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密林中弥漫着一阵肃杀的气氛,原本委身于草丛中的虫鸣声早已销声匿迹。不仅如此,就连自由地穿梭在月下的夜鹰也不知何时隐去了身姿。
动物的天性在警告着它们远离这个不久就会成为战场的地方。
当月亮慢慢地攀上枝头的那一刻,大约二十个身着黑色紧身服的武士从林中钻出,安静地借助眼前围墙的影子潜行到哨塔下。
在一声闷哼后,喉部中箭的哨兵挣扎了几下,连呼救都没能发出,就溢着血倒在了岗位上。
黑色的武士们鱼贯而入,却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异样的声响。
石田用手拨开了一点头上的防具以扩大视野,以防敌人从看不见的角落突袭过来。
当然,他和同伴们都知道,只要继续入侵下去,被发现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没人期待能够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解决战斗。而且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并非与此地的主人全面开战,因为那只会带来毁灭性的报复。
当然,这也都只是上面强制下达的指令而已。对于血气方刚的石田来说,首领的指令在他看来完全不知所谓。参加这次十死无生的突袭是石田自愿的,并没有任何人逼迫于他。当然,和他一样抱着开战念头的年轻人绝对不在少数,且都和石田一样能够为了胜利和大义舍弃性命。
可是首领却说什么这次的战略目的不是杀伤敌人,而是夺取背叛者们给妖怪的献礼。这样一来间接打击了敌人,同时也充实了同盟的粮仓,还减少了支持者们暴露的危险,可谓一举三得。
石田承认首领的智慧和谋略,如果不是他的话,恐怕同盟早就被妖怪攻破,拥有同一个梦想的同伴也将遭到屠杀。像现在这样周转与各个支持者之间,让妖怪们始终找不到同盟的落脚处,除了首领之外再没人可以做到了。
这也是所有人虽然对首领的妇人之仁嗤之以鼻,却仍然拥护他作为领导者的最大原因。
可是同时很多人却也不赞同首领的作战方略,在他们看来,大义和武士道才是他们心中的唯一准则,像首领这样藏头露尾根本不是作为一个武士应有的做法。
石田也是这些激进派中的一员。自从三年前他全家都被妖怪杀掉开始,被同盟拯救的他毫不犹豫地成为了同盟的一份子,并锻炼自己至今,直到作为优秀的武士而被选中参加战斗。
没错,比起完成任务来说,石田更希望自己的刀尖能够染上妖怪们的心头热血,以完成他对妖怪的复仇。
这也是他成为大义的坚定拥护者的原因。宣扬妖怪从骨子里全都是卑鄙邪恶之辈,从根本上否定了它们存在意义的激进派,对幼时的石田来说是唯一让他振作起来的救赎。
看着贮藏室里的米和酒肉被一路畅通地运走,石田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愉悦。首领的计划果然没有漏洞。让先行部队吸引注意力拖延时间,后续主力则从后方潜入,并强袭粮仓和贮藏室。
虽然看上去很简单,但如果不是首领亲自调度,换另外一个人来指挥,恐怕根本掌控不了战斗全局。既不能显出胶着状态引出更强的敌人,也不能一败涂地,而是刚刚露出败象,让敌方以为再加一把力就能打倒己方——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拖延敌人的兵力。
不过对于石田来说,或许首领是他怨恨的对象。明明离仇人这么近,却因为驻守贮藏室的职责而无法分身,真的不得不说是一种绝大的遗憾。
「尾藤君,武川君,恐怕我不得不暂离此处了。」
带着些许遗憾的语气却坚定的目光,武田向和他一起驻守贮藏室的同伴说道。
「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擅离职守可是第二等大罪啊!」
「没错,回去后不说立功,就地判刑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武田面对同伴的告诫却毫不动心。
「立功?我可不是为了那种东西而拼上性命的。至于判刑,恐怕我是没机会再回去据点了。」
尾藤和武川睁大眼睛,仿佛想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
「莫非——」
「没错,既然作战目的已经差不多达成,我留在此处的意义也不大,还不如孤身侵入内院,或可斩杀掉一两只落单的妖怪,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
石田顿了顿,用抱歉的眼光看向两位交托性命的同伴——
「只是——若我此刻离去,首领或许会追究两位的罪责。」
尾藤和武川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对石田露出了笑容——
「请不用在乎我等,一切都是以大义的名义——」
石田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握了握腰间别好的刀鞘,在一声「我去了」之后就消失在贮藏室门口,然后逐渐与夜色化为了一体。
******
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长廊。
