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之後,我再也沒去攝影社,上課時無可避免的會碰面,她只是勉強一笑或是點頭打招呼。
我沒問紀廂昀到底和她說了些甚麼,也沒告訴紀廂昀她對我說的話,那句意義重大而衝擊性十足的話。
倒是紀廂昀自己說起來了。
「我只是和她說了句:『你愛她,那麼,她呢?』就這樣而已。」
「是喔。」這已經不這麼重要了。
「我在想啊,她一定很清楚答案,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會這樣問她。其實,傷她最深的說不定是我,因為我把那個她心裡始終知道卻裝作不知情的東西攤在陽光下,比起失去你,或許她的自尊傷的更重。雖然我很內咎,但是我想不到別的方法讓這件事結束,只能很殘忍的戳痛她。」她沉吟了一會,這麼說。
我沉默不語。
要說內咎,我恐怕程度上跟紀廂昀不相上下。我應該要乖乖聽她的話的,搞到這種地步,還麻煩她一起捲進來,說起來都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心態從一開始就不對。
我在心裡對張芹宣說了無數次的對不起,卻從來沒一次真的對她說過,我認為這是最後的體貼,雖然我從沒真正做到什麼體貼,但我想,她或許最不想聽見的就是我的抱歉,沒什麼彌補作用聽起來卻又十分刺耳的抱歉。
「喂!你不要這麼難過啦!」紀廂昀大概是看我許久沒說話,便拍拍我的背,難得的在安慰我。
張芹宣雖令我難過,但主要原因是你啊紀廂昀,你怎麼會懂?
「這樣吧,你找個時間來我學校,我帶你晃晃,散散心。」
「好。」
於是我就翹了一整天的課,坐火車到新竹,因為在我所不認識的地方的紀廂昀會有怎樣的作為,實在是太吸引人了。
當我出現在她們班教室外面時,紀廂昀明顯被嚇了一大跳。
她鑽出教室,把我拉到一旁,「哇靠!你怎麼就這樣跑來阿?」
「今天沒課嘛。」我敷衍的說著。
「屁啦!我有叫你要翹課嗎?」她捏了我手臂。
「阿!很痛耶!」
「媽的,現在我都出來了,也回不去了,幹!走啦!」她拉著我,一邊咒罵著,那模樣有點好笑。
「你在學校都幹些甚麼阿?」
「和你差不多吧?就上課阿,還能幹嘛?」
「那你有交到甚麼朋友嗎?」
「沒有,」她莫可奈何的說著,「頂多只是點頭之交,不過她們偶爾會約我出去聯誼。」
「她們?」
「宿舍室友啦!喂!你今天是來身家大調查的阿?」
我沒理她,自顧自的繼續問,「那你還是一樣都冷冰冰的不理人嗎?」
「怎麼可能?這裡是大學耶!」她驚訝的說著,「當然,我的本性是不會露出來啦,但是偶而該微笑還是要微笑阿!」
我一聽,有點落寞。
本來我還以為,紀廂昀會一直維持自己表裡不一的性格,我以為她這輩子不會再對別人笑了。
「但是好累喔,連拒絕男生都不能惡整他們..」她臉上有一絲疲憊,「這次我還得帶著假裝很好相處的面具,和室友們有時要閒聊,她們的笑話也要捧場...真的很累呢。她們沒有一個是了解我的,我想說的話題和她們不同。」紀廂昀勉強笑一笑,「哎!不是要你別身家調查了,你怎麼還問?」
「你自己還不是說得很開心。」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靠!誰叫你要問!」
照她的說法,紀廂昀高中時習慣的冷漠不苟言笑,反而比較輕鬆?
她根本就是個不愛跟人接觸的傢伙,連朋友都只交我一個,要她在大學圈子裡隨時社交臉孔,也許真是太累了。
這也就能解釋,她和張芹宣會面的那天,能夠很熟練的以另一種姿態和她對談。
「這麼累就別搞了。」
「哪那麼容易阿?能這麼做的我看也只有你吧?你真的是擺到哪個環境都一模一樣耶!」
「怎麼說?」我想我的確都是那副活在自己的世界的德性,但紀廂昀又是怎麼想的呢?
「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很真。」
「真?」
「不認識你的人會覺得你是個怪咖,一個不太理人、容易被忽視的角色,你也一直保持這樣。但是阿,和你說話做事就會發現你有種默默的真誠。」
「甚麼阿?我剛剛不就騙你說我今天沒課?這哪裡真誠?」她的論點好奇怪,「而且,要是我真的真誠,又怎麼會傷害到張芹宣?」
「撒謊是另外一回事好嗎?我說的是個性。至於張芹宣,你會和她交往,到後來分手,並不是因為你不真誠而騙了她,而是因為你搞不清楚感情的定義和感受。當然,你會接受她,其實也因為你很善良。」
「唉,你這樣講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可是我真的不認為自己有這麼好,也感覺不到你所謂的真。」
「我感覺的到就好了。我已經虛偽的太久了。」又是個勉強的笑容。
告訴我,今天為何要一直出現這種臉孔?
