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3-5-4 05: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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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野百合子站在安澤姐妹身後,持續著安靜的思考。
事態遠比預想還要混亂,安澤雅依口中的『葵』是母親的名字,明明對方喊得如此親暱,她卻沒有小時候見過安澤雅依的印象。但是這並不矛盾。櫻野百合子很少見到母親,曾有無數次跟父親在醫院『等待』著姍姍來遲的母親的經驗,因此她很快理解了當時母親是跟安澤雅依在一起工作的事實。
令櫻野在意的是,父親也參與在DMT的研究之中,甚至他十年前攜在手邊的檔案,至今依然佔有關鍵的地位,令人不得不利用杏樹來取得檔案內容,之後又讓安澤姐妹來確認櫻野家裡沒有備份,這倒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藏身在幕後的深町靜美,櫻野曾在松本研究所見過一次,雖是匆匆一瞥,櫻野卻記得,那個人看上去相當年輕,臉上帶著笑容,就像被父母寵在手心裡的大小姐一樣溫和無害,可她實際上卻是個心機深沉的謀略家。
『星苑』與『興良』的商場爭鬥所延伸出來的深町兄妹互戕話題,在國內極為熱門,古往今來,血濃於水的親人為名利或任何可以想到的東西撕破臉面、大打出手的故事最是吸引人,再加上這兩位外表出眾,又有深町孝良曾被深町靜美軟禁控制的傳聞,不免在想像力過盛的年輕族群裡掀起了一波熱烈的討論。
此波風潮也漫延到私立靜城中學。學生會的後輩們很喜愛這個話題。一向被認為對貓咪以外的事物完全無知的副會長小惠,竟也參與同儕們的對話,讓櫻野意外取得前所未聞的情報。
──深町靜美才是深町弁藏選定的繼承人,可是,深町家代代重男輕女,被那種閉鎖環境養出來的人,不能忍受自己要聽從女人命令,而深町靜美又剛好有個性格懦弱的哥哥,於是……
──『卑微的女性,拒絕為家族間高貴血統的傳承做出貢獻也罷,竟敢與兄長爭奪財產和權力,簡直罪無可恕!』……這樣的聲音就出現了。
──他們再憤怒也無力回天,所以開始散播抹黑深町靜美的流言,而這種下流的手段,深町靜美不願意做,甚至在哥哥被難題纏身時,還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拜此所賜,興良才得以成立。
──如果不是她故意視而不見,興良也不可能發展成現在的規模,最近Sonrisa被興良收購也是她樂見其成的結果吧。她自己在那間公司沒有任何股份,卻把親信和身為臂膀的柚木雪村安置在那裡,之後對Sonrisa不聞不問,又剛好很倒楣地被親信們集體背叛,可想而知,她根本就是在替深町孝良鋪路……
小惠以不符本人平時風格的語氣談到這裡,忽然像被打醒似地抖了下肩膀,驚慌而尷尬地看著大家,補上一句:『那個……我隨便說說的,請大家不要當真。』
一年級的後輩們懷疑小惠家跟深町家是不是有什麼交情,好奇心大盛,基於惡趣味對她進行逼供,小惠抱著頭哭喪著臉到處逃竄,財務一連過肩摔好幾個人都無法阻止惡魔們探究真相,直到小惠跑到正站在窗邊聽大家說話的櫻野會長身邊,他們才一臉遺憾地作罷。
說起『深町』,一向不太關心商場動態的櫻野倒也有點印象,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姓氏,卻是在很小的時候。那次的對話發生在櫻野一家人團聚用餐的時候。母親葵很少回家,待在家裡跟他們一起吃晚飯是十分稀奇的事情,所以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父親注視著電視,難得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將添好的飯遞給母親後,開口說話。
『是嗎……最後弁藏先生還是……」
櫻野隨他的嘆息聲看向電視,上面正播放著談話性節目,主題大部份都用漢字寫所以她沒能看懂,只覺得那潑漆似的血紅字體十分可怕。
『嗯,他不出來攬下責任的話,沒多久就會有人逃走。』母親注視著手中被添成小山似的飯碗,恨不得一口氣全塞進嘴裡似地大口吃著,即使如此她講話的聲音依舊很清晰,應該有經過練習。『只想著明哲保身的人還很多呢。』
『但是,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向他們動手的是深町──』父親說到一半,母親猛然伸手過來摀住他的嘴。
『這話可不能在外面說!』母親收回手,突然發出啊的一聲,先是不知所措地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手中全空的碗──碗內的光景在半秒前顯然不是這麼寒酸淒涼的。
『傻瓜。』父親無奈地替母親清理掉落在衣服上的飯菜。『一直跟安澤在一起工作,也多少實踐一下近朱者赤給我看看?』
『雅依可是黑的那一邊哦?』母親笑著,重新開始高速的扒飯。『她以前也這樣?』
『我只是她高中同學……』父親重新端起碗,悶悶不樂地道:『跟她相處的時間,還沒有妳這個同事長呢。』
…………
櫻野捕捉到一絲靈感,抬起頭,視線掠過安澤千雅,落在正面無表情看向旁邊的安澤千里臉上。
根據安澤朝也的說法,千里小時候體弱多病,又患有嚴重的心疾,常跑醫院,中學三年級前後才開刀完全治好,而櫻野和父親在醫院遇到的千里……年紀看起來差不多是小學生的時候,也就是說,安澤家人當時對千里被當實驗品的事毫無所覺,以為她是為了治療心疾而住院,而安澤雅依肯定是知道的。
那時,安澤朝也嘆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我很後悔沒有相信千里』才繼續解答櫻野對於安澤千里過去的疑問。
『千里不是不願意提起往事,她是真的不記得了。中學三年級再往前回溯四年的經歷,對她來講是一片空白的,連同那段經歷,她還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人。』
