍棒的重擊,不,不是那樣突然的痛楚,
卻也不會消退,直到崩塌潰毀。
我沒有打斷她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鼓起勇氣,我伸右手搭上
她的肩。
。 。 。
道別的那一天,陽光好辣。28°C的氣溫,一點都不像我們印象中溫吞吞
的英國。
湛藍的天寬闊沒有一朵雲,抬頭望去,令人心醉。
六月天,離別天。
假期剛開始,學校宿舍已經趕人。除了留下參加典禮的畢業生,學院一天
天散作空城。
市中心的巴士站,往機場的車子已經到達。我和WH歸屬的地方不同,不
過是同一天的飛機,所以也搭同一班車離開。我將兩人份的行李搬進車體下方
的行李艙,引擎和陽光的雙重暑氣蒸得我有些頭昏。
候車棚下,WH和Joe正在話別。牽著手,兩個人臉上都掛著微笑,氣氛
並不凝重,也沒有鬱結的哀傷。或者,是這難得的美麗藍天沖散了那樣的情緒
?我不知道。
離發車應該還有幾分鐘,當我踱回她們身邊,但Joe推推我們的背,示意
我們該上車坐好了。而WH並沒有反對這樣的提議。最後的道別仍然簡單而不
牽黏,交握的手放開,然後我和WH登入車廂。迎面的空調隔絕外界暑熱,回
頭看著外面,竟然恍如隔世。
引擎發動。隔著窗戶,WH向Joe揮手。然後,候車棚跟Joe就消失了,不
過數秒。
WH轉頭回來,一雙淚眼。
「借我靠一下好嗎?」她問。我默默讓出肩膀,感覺到肩頭衣服的濕濡慢
慢擴大。
我環住她的肩,讓她修長的身體整個靠在我身上。
現在,只剩我們了。
我不會離開妳,絕不會。為了妳,我已經變得更勇敢,更有決心。即使一
整個世界阻攔在妳我之間。
我,會改變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