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色重了起来。
暮色笼着大地，天暗得很快。驿站临着大山，静得也很快。暮霭沉沉之中，仿佛一切活物都潜入了黑暗，而窃窃私语的虫声，却渐渐地响了起来。只有驿站的围篱柴扉处插着燃得很旺的火把，几间房中透出灯火来，给静谧的大山狭道之中添了几分光亮。随行而来的兵士们分守在驿站各处，手持冷刀兵戟，在一旁火把的映衬下露出寒冷的光。却也向旁人表示，想要闯进这间驿站，绝非易事。
夜色浓了起来，四周稠成了浓墨。黑暗里谁都没有发现，在与驿站相对的那片山石草丛中，一直伏着五六个人。他们一身黑衣，用黑布蒙着脸，藏在夜色之中，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两个黑衣人伏在一块遮掩的大石之后，一声不出地紧盯着驿站的动静，其余几人稍稍在后，偶尔小声地交谈几句。
这一行人入店，安顿，住下，这一切均被他们看在眼里。
为首的是一个男子，此时正在巨石后凝神想着什么。其余五个人都是他带来的，听他调度。
其中一个男子忽然悄声道：“大哥，明日就这么放他们入秦了么？”
那男子闻言抬起头，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天是晴的，半月已升起，映亮四下，所以他们的举动都十分地小心。那男子抬眼看了看月，低声道：“时机未到，等月移到山后，便在楚地结果了那个女人！”
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翠瑾。
这六个人是江湖上一个刺客组织中的人。这个组织不过是最近这七八年间形成的，但名望却越来越高，各国能人侠士纷沓而至。他们兼收并蓄，广纳良才，但独独不收秦人。因为这个组织叫六音，所以只收除秦之外的六国中的侠客剑士，而将秦人拒于门外。还因为，最近秦王吞并天下之心日昭，六国人若再不行动，他日则国将不国了。
大约是三四年前，荆轲入秦宫刺秦王失利，死得十分惨烈。
那之后，六音便明白，单靠他们这些刺客单枪匹马地进秦宫刺秦王，怕是不够。最重要的，便是要逼迫六国齐心并力，共同戮秦，才能有转机。所以，这次楚王送舞女翠瑾入秦讨巧言和，乃是六音中人最不愿见的，更不愿楚王得逞，于是便派了这六个人来，有意在路上将翠瑾杀死，使秦楚之间结怨，逼楚王无路可退。
那为首的男子垂下头，将目光落在一旁身形略小的一个黑衣人身上，沉声道：“纤离，一会我们几人负责弄出事端，引开那些守兵的注意，你去杀了那个女人。”
纤离微微点头，一言不出。她是这六个人中唯一的女人，也是六音中屈指可数的女刺客，身轻如燕，疾步如飞，下手快、狠、准，干净利落，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
为首的男子见状便也不说话。六人静静地守在夜色之中，等着月移，侯着时机。
纤离摸出别在腰间的一把长匕首，一丝寒冷从眼中一闪而过。想一想，她用这把匕首杀过九个人了，若算上今天这一个，恰恰凑足十人。她能在距人三尺之外杀人，用劲风将这把匕首推出，正中人心窝，一击而死，十分干脆。她虽然是女子，但却从眼中透出一股狠劲来，从未留情，从未姑息手软。
自古来，她并不是女刺客中最出众的，春秋时楚国的女刺客单药曾名誉天下，是她向往的第一人。她是魏人，自幼在楚地长大，随着养父母颠沛流离，到过楚国不少地方，熟悉楚地方言和地形。后来拜一位楚地有名的剑士为师，在入六音之前，她已是以剑术闻名的女刺客了。剑士大多重义轻生，她从小耳濡目染，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虽不轻言生死，但每次出行却也是赌上性命，并不惧怕。
月移西山，洒在这片山谷的光芒在一丝丝地减弱，为首的男子看了看天，低声道：“准备行动！”他话音一落，那几人顿时都蓄势待发，眼中透出冰冷的光芒。他想了想，又道：“咱们这次出击，生死未定，倘若不幸被俘，无论如何，决不能泄露一个字！”他说完，目光自那几人脸上逐一扫过，入目皆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月身渐渐隐去，为首男子一个手势落下，顿时六人身形相继自那大石之后消失。
（三）