由于月光为他指明了道路,即使不熟悉内院的构造,石田也清楚自己正在逐渐侵入这所大院的内部领域。
没有时间逐个确认走廊旁边的房间了。
事实上,石田能够一路通畅地突破到这里,都是因为首领率领的武士们拖延住了大部分兵力的缘故。当他离开贮藏室的时候,作战已经接近了尾声。那么现在算算时间,首领也差不多该撤退了。也就是说,原本离开岗位的守卫们就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到时自己将会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
没错,石田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擅离职守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听说这个作战时,就开始拟定的计划。
不过虽说是计划,也不过是乘乱浑水摸鱼这种程度的谋划而已,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以石田的程度,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佳办法了。
就目前来看,他的计划还是行之有效的。至少从入口一直狂奔到这里,都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阻拦。
石田的目的很明确。他这么做并没有轻贱自己性命的意思。原本做出这个打算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自己能回去。只是想以自己一条命的代价,取得妖怪中大人物的头颅而已。
但此刻石田发现自己的考虑还是太欠缺细节。在对敌方一无所知的现在,要靠一己之力在这数不清的房间中特定出某个大人物的所在地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别提一时半刻后,原本前往迎敌的守卫们就会回到这里。
石田开始急躁了。
他并不是担心自己将血溅此地,而是害怕自己将这样毫无作为的死去。
如果这样下去的话,究竟怎样才能替家人报仇呢!
石田攥紧拳头,在焦急之下把眼光看向一旁脆弱的阁窗。
这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最有效率的做法。原本还会顾忌会不会引来额外的敌人,不过即使不这么做,迟早也会被返回的守卫发现。
破碎的木屑伴随着巨响,在石田挥下手中刀柄的同时,眼前的阁窗连着大门一起被敲成了碎片。
闯入昏暗的室内后,发现空无一人的石田继续对隔壁的房间进行破坏和侵入。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的他在第三间房里发现了在床上颤颤发抖着的两姐妹。被闪亮的刀尖逼着站起身来的少女们在月色下露出来俏丽的姿态,不过这些在石田眼里简直和路边的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要的只是逼迫对方说出大人物的所在地而已。
「我们是在这里担任侍女的人,虽然理所当然知道主人的房间,但受到恩惠的我却不能告诉你。」
很好。石田用峭壁一样冷冽的脸庞望着眼前强装冷静的姐姐。
那么如果这样呢?
在刀尖径直指向一直躲在少女身后的妹妹时,她的眼神马上就变得慌乱起来——
那么再加一把火好了。
「如果不说,就杀了你妹妹。」
没错。这没有什么好廉耻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义。
在脸色苍白的姐姐颤抖的嘴唇面前,石田露出了愉悦而又诡异的笑容。
「如果告诉我的话,就放过她。」
这句话成为了压下天枰一端的最后一块砝码。
在这段走廊的尽头,最大的一间房吗。没有比这更简洁明了的描述了。在确认自己不会找不到目的地后,石田朝着眼前的两姐妹露出了狰狞的笑——
「等、等等,你刚才说过会放过——」
没等话说完,石田的笑脸上就溅上了从对方脖颈中喷撒而出的血液。
「姐…姐?」
坐倒在地上的妹妹似乎还没有弄清楚事态的发展。
石田紧绷着嘴角,握住一直佩戴在身边的爱刀,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挥——
什么东西就咕咚一声滚落到了地面上。
「如果不是妖怪的话,也许我还会真的遵守诺言放过你们。」
回头看了看姐妹身上那明显的妖怪特征,露出了些许遗憾神色的石田摒弃了无用的感慨,快速往这个长廊的尽头飞速跑去。
******
心头要火热,手要干净,脑袋要冷静——
这是教授石田的剑术老师在授予他真刀时告诫过他的话。
一直到现在,石田都把这三句话奉为座右铭。
每次拔刀前,他都会确认自己是否做好了这三样准备。反过来,只要没有做好准备,石田都会回避战斗,即使被人骂作胆小鬼也毫不在乎。
也因此,石田的战绩在同盟中名列前茅。这也是他被首领予以在敌人来犯时保护好运粮车队之重任的原因。
越是在快达成目的的时候,人就越会犯错误——
剑术老师的话重新浮现在脑海中。石田再一次确认自己的临战状态——
心头——火热——即将手刃敌方大将的激动让自己出手不会有犹豫。
手掌——干净——没有因为紧张和压力而渗出的汗液影响到握刀。
脑袋——冷静——不要因为急躁而突进危险之中,而是进退有据——
没有问题了!
