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orange 于 2010-12-6 23:31 编辑
那難耐的十四個小時,六位醫師徹夜奮戰,其間還一度停止心跳…。儘管,時間相當短暫。當松見院長、宮本醫師跟我仔細說明整個手術過程,我大汗淋漓、全身幾乎癱軟,要不是手心傳來她的溫度,要不是那印在我眼前的臉已不再蒼白。只是,至今我仍無法相信我幾乎失去她,嚴格的說是曾經失去她。更精準的說,我曾經失去她兩分十六秒。所謂無法相信,其實是既成的事實,無法改變,而實際上,也無法體會。即使無法體會,但仍足以讓我在豔陽下打哆嗦。仔細回想起來,我不知道是我的呼喚過於強烈,還是安娜的祈禱太令上帝動容,還是詹姆士的聖歌連上帝也難以拒絕,還是…還是眼前的他們幾個太強了。我甚至可以想像他們在死神面前,揮舞那一支支小小的手術刀,把她給拉回來的畫面。尤其當他們說電擊讓她恢復心跳時,我的腦海也閃過許多片段,一個小孩為了撿一顆皮球衝向馬路,卻死在車輪底下。一名白人男子氣喘吁吁的跑向櫃臺,慶幸自己趕上登機時間,也搭上死亡班機。平順的高速公路上,一部四十尺、三十公噸的貨櫃車突然打滑,車身橫躺,後方車輛煞車不及,全部擠了上去,引燃油箱爆炸。車子行駛在美麗的山谷,狂風驟雨把巨石沖刷而下,壓扁所有火柴盒車體…。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秒等待你的是什麼,而你認為已經盡了全力。生與死僅在一瞬間,失與得也不過是一線之隔,天堂與地獄是比鄰存在的。
她還沒甦醒。
與羅傑、乙羽討論過後,我必須採取一些行動。首先,準時出現在辦公室,目的在讓對方知道,他們的計畫失敗了。另一方面向外界顯示,集團領導人安然無恙,集團營運不受任何威脅。所幸,乙羽一向機靈,對外封鎖姬子中彈消息,連地上血跡也已清除。兩名狙擊手,在警視廳的掩護下,也被順利處理掉了。乙羽甚至很快的審閱完新聞稿,讓龍田亮介晚間對外發表『狙擊事件 子虛烏有…』只是,還是吸引眾多媒體來到大廳外等候。看來,多少還是有風聲走漏。事情已經發展到無法讓它徹底銷聲匿跡,只好讓它停留在灰色模糊地帶。真相只有一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該知道。
不得已,只好計畫性的讓自己再次暴露在鏡頭前。羅傑覺得此時露面相當危險,但我以為再也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安全了。雖然,我也儘可能如往常的保持低調,但也不表示接受挑釁,尤其像昨日的事件。加上有些人顯然對我不夠瞭解,我會讓他們明白。只是,閃光燈閃個不停,人群、毛茸茸的麥克風簇擁而上。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往前跨了一步。
「聽說姬宮董事長昨日下午受到狙擊是嗎?」問話的是N電台的記者,梳了個老氣油頭。顯然發言內容沒被這些記者採信。
「狙擊嗎?發生了這麼恐怖的事件?我並不知道有這件事…」作了一個驚訝貌。如果要我做出突然間嚇昏的動作,我也演得來。「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微笑的說著。
「董事長,可是有目擊者目擊到有人受傷…」來自後方的一個年輕人,不知是那個電視公司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生澀,應該是新人。
「是嗎?會是狙擊者本人嗎?他還好嗎?」佯裝不知情。其實,我說的也是實情,他們的確也受傷了,只是…。隨後,轉頭問身旁的乙羽。「乙羽,昨日有人受傷嗎?」
「董事長,每天都有人受傷啊!我想醫院急診室應該有資料,可以提供給K電台的記者朋友。」她微笑的面對鏡頭說。唱雙簧,我們可是很好的搭檔。
「也有目擊者說有槍戰,有這回事嗎?」一位自稱S電視公司、打著領巾的短髮女子問。