外面纷乱声起时，翠瑾正在房中沐浴。两个侍女在一旁服侍，能容两人的木桶中覆满了香料花瓣，翠瑾裸身浸浴其中，一头乌丝亦散落水里，香气氤氲，风光旖旎。房外已是兵刃相接，闹得不可开交了。兵士们纷纷高喊“有刺客”，引来各处把守的兵士杀敌。危险迫在眉睫，可翠瑾却仿佛于己无关一般，神情怡然自得，丝毫不受干扰。忽然，几个侍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道：“翠瑾大人，有刺客，请您小心……”
那侍女话音未落，忽然一阵风动，利器插入身体引起一声钝响。那侍女直直地倒下来，露出身后一个蒙面黑衣人。其他侍女见状大乱，尖叫着四散躲避，夺门而出。生怕那黑衣人手中的利器会要了自己的性命。那两个服侍翠瑾洗浴的女子见状亦大惊，忙拦在翠瑾的木桶前，叫道：“翠瑾大人，您，您快避一避！”
纤离双手一弹，两枚利器已刺入那两个女子的心窝。那两个女子连一声都未哼出来，便倒在地上死去，惊讶的双眼仍旧圆睁着，十分悲切。
而被她们护着的那个人，却依然心无杂念地用水清洗着自己的身体，房中徒然增添的血腥气丝毫没有让她的眼中露出一丝的警觉和畏惧。
翠瑾背对着纤离，露出半个肩头，却并不回头看。
纤离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临危不惧的女人，竟一时不敢确认此人是否是翠瑾。她从旁绕过木桶，同翠瑾正面相对。一心洗浴的翠瑾终于抬起头，对上了纤离裸露在外的那双盈满杀气的眼眸。
水气晕染之下，那双宛如漆墨的眼中也仿佛起了雾。烛火映亮在水中，射入了那双黑眸，色泽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纵然纤离是个女子，却也忍不住被这双眼吸引住，仿佛这双眼有一种穿透的神力，能直直地看到自己心底一样。
几丝凌乱的乌发贴在玉色的面庞上，瑰色红唇微微扬起，似笑非笑，撩人心弦。水滴顺着翠瑾的脸颊滴落，仿佛是她落下的泪，亦真亦假之间，已无法辨清。
纤离的手已经按在腰间那把匕首上了，但是对着眼前这张绝美的面庞，却一时惘然，不知当不当拔出利器来杀死眼前的美人。
翠瑾扬唇一笑，站了起来。垂落的长发贴在她赤裸的身上，但她婀娜的曲线却遮挡不住，在青丝后若隐若现。不少花瓣贴在她的长发上，装点映衬。
“你……是来杀我的？”翠瑾很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她含笑地看着对面的黑衣人。
窗外忽然传来了号子，尖利而又刺耳。这是六音传讯的号子，吹号子的人分明在催促纤离快些行动。
纤离的眼睛冷了下来，此行的目的就在眼前，她不能失手，更何况她几乎从未失手过。
拔出匕首，左手一推。利器穿过晕着花香腥气的空气，直刺翠瑾的心窝。
纤离出手很快，这招向来一击即中，她也从不拖泥带水。
但是，翠瑾似乎比她更快。她的两根手指在胸前夹住了疾驰而来的匕首，利器的尖锐之处刚刚抵到她的头发。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没有一丝的变化。仿佛刚才的险境于她而言，全然不足一提，更引不起她心中丝毫的波澜。
纤离眼中的神色变了，她满是警觉地看着翠瑾，冷冷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翠瑾依然含笑看着她，她双指一松，那匕首顿时掉落，掷地有声。她看着纤离，觉得她像一头脾气暴戾的小兽，冷漠，孤独，狠辣，顽固，但却只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固执的小兽而已，还没有生长出锋利的爪牙以及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残暴戾气。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觉得人很有趣，但是却是第一次，她心中记住了一个人。
她本来是诞于大陆之南的神兽朱雀。她在南方温暖潮湿的泥土中酣睡了很久，在一株上古的扶桑树中慢慢长大，直到那天到来，她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冲天的热气，宛如燃烧的火焰一般。于是她从扶桑树中冲出，宛如一团烈焰一般直冲云霄，舒展开她拢了很久的羽翼。她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她傲然地翱翔在晴空之中，心中说不出的快活。她知道自己是神兽，必须归天，所以要前往西方昆仑山藉由西王母之力上天。
