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喂！薛子！你每天都會坐那班公車嗎？」她小聲的問我。

紀廂昀在班上和我說話都小心翼翼怕被看見，畢竟她一向都不說贅言，現在忽然和隔壁的同學聊天，在別人眼裡看來一定是個大新聞。

那天之後，她有事沒事就會問我一堆有的沒的和我閒聊，好像活了十七年都沒好好說話一樣，而且還擅自決定叫我『薛子』，噢，甚麼綽號不取，取這種有諧音的名字，薛子薛子，我是一雙破靴子。

「對。」我也小聲的回答。

「所以你回家時都站在我附近？」

「廢話，我跟你都差不多時間上車阿。」我用氣音說著，她好像聽不清楚，我只好點點頭算是回答。

「那你以後都站在我旁邊吧。」她笑了笑，把視線轉回課本上，表示談話結束。

我總覺得在學校時，我們兩很像在演默劇，演著只有我們知道的默劇，我們不被允許說話，好像有『言禁』。

直到放學坐上公車，言禁才得以解除，紀廂昀會鬆了一口氣，開始和我閒話家常，我想，這應該是她為什麼要我站在她旁邊的原因。

「我覺得我們兩個很可憐。」

「怎樣可憐？」今天車上人比較少，我們有位子坐。

「只有回家這短短幾分鐘可以說話。」她看著窗外，「只有稀薄的自由。」

「沒辦法阿，我們在班上都是怪胎，而且是都不講話的怪胎，應該說是我們給自己找的麻煩吧。」我聳聳肩。

她嘆了口氣，「你不覺得嗎？本來說話這件事可有可無，但是當你開始有對象可以聊天，說話又變得十分需要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

接著我們兩個同時嘆氣。

「紀廂昀，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問阿。」

「你為什麼會說髒話阿？可是從不在班上說。」

「哈哈！甚麼鳥問題阿！」她輕蔑的笑著，「呿，早就知道你會問這種沒水準的問題。」

「那快點回答我阿。」

她站起身，「這個問題留到明天吧！借過一下。」

「幹嘛？」

「老娘我要下車啦！」

「阿，喔。」我站出來，好讓她出來。

「明天見啦。」

她緩緩走下車，臉上還掛著方才那輕蔑的笑容。她看著我，然後懶洋洋的揮揮手算是道別，目送公車駛離後，才又緩步往巷子裡走去。

﹍﹍﹍﹍

根據校園人氣排行榜〈天知道這又是哪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人發明的怪東西〉，紀廂昀排行第五。

這真是一件怪事，我以為像紀廂昀這種人，一定是人氣墊底的那種，嗯，就和我一樣。

她聽完之後，不屑的說著：「噢，你不知道，有很多白目的傢伙很哈我。」

「哈哈！」

「笑甚麼！你不知道我很多人追嗎？」她驕傲的告訴我，還有另一個叫『校園尤物』的排行榜，她排第二。

「那又是在幹嘛？」我從來不去理會這種惟恐天下不亂的活動。

「大概是在比臉蛋。」她瞇著眼看我，「現在你知道校園人氣不是排假的吧！」

「好啦，不要再跟我炫耀你長的好看了，這大家都知道好嗎？我想知道第一名是誰。」我很好奇到底是誰可以長得比紀廂昀漂亮，對我來說，紀廂昀已經是極品了，還有人比她好看？

「校花是張芹宣。你沒看過？」

「沒有。你有空再指給我看。」

「想太多，我們要怎麼走在一起阿大笨蛋！」

「就..順其自然吧。」我猜說不定到畢業我都還見不著校花小姐。

公車一個急轉彎，紀廂昀沒站穩，往前跌了一下，她咒罵著：「靠！這一定是那個有山東腔的司機，馬的他每次都愛來這套！」

聽見她大罵，我這才想到，昨天問她的問題她還沒回答。

「來不及了啦！我又要下車了。」

「沒關係，我和你一起下。」

「你頭殼燒壞嗎？就一定要今天知道答案？」她斜視我。

「堅持。」要是今天不能知道答案，我猜她明天一定又會忘記，然後很開心的和我聊別的，久而久之這件事就被淡忘，然後我永遠不知道像她這樣生著一張漂亮臉蛋的女孩幹嘛時常口出惡言。

