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股无法阻挡的意念洪流面前,清良就像一叶面对着巨浪的小舟,思考被粉碎成无数的泡沫,就要和这股流动融成一体。
但即使这样她也不屈服。
拒绝接受。
她要以自己的意志接住绯音的剑刃。
在意识溃散成的溪流间,清良感受着自己化成无数水珠的奇妙体验,回忆起了某个下雨天的事情。
那是在她的兵法还未大成的时候。道场外阴雨绵绵,无数纷乱的水声洗刷着地面,再加上有雷声在云间滚滚而来,响彻天地。
可是这些都无法成为清良修行的阻碍。武士锻炼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精神。摒弃杂念,找到只属于自己心中的信念, 然后将它铸成一颗没有破绽的武士之心。面对生死间的大恐惧,也能做到泰然自若。
她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给身旁的绯音的——无论遇到怎样的逆境也要抗争到底的坚强。
「然而...你却在做什么。」
四年整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清良都在与寄宿于身体内的意志作战。为了守住当初定下的契约,为了能亲眼再见绯音一面。
「为什么就这样简单地认输?绯音!」
面对着清良的质问,绯音、不对,有别于绯音的存在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嘶吼声。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清良居然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吾之分身啊,为何还不醒悟。汝就是吾。吾就是汝。』
在月光下,绯音的背后投射出了巨大的黑影。然而清良毫无惧色地望着眼前甚至遮盖住半个塔顶的兽影,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
「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阻挡在我和绯音之间的,无论是什么,杀。」
『住手吧。此刻的吾虽然也被毁灭汝的冲动所驱使,但拒绝接受本源的汝,已经连寻常人类都不如,没有让吾出手的资格。』
「无需多言。战斗吧,绯音。我们之间,还需要以剑刃以外的方式交流吗。」
然而清良的话并没有到达绯音的耳边。
『毫无意义。名为上月绯音的存在早已消失殆尽。吾乃孤高之魂魄。汝是灾难之源、祸乱之根。现在正是封印汝,还世间一个清净的大好时机——』
话音刚落,六根两人高的石碑就坠到了塔顶上,以清良为中心占据了这个封闭空间的角落——
在兽影的低声嘶吼中,石碑上镌刻的不知名碑文一个个发出了亮光,这淡蓝色的光到达顶端的时候,六根石碑间起了连锁反应,脚下的地面浮现出一个六角的等边形法阵——
清良刚想动身就发现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样,无论她怎样用劲都无法挣脱束缚,不仅如此,全身就像掉进了泥潭一样,越是挣扎就越往下陷...
这样下去的话,迟早都会被吞进去的。
刚刚放出豪言就面对了这样的绝境,清良没有理会从身体深处隐隐传来的不甘咆哮,而是选择了相信从刚才就一直躺在地面,被自己弃之不顾的爱刀。
在心底说了句抱歉,清良把刀刃归鞘后,定睛目测了下与绯音的距离。
两米多一点。
以手中刀刃的长度的确无法碰到对方,但如果要对付的是从绯音身上延伸出的黑影却不是不可能。
轻呼了一口气,把胸腔中的浊气吐出。清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谁也不可能认同的愚行。剑刃终究有其极限,斩的不过是有形之物。而眼前絮绕在绯音身上,并在不断蠕动着就像烟雾一样的黑影并不是区区刀刃可以企及。
但是,如果猜想正确的话,就值得放手一搏。
左腿向前,右脚向后蹬地,躯干最大幅度地前倾,把重心从右脚迅速转移到向前的左腿,然后以它为支点,不顾此时因为用力而加速下沉的身躯,掌握好平衡点,借助前倾的重心和瞬间拔刀的爆发力,做出了一记从左下到右上的侧面斜砍。
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控制的精准度,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人类先天地在身体能力上的劣势不允许更进一步。
所以,只差寸余就要擦到绯音脸颊的剑刃在下一刻就和它的主人一起,被开始不断旋转的蓝色法阵吞了下去。
