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青龙很惊讶，因为那不仅仅是一张女人的脸，而且还是一张很美的脸。

他想，除非亲自看见单药的面庞，不然任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名贯天下的狠毒杀手，居然是一个美貌女子罢？

从单药身上散发出来了浓厚的血腥味，但是她看向盲女的神色却十分温柔。这时，盲女才想到什么，指着青龙所在的方向道：“这位猎户迷了路，单药姊姊，你引他出去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露出纯真的笑靥。

若论姿色，盲女较单药逊色不少，但不知为何，她脸上那番笑容却极能感染人心。

青龙心中暗暗感慨，盲女脸上的笑容，大概是他在人间所见过的最纯净的笑容。也或许正是因为她看不见人间，所以才会绽放出这番笑容罢？倘若她亲眼看见单药杀人，还能如此心如明镜地立于她身侧么？

单药的眼神顺着盲女的手向青龙扫了过来。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但她的眼睛却特别的媚。

青龙对上了她的眼眸，在一刹那间，竟然无法动弹。

那双眼眸，黑若点漆却又暗含秋水，微微宛转幽深，似能把人的心魂都吸进去。

青龙微微吸了一口气，倘若是在两人相斗之时，这片刻的迟疑，便足以致命。他身为神兽，尚不可拒，更何况人间的凡人？！低头吐气，青龙终于相信眼前的这位美貌女子便是名传天下的杀手单药。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因为她的那双眼眸不是普通的眸子。若他没有猜错，这双眼眸曾经生长在祸国殃民的绝色美人妲己身上。

这双眼眸是九尾玄狐的眼眸。

当初因为纣王设劫，九天玄女向玄狐君讨来了一只九尾玄狐精派到了纣王身侧。从此美人如玉，若温柔之乡，君王流连忘返，不可自拔。

青龙纵使在天上不问人间事，但于这件事情却仍是有所耳闻。后来九尾妖狐被周王所杀，玄狐君恨得好久没有同九天玄女说话。

当时九尾妖狐下界时，还带了好些未修炼成精的小九尾狐。后来商纣覆灭，妲己丧命。那些小妖狐们为求自保，多混于人间，和凡人结了亲。若他没有猜错，单药必定便是当日那些小妖狐与人结亲留下的后人。

单单她的眼眸便能慑人心魄，更不要提当日妲己的媚眼了。也难怪那时玄狐君会发如此大的火。天上难得的美景，居然成了神与人恩怨的牺牲品。

他想到这里，只见单药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既然如此，请跟我来！”

她眼虽然极媚，但声音却十分低沉。她让盲女进屋等自己，带着青龙往出山的路而去。

单药的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厚的杀气，却隐忍不发。青龙知道，她只是不愿当着那个盲女的面杀人。

待走过了山林，行至山涧溪流的下游，再看不见那片宛如人间仙境的梅树林时，单药忽然转身拔剑向青龙扫来。她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杀手，这一出手快得没有声息。倘若是普通人，只这一剑，便能丧命。但，青龙早从她的气息中察出异处，仰身堪堪避开了这一剑。尽管如此，剑锋扫过之处，剑气逼人，在青龙的脸颊上划了一道口子，渗出黑紫色的血来。

青龙再次大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单药能屡战屡胜、从无败绩，为什么那只灵狐能被剑鞘封于篱笆之内不得脱身，为什么这把剑仅仅凭剑气就能伤到自己。普通的刀剑利器对神兽是无用的。但是，这把剑却不是普通的剑器。这是当年武王所用的神剑轩辕，在灭商的那场战役之后，莫名消失。没想到，最后居然落在了那些狐妖后人的手上。

九尾妖狐的媚眼，和上古神剑轩辕，有这两物相助，难怪单药凭一个女子之身便能跻身于天下杀手之首。

“你居然能避开我的这一剑，不愧是连败数十好手的武者。”单药冷冷地开口，眼中流露出凌厉之色来。但，她眼中的媚，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反而因为她情绪的变化，而愈加地媚惑。

青龙蹙眉：“你知道？”

单药点了点头，道：“比武时，我也在场。”

青龙起了疑心：“当时你就在吴国，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在自己离开吴国的时候刺杀吴王呢？还是说，吴王已经丧命在她的剑下了？那么小邑呢？小邑该怎么办？！

单药忽然扬唇一笑。她本来就是一双媚眼，这一笑虽冷，但放在她那张脸上，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这股美艳和她身上浓郁的杀气交混在一起，不知能吸引多少魂魄。

“你放心，我没有杀吴王，”她冷冷地开口，“或者说，我本来是打算杀吴王的，但是看了幽台下的那场武斗之后，聘我杀吴王的人后悔了，出了双倍的价钱，让我杀另一个人。”

青龙闻言，指着自己道：“我？！”

单药又是嫣然一笑，道：“不错！若留你这样的猛将在吴，将来必成祸患。”

