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上餐廳時,必須先走上一小段階梯,聽說叫做中央步道,沿途都是紫葉槭,有著紅紅三片生的葉子,不知道的人,還會誤以為是楓樹。
「好漂亮。」紀廂昀說著。
經理聽見了,笑一笑說:「可以撿回去作紀念喔。」
紀廂昀一聽,從地上撿了兩片鮮紅的葉片,其中一片交給我,「難得來這裡,就當紀念吧!一片給你留著。」
「好。」我輕輕接過,收進外套口袋。
吃過飯,經理本要帶我們四處參觀,但大概是客人有衝突,只好先回去處理。
於是我和紀廂昀自己隨便亂走一通,心情輕鬆的聊著天。
「沒想到經理是大叔的舊情人,哈哈!」經理走後,紀廂昀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說是朋友,大叔不知道在害羞什麼,回去要好好糗他一下。」我想著經理方才在餐廳裡告訴我們她和大叔之間曾經有過一段戀情,不過她沒仔細交代,等回去再跟大叔好好拷問一番,哈!
下午,山上開始有些涼風吹來,讓人覺得很舒服。
我們四處看著這裡的建築,以及各式各樣的花草,雖然還年輕,但其實我們兩個都已經離青春有些距離了,開始會嚮往這種清淡的旅遊,偶爾像這樣賞賞風景也是種不錯的享受,畢竟某些太過輕狂的遊樂,是曾經,早已不適合我們了。
「喂!那邊有咖啡廳耶!」
「才吃飽沒多久耶!你有這麼餓阿?」我挑眉看她。
「只是突然想喝。」她沒等我回應,逕自走了過去,坐下研究MENU。
她點了拿鐵,雖然我沒有特別想喝,還是順便點了藍山咖啡。
「聽說看喝咖啡的習慣就可以知道那個人的性格。」她說。
「大概吧。你改行去算命了?」
「才沒有,我對咖啡又沒研究,怎麼用咖啡了解人阿?」
我聳聳肩,沒有接話。
「你有特別愛喝什麼樣的咖啡嗎?」
「沒有固定,不過大概都喝藍山或拿鐵。」我頓了頓,「其實我也分不太出來有什麼差別,也不懂如何品評好不好喝,只是偶爾習慣了就會買來喝。」
「我第一次喝的就是拿鐵,從此就愛上了,雖然有試著去嘗試別種咖啡,但就是有點怪。」紀廂昀啜了一口咖啡,偏著頭說。
「我不知道你只喝拿鐵。你好像沒說過。」我有些奇怪的說。
她淡淡說著:「出社會時自然就接觸了,現在工作時常會需要喝。」
「可是你每次都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我怎麼能讓你看出我的疲倦阿傻子!」她牽起笑容。
真奇怪,為什麼不能啊?我可以幫忙分擔一點嘛!
紀廂昀很少跟我提公司的事,每次出現都是那副吊兒啷噹樣子,我還以為她過的很自在,不過聽她現在這樣講,好像壓力很大。
「喂!別提工作了,今天是出來玩的好嗎?老娘可是跟公司請了假耶!幹嘛浪費在討論這種東西阿!」
「那換個話題,現在還有人在追妳嗎?」不知怎地,突然迫切的想知道紀廂昀最近的感情生活是如何,我是不是有點奇怪啊?
「嗯...有小開在追我呢... 還有幾個網友常常騷擾我,要約我出來。」她一副困擾的模樣。
「那你千萬不能答應。」我衝口說出。
「哦?」
她直直的盯著我,害我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呃...我的意思是... 說不定你會被騙阿,我是擔心你的安危,怕你被奇怪的人拐走。」
「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哪時這麼關心我了?」
「呃…就…我一直都很關心你阿…」我差點要冒冷汗。
「哈哈!算了,不逗你了啦!其實目前還沒有人追我,你大可以放心了。」她笑著,「看你緊張的咧!笑死我了,哈哈!」
我瞪她一眼,但也鬆了一口氣,原來她只是故意騙我而已。
「阿,等一下,我接個電話。」紀廂昀急急的站起來,到與我有些距離的地方拿起手機交談,由於背對著我,也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有什麼事情她不想讓我知道,必須要離座?雖說這是個挺正常的舉動,但就是有些怪怪的。
唉!也許她不想讓我的事還更多呢。
自從大學畢業之後,紀廂昀雖然還是三天兩頭有事沒事就到書局找我,可是,我自己卻很清楚的知道,我們生疏了一些,不再像學生時代這樣能隨便暢談,難道是發現立足在這社會,開始把自己當成大人,獨立的念頭萌芽般冒出頭,所以再不會有幼稚的言語和舉動?