「槍戰嗎?如果是這樣,是不是由警視廳發言比較妥當?」乙羽回答。
實際上,警視廳並沒有參與昨日槍戰,只是過來配合善後罷了。當然,他們也不會發言。
「那麼可以說明一下,飯店大廳的玻璃碎掉的原因嗎?是被子彈擊中嗎?」N電台的記者果真比較難纏。
「剛剛已經解釋過了,那是因為整修工人不小心弄破的…」回答的是發言人龍田亮介。
覺得露面夠久了,實在不想再浪費時間演這齣戲,再說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必須濃縮。這個時候,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在醫院的她還重要。「姬宮董事長,再跟我們多說兩句…」正當我轉身進總部大廳,後頭又傳來吵雜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們董事長的行程很滿,剛剛的訪問已經耽擱一些時間了,抱歉,我們必須離開了。」乙羽的聲音。
「姬宮董事長,姬宮董事長…」
「不許靠近…」喬的聲音。
守候的媒體,讓我難以離開辦公室,連直昇機都不好使用,太醒目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外界知道我往醫院走動,這樣姬子受傷的事,會曝光,也就表示真有狙擊事件了。這讓乙羽、羅傑花了好些心思才擺脫窮追不捨的記者。
傍晚,當我準備離開辦公室,羅傑進來,乙羽跟隨在側。「董事長,關於昨天的刺殺,目前看來,來自不同的組織。」
「是誰?目的呢?」我問,腳步並沒有停下,往電梯方向走著。
「飯店正對面的第一波攻擊是傑諾米‧康丁斯坦,波蘭人。雇主是喬治‧阿弗雷德,波札納人,尋礦者。由飯店出來,誤傷來栖川小姐的女子是凱特‧洛琳‧畢亞,坦尚尼亞人。雇主是克莉斯汀‧洛耶,南非籍,也是尋礦者。」回答的是羅傑。
「聽起來像集體行動!」來到電梯口,按了一下按鈕。
「恐怕是為了璀璨千陽而來,只是他們如何知道的?突然間密集的行動,太不合常理了。」乙羽雙手交叉在胸前,蹙著眉。「還有,昨天救護車路上的車禍,也是事先早已預謀好的…」她拾起滑落的Hermes包背帶,置於肩上,然後轉向我。「對方知道一定會叫救護車,也明白我們會送哪家醫院。而且,醫院血庫RH陰性的短少恐怕也是計畫中的一部份,因為前一天剛好被調走部份…」看來的確作了些功課。
「那麼,目的很明顯,就是置我於死地…不是嗎?」電梯來到地下室停車場。
羅傑探了四周,回過頭接著說。「只是,為什麼要採取這麼大的動作?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羅傑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他們想得到什麼?他們如何肯定,我死了就可以得到璀璨千陽?況且一出手就如此徹底,連談判交涉的時間、空間都沒有。生意不是這麼作的,除非跟他們做生意的另有其人,而我就是他們交易的商品。詭異的是,他們也沒有綁架我的意思。也就是說,後面的利益比綁架我還要大?
「顯然,有一個秘密,它的價值可能超乎我們所預期的。」我的話讓他們有所領悟,睜大雙眼。「這樣看來,他們的目標就不會是姬子了,是嗎?」我這麼推估的,但是又有些不安。
乙羽對我的回答不滿意。「即使如此,董事長,您應該知道我們處於莫名的糾紛中。鑽石開採這行業,我們不懂啊!這半個月來,包含昨天的兩起,已經是第五起了…。雖然,前面三起被羅傑成功的制止。但是,就像昨天…」聽得出她的情緒有些起伏。
「不懂的話,把它弄懂就好了,不是嗎?單獨獵食的老虎,居然學起集體獵食的獅群!什麼原因改變他們的行為?又是誰迫使他們改變?關係,關係,找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唉…總而言之,希望您近期可以減少露面的機會…」車門打開,乙羽加了一句。