『近森千里跟蓮沼櫻子,那兩人當時跟她都很要好。尤其是近森千里,她是一個才華洋溢的女生,有次小千帶近森回家玩,清日反應很大,從此近森就沒再來過,所以我不太瞭解她們的相處情況,不過感覺得出來小千是很依賴她的。』
『蓮沼櫻子,是千里跟著老爸玩劍道後認識的,跟千依同年,千里一開始把她當姐姐看,很多事都會徵詢櫻子的意見,後來也不知道怎麼了,千里開始單方面的冷落櫻子,我想又是跟清日有關係吧,她們就這樣一直『冷戰』到近森被捲入空難……』
『空難後,千里萎靡不振,清日用言語刺激她,千里氣到極點,就叫了櫻子過來,發生了一些事,三個人都鬧得很不高興……後來小千去動手術,醒來時就突然忘了那些事情。』
『算是選擇性失憶嗎?她沒忘記我們,沒忘記自己是誰,但就是不記得近森、櫻子和以前看病住院的事,連她曾經害怕過的那個醫生也忘記了,逼她去想,就算能想起來,沒多久又會忘掉,而且頭痛還越來越嚴重。』
『櫻子對我說,不要強迫她想起來了,她現在這樣比較快樂吧。雖然有點對不起她,但我也是這麼想。能把痛苦的事忘了是最好的,我也不想她老是把近森惦記在心裡,現在這個她,遠比以前的她成熟穩重,讓我放心多了。』
他說完,頗有深意地笑著說了一句。
『要是妳遇到的是意志消沉的千里,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跑來問我事情。』
櫻野任由安澤朝也隱含冷諷意味的話語在心中迴響,沉默地望著安澤千里的側臉,看出千里面上表現出來的平靜只是在強壓情緒故作鎮定,像是只要稍微觸碰一下就會全部爆發似的。
千里去外地唸書再回來以後,性格稍有改變,該說是變沉穩,還是更習於忍耐呢,總之是更加擅長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演了。在外人眼裡,她溫和寡言的形象早已拍板定讞,一般很難注意到她隱藏起來的情緒,但是,櫻野百合子理所當然地被排除在一般情況之外。
經過長期謹慎小心且具有明確目標的觀察,沒有道理不發現真相,只是本人好像不願意被揭穿,她也就假裝不知情而已。
櫻野一邊猜測原因,一邊留意到千里的視線,下一秒,她的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千里只不過是注意到她,然後露出了微笑而已。那笑容絕對不比在場其餘諸位還有魅力,櫻野也並非會被迷暈臉紅的純情少女,此刻填滿她胸腔的情緒是驚訝和疑惑,還有逐漸呈現出原形的瞭然。
原來如此。
千里身上名為壓抑或掩飾的屏障,在眨眼之間煙消雲散,瞬息萬變的情緒,沉澱為貨真價實的冷靜。引起這些改變的主因,櫻野從她的視線中明白了。
「葵的女兒,現在也在讀靜城是嗎?」安澤雅依也將注意力轉移了過來。櫻野離家時很倉促,一身制服都還沒換,這句問話基本上是多餘的,在場卻沒有人那麼說。
「是的,跟我一樣。」安澤千里回答,顯然有意將『也』字牽扯的對象轉移向自己。安澤雅依看回女兒臉上,試圖獲取分析心理的情報,恰好安澤千里別過頭避開她的注視,令安澤雅依的笑容微微一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走向那對姐妹。
安澤千依抱著安澤千雅的手臂,一臉好奇的觀察千里。她一直都很想知道,這兩個過去水火不容的人,現在到底是如何相處的?為什麼千里來東京找她們問話時,小百合也跟在旁邊?
結果,走到櫻野百合子身前的安澤千里,做出了令人跌破眼鏡的行為。
她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
整理起櫻野的衣領來。
安澤千依看她靈巧的動作看呆了。
安澤千里是個非常不拘小節的人。所謂的非常是『就算哥哥睡迷糊了只穿一條睡褲出門,她也不會注意到』這樣、對外界毫無感知能力的恐怖存在。這樣的她,居然能注意到別人的衣領有沒有翻好,還主動去幫忙整理,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另一方面,安澤千雅敏銳地從『櫻野的衣領並沒有亂』此一事實窺見端倪,便不願意再深究下去,眼角餘光留意到門外動靜,拉著千依就走了出去。
安澤雅依的目光定在安澤千里手邊,像在看什麼珍奇事物,「你們感情很好?」
「不勞費心。」安澤千里回話時依然背對母親。櫻野默不作聲地等待千里為自己重新綁好領巾,忽見一道淡淡陰影覆住視野,她抬頭一看,安澤雅依將手伸到她面前,笑道:「請幫我還給杏樹同學。」
安澤雅依將貓尾巴隨身碟交到櫻野手中,臉上的笑容令人想起靜城校內對於這位畢業生的評語──她確實有一笑傾城的魅力。不等櫻野有所回應,她馬上又笑著說:「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妳也要將這位可愛的客人留下來嗎?」
安澤雅依口中『妳』所代稱的對象迅速改變了,有個人彷彿早已料到似地回答道:
「這不就是妳的目的嗎?」
略顯無奈的聲音從櫻野身後傳來,那獨特的溫軟腔調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櫻野也不例外,只不過在松研聽過一次,印象就十分深刻。
深町靜美站在門邊,對於眼前的光景有些感慨,卻沒說什麼,只是將自己和身邊的柚木雪村介紹了一遍。柚木簡單地對大家打招呼,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態度十分平淡,櫻野反倒因此將焦點鎖定到她的身上。
櫻野曾替千里接過柚木雪村的電話,知道兩人認識,所以柚木面對千里時表現出陌生的態度,反倒顯得不自然。安澤千里眼睛望著深町靜美,內心卻也很留意柚木雪村。柚木曾經留下疑似警告她『不要去見深町靜美』的手機留言,現在卻跟隨在深町靜美身邊,免不了讓人心生疑惑。
深町靜美繞過不約而同露出沉思表情的兩人,走到安澤雅依身前。
「您願意真正地開始工作了嗎?」
這句問話引起安澤千里的注意,她卻沒有轉身也沒有放下雙手,仔仔細細地為櫻野撫平制服上微小的皺摺後,這才慢吞吞地回頭看著兩人。
安澤雅依注視著手指上的婚戒,溫柔地撫摩戒指,良久,才微笑道:「沒辦法呢,如果我不去完成的話,會被責備吧。」
被『什麼人』責備?安澤千里猜到了答案,卻看著母親手上的戒指,下意識地將問題和答案一併從腦中抹去。此時她才注意到安澤千雅和安澤千依的消失。明明就站在靠近門的地方,居然沒有注意到姐姐們離開──比起上述早已無藥可救的鈍感,她現在更加關心的是……
為什麼小百合被留在這裡了?