「好吧，你還真是奇怪透頂。」

「不然怎麼當你朋友？」

「靠！竟然學會罵我了！你學壞也太快了吧！」她一邊嘟噥著，一邊下車，臨走前還狠狠瞪了司機一下。

今天難得有些涼風，前些天快熱死了。

我們坐在紀廂昀她家門口，她從書包裡拿出一把純白的扇子，大力的扇了起來。

「你真的想知道？」

「嗯。」

「其實也沒甚麼。如你所見，這個髒話不離口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

「你在學校也可以做自己阿。」

「不行。我告訴你，我國小國中時代的確在『做自己』，結果在我升國三時，有個女生轉學過來，很不巧，她經過我旁邊時不小心撞到我，更不巧，那天我心情差得很，就狠狠罵了她一頓，她當場被我罵哭。」

「所以？」

「所以從此以後我在學校就很少說話，免得不小心飆出甚麼話，把所有人嚇壞了。」

「你的確是把我嚇壞了。」我想起那天她痛罵可憐的鹹豬手同學的模樣。

「那是意外阿。我哪知道會有同班的在車上阿！」

「唉。」

「嘆甚麼氣阿！欠揍！」她拿扇子敲了我的頭兩下。

「要是大家知道你私底下這麼沒氣質，你的人氣榜大概名次會滑到谷底。」

她聽完，心不在焉的說著：「要是說出去，你的頭顱大概也會滑到谷底。」

「拿去吧。反正也沒甚麼價值。」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屑，打算走人。

她看著我，難得的認真，「你知道嗎？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你也是這樣消沉。」

「是嗎？」我微微一笑。

我說的是事實阿。反正這條命在不在也沒人在乎，我已經習慣做空氣了。

「我在乎。」

她拿出鑰匙，走進屋內，沒和我道別。

【四】

在公車鹹豬手事件之後的兩個禮拜，不知怎的，漸漸有風聲走漏。

當週的人氣榜，紀廂昀馬上下滑三個名次，不過她並不怎麼在意，真正讓她心煩的其實是班上的同學。

他們本來大概只把紀廂昀當作一個長得漂亮但性情古怪的女同學，現在大概會改觀為一個長得漂亮但性情古怪而且還會口出惡言的女同學。

我就親耳聽見有人在談論她。

甲同學：「原來那個不講話的其實會罵髒話阿！」

乙同學：「對阿，你不覺得有點虛偽嗎？」

甲同學：「我看她也只是長得有點姿色而已嘛！還在公車上大聲罵人，有夠丟臉的。而且還是髒話耶，好沒品喔！」

乙同學：「對阿對阿！」

我好幾次差點衝過去和他們吵架，幫紀廂昀辯解。

紀廂昀臉色很難看，我看的出來她極力在忍耐。

「紀廂昀，要不要我去幫你叫那些三姑六婆閉嘴？」我小聲的說，還做了個打擊的動作。

「要是可以，哪裡輪的到你教訓他們？我自己就可以了。」

「那你就去教訓他們阿，你這麼兇猛。」

「你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紀廂昀呢喃著，「難道要鬧到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個表裡不一的人嗎？」

「你乾脆和大家說清楚，說你那天被亂摸，說你沒有這麼完美，說你也是有脾氣的，說你這樣做沒錯，說你不想再看見竊竊私語。」我笑了笑，「 反正你都這麼說了之後，大家就知道紀廂昀不像他們想的樣，紀廂昀會講話也會笑，這樣我們就可以解除『言禁』了。」

她楞了一下，有些無奈，「你的提議很好，但是我做不到。」

「為什麼…你不願意和大家坦誠相待？」

紀廂昀避開我的目光，言詞閃爍。「沒為什麼。」

「可是…」

「對不起，我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真實面。況且，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是開口講話很容易說出不好聽的東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說髒話的習慣很難改。」她若無其事的聳聳肩。

「喔。」

「我不去承認也不去否認，管他耳語怎麼傳，我還是一樣。說不定他們反而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反正時間久了，大家都會忘了這件事。」

「也許吧。」

談話結束。我看著紀廂昀發呆的側臉，有些搞不懂她。我理解她的顧慮，越是解釋什麼，反而會讓人覺得奇怪：如果你真的是個活生生有情感的人，為什麼要一直故意不說話，又故意疏遠所有人呢？

雖然紀廂昀告訴過我原因，我也相信了，但我總覺得紀廂昀對我而言是陌生的、神秘的，不管她告訴我再多，我還是有許多事不知情。

究竟她藏了什麼秘密在心裡？

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紀廂昀不希望讓人知道真實的自己，就連我，她也語帶保留。

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比別人更接近她一點，更了解她一點。

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

我很高興能成為紀廂昀眼裡的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