我突然有點流失從前的紀廂昀了。
她到底,是獨立面對了哪些事,沒有跟我說?
我真的不記得和她相處的時間曾對我流露出這些悲哀的表情。
「喂!你不是要我來你學校散心的嗎?幹嘛越講越沈重阿?真不像你耶!」
我試著轉換整個氣氛。
「媽的!我看你倒是調劑的不錯嘛你!生龍活虎的,哪用來找我?」
「還不是你一副很想要我來的樣子?我是達成你的願望耶!」
「靠!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她沒好氣的說著。
「你比我更不要臉吧你!自戀狂!」我對她扮了個鬼臉,然後轉頭跑掉。
她大罵著追了一下,倏地停下腳步,不追了。
我回過頭,她站在距離我五公尺遠的地方。
「幹嘛阿你?」我問著。
「你別擔心我了。我還有最後一點真性存在著,它會支持我。」
「甚麼?」我楞了一下,她怎麼總愛說些奇怪的話?還是我自己聽錯了?
這回,她提高音量,我想我應該沒聽錯了。
「我說,我還有你。」
【十四】
後來,我有交過幾個男朋友,當然也有女朋友。沒辦法,我的確是很怪。
紀廂昀陪我走過每一段感情,而且是全程參與,我看她記得比我還熟。
在張芹宣之後,我試著去找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交往,而不是難以拒絕的接受別人,這感覺真的不錯,我很感謝因為有她讓我明白,感情這種東西不是光靠『相處久了自然會互相喜歡』這套狗屁來維持。
但不知怎地,每一段時期的伴侶,儘管是真心喜歡,心裡隱約就是感覺有些不踏實,總有一種異樣的遺憾。
當戀情結束,我總會一個人倚著牆,想著一句永遠忘不掉的話,想著它的答案。
「那麼,你愛紀廂昀嗎?」
當時,張芹宣為何會這麼問?
而我怎麼會無法回答?
我應該要很驚訝的說:「這怎麼可能?她是我朋友耶!」
可是我選擇沉默。
即使訝異到不行,疑惑到不行,我還是沉默。
這句魔咒一般的話持續困擾我,影響我的下一段,甚至下下段感情。
我無法停止的會在任何時候碰出這句話,有次和男友喝咖啡時,不小心回憶起張芹宣那絕望又冰冷的聲音,咖啡差點打翻。
走在路上,我會想著,我真的愛我身旁這個人嗎?
答案通常會是否定。
但我始終不敢去想我到底愛不愛紀廂昀。
也許答案令我畏懼吧。
﹍﹍
畢業之後,我到書局打工。
那老闆是我爸的舊識,所以才收我這個沒一點工作經驗的社會新鮮人。
書局的工作不多,只要點書,排書,整理就行了。
紀廂昀知道我在打工之後,常下班時來找我打屁聊天。
她在一間外商公司上班,離書店有一小段距離,平常她都是騎車過來。
我問她幹麻要在桃園工作,不回家或是去台北看看,她只笑了笑,說是碰巧有在應徵,就去了。
「況且,妳也在這裡阿,免得找不到妳。」
「就一定要跟我連在一起就對了。」
「當然。」
由於她的時常光顧,連老闆都認識她了,哪天她沒來,還會問起她。
我曾偷偷跟她說過:「喂!你這樣整天來找我聊天,要是我被扣錢怎辦?」
「安啦!大叔這人不會這麼不上道的。」她稱他為大叔。
結果我們談話內容不小心被他聽見,他笑著說:「嘿啦!予函你不要擔心!你朋友常來也是我們的福氣呐!我不會扣你工錢啦!」
我尷尬的笑了笑,紀廂昀則是乾脆的大笑起來。
真奇怪,她和大叔〈我竟然也開始這麼叫〉就不會擺著冷漠姿態?
「這很簡單阿!因為大叔也是個很『真』的人。至少目前為止我覺得他很善良。」她微笑著解釋。
「唉,我每次都摸不透你耶!有時候待人親切,有時又漠不關心。」
她聽了,只是笑著看著我,沒有說話。
當然,我很清楚,再問下去也沒用,她的回答一定又是深奧難解。
沒關係,她自己明瞭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