眼角掠过的阁窗和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正前方出现的一间房看上去就比普通房间大上三倍有余——那里无疑就是石田此行的目的地。
就是在这种时候,石田的急行速度不增反降。为了达到奇袭的效果,他舍弃了单纯的速度,只为求得最大的杀伤力。
大门就在眼前——石田反手拉开槅门,整个人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内部。
整个房间的装潢不奢华,但也显示出其与众不同之处。两盏闪亮的烛火悬吊在书桌两侧,一个身着紫色缎绸的女子正抱着一卷厚厚的书籍于灯下专心阅读,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侵入者的到来。
——到手了!
正当石田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紫衫女子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那无机质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但却让石田得知自己对她的轻视是多么无知。
「汝是?」
听到对方不慌不忙的问话,石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因为刚才的震惊而动荡的心境。
没事的。
这个房间里能够威胁到我的事物,一个也没有。
即使护卫赶来也迟了。
既然奇袭已经失效,那么也没必要故作姿态了。
「吾等是东之国人类解放同盟,专为收取阁下的性命而来。」
「那么,还请觉悟——」
借助小跑的冲量,石田利用了从转腰到挥臂的每一份力气,挥出了差不多过去几万次挥刀中最满意的一次——
这次无懈可击的斩击是绝不可能落空的。
在石田的预料中,下一刻紫衣女子的头颅就会迎空飞起——
可是,出乎意料的事态发生了——
石田挥出的刀刃被对方以同样的刀刃防御住了——
不,等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高挑女性,石田忍不住露出了疑惑的视线——
微眯着的双眼,一张妩媚的脸蛋,性感的小嘴正微微翘起,浮现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如瀑布一般的墨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挺拔傲人的身材裹在一件雪白色的浴衣里,外面还披着一件醒目的大红色盛装。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不,比起那个来说她防御斩击本身更加令人震惊。
避开斩击只是反射神经和身体能力的问题。但接下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那需要技术。
要和攻击的威力对抗的话,手腕支撑着的刀身必须要做出坚牢的防御姿态。但这样的话对刀的负担会很大,而且如果当对方的刀改变角度和力量时,防御失败和刀身损毁的可能性很大。
石田脑中一瞬闪过这些情报,并迅速重新冷静下来,以一种审视敌人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红衣女子。
不管是谁,成为阻碍的话,打倒她就好。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做到却极为困难。不少人就是因为做不到这点,而平白在战场上因为一瞬的犹豫丢失了性命。
红衣女子仍然不改出场那轻视他人的微笑,只是无言地把手中的刀高举过肩头,好像扛起来那样架在那里一样。
这个架势?石田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薩摩示現流』这个流派的特征——听说仅仅一斩就能无效化敌人防御的威力和速度。
虽然以面前这个女人的力量来看完全是和这个流派无缘的…但为了小心为上还是试探一下为好。
石田故意露出了一个破绽,对方果然轻易地上钩了——
事实上,攻击所能到达的范围,通常是一步一刀后再加少许距离,就进入了斩和被斩的间隔中。
拉回前倾的上身,同时把左脚向前方伸展开来,身体往后送去。仅仅是这样,石田就从敌人的攻击范围内退了出来。
不管攻击有多么迅猛,只要落空的话,就反而会让自己露出破绽。
之后只要乘着这个机会上前给出确实有效的一斩,就能决定一场比试的胜负,生死立分。
可正当石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上前一步时,却感到自己的喉咙一凉——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却发现掌心上全都是血。
原本以为自己的诱饵吊到了敌人,结果从始至终都在对方的预料中么——咬到了诱饵却不自知,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就会相互调转——
在石田以为机会来临并将发未发的那一时刻,红衣女子暴起发出了瞄准他喉咙的短小而急促的直刺。
荒木兵法流——
。
石田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模糊的视野中,红衣女子那轻蔑的笑容,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