绯音望着已经消失在大封印正中央的宿敌最后那倔强的眼神,怔怔地摸了摸脖颈上一道浅浅的伤口,以一种惊叹不已的语气说道——
『漂亮。居然以区区人类之身伤到吾...不愧是吾之半身。』
然而让她惊讶的还不止如此。
原本预想中已经快黯淡下去的石碑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发出了照亮黑夜的耀眼光芒。紧接着,地上的法阵收缩一圈后,突然猛地扩大,把猝不及防的绯音卷进去才蓦地消失。
在那里,她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清良。
『原来如此。常世以负伤的身躯胜不过吾,汝才选择将双方都拉进这里吗。』
「没错。既然人类的力量不能伤你分毫,那就换成灵魂的战场好了。」
『愚...蠢。把吾等封印在同一个地方,汝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痛楚一样,绯音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双膝跪在地面大口地喘息着,两手抱住肩膀,仰首放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凄厉叫喊——
清良勉强睁开着眼睛,她觉得全身都好像开了无数个口子,所有的血液都争先恐后地从那里涌出——
可是在这番剧痛中,视野中出现的景象却让她露出了笑容。
一道黑光从她的身体窜出,和绯音身上飞出的白光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慢慢地呈螺旋形开始旋转——
轻轻接住绯音无力下落的身躯,清良看着她昏迷的睡脸,露出了寂寞和释然的神色。
「我们终于相见了。」
四年的时间里,清良始终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有时是体内的意志占上风,有时是清良控制这具躯体行走。她甚至开始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愧疚和悲伤不知何时被怨恨和愤怒取代,清良的性格变得残暴而扭曲,可她不但没有醒觉,反而开始享受这个改变的过程。
她喜欢破坏,寻求着破坏。对现在的她来说最快乐的事情,为了活下去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破坏对于上月清良来说最珍视的事物。
所以她等待。等待绯音前来讨伐自己。把这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喜悦,已经不是清良、又是清良的存在压抑着自己的破坏冲动,一直等待着宿敌的到来。
清良和寄宿在她身体里的存在以这点达成了共识,相互开始了成功的融合。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取掠夺,而是平等地实现共存。
在以人类的身份被绯音击败后,在这濒死的时间里,清良发现自己的意识清醒了不少——这是因为对方对四肢和大脑的影响力减弱了。
在被锁链和咒符镇压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灵魂经过了洗涤,从充满恶臭的污迹重新恢复成透明无暇的洁白。
她想通了许多事情。
自己的身体被邪恶的存在所占据,然后连自己的灵魂都一起被同化的事情。
如果只是被普通的妖怪或者恶灵附身,能被支配的就只是表层意识。所以只要稍微给予点刺激,被附身的人沉睡在深层的意识也许会清醒过来。
不过体内这个邪恶的灵魂别说深层意识,就连身体都能完全支配。
通过在梦中不断重现对于宿主最痛苦的事情,逐渐剥开心防、侵蚀灵魂并进行修正。但只要并未主动接受的话,这个过程会变得无比漫长。
那样的话,直到刚才还是正常的绯音,为什么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自由?
在那里,结合自己在濒死状态时的情形,一个答案浮现在了清良的大脑。
是血液。
从古时开始,血液的重要性就被认为是仅次于灵魂。只要一滴血液,就能识别出主人的身份、年龄、甚至寿命,所以经常被用于咒杀。它甚至有时被认为是灵魂的一部分。
清良的确感觉到,在绯音身体里的存在,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存在无限地相似。
它们不光侵蚀宿主的灵魂,还将自己的灵魂分化到每一滴血液里,以达到强行操纵宿主身体的目的。
所以如果如它所说那样刚刚苏醒的话,是不可能马上清洗掉绯音的灵魂的。
在被法阵吞噬的时候,清良反射性地就起了拉对方下水的心思。身为人类的自己当然无法伤到对方,但如果是和它同等的存在又如何?
