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
乔坐在塔西图河畔,且听风吟。
塔西图是一条缄默的河流。传说,所有掉进这条河流的东西,无论是羽毛、落叶、石子还是风带来的低语,都会打着旋沉入河底,蚀化成淤泥。
今晚的火光与眼泪,也不例外。
夜间的空气让颊上的泪变得冰冷——至少乔这么认为——冷冷的泪滴进眼前那条奔流着的冷冷的河,在某些他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地方,它将汇入另一条河,然后,在汇入另一条河,直到流入大海。
chapter 1.
乔第一次遇见罗宾和娜美,是在一个夜间。
那夜他与往常一样坐在悬崖边,崖下平原上大片的郁金香浸润着月光,溢满you惑的馨甜。塔西图河从远处流淌而来,经过悬崖下面时巧妙地拐了个弯,把自己隐藏在石壁的阴影之下。
直看得远方纤瘦的河段,只听得崖下细密的水声。夜间的风,浮动出空冷的意味。
如果不是那阵凌乱的窸窣声,那晚的月亮会一如既往的浅浅睡去,他的生活会一如既往的平淡,保持缄默的塔西图河也不会堙没这个故事。
而那晚真正让乔回头的不是树林里的声音,不是耳朵捕捉到的急促与不安的喘息,也不是随风漾开的血腥味。
是那束从背后射来的,灼人的焦躁感。
淋漓清辉,乔转头看到从树林里钻出来一个高挑女子。月光下辨认不清她的表情,但却能看见她略显羸弱的身形随着灌木枝叶一起轻微晃动。风带着腥甜的气息扼住了乔的咽喉,他发现女人手里紧紧箍着一个人,这个人蜷在她怀中,两腿无力地从臂弯处垂下。
女人倔强地勉强站立着,月色下晶亮的瞳露出警戒的神se。
然后还未等乔问出:“你是谁?”他便看到这个身体一侧已经被血染红的女人直直地倒在草地中央。时空像突然被摁了暂停键的录像带,随着长发在空中散落的轨迹停滞。
魆黑的树影像地狱入口,无声地吞噬两点微光灵魂。夜空里风带着血液的味道戏谑地笑。
就像刚刚看完了一场滑稽剧。
chapter 2.
乔端详着躺在床上的这个人:黑色长发随意跌落在枕头上,五官算不上精致却有浑然天成的深邃之感;薄唇紧抿,眉间紧皱,咬紧牙关而造成的脸部肌肉不自然的僵硬显示了她的不安与警觉;即使已经睡着,浑身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
不由得轻叹,这样睡觉,会很累人吧...
然后睫毛轻颤,幽深苍冷的墨蓝霎时间一览无余。戒备、疲倦、一丝丝的绝望随着涌出。乔不禁愣住,该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了这抹溢满悲伤的蓝调?
“你...感觉怎么样?”硬生生憋住了“你醒了”这个亘古不变的俗套开场白,手中茶杯里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那双蓝瞳里冰棱般砭刺肌骨的伤痛感。
女人没有回答乔,视线慌乱地在房间扫视着。神情,像极了丢失心爱布娃娃的孩子。
“她在隔壁房间里,还未醒来。”乔知道她在找什么,出声提醒。
墨蓝的眸子直视过来,虽然依旧冰冷,却安定了许多。
被女人的眼神冻得有些发寒,乔轻咳一声,低下头借助喝茶的动作来躲闪这毫不掩饰敌意的视线。
“你们受的多半是外伤,我已经帮你们包扎过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只是...”看着茶杯里沉浮的嫩叶,乔犹豫了一下,湿热的蒸汽灼痛了他的眼,保护眼睛的泪随即溢上来。这只是条件反射而已,没有其他原因——乔这样想。
“她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了...”岂止也许,腿骨多处断裂,脚筋被挑断。就算不懂医术乔也知道,这个女人抱来的孩子,双腿已经只是装饰品了。
黑发女人没有说话,没有惊讶,脸色平静依旧。
然而从那墨蓝里喷薄而出的哀伤与痛苦却穿越了茶杯上方的雾气,毫不留情地占据了乔的整个视野。
窗外,残阳如血。
“罗宾...罗宾?”微弱的呼喊声从隔壁卧室探进了这个窄小的房间,看来是那个孩子醒了。乔拿起桌上刚刚热好的牛奶递到女人手里,轻声说:“她应该饿了。”
女人接过牛奶翻身下床,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回头默默看了乔一眼,虽然依旧带着戒备,却多了分感谢意味。
窗外,晚霞满天。
罗宾,是吗。乔默念着这个女人的名字,脸上弥漫起复杂的笑意。
chapter 3.