「明白,我會小心的。」進入車廂。「對了,封鎖姬子血型的消息…」
來到醫院,宮本醫生跟隨在身旁,說著姬子的狀況。接近中午時刻,曾經醒過一次,很短暫,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意識還不是很清楚。步入病房,她還睡著。宮本醫師來回沿著病床移動,察看傷口,對著隨側的護士討論更換上藥的情形。之後,作了一個鞠躬離開房間。
來到她的身邊,一手撥弄她的頭髮,一手握著沒有針孔侵犯的右手,一直以來吸引我的注意的右手。下午她還在睡的時候,讓乙羽傳話給宮本醫生,讓他順便看一下。
回憶在他的辦公室,宮本醫師所說的。「沒什麼大礙,只是手掌肌肉天生有些發育不很完全,導致當右手處理某些複雜的動作的時候,例如拿筷子、拿筆,會有些不好控制,有時也會不好使力。不過,這情形本人或外人都很難察覺,因為外顯出來的行為比較像…不小心所造成的。就像我說的,只有在某些較為複雜的動作才會出現。整合來說,那是與常人相較之下,一個極為渺小的差異…」解說的是中年男子,中等身材,有著醫師一貫蒼白的臉。說話的時候,那唇上的痕跡很難不引起注意,應該動過唇顎裂手術。帶著厚重的鏡片,似乎說著他把整個國家圖書館的書都讀完了。或許是吧!因為他的論文一向是國外期刊的寵兒。現在,我不禁好奇松見正樹是如何把他延攬進來的。無論如何,他是個相當傑出的人才,而他昨日的表現,也令我印象深刻。
「是嗎?」雖然是極為渺小,但是還是吸引我的注意。
「嗯!董事長會發覺,也只能說董事長的觀察力一向敏銳。」他微笑的點頭,很快的又換上嚴肅的面孔。「只是,董事長…來栖川小姐日後的康復情形會稍微緩慢些,因為她的健康狀態處於正常人的低標…就寬鬆的標準而言,她的確可以被歸類達到最低標準。理論上,像昨日那樣的槍傷在大多數人身上,是不應該造成那樣危急的狀況。但卻足以讓她的身體無法負荷,原因是她極為脆弱。」他深蹙了眉。
「什麼意思?」我疑惑的看著他。
「這是從昨日的手術,所得到一些訊息。」他走向辦公桌,從放置一旁的資料取起最上方的一疊,顯然早已準備好。然後,在我面前攤開來。「董事長,您看!」是手術前的照片,動刀前的必要動作。「這是來栖川小姐動刀前的樣子,她的身上有著舊傷痕…」三條細細淡玫瑰色的疤,攀在她的腹部。另外兩條較長的劃過她胸腔部位,還有五個小圓傷疤分佈其間。「動刀前,我們已經知道,我們可能低估那三顆子彈對她所造成的衝擊。」當我專注的看著,他的聲音繼續傳來。
我驚訝,不知道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了。「這…」疤很淡,很平順的畫在她的肌膚上。雖然,不是讚賞的時候,但是,確實是相當了不起的縫合技巧。
「這位小姐恐怕是歷經相當的掙扎才活過來的…」宮本醫師看著照片說。
「知道是什麼原因嗎?」我問。
「從傷口大小以及分佈的狀況推估,在當時肯定是相當棘手的問題。我想應該是不得已才來到這世上的早產兒,而且比我們認知可接受的早產兒還要早出生,或許不到二十五週…。即使是現今技術,面對過度提早出生的嬰兒,存活的機率還是有相當的疑慮。」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照片,手指著胸腔那道疤。「這應該是肺臟所留下的,畢竟那時她還無法自主呼吸。」手往右邊移動。「這是心臟部位,那時她的幫浦還不能正常運作。」手指向下來到腹腔。「這應該是膽,我猜是膽道,很多小嬰兒的通病。不過需要動刀還是極微少數。」手指向旁邊一條。「這應該是第二次膽道手術。」手又指向另一條疤痕。「這應該是腸道,消化系統在自然法則運作之下很容易被人體機制犧牲。」
不給我喘息的時間,他的手將下方幾張照片往上移。是她的金髮被撥開的頭皮,上面也有疤痕,手法與方才雷同。「那五道疤,讓我不得不多找一些佐證。這是她的腦部動刀的痕跡,也是未成熟發育的證明,出血、水腦等。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通常我們會作引流、減壓等動作。」