在她挥出的刀刃上,早就沾染着自己的血液,而血液等同于灵魂。
所以即使是无形的黑影,也被凡人的剑刃所伤。
而侵入对方身体里的自己的血,则和对方身体里的血产生了剧变。原本相互对立而又相同的灵魂开始燃烧、对抗、然后融合。
所以封印邪恶灵魂的法阵把施法的主人也列为了攻击对象,和清良一起拉进了灵魂的世界。
最重要的第一步已经完成,绯音也和那个不知名的强大存在彻底脱离。
轻轻抚了下绯音的脸颊,清良缓缓站起身来。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白色与黑色已经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从那螺旋状的水波中出现的是金毛红眼的大妖兽——
『吾...被称之为白泽。』
『为汝等所憧憬、所恐惧。』
『吾乃给予人类福泽与生命之物,同时也是散播灾祸与死亡之物。』
『吾爱护人类,却也憎恨人类。』
『人类之子啊,阻止吾。』
『如若做不到的话,就毁灭吾!』
使出的剑招划开空气,对方的爪子撕裂清良的胸口。
再度以双手握紧的清光摆出架势,面对着眼前正在发出巨吼的妖兽,清良砸了砸嘴。
应该被撕裂的胸口,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修复了。
被同样撕开的衣服也恢复原状。只有强烈的痛觉还残留着。
『还不肯放弃吗?』
妖兽的恶念支配了巨大的身躯,在它那一次呼吸就卷起狂风的存在面前,清良简直就像地上的蚂蚁一样卑微。
但是她只是沉默着、用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向前冲刺,以双手紧握的爱刀清光向对方挥下。
然而巨兽只是用爪子接下这一刀,并轻松地将清良整个人击飞。
身体受到难以痊愈的重伤,她在忍不住在空中吐出一口血,然后无力地摔到地面上。
这里是灵魂的世界。
所以,在这个世界的死,意味着灵魂的消亡。
再怎样被刺伤砍伤,只要没有放弃,灵魂就一定会保持着清醒。只不过这同时也会留下难以想象的痛楚。
而在灵魂消耗殆尽的时候,也就是屈服于痛楚和对死亡的恐惧,放弃活下去的时候,灵魂就会永远睡去,再也不会苏醒过来。
上月清良想要忘记这是双方第几次交战。
不,与其于说是交战,不如说是她一直在单方面被虐杀而已。
即使如此,她也想要忘记受过的伤痕,忘记所有的痛楚。
头颅似乎被打碎过,心脏似乎被击穿过,身体似乎被咬成两截——但这并不能让她认同自己的死亡。
绯音仅存的灵魂正位于她的身后。
如果自己放弃的话,正被恶念和仇恨所驱使的凶兽第一个要蹂躏、要践踏的,就是她重视更胜于自己生命的绯音。
所以她不能后退,也不能倒下。
看着清良冷静至极的眼神,名为白泽的凶兽唐突地露出了低沉的嗤笑声。
然后视野中高达百丈以上的巨大身躯突然扭曲起来,漂浮在四周的瘴气瞬间收缩,并且形成了一个人类的外型。
『如果是这副身姿,你还下得了手吗?』
「闭嘴!听你用那个声音说话简直让人作呕。」
清良出离愤怒的的表情让凶兽发出了满足的笑声,可这笑声突然却变成了惊愕——
『什——!』
刀剑交接的瞬间火星四溅。
仓促间击退袭来刀刃的白泽气急败坏地质问着对手。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砍我!这张脸、这个身体,就连声音都是你的至亲之人,上月绯音啊!』
清良露出了面对着什么恶心事物的蔑视。
「只不过是外表和声音相似,就以为我分辨不出吗?你太小看我和绯音了。像你这样的存在,使用绯音的样子对她是一种玷污。所以我要以这柄湛心定泉川光斩杀你。」
然而面对着清良的宣言,长着绯音面孔的妖物露出了嘲笑。她以右手反手持刀,朝着对方的侧腹进行连续的快速穿刺——
「呜...」
清良只是因为痛苦而微微露出呻吟,以几乎要咬碎牙齿的力度忍耐着,并没有发出让对方产生愉悦的惨叫。
将被绞碎的肠子里渗出的血液吞回,用左手捂紧被开了个洞的腹部。一波又一波的痛楚从神经传导至大脑,强制着让她的身体无法动弹。
白泽没有放过这个破绽。
一道闪光奔驰而来,连持剑的右手也被连根砍断,她此刻已经无计可施了。
『给我消失吧!』
从侧面横劈而来的一刀兼有着速度和力量,再加上怪物般的控制力,无比精确地划过预想中的轨迹,就这样砍掉了清良的脑袋。
然而,在白泽认为对方已经死亡的瞬间,清良又恢复了原状。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能够疯了。从常识来讲,被砍掉脑袋被认为是即死。而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崩散的灵魂就不会再聚拢。但她不愿承认。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
吐出气息,紧缩上半身,再度以手中的爱刀摆出上段袈裟斩的出手势。
白泽即使露出冷笑,也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开始急躁。她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难缠?