就在此時,深町靜美接起嗡嗡震動的手機,聽了一會,對安澤雅依說:「您讓您女兒到這裡來的目的,我現在才終於知道。」
安澤雅依笑容不改,也沒有說話,深町靜美見她如此自信,沒多說什麼,只輕輕喚了一聲「雪村」。話音剛落,柚木雪村將手中的PDA交給安澤雅依,後者在看見PDA的螢幕畫面後忽然變了臉色。
安澤千里從未見過母親露出如此驚愕的神情,立刻上前察看,目光觸及畫面中人物的面容,她先是一愣,隨即就被胸中騰騰升起的怒火燒去了溫度。
只見那畫面之中,安澤俊明盤腿坐在地上閉目養神,初見還不覺得有什麼,看久了才會發現他神情盡是疲憊與痛苦,他將捂住肩膀的手掌拿開,肩頭某處的布料被染成奇怪的暗色,安澤千里一眼就看出,那是血液乾涸的顏色。
「不用擔心,他現在很安全。」深町靜美斂起微笑,對安澤雅依說。「我早就對您說過,不要以身犯險。」
安澤雅依冷冷吐出一句話:「我也早就告訴過他,不需要為孩子的事費心!」
「收回前言。」深町靜美說:「安澤先生是位令人敬佩的好父親。」安澤千里本已怒不可遏,聽到她那種事不關己的說法更是火大到不行,深吸好幾口氣才勉強冷靜下來,望著深町靜美,冷漠地問:「你們有什麼要求?」
深町靜美轉而看向安澤千里。
為親人的生死著急是人之常情,就算安澤俊明並非安澤千里的生父,父女倆卻有著超脫血緣的至深親情,這樣溫暖的親情是在深町家或淺間家中都不存在的,不禁令她在這短暫的視線交錯中有些羨慕。但她目光一轉,望見安澤雅依臉上那鎮定自若的神情時,羨意就如朝露般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時間不多,您決定如何?」她依然是對著安澤雅依說話。
安澤雅依的唇微微顫動,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她會說些什麼時,她竟然又閉緊了嘴唇,一聲不吭,此時深町靜美敏銳地發現她的呼吸頻率異常急促,只是沒有發出聲音,再加上表面故作無動於衷,也就沒有多少人察覺。
深町靜美心中得到答案,便開口道:「千里小姐為我們整理過所有資料,又做了一份索引,省去不少時間,十分謝謝妳。」她對安澤千里點頭,繼續說:「近森已經根據資料重新合成出DM分子,安澤老師曾在三天內就完成初步修飾……那麼,這次我願意等待兩倍的時間,六天後,希望您能準備好樣本,工作早點告一段落,也方便迎接安澤俊明先生回來養傷。」
她沒有提起若是兩人沒有準備好會如何,兩人也沒有多問,柚木雪村見狀便默默將PDA收了回去。安澤千里無感的視線依序掃過深町靜美、柚木雪村和安澤雅依,內心的餘火依然在灰燼中隱隱跳動,只是她知道說再多的話也沒有用處,不管深町靜美態度再怎麼溫和,這依然是一場威脅,而非談判。
「另外,希望你們不要再尋找任何保全上的漏洞。」深町靜美想起什麼,對兩人告誡道:「從安澤先生的現況可以明白吧,這裡的每個警衛都配有真槍,若是不小心喪命,只會讓醫學所得到好處而已。」她還沒說完,安澤雅依已經快步走出了這間氣氛沉悶的實驗室。
深町靜美正要跟上,卻被安澤千里橫出手臂阻攔,她微微一驚,及時止步,隨後的柚木雪村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柚木雖能體會安澤千里現下的心情,卻不代表能接受對方對靜美如此霸道,她走上前去,盡量平淡地說:「安澤小姐,妳還有什麼事嗎?」
安澤千里回話的口吻也平淡到令人驚訝:「這件事跟櫻野沒有關係。」在這些抱有敵意的外人面前,她也不願使用『小百合』這樣親暱的稱呼了。櫻野被安澤千雅帶到此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又為了誰,她並不是那麼遲鈍地完全不知情,只是從老爸這件事確定此地會有生命危險後,她認為感情得先拋到腦後,無論如何都得先確保櫻野的安全。
「她聽到這麼多的秘密,現在不可能離開這裡了。」柚木雪村眼神陰暗,表情森冷,深町靜美在旁邊看著她,越看越覺得雪村更適合扮演壞人。
安澤千里淡然一笑,看著柚木雪村的眼睛裡帶有戲謔的意味:「後果自負。」曾聘請徵信社調查過她的柚木雪村,知道她鮮少有如此輕浮外放的情緒表現,微微一愣,思緒飛快地轉動起來。
安澤千里會有如此發言,究竟是早有因應對策,還是單純的故弄玄虛?