「…」我捂住嘴,閉上眼睛,又睜開,靜靜的看著那些照片,聽著他的解釋。
然後,又回到方才的照片。「另外,這些圓孔應該是為了避免重複動刀,所留下的開放性傷口…」他對她身上那幾個小圓疤痕作推測。「這是相當冒險的作法,董事長應該也明白,細菌感染、敗血症,器官衰竭…。但是,我想當時醫師考量的應該是她的體力是否能夠負荷那麼多次的手術,不得已才做如此處置。而且我認為當時的醫師對感染控制有相當的把握才這麼作的。不論如何,我想這是當時最好的處理方法才是。」
「何以見得?」我對他的推論不甚滿意,因為沒有重要的支撐。
「董事長,這不是普通的傷口…。這些是相當高明的醫師所留下的…以當時的技術而言。連這樣的小細節都注意到,肯定是高手,追求完美的高手。而高手總喜歡接受挑戰…」他牽動嘴角微笑,神情相當有自信。
「原來如此…像你嗎?」
「或許吧!」他回給我一個俏皮的笑容。
「呵呵…」我輕笑幾聲。
他收起笑容。「這五條傷口,震驚昨日手術室裡的所有醫師,包含松見院長。董事長應該明白,昨日可是聚集哈佛大學、聖路易士華盛頓大學、印第安那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牛津大學,至今仍享有極高知名度的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這些人身經百戰,卻被區區五條疤痕震住。」他目光直視我,我沒有回應,等著他繼續。「這傷口,我見過。當我還在約翰霍普金斯就讀的時候見過。那是一場演講,一位來自德國的傳奇醫生,大衛‧齊格飛,被稱為天才外科醫師。也有人稱他為瘋狂大衛,覺得他一定跟惡魔打過交道,以換取魔法之手。就像浮士德(Faust)將靈魂賣給惡魔一樣。那場演講,他並非來傳授他開刀技術,而是大談他的縫合技術。」他笑著說著多不可思議的事。「居然只是縫合技術,是吧!當場,有學生不以為然,向他挑釁…
《學生:齊格飛教授,您不認為傳授開刀技巧要比縫合技術更符合患者需要嗎?》
《齊格飛教授:你說得沒錯,是很重要…。但是,你的病患告訴你,他不過腸道裡多了些小肉球,你怎麼可以把他弄得肚破腸流的,取出小肉球。然後,用幾條線像包裹聖誕禮物般的包著,甚至還打上蝴蝶結。最後,你告訴你的病患,這是你送給他的聖誕禮物,但他的身體卻殘破不堪。只因為你要他往後的每一天,他最好想到你這個大醫師曾經救了他是嗎?》
《學生:不這樣,怎麼可以取出…小肉球?》
《齊格飛教授:那是你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因為你不能不破壞他的身體,好讓那些小肉球消失。所以,只好取出那些小肉球。然後,你在他的身上劃了幾刀?對,沒錯,這世界上唯一殺人不會坐牢的…就是醫生。小子,上帝給他美麗的身體,你要把它修補的跟上帝所賜予的一樣啊!你所下的每一刀,都要懷著戒慎恐懼的心啊!》
那場演講,大衛‧齊格飛要表達的是謙遜,不要過於驕傲自滿。當我劃上一刀,病患活著,我就是醫生。如果,病患因此過世,我可能也是個殺人犯。我必須為我劃上的每一刀負責。」
「所以,你是說,這位大衛‧齊格飛先生參與了當初姬子的手術?他現在人在哪裡?」
「誒…除了他,沒有別人。大衛‧齊格飛啊…很不幸的,他自殺了。狂人不會長命…,也或許是惡魔向他要回報酬吧!」他淡淡的笑。「董事長!您有您非救活她不可的理由。剛好,我們也有我們非搶救她不可的原因。」我很訝異他的回答。
「不管怎麼說,我都很感激你們!」
「別這麼說,董事長!您想,大衛‧齊格飛先生都如此奮力抵抗天命的拯救奇蹟。我們這六個後起之輩,怎麼可以輕易敗給人為的三顆子彈,怎麼可以讓奇蹟消逝在我們手中?這樣也太掃我們這六位醫師的面子。再怎麼說,我們也在醫學界有些聲望。人哪!最怕丟臉!」他苦笑。
我注視著他,對於眼前從未長談過的醫師,十分讚賞。