『人类之子啊。为何不惜如此也要抵抗?被刺穿肺部、砍断身体的时候,一定痛得不如干脆死掉吧。』
清良没有回答。她已经失去了开口的余地。浑身上下都在焚烧着错觉告诉她,以自己当前灵魂的强度,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她只是默默地挥刀。
虽然清良的剑法已经登峰造极,但还是无法伤到白泽的身体。在失去了凭依后,她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人类。虽然还残留着不少灵魂的碎片,但凭借这些微末之力,根本连稍稍自保都无法做到,更别提要战胜面前这头有着绯音战斗技巧、和远胜人类身体能力的妖怪了。
刀身被对方的剑刃弹开,全身都因此落出破绽的她轻易地被贯穿了心脏。
忍不住因痛楚而发出了呻吟声。
然而仅此而已。
她还是继续挥刀攻击。
连着自己的身体一起化为无坚不摧的刀刃,朝着白泽发出闪电般的突刺——
然而这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白泽轻松地打落了清良的爱刀,然后贯穿着她的身体,就像玩具一样甩动,然后朝着高空狠狠地扔了出去——
清良朝上空飞到约四十公尺的高度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砸到地面。
全身的骨骼已经粉碎,血液从贯穿内脏的骨片处流遍全身每一个角落。额上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虽然喘出的气息中都带着血腥味,清良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战斗。清良至今为止使用自己所拥有的所有招式持续战斗。原本她就知道以人类的身份作战有终究其极限所在。自己胜不过眼前的怪物,她也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还是继续战斗。
她的双眼已经变得茫然一片,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一心一意地摆出架势,考虑着怎样打败眼前的强敌,保护身后昏迷的绯音。
即使是白泽,面对着这样无知疲倦,也不知受伤为何物的对手,也感到了极度烦躁和微微的恐惧。
『不知所谓!你到底是谁!只不过是区区人类,为什么能和我战斗到这种程度!这种痛楚早就能使人发狂而死,为什么你还能继续动弹!』
清良微微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然后轻描淡写地做出了回应。
「——继续吧。」
上月绯音的世界完全停止了。
就像是堕落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样,眼睛是张开的还是闭上的,哪里是上哪里是下,甚至连有没有手脚都不知道。
不是一如往常那样清澈无痕、闪耀着樱色光芒的白色原野,而是充斥着阴风和污迹的黑色世界。这里是她的内心世界。
完全被黑暗所附身。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盘踞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存在。这存在压得她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因为不知为何那个存在突然脱离了她的身体,绯音的意识一定会被它庞大到似乎能撑破星空的意念粉碎成一颗颗微小的沙砾吧。
即使是现在,她的灵魂也变得萎靡不振,需要经过沉睡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被附身后的虚弱。
睡意就像一座小山那样压向她缓缓下坠的眼皮。
然而一只手就像轻纱那样拂过脸庞。
——醒过来。
温暖的声音。好像在遥远的彼方曾经听过那样温柔的声线。
——快醒过来。
因为贪求在脸颊上不知何时失去的暖风,渴望它来治愈身体乃至灵魂上的疲倦,她忍不住慢慢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飘散的花瓣。在不断下坠的同时绽放的血花。
清良嘴角溢着血,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然后随着简单的啪嚓一声,四溅的鲜血洒满了地面。还未失去动力的血珠拖着一道道常常的细线,从她倒下的地方直流到了绯音的眼边。
掺和着殷红色的视野远方,一个有着她外表却有着残暴气息的怪物正露出充满狂气的嗤笑。
啊。没有错。就是这种笑容。
在那个红莲之火将她们的羁绊焚烧殆尽的夜晚,那个人就是用这样的表情将一切都毁掉的。
不可思议的是,绯音此刻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只是深深的悲哀。
然后她看着那个人颤抖着站起来,以刀柄支撑着快要崩溃的身体拒绝倒下。
即使在这种时候,摆出的架势,挥出的刀刃还是那样完美无缺,一丝不苟。
然而银色的刀光无法撕开对手的防线,换来的只是怪物精准而有效的反击。
心脏被刺穿。
肺部被撕开。
头颅被斩断。
四肢被切碎。
内脏被绞烂。
骨头被粉碎。
就连刀刃也被砍成一片片碎屑。
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不放弃?