不願賭博的柚木雪村,轉頭朝深町靜美看去。
「櫻野杏樹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不過處理起來卻也不是那麼困難的。」深町靜美邊說邊張開彷彿握著某物的手,一枚形似鬼針草種子的小巧機械垂直落地。
柚木雪村盯著地上那個反光的小小機械,表情像在發呆。剛才靜美隨手幫自己拿起『鬼針草種子』時笑得很曖昧,原來是因為這個東西其實是一個什麼機器嗎?……今天的確有跟櫻野杏樹接觸,還握過手,八成就是那個時候被黏上的吧?
櫻野認出那是杏樹親手製作的機械蟲,因為有八隻細長的腳,被命名為『腳踏八蟲』,號稱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可以接收由另一台機械『奪命連環鎖』所發出的信號,據說是他某位自稱多情浪子的朋友資助開發的東西,方便四處**。『腳踏八蟲』被深町靜美發現,讓櫻野不禁為哥哥擔心起來。
安澤千里看見那機械蟲後卻更加充滿自信,不僅令柚木雪村心神不寧,連深町靜美都有些懷疑了,根據報告和她的觀察,安澤千里應該不擅長演戲才是。「……妳一點也不緊張呢。」
「沒有必要擔心學長。」安澤千里微笑道。她並沒有說謊,她確實不擔心櫻野杏樹,那可是一個半夜兩手空空跑出門,都能成功飛到美國去追女友的男人啊。她剛才對柚木說話時還有點沒把握,現在卻是信心十足。她知道杏樹學長絕不會放著寶貝妹妹不管,而且,也不會那麼簡單被深町靜美處理掉的。
儘管安澤千里的認知跟事實上有點出入,她所寄予厚望的櫻野杏樹卻是真的已經進入了富野研究所所在的山區。
可惜此地通信屏蔽水準太高,櫻野杏樹又非專業人士,被深町靜美甩開後就只能莫可奈何地在崎嶇顛簸的山道上亂轉,卻不得其門而入。
他停下車子,稍作休息,再度察看GPS。系統資料庫裡沒有此山區的地圖,現在又無法與外界連線,暫時只能啟動路線記錄模式,土法煉鋼,碰碰運氣。他隨意地盯著早已看過千百遍的畫面,車子走過的綠線連成一個迷宮,而『腳踏八蟲』描繪出的紅線,就被斷在這迷宮之外。
該死的山區,分歧路線居然比遊戲還多啊!他呼了口氣,把煩悶全數吐出,回到上一個路口,繼續摸索前進。時間將近傍晚,若還是找不到,他就得先撤出山區,做好準備再來了。
就在此時,他注意到前方不遠處有輛行進中的深紅色轎車,居然讓他覺得很眼熟,連忙跟了上去。他看見車牌號碼,立刻感到一陣安心。前方車輛的駕駛留意到他,緩下車速,杏樹揮了揮手,得回一個『OK』的手勢,於是兩輛車就這樣列隊來到了富野研究所的入口。
外表沉重的大門內有數名警衛在站崗,遠處還有巡邏人員走動,櫻野杏樹下了車就跟在駕駛紅色轎車的黑衣男人身後,邊觀察環境邊走向開放人員進出的小門,走得更近了點才注意到小門後站著一名身穿深灰色外套的美麗女性,從鐵柵空隙看過去,她表情麻木,眼神尖銳,看起來非常不好相處。
黑衣男人湊近鐵門,劈頭就問道:「千里在這邊吧?」
那名女性還沒答話,有個警衛走過來,冷冷地說:「名字。」
「我是安澤朝也。」黑衣男人不客氣地用上了『ORE』的自稱,拇指往後一比。「他是櫻野杏樹。」警衛沒說話,低頭在小冊子上做好記錄就站回了崗位,經過這件事的緩衝,櫻野杏樹這才想起那名女性是千里學妹的母親,安澤雅依,她的外表還是跟以前一樣年輕美麗,可惜現在面色不善,看起來有點可怕。
安澤雅依維持不悅的神色開口道:「找千里什麼事?」
「我希望當面對她說。」安澤朝也回答。
「她脫不了身。」安澤雅依狀似隨性地道。「我替你轉達,怎麼樣?」
安澤朝也淡然一笑,將手插進外套口袋裡,說:「媽,讓妳傳話也太大材小用了。」
「我沒空在這邊閒話家常。」安澤雅依說完就想走了。
「請慢走。」安澤朝也沒有挽留她的意思。安澤雅依看了他的笑容一眼,拋下一句「律師的時間不值錢嗎」就匆匆離去。見她走遠,櫻野杏樹終於找到開口的時機,面帶疑惑地問道:「剛剛是怎麼回事?」
「回去吧。」安澤朝也只說了這句話,便逕自邁步走向車子,將他的背影留給更加一頭霧水的櫻野杏樹。
櫻野杏樹本想回去開自己的車,卻見安澤朝也朝他招手,只好不明所以的跟著他一起坐進深紅轎車。他關上副駕駛座的車門之後,正想問個究竟,忽然被人從背後輕輕拍了一下,嚇得他整個人從位子上跳起來大叫。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有趣耶。」
櫻野杏樹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著說話的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轉為無奈:「玖華姐!妳這種招呼方式會害我腦細胞死光光啊!」
「你腦細胞那麼多,沒問題的。」花田玖華輕鬆地說。櫻野杏樹嘆了口氣,心想,那個愛欺負人的花田玖華怎麼又回來了?