不知不覺的,紀廂昀的髒話也少了許多,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盯著她的背影,我拿起咖啡杯,這才發現早已見底。
【十八】
晚上,在太平山莊外頭散步兩圈回來之後,已經十一點了。
紀廂昀說她有點累,於是我們就回房間準備就寢。
洗完澡的紀廂昀直接大字型躺平在床上。
我吹完頭髮從浴室走出來,見她頭髮沒吹就想睡,忍不住唸她:「睡豬!起來!去把頭髮吹乾,冷氣這麼強,你一定會感冒。」
「沒關係,感冒就算了,可以請病假。」
「還請假咧,你是想請多少天阿你。」我無奈的走向她,順手拿了條乾淨的毛巾,把她的頭撐起,但她完全沒有意思要起來,鬆垮垮的倒在我身上,雙眼緊閉著。
「你還真的要幫我擦頭髮?」她睜開眼睛,好奇的向上看著我。
「不然呢?」
「謝謝你囉。」說完,她又閉上眼,好像睡著了。
看著她那張經歷過了學生時代,依然美麗但多了些成熟的臉孔,我忍不住一呆,自己究竟修了幾世,才有這個榮幸交到這樣一個美女朋友?
說起來,紀廂昀真的是我平淡無奇又沒沒無聞的人生中唯一值得一提的,也是因為她,我多少可以感覺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那些微的特別感和些微的與眾不同。
「幹嘛發呆?手痠了?」
她突然出聲,害我嚇了一跳。
「反正也差不多乾了,把燈關了吧。」她說。
「喔。」
她面向我,微微蜷曲著身,輕微的呼吸頻率讓我有了睏意。
「你睡著了?」黑暗中,她輕輕的開口。
「快了。」我疲倦的說。
「對不起。」
「喔,沒關係啦,我還沒睡著。」我以為她說的是把我吵醒。
「不是。」感覺她搖了搖頭,「真的對不起。」她說:「對不起,我騙了你很多事。」
「啊?」
「我想跟你講一些事,你要聽嗎?」
聽到她這句話,我馬上清醒了一半。
「怎麼了?」
「你不是問過我,怎麼都沒交男朋友嗎?」
「嗯。」
「其實,我國中時交過一個男朋友。」
「耶?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好奇的問。
「是個小混混。」她淡淡的說著。
小混混?紀廂昀和小混混?好奇怪的搭配。
「說髒話也是跟他在一起之後才開始的。」她往我這裡靠近了一點,「而且我還學會了抽菸。」
我驚訝的看著她。
「現在已經戒了。升上高中之後,就很少抽。」
「喔。」
「抽菸的時候,靈魂很像被短暫剝離,能夠用一種高於眾人的角度審視自己,下一秒,又再回到自己身體裡。你要不要也試試?」
「現在?」
「當然。」她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包菸,打開床頭燈。微弱的燈光下,她臉上有著疲態。「雖說戒了,還是隨身攜帶,最近不小心會抽幾根。」
她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陣火光刷的飄動了一下,菸頭閃著一丁點的紅光。
紀廂昀把煙靠近嘴邊,吸了一口,然後深深的吐出煙霧。
「你應該沒抽過吧?」
「高中三年你哪次看見我叼菸了?」
「喏,自己試試看,可別說是我帶壞你喔。」她輕輕笑了,把菸遞給我。
我學她拿菸的方式,用力猛吸一口。
根本就沒有所謂靈魂被短暫剝離,然後又再回到身體裡的感受阿!我只被嗆的亂七八糟,忙著咳嗽,差點聲淚俱下,這樣能算是某一種程度的靈魂剝離嗎?畢竟那一瞬間我的確什麼都忽略,只知道專心咳著。
「咳咳…你…你是不是算計我啊?」我難受的說著。
「自己笨。」她又笑了笑,接過菸,熟練的彈了彈。
紀廂昀沒有再說話,菸拿在手上,我抬頭看她,她正看著香煙在空氣中燃燒。
兩個人都沒說話,除了空調運轉發出的聲音之外,四周安靜的可以,我突然想出去走走,吹吹山裡的冷風。房間裡有點沉悶。
「他…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大家都這麼對我說。可是,那時候,只有他一直陪著我…」她顫抖了一下,「在我父母離異的時候。」
紀廂昀曾經跟我稍微提過她的家庭狀況,我記得,好像是因為她爸在外頭亂搞,外面的女人鬧到家裡來,她的爸媽為了這件事吵了很久,終於決定離婚,而紀廂昀最後是和媽媽住。
「但他最後還是走了,像一陣煙。」
紀廂昀愣愣的看著香煙熄滅,繼續說著,「這幾天,我都睡不好。」
「怎麼了嗎?公司壓力太大?」
她搖搖頭,緩緩的說:「我一直在作夢…我夢到…我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你…你的孩子?」
她背部抽蓄了一下,棉被上有一灘水漬。
「他用沒有表情的樣子,對我反覆說著一句話…」她無神的看著我,臉上流滿了淚水。
我好訝異,那個從高中到現在,一直是個堅強女人的紀廂昀…
她竟然哭了…
「為什麼要丟下我?」低沉的。
「為什麼要丟下我?」更低沉的。
「媽媽,為什麼要丟下我?」好空洞,好空洞的一句話。
好像,在距離這裡很遠的地方,真的有個小孩,站著,沒有怪罪,只是疑惑的問著,問著。
「我…」她低聲啜泣著…「在這裡…我殺了他…我殺了他!」她忽然激動的哭喊著,用力拍擊自己肚子。
我看著她失控的模樣,慌了手腳,只能勉強抓住她的手,要她冷靜一點。
她那個樣子…好可怕…
這怎麼會是紀廂昀?這真的是我認識的紀廂昀嗎?