忘却了仇恨和悲伤,绯音的心中此刻充斥着的只是这一个疑问。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也做不到回答。
留给绯音的只有那一次次被击倒,受到濒死的重伤与让人发狂的痛楚,即使咬碎牙龈也要从地上爬起来的背影。
那满身浴血的背影深深震撼着她。
一个雨天的回忆碎片突然出现在脑海,她无言地看着眼前出现的那熟悉的木制阁窗。然而阁窗却无法完全阻挡这场暴雨的侵袭,雨水一点一滴地渗入道场,带来寒冷而又寂寞的气息。
幼小的绯音在哭泣。
然而哭泣声马上就被厉声打断。
她茫然地望着此刻居然如此无情的清良,不知道平时温柔的姐姐为何会变得这样刻薄而冷漠。
绯音从小就害怕雷声。因为夺去她亲人和故乡的炮火声,和雨天的雷声有相似之处。
所以每当阴天要下雨的时候,她都会躲到房间的被子里独自瑟瑟发抖。一边祈祷着雷阵雨快点结束,一边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流下哀伤的泪水。
然而她等到的不是救赎,而是一脸铁青着掀开被子,不顾她的哭喊和哀求,把她强行拉到道场里正座的清良。
一旦稍稍露出哽噎声,就会遭到身边同样正座的清良严厉的叱责。
可是滚滚而来的雷声让她止不住泪水。
清良没有做出任何安慰的举动,而是说出了一番当时她无法完全理解的话。
「知道吗?眼泪其实分成两种。一种是觉得自己可怜,想要别人来救自己的眼泪。另一种,则是承认自己的弱小,即使如此还是奋战到底的眼泪。」
「我没有父母。」
「等我记事开始,就一直在道场以锻炼剑术为生了。」
「你认为开始学剑的时候,我的表现怎样?」
「如果仅仅是吊车尾的话,师傅也不会干脆地放弃我。他是在全员面前宣布我完全没有用剑的天赋的。即使这样我还是接受了其他人怜悯和蔑视的目光,恬不知耻地留在道场里一日一日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多少次被对手轻而易举地打翻,多少次被强推给最脏最累的工作,我也没有对任何人回过一句话。因为这是我应得的。没有力量就是罪。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嘤嘤哭泣的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道理。」
「即使这样我也不放弃。」
清良死死地盯着绯音因为害怕而躲闪的眼睛。可惜当时的绯音并不能理解这严厉其实是最大的温柔吧。
「你呢?仅仅是雨天的雷声,仅仅是过去背负的悲伤,就要放弃吗?」
「你的眼里流出的,究竟是哪一种泪水?」
绯音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明悟。
回想起来,清良作为亦师亦姐的存在,对她露出温柔笑颜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清良都是板着一张脸,对正在哭泣的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守护而已。
大概是那个红莲之夜的痛楚和伤口让绯音把她的回忆美化了吧。
清良从来都不会直接向她伸出援手,而是先由自己做出范本,再让绯音自己去思考去揣摩。
虽然实在称不上是种好的教法,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像流水线一样的教导所教出来的,就不是现在能够拥有魔剑的绯音了。
真正的强大,根本不是别人能够教导出来的,而是无论对错,都要贯彻到底的信念。
现在的清良再一次地为她做出了模范。
在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惑也同时解开了。
为了保护自己,那个人才挡在前面不退。
因为自己无法动弹,那个人才不得不像这样一次次被杀死后,用钢铁铸成的意志直面恐惧和剧痛,而无法得到永久的安息。
再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和弱小,积蓄已久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逐渐渗出了眼角。
