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之朱雀入世

（引子）

大陆之南的那棵扶桑树已经枯了几百年了。

扶桑树虽然枯了，但是它周围的林木却是一派欣欣向荣，枝繁叶茂。万木春色之中，唯独那棵扶桑树显得格外地灰黑，格外地高大，格外地显眼。

它枯了几百年，但却一直都没有死去。一年比一年长得更高，枝丫叉开更多，十分茂盛的样子。只是它再也没有长出叶芽，更没有开过花。

它在林的深处，周围时常有猛兽徘徊，所以它的荣枯几乎无人知晓。但它在树丛之中却又如此突出，如此高大，让人心生敬慕，就连鸟儿都不敢停留在它的枝头嬉戏。

它没有死，是因为在它的身体里，还生存着一个活物。那个活物一天天地变大，扶桑树也一天天地生长，高过所有的树，枝干几乎快要伸入云端。

当它的树身大得需要五六个人合起来才能围住的时候，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多雨湿润的春日，从它的内部燃起了一团火。顿时，整个扶桑树都被燃着了。明亮的火舌舔食着高大的扶桑树的每一寸肌肤，宛如贪婪的兽。绵绵的春雨根本就无法贴近那团火，丝毫不能舒缓。

那火烧了七天七夜，将扶桑树里里外外燃得干干净净，但是，却没有殃及周围的任何一棵树。

到了第八日破晓，一团朱红色的影子从扶桑树中蹿出，冲天而去。一只身形巨大、羽色赤而近紫的雀鸟张开双翼，翱翔在楚地之上。

（一）

这里是楚国西北由楚地入秦的唯一的一条路，也是楚秦交壤的边境，山高水深，往来密切，原本是蛮夷之地，后来归入了楚国的领土。楚国虽大，领土亦多，但楚人厚道，即便对蛮夷之人也多是安抚待之，所以均能和平相处。

狭窄的马道穿过两旁的崇山，曲曲折折地伸向远处，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细雨如丝，道旁青苔色泽艳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辛辣的香气。一行人马嘚嘚地从这条道上过，前兵后武，中间几辆马车都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风景。后面亦有几匹马驮着一车捆绑得十分严实的货物，不紧不慢地跟着。前后的行人都是一身官服，除了几个异服人，大多是一身武服，手中拿着刀剑战戟，脸上神色肃穆，列队井然有序。一看便知是官府的兵马。

队伍最前头骑在马上穿戴与众人皆不同的便是这次护队的大将军。这是楚国的兵马，在他们将军的带领下往秦国去。但不是去打仗的，而是去投诚的。大将军脸色阴黯，默然不语。队伍的一行人也都毫无喜色，一个个皆是面露冷光。那些异服人原本是宫里的乐官。他们平常都在宫廷中伺候各位王侯贵族，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次远行车辆不足，他们只能步行，一路上走得双脚又肿又痛，苦不堪言，离了宫却又不敢抱怨。

从楚国到秦国，每一步都走得艰辛，走得屈辱，尤其是那些武人。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无法施展于战场上，还得卑躬屈膝地向秦国谄媚。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大王的命令下来了，他们也只能听命而已。只是如今大王身边，除了那些巴不得向秦国低头以求自保的小人之外，还有什么人？

“将军，天色不早了，到了前面的驿站只怕不便前行了。”

那领头的将军闻言微微勒马，点头道：“好吧。”说罢下了马，走到身后的那座最大的马车前，躬身问道：“翠瑾大人累了么？不如到前面歇脚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

从帐子里伸出一只纤细皓雪的女人的手，微微拉开一条缝来，一个灵动清澈的声音低低地说：“请大将军安排就好了。”

那将军连头也不敢抬，躬身又走了。复上了马，吩咐道：“传令下去，就在前面的驿站休息一晚！”

那些疲乏的乐官伶人均露出喜色，心满意足的样子。国家的兴亡于他们来说，十分的淡薄。尤其是这一路上苦辛艰具，人困马乏，他们一心只想着早些到了秦宫可以免去多少的劳累。但是楚王喜好歌舞音乐，而秦王爱不爱这一套？倘若秦王全无兴趣，他们到了秦国后该如何立足？这一些道理，他们却压根没去考虑。

一行人入了驿站，各自负责的人去安顿人马，帮助收拾房间，存放箱货，准备干粮饮水，传递消息等等。车马入了院，一辆车上顿时下来了好几个舞女侍女。便有两个侍女走到之前翠瑾所在的马车前，小心翼翼地候着。其他几个侍女便将院中的人都逐了干净。过了片刻，一个乐官过来，悄声同一个侍女道：“翠瑾大人休息的地方已经安排妥当了。”又低声说了处所。说完之后立刻躬身垂首而立，不敢抬头。

这边两个侍女得到消息，终于谦恭地向那马车里的人道：“翠瑾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请您下来休息！”

马车上的帐子被拉开了。一个身着簇新朱红色喜袍的修长女人从里面小心地抬脚迈了出来，轻盈地落在地上。那女人穿着打扮十分高贵，云鬓上插着金簪珠玉，玳瑁流光，发冠上的串珠泄玉般地覆盖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面容。唯独露出来的是一双十指如葱的纤长玉手，以及颀长雪白的脖颈。她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入了客栈。其她的侍女舞娘们都紧紧地跟着。

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王女嫔妃，也不是贵族之女，而只是一个平日在楚王宫吟唱献舞的舞娘。但她却又并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舞娘。她才貌俱佳，体态轻盈，声若天籁，舞若柔柳，无人能及，无人能比，曾是楚王宫中一道不可多得的美景。那天本是一位楚国大夫出游，在湘水中撞见她洗浴，以为是天女下凡，不敢懈怠，当即献给楚王。楚王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封她为翠瑾君，位列诸女官之上。从此整日留恋沉醉于美人的歌舞之中，不能自拔。

近来战事吃紧，秦王有意开拓疆域，吞并天下，事态紧急终于逼得楚王不得不忍痛割爱，将怀中的美人进献给秦王以求得一夕苟且。此事虽是主和亲秦的大臣们一手促成，但另一派主战大臣却也没有认真反对。更何况在如今的楚国，他们一直被主和派的宠臣们压制着，就算反对声再大，也传不到楚王的耳朵里。当然，他们也有幸曾窥见过翠瑾的一席歌舞是如何的妖娆，亦见过楚王眼中透出过怎样的宠溺。这等红颜祸水，若能除去也算得上是主和大臣们的功德一件。而且倘若她入了秦宫，成了秦国的祸水，那到时再灭秦，却也不难了。

于是两派大臣居然达成共识，有意无意之中逼着楚王，将翠瑾送出，也就成了此行的缘由。

楚王虽然舍不得佳人，却也知道厉害轻重，更担心自己的脖颈之危，燃眉之急。只是拱手送出佳人的那一刻，忍不住热泪潸然，临行泣涕，执意要众人以公主之礼相送相待，布置得体体面面。翠瑾却是毫无悲痛之色，挥手盈盈一笑，走得十分洒脱。对于她来说，不论自己是被当成东西一般地送走成了争斗的牺牲品也好，还是由楚王亲自以公主之礼隆重相待也罢，似乎都与她无关。自此从楚国到秦国，换了国土，换了地方，换了君王，却没有丝毫的区别。

离宫的那天，翠瑾的眼如星墨，映着楚宫的宫墙，楚王的悲凄，以及身上大红的喜袍。周围的一切都映在那双眼睛里，但是，一切只是映着，却进不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