他的眼神又回到照片。「也就是說,這些傷口是當時為了搶救她所留下的,如果沒有歷經這些痛苦,來栖川小姐恐怕…難以存活…。畢竟,對那麼小的嬰孩反覆動刀。若非不得已,不論父母或醫師都是相當不願意冒險的。但是,只要有任何機會,所有的父母都會去嘗試,那怕只是一絲絲的機會…」最後,他的眼神對上我。「因為,不冒險,一定會死。」
第幾次了?今天第幾次聽到死亡跟她有關?我不喜歡這個字眼與她有著關連。從認識她到現在,至少到昨日,我從未曾想過死亡竟與她如此接近。在嬰孩時期,在昨夜,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跟著,而我,竟沒有發覺。
我沒有顯露絲毫的不悅表情,宮本醫師也讀不出我心裡的不暢快。
他停頓了一下。「董事長還沒有小孩。」
「嗯。」
他眼神空洞,似乎憶起某段不堪的回憶。「我有兩個,小女兒目前是小學五年級生,她有原本該有個哥哥,只不過罹患急性淋巴球性白血病,六歲就走了。」他低頭。「連冒險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等待死亡。從發病,到確認病因,到結束,四年半,我們束手無策。我們嘗試任何可能的方式,我們賭的不是80%,不是60%的存活率。我們賭的是3%,2%,很多時候連1%都沒有。只有等待…等待死亡。如果,沒有那個基因組合上的缺憾,他應該跟莉狄雅小姐差不多年紀,正在某大學裡拼命交女友的年輕小伙子…。」
「我很遺憾。」
「抱歉。」他回復精神。「總而言之,當時還是嬰孩的來栖川小姐,接受十分高規格的醫療照顧。」他低下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她很堅強,也很幸運。」目光朝向我。
「嗯…」這就是花掉來栖川夫婦畢生積蓄的原因嗎?望著那五條淡玫瑰色痕跡,想像著那小嬰兒的身軀。我沒有答話,心中除了不捨,還是不捨。
「不過,董事長放心,最煎熬的都過去了。當時動刀的記憶,也不存在來栖川小姐的腦海,畢竟是三歲以前的事了。我只是跟董事長說明來栖川小姐的復原情況,無法依照我們一般的進度走,不過終究不會有大礙的,請您放心!」
「謝謝你,我明白了!」
「有件事想請求,希望董事長可以答應。」正當準備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時,他說。「我希望可以擔任來栖川小姐的家庭顧問醫師。」
我轉頭看著他,沒有料到他會做出如此請求。
「她是個奇蹟!」
「我想,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了。」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只要能康復,只要能康復就好…。看著她安靜的臉龐,心中說不出的不捨。好想知道小嬰孩的她究竟發生什麼事?怎麼那麼小就得承受那樣的痛苦。而今天,又添上三道傷口,可以避免的三道傷口。
好想看看她醒來,想在她紫色的瞳孔裡印出自己的臉。但是,又擔心接下來麻醉藥退去的痛苦,那止痛劑也難以擺脫的痛苦。想聽她再說一次,喜歡我,想再聽一次…。
護士進來了,說要幫她清理傷口。我讓開在一旁,看著兩個護士,逐一卸下沾滿血跡的紗布,心又是一陣絞痛。儘管,醫師已為她敷上玻尿酸,減緩傷口沾黏的痛苦。但是,卸下的紗布,還是牽動了傷口。子彈貫穿她雪白瘦弱的大腿,前後各有一個五公分大小的縫合線,硬是把兩扇肉,像縫衣般的左右穿過,縫合處外圍還異常腫脹著。我要她們小心一點,不要讓她受太多的苦。來到胸前,不忍心讓她們如機器般的操作,我加入她們,輕輕的挪動她,讓身子些微側傾。兩位護士可以更容易的進行,也可以更快的結束。三條七、八公分的傷口,像三條蜈蚣攀爬在柔嫩的胸腹腔、腰間,其中兩條還交錯成十字形。原本該是白色的縫合線,現在已染成深紅色。因拉扯擠壓而造成縫合線陷入傷口皮肉中,可以看出針線穿過肉體時的用力。三條長長的傷口,深深的來回穿刺我的心。三條深紅的縫合線,與那五條淡玫瑰色的疤,交錯。我摒著呼吸,心好疼,好疼。護士卸下紗布的同時,扯動了縫合線,血從傷口滲出,讓她痛醒,也惱怒著我。