攥紧拳头,咬紧嘴唇。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从自己那里逃开了。
『——真的吗?你真的决定不会再逃避了吗?』
「不会。」
『——你真的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后果了吗?即使遇到怎样的悲伤,你也能够笑着面对吗?』
「我发誓。」
『——很好。终于...成长了呢,绯音。』
话语中透出淡淡的欣慰,没有等绯音作出回应,声音的主人紧接着向她传达作战的策略。
『——现在我将尽全力使出一击。但是,这应该没办法打倒它吧。然而,我却能制造出破绽。之后就交给你解决。』
「可是... 」
『——不可能反过来。现在的它热衷于应付我,所以不会对早已昏迷的你留意太多。所以,只能由我先进攻。』
没错。如果让自己先出手的话,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奇袭就会失去效果。因此,只要清良比对方更胜一筹的话,就可以先给予对方一击。
然后在这一瞬间,再由自己补上第二击。
『——对方现在暂时处于人身的虚弱状态。再加上那副身体并非全由恶念操纵,所以胜机并不是没有。关键是——你有办法斩杀它吗?』
「有。」
并不是自信,而是对必须贯彻的信念而倾注于中的决意。
面对着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清良抿嘴一笑,然后对着眼前对她的阻碍已经焦躁至极的妖怪作出了挑衅——
「怎么了?挥刀的速度好像开始慢下来了哟。你是不是开始感到疲倦了呢?」
有着绯音外表的怪物一怔,随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大笑声。
『好吧,我就彻底地粉碎你的灵魂,再把残余留在这个封印的底部,让你现在、直到未来永劫也不能解脱——!』
似乎被原本看不起的人类所嘲笑,让自恃甚高的它无法忍受一样,妖怪在急驰过来的同时,举起刀,并挥出了毫无变化的平凡一击。
虽然因为失去冷静而无法运用绯音所拥有的技巧,但这平淡无奇的斩击却也是将它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一刀。
清良面对着侵袭过来的怪物,面无表情地双手握住爱刀,身体做出了瞄准下段突刺的奇妙姿势。
和对方预料中不同的是,刀尖放出的不是突刺,而是呈半圆形自下而上的斩击。
然而即使拥有着这样的变化,妖怪的身体能力却彻底地凌驾于清良的技巧之上——
自下而上的斩击,和从上空使出的下劈——
如果剑刃直接相触的话,对方的刀刃会确实地劈碎清良的爱刀,再紧接着把她的身躯拦腰切成两截吧。
但是绯音相信。她相信清良一定会胜过妖怪,并给她制造出破敌的机会。所以她开始向前方冲刺奔跑。
妖怪咧嘴嘲笑。它从未对自己的胜利有过任何怀疑。
即使如此,绯音还是继续奔跑。
而原本以为已经敲定胜机的妖物,却在下一刻冻结了。
仿佛没有经过任何雕琢一样,在虚空中扭曲了物理法则改变了轨迹的刀刃,朝对方的刀刃没有护住的空隙钻入——
我流魔剑。
。
从下方划出半圆形轨迹的时候,清良让握住刀柄后方的左手手指放松力气。并不是双臂挥出接下来的刀轨,而是以右手把握着挥刀的方向,然后如果第一击未能成功的话,握住刀柄尾部的手会让刀身随着手腕旋转,让原本偏向上方的剑刃折返一百八十度,使得刀身以及其惊人的速度重新恢复架势,然后再紧紧握住刀柄,双臂挥出真正的半圆形轨迹,使出用尽全力的一刀。
脸部从上而下被劈成两半的妖物因为全身硬直而无法做出动作——
「接招吧!」
它那张被切开的脸看着飞驰而来的绯音,露出了愕然而恐惧的扭曲表情。
『可恶!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出来给我捣乱!』
再加上,唯一的一次反击的机会也因为来自体内意料之外的阻挠而被放过了——
舍弃了全部防御的策略,将执刀的手腕慢慢地向后扭紧拉到极限,直到做出射箭一般的架势,然后狠狠地剐向对方的鸠尾——
然而,仅仅这样是打不倒它的。绯音知道,对方决非如此轻松就能够应付的敌人。
她手中的刀刃缠绕着一股银色的光辉朝着这里突刺,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
剑刃的尖端在刹那之间不断向前突刺。
一次、 两次、三次、四次...