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起来永远都那么刺痛。
乔靠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半掩房门的后面。
碎了一地的玻璃反射出诡异的光彩,乳白色有条不紊地在地板上扩散开。
毫无形状,软软地趴在那儿,就像一滩绝望被扔在了地上。
他看见那个有着一头张扬橘发的孩子疯狂地捶打着自己被被子遮盖住的双腿,薄薄的被子上,零星浮现出点点红色,像零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他看见那个叫罗宾的女人伸出手试图触碰橙发少女,却被那孩子一口死咬住手臂。
他看见罗宾用另一只手将少女圈入怀中,没有试图抽动被咬住的手臂。渐渐地鲜血浸透了衬衣,雪白之上,沁出斑驳的殷红。
不知过了多久,橙发的孩子终于松口。她的脸贴上罗宾瘦削的肩,无声地留着泪。逐渐的,一丝丝呜咽再也压抑不住,带出了一种名叫悲恸的东西。
窗外残阳如血,晚霞满天,暮色在风中缓慢地摇曳着。
夕阳是潘多拉的魔匣,抛洒着灾难与悲伤,被所有在它脚下卑微尘埃染上肃杀的赤红。然后禁锢希望,以一种疯狂的思念,在傍晚时分收复失地。
紧紧相拥的两个单薄躯体被染血的世界淹没。与夕阳有着一样颜色的橙发映衬血迹,汲取了余晖的热量,张牙舞爪地肆虐藐视,透骨沁凉。
堕天使。乔的脑海中闪现了地狱中闪耀邪魅光芒的六翼黑羽。
于是在那个染血的黄昏,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决定。
这是,一个月前。
chapter 4.
木屋的隐藏在树林边缘,前方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再往前是悬崖。
悬崖并不高,坐在那里,可以看到从远处绵延而来的塔西图河河面上因水流动而产生的波纹,还有河对面大片的郁金香轻轻摇曳的身姿。
经过悬崖时塔西图河巧妙地拐了个弯,于是这本该可以看得最清楚的河段如今却藏匿在悬崖的阴影中,难以窥见。
神总是在不经意间嘲弄我们,愈是毫厘之间,便愈发看不透彻。
乔坐在悬崖边听着呜咽风声,身边橙发的孩子——她说她叫娜美——坐在轮椅上,凝视崖下平原在若有若无雾气中舞蹈的郁金香。身后,罗宾坐在树下安静看书。
“乔,你喜欢郁金香?”娜美转过头问身边发着呆的乔,酒红色的眸子比初来这里时显得有神彩得多。
“不,我比较喜欢蔷薇,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妖冶。”
“那为什么你会种这么多郁金香?”娜美睁大眼睛,像一直好奇的小猫。
摇了摇头,乔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崖下放肆的紫蓝发楞。
娜美也没有再追问,两人之间便陷入诡异的沉默。
“生是一场寡淡的狂欢。”像是自言自语般,娜美轻轻开口。她的声线俏皮中带了点沉稳,干干净净,细腻的嗓音里听不出憎恶或是绝望,很平静。
乔看向她,示意他在听。
“然而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与生命的慷慨和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刻薄与荒芜相欺。”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这种老气横秋的话不像是你这个正值青春绽放活力无限的青少年能说出来的。”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乔用白眼明确表示了自己对娜美真实年龄的怀疑。
娜美笑了,赤瞳流光,亮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当然不是我说的,”然后她敛起笑容,眸里多了黯然与惆怅,“罗宾以前,经常这么说。”
“那她现在不说了,就是不再这样认为咯?”乔感觉自己的调侃如此带有恶意,他明明知道原因是什么。
“她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啊。”娜美又笑,仿佛在嘲弄乔的无知。
罗宾压低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又粗又钝,像破烂的风箱在呼哧作响,夹杂着怪异的摩擦感。
乔下意识的扭头,却在触及了罗宾的冰冷视线后又慌忙转回来。
这种像做错了事般的不安与歉疚感,还真是令人不爽啊。
“她对你很珍惜呢。”乔回想起初见罗宾时她将娜美抱得紧紧的像怕丢失般的动作,醒来后四处寻找娜美时的慌张感,照顾卧床的娜美时眼神流露出来的隐忍的疼惜和温柔的表情...与她对自己不近不远的疏离态度比起来,只能说,娜美对于罗宾,是特别的。
“应该是信仰吧,罗宾对于我。”娜美看着自己的掌纹若有所思,“是双向信仰。”
“当我们接受生命的选择降临人世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与一些人产生超越意志,超越生死,深入骨髓的联系。这联系无法用科学解释,缘分什么的在它面前也只是俗气,但它就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深深融入联系两端的人的生命,呼吸般无法停止,血脉般不可分割。”
“这也是罗宾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娜美举起左手,阳光跳跃在她细长手指尾端的戒指上,又窜入她眼中。
“当我们在失去的时候,正是这种联系,这种双向信仰,才让我和罗宾没有选择用死亡来祭祀自己肮脏的生命。活下去,要活下去,我可以听见罗宾的呐喊,听见自己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叫嚣。既然这样,那就活下去吧。”娜美将手放下,转头死死盯住乔,圣洁而残忍,“反正都是一样的。”
娜美左手上的戒指简单精致,乔看着它,久久无言。
泰勒斯告诉人们生与死没有区别,反对的人问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去死。
他说,因为都是一样的。
这是,两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