安澤朝也懶得聽他們毫無意義的對話,直接發動引擎,朝來路駛去,櫻野杏樹張大嘴巴看著後方,維持這個姿勢跟他的車子告別,然後被花田玖華笑著敲了一記:「不用擔心啦。」
櫻野杏樹還沒理解她的話,就聽見安澤朝也說道:「已經確定千里在裡面,其他的先等你們的人到了再說。」
「OK。」花田玖華應了一聲,轉頭看著櫻野杏樹,笑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櫻野杏樹將他在松本研究所見到柚木雪村、偷偷放上小型追蹤器『腳踏八蟲』後,隨著GPS指示跟到深町家外面、再開到這個山區的過程簡單地說了一遍,然後將手機郵件打開給花田玖華看。「小百合應該也來了。」
「……啊?」花田玖華看著郵件,皺起了眉頭。「她怎麼會來?」
「應該也是來找千里的吧。」櫻野杏樹不確定地說。經她這麼一提,他才覺得百合子的行動有點奇怪。
花田玖華靜了半响,又問道:「她平時跟安澤千雅的交情怎樣?」
櫻野杏樹不知道她為什麼提起安澤千雅,但還是回道:「還不錯吧,小百合常去東京找她們姐妹玩。」
花田玖華長嘆一口氣,扶著額頭低聲抱怨道:「姜南菱那笨蛋,幹嘛不讓我跟蹤安澤千雅……」
「千雅在這裡?」安澤朝也反應很快。
「八成是,而且還帶著百合子,我們慢了一步。」
「百合子……」安澤朝也想了想,問道:「杏樹,你妹妹為什麼會來?」
櫻野杏樹頓時冒出冷汗,他知道旁邊這位是位拳頭很硬的妹控。「千里是她的家教,大學入學考試就要到了,所以……」說到這裡,他已經喪失了繼續曲解櫻野百合子動機的勇氣。
「入學考試?」安澤朝也慢條斯理地重覆一遍,低哼一聲,笑道:「那的確很讓人心急啊,入學考試。」他皮笑肉不笑,從車內的後照鏡瞥了櫻野杏樹一眼,那帶有殺氣的眼神讓後者嚇了一跳。
「百合子是個好孩子哦。」花田玖華開口為他解圍。「你別一直計較她以前對千里態度不好的事,千里現在可是很喜歡她的。」
安澤朝也覺得他們的反應很有意思,努力裝出他們期望中的模樣,淡然問道:「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千綾說的。」這個答案讓安澤朝也沉默下來,花田玖華看他的樣子認為他相信了,正要鬆一口氣,心裡忽然閃過一絲懊惱。她想起了當時安澤千綾會提起這個,是因為安澤千里跟櫻野百合子之間關係的演變,跟她們有點類似,都是由厭惡轉為喜歡。只不過,現在兩人的關係墜入了前所未見的冰點。
花田玖華一想到就胸悶。
她一開始很討厭安澤千綾,卻在相處過程中不知不覺有了好感,喜歡上這位好脾氣又擅長照顧別人的朋友,感情隨著時間越來越深,第一次在街上看見她跟男友一起逛街,心裡有種不舒服的感覺,才知道那是吃醋。對於這種無法為外人所知的感情,她很坦然地承認並且隱藏起來。幸運的是,安澤千綾的男友一個換一個,都沒有遇上真命天子。
出社會之後,花田玖華進入警界,工作忙起來連飯也吃不上一口,更別說是跟朋友相聚,從這段時期開始,安澤千綾的關心和照顧就沒有間斷,常大老遠的帶一堆美味的點心過來警局請客,本來她還擔心同事會說話,結果她跟千綾吵架,第一個跳出來罵的就是老大,她這才知道,警局已經被收入安澤千綾的領土了。
有次花田玖華開玩笑地說要多保幾個意外險,被反問為什麼,她說『會被嫉妒的男友殺掉』,安澤千綾沉默了下,陰惻惻地問那個人是誰,又腦袋發熱地說了很多內心話,花田聽得一愣一愣的,聽完後在原地呆坐了好久,心緒只繞著兩件真相打轉──一是安澤千綾自從畢業後就單身已久,二是她頻繁前來警局的動機。花田玖華知道安澤千綾的想法後,其實是很高興的,可是她只有尷尬地笑著澄清,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如果不是加入了ICPO,如果不是發生響尾蛇的案子,如果花田玖華及時坦白自己的心意,現在安澤千綾就會在這裡。就算安澤朝也沒有來,她也會過來。就算被銬在房裡、被命令太危險了不准跟來,也會想盡辦法過來。
『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花田玖華的個性很直,經過瞭解之後才喜歡上的,越是瞭解就越是喜歡。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千綾。』
要是十多年相處所摸清的都只是假象,也只好摸摸鼻子認栽了。
花田玖華想著想著,忽然失笑。
提出『如果』有什麼用,當下對安澤千綾的想念所帶來的折磨,不都是咎由自取嗎?