每一招突刺都精确地穿透了全身各处的要害部位,无数的点就像化成了雨那样袭向了毫无防备的妖物。
荒木兵法流——
「——!」
即使手腕与身躯都粉碎也无所谓。绯音以这样的觉悟和气势打出了自己所知招式中穿透力最强、杀伤力最大的一招。
『呃...嘎...』
从妖物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以及全身的要害都渗出了涓涓不止的血液。
然后,有着绯音长相的它缓缓地向后仰去——
咚的一声倒下了。
「赢...了?」
绯音不由得如此轻声问道。睁大的双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然而就在她这么认为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了吐血的声音。
全身颤抖着挣扎着重新站起身来的妖物轻声地发出了不甘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被杀了那么多次...却仍然像没事那样还能站起来...?』
没错。如果不是清良超越了这样的痛苦,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心如意。冲破封印的白泽将成为真正的灾祸之兽,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害和祸乱吧。
就连绯音都忍不住向清良投出了疑惑的视线。
在对这种壮烈的决心抱有敬畏的同时,她也很想知道,支撑着上月清良战斗到这种程度的信念源头究竟是什么。
清良非常平静。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地,说出了即使被击杀数百次也没有放弃的原因。
「我这一生一直都在后悔。所以,不想临死的时候也同样后悔。」
妖物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大。
『就...因为这样滑稽的理由...!你即使被砍掉头颅也不惜垂死挣扎吗!不可理喻!无法理解!你一定是疯了!』
绯音在妖物不甘而痛苦的叫唤中看向清良淡然的眸子。那里出现的只是释然,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担子一样的空虚。
她忽然理解了。清良在这四年里一直保持着自我。也正因此,潜伏在体内的妖物所做出的事情,她全部都知道。为此她无数次地想过了断自己的生命。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妖物就会出面干涉,让刀刃甚至无法接触到皮肤。
连自杀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的清良或许已经彻底崩溃了。
绯音知道,上月清良曾经就是这样正直的人。
妖物的残骸不断地溶解。皮肤、肌肉,骨骼...一点点化作粉末而消失。
绯音那像被漆黑和浓雾所笼罩的心像世界,也重新化为了充满点点星光的草原。
她回头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那个给予了她生命,夺走了她的世界,却又教会了她信念和意志的人。
有万般情感,千般话语想要付诸于行,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是以我们再度相见为前提,才会从被解封的记忆中出现。」
清良突然唐突地开口,并露出了自嘲般的笑。
「虽然我不认为我们会再次相见。」
「所以,虽然你会忘记一切,但还是容许我这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任性吧。」
「虽然至今为止,我从未对你能原谅我抱有过任何期望——」
「作为姐姐我连一件事都没有为你做到。」
「但我还是想传达给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绯音突然从这些话中预感到,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这是作为姐姐、作为师长的清良留给她的离别之语。
「我有一个想让你帮我实现的愿望。」
「我有一个想让你帮我找到的希望。」
清良难得地露出了微笑,眼角溢出着不断闪动的泪光。
「希望你能够幸福。」
绯音的表情突然冻结。
因为她终于发现了。
清良默默地松开手。一直紧攥在手心的清光当啷一声跌落地面。刀柄和刀身上都淌着殷红的血。
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没有受伤的地方。
「难、难道...可是那些伤口,直到刚才还...」
面对着绯音急切的追问,清良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好像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刚才那一招魔剑,已经透支了我的灵魂。不,在那更早之前,我的灵魂之火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绯音紧紧地扯住清良染血的衣衫,用满是不可置信的眼光盯着她微微泛起笑意的双眼。
「不要!我不要!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清良的眼中怀念地露出了许久以前,当绯音还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女孩时一样宠溺,却又感到无可奈何的眼神。
「你忘了吗。我垂死挣扎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想着该怎么去死。从四年前开始,我的脑子就一直想着这个而已。」
「怎么会...!可那并不是...」
清良轻轻地把手放在绯音的头上。
这个意想不到的动作让她睁大了双眼,要说出的话也因此戛然而止。
清良以悲伤的表情紧紧抱着恸哭不止的绯音。
「变得比谁都要幸福吧。能救下你,我此刻无比的满足。」
「愿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出现在你的身边,愿你无论是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不会有悲伤的回忆——」
声音好温柔。听到清良这样温柔的声音,或许在绯音看来还是第一次。
好想再多听听这样的声音。
抱着这样的念头,绯音慢慢地闭上了眼,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从她眼角滴落的眼泪让清良的脚步一顿。
然而即使如此,清良还是离开绯音走掉了。背对着她躺下的睡姿,以令人感受到坚定的脚步。
清良已经看不见绯音的身影了。
代替她出现的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的两旁都被彼岸花所掩盖,染成一片红色。
从胸口涌上的不可思议的体验让她几乎想要折返。
为什么已经选择了让自己最不会后悔的做法,此时却仍然感到后悔呢。
自嘲着自己还是未能如愿按照自己的想法死去,清良继续沿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
被贴上额头的樱花花瓣所惊醒,她抬头望向四周,发现小径已经消失,出现在眼前的是被无数的樱花树包围地方。这里竖立着数之不尽的墓碑。
紫色的樱花飘散在空中,给她一种催人泪下的感觉,好像面前的樱花树全体都在哭泣。
这让清良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死者。而死者无论多么留恋,也是不被允许停留在生者的世界的。
于是她决定顺从此刻的本能,举步向一直呼唤着自己的地方走去。
END2 华胥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