「唔~」她呻吟了,睜開眼反射性的往她們看去。她們的動作,讓她恐懼,身體退縮著,卻惹來一陣痛,呼吸急促起來。
「對不起,董事長。」雖然,知道她們不是故意弄痛她,但我深皺的眉頭,還是讓其中一位護士停止動作。
「千…歌音…」喘息的片刻,臉色蒼白的望著我。
「弄痛妳了!姬子。」沒想到,她會這樣醒來。「止痛劑!」對著那兩位護士說。
「是。」其中一位護士伸手調整了掛在病床旁邊的點滴調節器。止痛劑可以隨著點滴注入人體,反應時間縮短許多,只是這類藥品僅供術後三天使用。
「唔…呼呼…」惡痛讓她無法言語。頭埋進我的懷裡,手用力的抓著我。兩位護士動作輕了許多,但當棉花棒觸碰傷口附近,還是讓她難忍的用力僵硬著身子。
棉花棒清理著傷口外部的組織液,讓她痛得冒著汗,腹部肌肉都顫抖了,呼吸既深又重。「妳好棒,姬子,再忍耐一下,就快好了…」擁著她的頭部說著。
「嗯…」感受到她正摒住呼吸,全身使勁,對抗傷口傳來的疼痛。棉花棒來回消毒著,然後塗上藥水,覆上乾淨的紗布。兩位護士推著推車出去。
「姬子,好勇敢,真的好勇敢…」身體依然維持相同的姿勢,因為現在任何移動都會讓她感到劇烈疼痛。
「呼呼…」她癱軟在我的懷裡喘息
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心疼她所承受的苦。「好一些了嗎?」許久之後,或許止痛劑已發生作用。她呼吸平緩些,輕輕的讓她躺回床上,儘管已經放輕力道,些微的移動,還是讓她皺眉閉起雙眼。
「夢嗎?是夢嗎?」緩緩的,她睜開眼看著我。
「不是夢,不是夢。」牽起她的手,讓她的右手貼著我的臉頰,感受我的溫度。
「…真是太好了…千歌音沒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眼淚浸濕眼角。
「怎麼這麼傻,下次不可以這樣了,知道嗎?」俯下身接近她的臉龐。
「…」她沒有回話,眼淚無聲的流下。
「別哭…」捧著她的臉,手拂去她的眼淚。
「千歌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千歌音…以為再也見不到…」
「傻瓜,我說過,我會一直陪在姬子身邊,一直…」手指伸進她的髮絲,緣著頭向下撫摸。
「對不起…千歌音,我…以為千歌音會丟下我…」她的淚還是不停。
手再次拭去她的淚水。「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讓姬子受這麼重的傷,對不起,姬子…真的對不起…」道歉、懊惱都無法減輕我的罪惡。
「不,不是千歌音的錯,是我害怕我再也看不到妳,好害怕,好害怕…」啜泣的聲音,眼淚流了下來。
手撫摸她的臉龐,凝視她的雙眼,看到我映在她瞳孔,吻上她的前額。「我會一直在姬子身邊,所以別哭…」吻去她的眼淚。「答應我,下次不可以再作這麼危險的事了。」吻上她的鼻梢。「因為…姬子是我最心愛的姬子…」然後,吻上那誘惑我已久的雙唇。她掙開,我凍住。
發生什麼事了?房裡,空氣瞬間凝結。
「對不起…」眼淚依然不停。
「姬子…」我看到她充滿愧疚的眼神。
「對不起,千歌音…對不起,我…」她拼命的道歉…。
有生以來最難堪的一刻,竟像停滯的永恆。連伸手安慰她的勇氣也沒有。「沒關係,是我不對…」這是我唯一還能夠擠出的幾個字。起身背對著她,想著必須在使自己更為不堪之前離開。
只是,紫色瞳孔再次與我對望,隨即移開。那一刻,我看到她求救的眼神,讀到她的恐懼,聽到她的掙扎。我看不清,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只知道,我沒有時間舔去自己的傷口。
再一次轉過身面對她。「別擔心,我陪妳…」在她面前,自尊不比羽毛重,風一吹即飄走,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