青龙敛了敛神色，用舌尖舔去留之嘴角的自己的血，微微地有些快意。他毕竟是个神兽，血可以让他兴奋。于是，他开了口：“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杀得了我？！”

单药握紧了剑，摆开阵势，冷冷地道：“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杀死你！吴国，必亡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和小昭都是楚吴之战的孤儿。”

（五）

青龙不知道，如今人间已经进入了诸侯割据的局面。诸侯们南征北战，开辟疆土，自封为王，周已经名存实亡。诸侯国之间纷争战乱不断，国与国之间没有信任，互相猜忌，相与结交全在于利，今日之盟约，明日便可分崩离析。

各国百姓饱尝战乱流离之苦。

当年吴国，便是从楚国分出去的。那场战争令吴楚边境尸俘遍野，血流成河，产生了不计其数的孤儿。单药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小昭。那时，小昭的眼睛已经被战火灼伤了，从此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单药。

小昭跟着单药长大，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单药的容貌。有时，小昭会用手抚过单药的眉眼鼻翼红唇脸颊，轻轻地说出心中所想的单药的面容。

为了能治好小昭的眼睛，单药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杀手，为了杀人在各国走动，找寻世间神医。

处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如果不杀人，那么就会被人杀死。

单药在父母双亡的时候，就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始终要成为杀人的那一个，而不是被杀的那一个。也因此，她成为了一个杀手。为金钱而杀人，为自己而杀人，为小昭而杀人。

谁也不知道，她从六岁起，带着比自己还要小的小昭是怎么样才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了下来。

尽管如此，她却从未想到憎恨自己的国君，反而将这一切的怒意都归于吴。

楚的百姓总是这样，以君主为天，以楚地为家。他们对这片国土之爱，是别国百姓都无可比拟的。

所以，吴国必须要亡。

单药说出这句话之后，捏着剑直面青龙，就好像看到了吴王的脸一般。当她得知自己要杀的人换成了青龙时，她就设了这个计将青龙引出了吴国。对付他这样的猛士，当然要在楚地。他的鲜血应当洒在楚地上祭奠那些死去的楚国百姓的亡灵。

只是她不知晓，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吴国的百姓。而是误入吴地的上古四方神兽之一的青龙。

青龙淡淡地一笑，将笼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那是两只细长有力的鹰爪，尖利的爪似能将世间任何东西都撕得粉碎。他张开了嘴，露出了森白的獠牙，眼睛睁得滚圆。他看着单药，指着她手中的轩辕剑，低声道：“你用那把剑斩杀过世上不少妖怪吧？不过，你不可能杀得了我，因为我是上古神兽青龙。”

若说单药没有被青龙现在所散发出来的气势所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那双眼眸，却在青龙的杀气晕染之下，越发的媚了起来。因为那双眼睛也是九天妖狐的眼睛，所以，和青龙所发散之气相通。这是神兽与神兽之间的共鸣。

单药自然是无法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若被任何一个凡人对上，都能够去三分魂魄。小昭之所以和她能安然共处，或许眼盲反而是好事。

轩辕剑挥了下来，青龙的身体轻巧地跃了起来。

在吴国幽台下的比武场上，因为顾忌到比武者都是世间凡人，所以他并未倾全力。而此时，他体内的兽气已经被单药手中的上古神剑轩辕和她的九尾妖狐媚眼给激发了出来，曾经五百多年都不曾比斗的身体，忽然变得好战起来。

他灵巧地避开单药挥来的轩辕剑，在她的周围跳来跳去。

除开轩辕剑和妖狐媚眼不说，单药的身手的确过人，出剑极快且准。她的身体也随着青龙的躲闪而舞动着，那一双媚眼随着她的身体忽上忽下，只要青龙有一个疏漏，便会被那媚眼克制住。

青龙神兽的天性已经全然被单药激了出来，他浑身上下的鳞片都发出了幽蓝色的光芒。此时，天色已全黑了，溪水在二人身旁哗哗地流淌着，宛如吟诵着亘古未变的歌谣一般，熟视无睹地从酣斗的两人身旁流过，奔向远方。青龙身上散发出来的幽蓝的光，映亮了流淌的溪水，也映染了青黑色的轩辕剑。

被上古神力所牵制的两个人渐渐地已经迷失了自我，而在灵力的促使之下，流露出了渴血的欲望。

轩辕剑要饮血。

青龙兽要饮血。

妖狐眼要摄魄。

“嘶啦——”青龙青灰色的爪子划破了夜空，在单药的背上留下了三道血淋淋的爪痕。

“唔——”血顺着青龙的爪子流了下来，滴在石块之上。这是单药的血。就在青龙收爪的那一刻，单药倒了下去。

结束了。

青龙舔着爪上的鲜血，眼睛因为血腥气的熏染而放大了瞳孔，变成了本来的金色。他伸手抓住单药的头发，将她扯到身旁，另一只手并在了一起，尖利的爪子宛如利剑一般，对着单药的喉头刺了过去。