她飛快地收拾好情緒,冷靜下來,想著跟安澤雅依有關的事。
駕駛這輛車的安澤朝也是安澤雅依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可是,他卻沒有站在母親那邊,還主動找上花田提供協助。
『她的確是我老媽。』
『可是,當她會危害到千里的生命安全時……』
『就是我的敵人了。』
那個妹控,當上律師前就是隻陰險狡詐的狐狸,花田玖華曾被他一語道破身份、輕描淡寫地施加威脅。天下姓花田者何其多,殉職女警部的全名也沒公佈給社會大眾知道,當時她忍不住反問,為什麼他知道自己是那名警部的孩子。安澤朝也先是莞爾一笑,才說:『我隨便猜猜而已,沒想到妳坦白得這麼乾脆,謝謝啊,省掉我不少力氣。』
然後,他溫和的笑臉瞬間變得嚴酷,輕聲在花田耳邊道出花田的父親和三個弟弟的日常作息,還說,他對千綾身邊的人都做過身家調查,都問過一樣的話,能引發花田玖華吐露實情,純粹是一件美麗的意外。
經歷過這事,花田玖華心裡已經有了底,因此當安澤朝也拿出通往富野研究所的地圖時,她一點都不驚訝。不過,當他若無其事地說,從『響尾蛇事件』後派人天天跟蹤深町靜美的時候,花田還是覺得很恐怖。她有點懷疑,安澤朝也是不是清楚自己會犯罪才選讀法律的。
話又說回來,他居然對身為警察的自己毫無顧忌地說出實話,實在太囂張了。
「杏樹,你運氣不錯。」安澤朝也開口緩和氣氛,邊說話邊將車子停了下來。「之前深町靜美把柚木雪村踢出星苑,我以為她已經不受重視了。」
花田玖華聽出他話中有兩個意思,一是他注意過柚木雪村,二是他不再注意柚木雪村,理由是柚木雪村身為Sonrisa的代表,Sonrisa被興良企業收購,而星苑並未有所動作,這就表示深町靜美放棄了她的左右手。
「現在要怎麼辦?」櫻野杏樹並未將安澤朝也的話當一回事,他開了車窗,探頭出去,左張右望,想找出一絲熟悉的痕跡,可惜,天色暗了不說,山裡還莫名地起了霧,透過前方的車頭燈,只能依稀看出前方的小路。四周死氣沉沉,連一聲蟲鳴也沒有,在這環目皆樹的山間,只有風穿梭過濃密枝葉引發的騷動。他聽著連綿不絕的沙沙聲,想起一件奇怪的事,轉頭道:「朝也,你告訴過伯母你要來嗎?」
「沒有。」安澤朝也回答,要是他能跟裡面的人聯絡,他就會直接找千里了。
櫻野杏樹不解地問道:「那她為什麼會在大門邊等你,好像知道你會來一樣?」
「有人通報吧。」安澤朝也隨口回道。「這裡是深町的地盤,有誰闖入他們都……」忽然,他沒了聲音,片刻後才繼續說:「原來如此,她強調的『時間』是這個意思啊。」
「有信號了。」花田玖華按亮手機,迅速撥出電話。
安澤朝也拿起自己的手機撥給某人,沒多久就默默地掛掉不通的電話。「千依也在裡面……」他望著暗下去的手機,低聲道:「人太專情就會變得冷血呢。」
櫻野杏樹聽得滿頭霧水,完全不能把『安澤千依』跟他後面的那句話連在一起想。安澤朝也沒有解釋,轉頭對花田玖華說:「妳讓他們也準備防爆配備吧。」
花田玖華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將安澤朝也的指示加進對話中,反倒是櫻野杏樹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為什麼?」
安澤朝也拿起手機,在再度按下撥出鍵之前,低聲說道:「可能會發生爆炸。」
櫻野杏樹張大嘴巴,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擔心百合子會受到波及。
「你說清楚一點。」
安澤朝也快速講完電話,這才回頭來對他說:「如果不是我爸出事,我媽的臉色不會那麼難看,她一直強調『時間』,好像快要把那鬼地方給炸了。」
「『快要』是什麼時候?」櫻野杏樹活像是『快要』炸開似的。
「冷靜點,我只是猜測而已。」安澤朝也勸他。「你想想,我的家人幾乎都在裡面了,現在我比你更著急吧?」
櫻野杏樹並不願意把兩家的人放在一個天平上,不過他依然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這個時候千里學妹不在,他才知道情緒要能自我控制得好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你說通報……」櫻野杏樹忽然提起剛才的對話。「在這種範圍廣大的山區,他們總不會只用人力通報吧?一定有什麼可以傳遞訊息的設備。」
安澤朝也看了一眼仍在通話中的花田玖華,回道:「這方面我不懂,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有個朋友說,只要是能接收信號的機器,他就有辦法讓它聽話。」櫻野杏樹說著就立刻撥了號碼出去,他要開始使用日積月累構築而成的人脈了。
安澤朝也覺得他那位朋友說的話未免有些誇大,只是如果能把問題解決掉,讓他聯絡上研究所裡面的安澤千里,後面的事情也就好辦得多,因此也對他這通電話抱有期望。