那個該死的殺千刀的男人…
全部都是他害的…
都是他害的…
都是因為他!
是他把紀廂昀的肚子搞大…是他要紀廂昀拿掉孩子…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否則現在紀廂昀不會在我面前痛哭…
絕對不會…
紀廂昀粗魯的拍掉我的手,哽咽含糊的說著,「他還說,好冷,下面好冷…」
「我是個兇手對不對?」她淚眼婆娑的問我。
「不是,他才是兇手,你的男朋友才是兇手。」我忍不住跟著一起哭泣。
「薛子…我的孩子,他長的很可愛喔!我猜,他長大一定會是個帥哥,把很多女生迷倒…」她忽然笑了起來,是個很幸福的笑容,「你知道嗎?薛子,他的眼睛是單眼皮,眉毛粗粗的,長的有點像你耶…」
「不要再說了。」
「薛子…他阿…」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我大吼著。
「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你為什麼要自己承擔阿你!!」
「你怎麼這麼笨…」我嘴唇不停的顫抖,心疼的淚水一直留下來,想阻止都來不及。
「薛子。」她苦笑著「抱我一下,好不好?」
紀廂昀的身上有淡淡的菸味。
我輕輕摟著她,拍著她的背,讓她平靜一些。
「有沒有好一點了?」
「嗯。」
「不要再什麼都不講了,這樣我很擔心耶。」
「嗯。」她點點頭,用厚重的鼻音問我:「薛子,你還記得我們認識的那天嗎?」
「當然。」我也沒好到哪去,嗓子有些啞。
「你不是叫住我嗎?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身上有種跟我一樣的孤獨。」
「嗯。」
「你也知道,在別人面前,我是不講髒話的,我沒告訴過你真正的原因,其實會那麼做是因為,那很像在提醒我,我和他一起扼殺了我們的孩子。」她又哽咽了起來。
「嗯。」
「可是阿,在你面前,好像我心裡的負擔就能夠輕一些。說髒話是我的習慣,很難改的,雖然很沒品,但是你依然會包容我,讓我常常肆無忌憚。薛予函,是你救贖了我喔。」
「講的好像我是神一樣。」我笑了。
「你是阿!」她也笑了,「你是我見過最白癡的神。」
「什麼阿!」
「不過,那時的你真的很憤世嫉俗,連我都覺得誇張。」
「是環境使然好嗎。」我無奈的說著。
「是個性使然吧。」她輕聲笑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擁抱紀廂昀,我心情有些動盪,卻也有些平靜。
我腦袋裡只想著:這是我的好朋友,她受傷了,需要我來安慰她…
但我好像一直在壓抑一個想法…一個有點可怕,隨時會冒出來的想法。
我假裝沒有發現那個念頭慢慢在崩解我的心。
我假裝沒有想起那個人說過的話。
我只是在安慰我的朋友,只是這樣而已。
「好難得你會哭。」
「我本來就會啊,只是你都沒看見而已,我每天晚上都哭。」
「真的假的?」
「假的。」
「我揍你喔!」
「試試看阿!」她從我懷裡掙脫,扮了個鬼臉。
「唉,我懶的理你,我好睏。」我打了個哈欠,看看手錶,已經兩點了。
「我也好累喔。」
紀廂昀嘟噥著,又往我懷裡鑽,我替她拉好被子。
明天兩個人應該眼睛都腫的不像話吧。
「說真的,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堅強的人。」
「是嗎?」
「嗯,你是女強人。」
「屁咧。」
「你連睡覺都要講粗話啊?」
「這哪算粗話?是你要求太多。」她哼了一聲。
「不行啦,莫名奇妙又聊了起來,明天還要早起去看雲海。」
「是喔。」
關上床頭燈,紀廂昀還是靠我靠的很近。
我閉上上眼睛,準備睡去。
這時,隱約聽到紀廂昀開口說著:「對不起,薛子。對不起。」
疑惑的張開眼睛,她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