单药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她感受到了青龙浓烈的杀气，或许这是到最后了罢？自己的生命，就要在这座掩埋了楚国无数亡魂的深山中结束了么？单药落下了一滴泪。

她轻轻地吟道：“小昭……”

就在那一瞬间，青龙眼中的杀气黯了下来，他的手停住了。因为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个盲女不染纤尘、纯净无比的笑靥。那是他在人间见到的最干净最美好的笑靥。就是这一下的停顿，这一刻的迟疑，让单药抓住了机会。她手中的轩辕剑再次挥舞在夜空之中，砍在青龙的肩头。

为了小昭，她还不能死。

不然，当初那场战争发生时，她就该死了。所有的亲人都在那场战争中丧命，如果要死，早在那个时候她就该追随他们而去了。

但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小昭。

既然她选择了照顾小昭，那么她就必须为小昭而活着，只为小昭一个人……

“嗷——”发出一声远古的怒嚎，青龙跳到了一边。紫黑色的血从他的肩头不断地涌出来。

被神器所伤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除非他找到另一只上古神兽，将它的血洒在自己的伤口之上。他知道人间绝不只他一只神兽，但是，来不及了，在找到那只神兽之前，他就会流尽浑身的血。

但他是上古神兽，这一剑只能斩杀他的肉身，却无法斩灭他的元神。他必须要在自己的元神被幽冥来的勾魂使发现勾走之前找到一个宿主，不然，即便是天帝俊也无法从冥界将他救回来。

他看着躺在地上喘气的单药，说了最后一句话：“其实你可以治好小昭的盲眼，只要把你的眼泪洒进她的眼睛里……治好她之后，别再杀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带着受伤的身体走了。紫黑色的血从他的肩头不断地涌出来，滴落一路。鳞片所散发出来的蓝光越来越弱。如果不快点离开这山岭，他可能会被那些闻着血腥之气而聚来的妖怪吃掉。

青龙奋力地拖着重伤的身体疾步奔走。他并不恨单药，因为她和他都是为了心中所在意之人而拼命。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天帝为什么不允许神仙私自下凡间了。因为一旦入了凡间，便会生出七情六欲来，身不由己。青龙的脚步开始变得蹒跚，鳞片所散发出来的幽蓝色的光芒越来越弱。在他的身后，已经引来了几只小妖，远远地跟着，似乎在等他倒下的那一刻，便冲上来分吃他的身体。

青龙拼命地向着吴国所在的方向奔去。

他想回到小邑那里。但是，拖着身体，他还来不及到小邑身旁就已经血尽了。

现在，惟有抛弃肉身，御风前往，然后，将自己的元神附在小邑的身上。只是，没有了肉身，小邑能认得出自己来么？

想到这里，一道蓝光冲上了云霄。青龙抛弃了自己的肉身，往吴国而去。

围绕在青龙身后的那些妖怪都一拥而上，将青龙的身体撕裂，送入口中……

（六）

小邑坐在铜镜前，任身后的侍女将珠钗插入自己的发髻之中。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已经是一身盛装打扮了。乌漆的眉，高高的发髻，丹红的嘴唇，再过一会儿，就该鸡鸣破晓了。那个时候，她就该坐上哥哥为她准备好的嫁车，前往鲁国。

吴王果然食言了，为了和鲁国结盟，他决定将小邑送给鲁国的国公。明日天明即上路。

小邑看着镜中的自己，蓦然无语。对于哥哥来说，她究竟算什么呢？

忽然，一阵疾风将窗户吹开，窗外雷声大作，闪若白虹。侍女都惊叫起来，这种隆冬季节，怎么会打雷？！着实奇怪得很。

窗外的风不断地涌入房内，小邑似感觉到什么似的走到窗前。虽然看不见人，但冥冥中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小邑，还记得我么？”这个声音不像在她耳旁说话，而是在她脑中说话。

这个声音……很耳熟。

小邑点了点头。

那个声音又说：“我是上古四方神兽之一的青龙兽，从今始，将伴君左右，望达成契约，让我附于君之眼中。”

几个侍女都吓坏了，公主的身旁涌起了一股幽蓝之气，似乎在和谁说话一般，低语道：“好。”

小邑身上的幽蓝之气更加浓了，将她整个包于其内。就连那几个侍女也感觉到了室内的异常，似乎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正在进入公主的身体。

下一刻，小邑身上的蓝光骤然消失，窗外的电闪雷鸣顷刻间化为乌有，疾风退去，窗子又自己阖上了。

几个侍女惊魂甫定，呆呆地看着她们的公主。但小邑却像没事一般，默默地走回台前跪坐在席上，拿起铜镜来看，只觉得铜镜中自己的眼睛像极了当日那个人的眼眸……

后来，这件事在红线的《貌合神离记》书中如此记载：

公元前九百九十七年，上古四方神兽之青龙与吴国公主小邑结下契约，附于其眼，伴其左右，任其召唤。神离目始现于人间。青龙后，诸神兽皆效仿。

——《貌合神离•青龙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