她本来是往西而去，但却在中途停了下来。楚地风景绝佳，山青水秀。她终究没忍住这景色的诱引，化作人形，在水中嬉戏。就是这一刻的迟疑，引起了如今的这一切。一位路过的楚国贵族看到在水中嬉戏的朱雀，如获至宝，将她献给了楚王。因为她能歌善舞，天人之姿，深受楚王宠爱，随即被封为翠瑾君，成了楚王的座上宾。
人很有趣。
这是她在楚王宫住了这些日子之后的感触。她作壁上观地看了楚宫里的一幕有一幕，笑了又笑。在人世的这些天给了她不少的欢乐，使她不再那么着急地想着离开。但是她知道她终归会走，因为人虽然很有趣，但也仅止于有趣而已。等她看惯了人间的风景，也就会腻味了。因为这些从来都没有入过她的心里。所以不论是在楚国也罢，或是去他们口中的秦国也罢，人总归是人，大约也都变不了什么。
她那么想着，依然不以为意地陪着这些人做戏，目光所及，却无一入眼。
直到她撞见纤离。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有趣而已，还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她以前不曾看到过的东西。
二人僵持着，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几个人冲了进来。
纤离本以为是楚国官兵赶来，手中捏着两柄短剑打算一手一个，寻机逃脱的，可一扫过去却愣住了。上来的不只有官兵，还有六音的人，正是带他们来行动的大哥。
“纤离，计划改了，你跟我们下来！”
那男子声音十分沉着，向纤离点了点头。纤离听到这句话，终于收回了手中的两柄短刀，又狠狠地朝翠瑾看了一眼，便抬脚向那男子走去。翠瑾待她行至身旁，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翠瑾从木桶中迈了出来，赤足站在地板上。修长的双腿上滴下水滴来，宛如自晶莹的玉上滑落。翠瑾攥住纤离的手，却也向门口立着的那几个男子看了过去。她脸上含着笑，仍是一副于己无关的神情。
倒是那几个男子，愣在了原地。
随行的兵士从来没有见过翠瑾。他们只知道马车中坐了一个绝色的女人，但究竟是如何的绝色，他们却并不知道。身为兵士小卒，楚宫里的舞蹈也是只有王侯将相贵族大夫们才能看到的，更没有他们的份。所以此时翠瑾赤身立于他们身前，湿发紧紧地贴于身上，修长的双腿裸露着，红唇含笑，眼眸如雾，看得他们浑身一阵燥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纤离虽然明知道那几个男子看的是翠瑾，但她被翠瑾拉住手，贴身站着，只觉得那几道目光仿佛也落在了自己身上，说不出有多不自在。顿时甩开翠瑾的手，干脆也不去看她，大步走到了为首的男子身旁。翠瑾却依然含笑地望着她，丝毫不在意那几个男子放肆的目光。
为首的男子也在看着翠瑾，他的目光很森冷，别有深意。
翠瑾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纤离的身上，眼中透出光来，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十分高兴。纤离却一直背对着她，不予理睬。
为首的男子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纤离道：“走吧！”
那几个兵士见他们动身离开，才恍惚缓过神来，也忙都低着头跟着出去了。翠瑾依然站在那里，含笑地目送他们离去。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死去的侍女，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她们的衣襟。翠瑾将手指抚上去，那血还是温热的。她漆黑的眼瞳幽幽地暗了下去，将沾着血的手指送到嘴边，舔着上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