花田玖華那邊卻突然大聲起來,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讓她氣到連緊抓著手機的指頭都泛成白色,最後,極其不愉快的談話終止在她重重將手機摔到車內地毯上的動作裡。「上面有人說話,所以他們不會來了。」她故作輕鬆地擺擺手,眼裡卻滿是無法掩飾的憤怒,被安澤朝也皺眉看著,她難堪地低下頭道歉:「對不起……」她語氣裡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原以為脫離警視廳就不會再遇上相同的狀況,誰知道ICPO裡號稱行事最為獨立的獵鷹小組最後也是一樣,由上面的長官控制一切行動。
安澤朝也雖然失望,看她這樣子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關係,小二會帶人來。」
花田玖華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他口中的小二是指安澤家的次子,安澤浪久。「他是警察吧……?」
安澤朝也笑道:「他以前當過老大。」
花田玖華說不出話來了。以前學長們都說山梨的飆車族很難處理,一直找不到他們老大是誰,後來那老大突然消聲匿跡,變成了一個永遠的傳說,原來那個傳說是跑去當警察了啊。
此時,她注意到櫻野杏樹正在跟誰以超高的語速講著電話,一手還在他的另一隻觸控手機上面按著,畫面上有進度條在跑,像在下載程式。安澤朝也將櫻野杏樹剛才的話講了一遍給她聽,花田馬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安澤朝也看著她如此直率的表現,卻想到了超級傲嬌的安澤千綾,搖了搖頭。
『就算妳自認為跟我只差一歲,不願意被我照顧,但妳的事終究會讓我煩惱的啊……』
『老妹。』
他決定了,下次見到安澤千綾,一定得冒著眼冒金星的風險這麼說。
至於不需要安澤朝也煩惱的妹妹們,目前都待在富野研究所裡。
來去自如的安澤千雅與安澤千依暫且不提,同樣受到行動限制的安澤千里,正身處在富野研究所居住區的某棟環形建築內。這裡的晚上與白天一樣冷清。她邊猜測這棟建築裡住著多少人,邊帶著櫻野百合子走到自己的房間。
房裡的窗子半開著,所以即使沒開空調也很涼快。她沒打開日光燈,而是選擇摸黑走到角落,打開柔和的立燈,再關好窗戶,順手拉下百葉窗。昏黃的光線令空氣感覺溫暖許多,安澤千里確認沒有風吹進來後,回頭看著一身黑色制服的櫻野,說道:「先洗個澡吧?旁邊這間就是浴室。我拿換洗的衣服給妳。」
此時她才體會到這裡被命名為『居住區』而非『宿舍』的用意,這房間的生活設備和用品都非常獨立完善,還有專人幫忙打掃,比起她學生時代住過的宿舍真是好上太多了。
「好。」櫻野乖巧地點頭,將手機都交給安澤千里,接過換洗衣物就要走進浴室。
安澤千里出聲叫住她:「身上的……」她不太確定櫻野身上戴著的是什麼,看見櫻野回過頭,才繼續說:「……飾品,也拿下來吧?」
櫻野一臉意外,漂亮的手指猶豫地在頸邊逗留了幾秒,安澤千里正要跟她說想帶進去也沒關係時,她解開頸後的小小扣環,將那條細長的項鍊交給了千里,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浴室。
安澤千里望著手心裡帶有餘溫的項鍊,發起了呆。她記憶力很好,這條項鍊是櫻野在她上高中時做來送她的,不小心被她弄斷,就一直擺在房間裡,去唸大學時也沒帶走,後來突然不見,還以為弄丟了,沒想到居然是櫻野拿回去了。
項鍊經過細心修補,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曾經斷過的痕跡。安澤千里默默站在原地,聽著浴室那邊傳來的淋浴聲,將項鍊輕輕放在桌上,伸手取下掛在頸間的護身符。
這個護身符,是蓮沼櫻子為『安澤千里』求的。
自上次發高燒以後,她就取回了記憶,從記憶裡知道,蓮沼櫻子在封存十年的信件中寫的那些感情,過去的『安澤千里』也曾經擁有過;但『安澤千里』同時也不想跟哥哥搶人,不知如何是好,心情徘徊不定,遲遲無法取得平衡,壓抑已久的情緒,以近森千里為藉口開始瘋狂爆發,事情發展到最後,被人注射藥物清洗記憶,反倒讓『安澤千里』獲得了喘息的空間。
安澤千里反覆地思考,種種畫面在她腦海裡漂流而過,她可以隨意地回想,隨意地猜測,卻沒辦法喚起相對應的心情。
就像看電影一樣,觀眾可以從演員的表情動作意會出她在想什麼,她的行為有什麼意義,從她珍惜某人送的物品、推斷出她對某人的感情,可以在她無聲流淚時、被那份貫徹心扉的悲痛所感染,若是有相同經驗,可能還會忍不住跟著落淚,但卻僅僅能感同身受,不能完全體會到角色的心情。
因為觀眾不是角色。
可是,就她的情況來說,那個角色明明就是觀眾自己,記憶和感覺衝突的情況實在太荒謬了。
不過,對於此事,她不願再深究原因,只俐落地將護身符放進皮夾,就不再去想。
不久後,櫻野從浴室裡出來,見安澤千里拿著一份文件在看,不想吵她,就無聲地找了張椅子坐下,用毛巾擦拭著濕髮,才擦了幾秒,忽然有人不由分說地搶了她的工作,櫻野的手不知所措地停留在半空中,還被那人溫柔地放下。
「等一下帶妳去吃晚飯。」安澤千里說。
櫻野聽著那近在耳邊的話語,不由得感到有點羞澀,小小地「嗯」了一聲。
安澤千里仔細替她擦著頭髮,開口問道:「有打算參加東城大學的入學考試嗎?」
「我會報名。」櫻野立刻回答。
「那就太好了。」安澤千里看到櫻野的成績後就考慮過落點。從校風、設備和交通來考量,東城大學都是最理想的。正好,跟那所學校的聘約還沒到期,也可以照顧櫻野一陣子。她聽到櫻野的答案就放下心來,根本沒注意自己說了什麼。
「千里。」
「嗯?」
「妳希望我考東城嗎?」
櫻野問話時感到很緊張,心跳不自覺加速起來。
安澤千里彷彿聽到她的心跳聲似地停下動作,卻又像沒聽到似地笑了笑。
「當然,我希望妳考上東城。」她的咬字無比清楚,就像怕被聽錯了似的。聽到這個答案,櫻野忍不住笑了,可惜安澤千里沒看見她的表情,只聽見她以一貫平靜的聲音回道:「嗯,我知道了。」
「……好了,等我一下。」安澤千里替櫻野擦乾頭髮後,便帶著那條濕毛巾進了浴室,櫻野等她關上門才舒了口氣,那個答案之中的涵義別人也許聽不懂,她的心臟卻絕對聽得懂,剛才,她還有點擔心心跳太大聲會被聽見,幸好千里並沒有什麼反應。
她起身找回項鍊和手機,轉頭就看到散落在書桌上的文件,有好幾篇被隨意地疊在一起。櫻野拿起千里剛剛看的那篇,快速地瀏覽了一下。專有名詞很多,不過文法容易理解,配合圖表,她也能看懂一些。這份文獻上面並沒有任何刊物的標記,應該只是草稿。她翻回第一頁,錯愕地看見作者列表裡有『櫻野葵』的羅馬拼音。
『相較於反覆無常的DMT,Dolphin molecules具有更為穩定且溫和的特性……』她在心裡唸著。『原先預測將會產生的腦細胞傷害,也可經由微晶片安全地排除……甚至在修復DMT造成的永久性傷害方面也十分完美有效……』
櫻野停下來,看了一下年份,十五年前,但沒有月份,推算一下的話,她那時候大約是二或三歲,母親也才二十五歲出頭而已。早婚、取得學歷、生兩個小孩、投入研究,人生就像鬼追趕一樣高速地進行著,連難得在家裡吃飯都是囫圇吞棗,只有一件事她沒有著急──這篇被延滯到現在都沒有發表的論文,就是她琢磨最久的東西了。
為什麼她要這麼趕呢?櫻野反覆想著,卻只有一條線索,就是安澤雅依曾說過的一句話。
『複製人的遺傳訊息來源原本應該是葵──只是葵的DNA損傷太嚴重了,所以最後並沒有成功。』
此時,安澤千里從浴室裡出來了,櫻野坐在椅子上轉頭看她,得到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櫻野心裡很清楚,伯父受傷又被抓作人質,千里的心情並不好,如果不是她在這裡,千里一定會去找安澤雅依,然後日夜不眠地趕出深町靜美要的東西來。櫻野在跟她走來的路上也明確地表示過,讓千里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顧忌她,可是千里卻只是笑笑的牽著她繼續走,什麼也沒說,彷彿前幾分鐘對深町靜美的怒氣都是假的一樣。
「乳液放在包包裡,妳如果覺得太乾燥可以用一下。」
安澤千里一邊自然地說出讓人覺得她不可能說出的話,一邊單手擦乾頭髮,然後又從冰箱側門取出罐裝果汁,好像覺得瓶子太冰似的用臉頰確認溫度,換了一瓶比較適合的之後才遞給櫻野。就連這種枝微末節的體貼都讓櫻野產生強烈的好感。
安澤千里走到櫻野身旁站著,她本來就比一般女生還高的身高讓櫻野感覺到一股壓迫感。兩人身上幾乎相同的香氣隨著縮短的距離融合在一起,微妙的差別只能在彼此之間被彰顯出來。安澤千里察覺到這一點,心直口快地說:「沒有消失……」
「?」櫻野捧著果汁罐,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她。
「剛才的那種香味……」安澤千里說到一半就突然打住,轉身輕咳了一聲:「沒事。」
「……怎麼了?」櫻野發出無辜的聲音,還把果汁罐放到一旁,伸手去拉她的衣角。「千里?」
安澤千里硬是忍住不回頭。要說剛才在實驗室是尋著櫻野身上的味道找到她的,多難為情,絕對絕對不能說。櫻野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轉過身去,可是也能感覺到她現在很害羞,這種反應讓櫻野想起第一次把千里推倒在沙發上後不小心造成的窘境,連忙悄悄確認自己身上,之後卻又陷入了迷惘。
不是自己,那麼是千里那邊有什麼讓她害羞的東西嗎?
櫻野的視線在那可見範圍很有限的背影上掃了一圈,當然,就算有什麼,她也是看不見的。只不過,她發現一個東西不見了──千里戴著的護身符。她想了想,放開捉著千里衣角的手指,果然立刻引起千里的回頭關注。
「不戴護身符了嗎?」櫻野單刀直入地問。
「嗯。」千里點點頭,說:「放在皮夾裡了。」
「松本先生送的項鍊,也收著嗎?」
千里想了一下,指著擱在床邊的背包回答:「在包包的暗袋裡。」
「為什麼?」櫻野輕聲問道。
「志彥送的項鍊是很可愛,可是太重了,我工作不方便。」千里邊隨意地闡述事實,邊從衣櫃裡挑了一件外套給櫻野,等她穿好後,笑著對她伸出手:「好了,現在我們出去吃晚餐吧。」
櫻野沒再多問,將手機放進口袋裡,順從地讓她牽著走出房門。
兩人極有默契避之不談的話題,在緊握的雙手之間,暫時還沒有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