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作者:桃谷莎莎
更新时间:2011-03-2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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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桃谷莎莎 于 2011-3-26 14:13 编辑


當謅發現自己迷失時,週遭已被忽然颳起的猛烈風雪掃成一片雪白。


不過半小時前的腳印已被全然覆蓋,陰冷的天色阻礙了山林中的視線,一切顯得陌生又冷清。剛剛那陣風雪吹起時,基於本能自己藏身到山穴中,哪知出來時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一起上山的人也不知到了何處,她原本以為其它幾人也窩身在近處的洞中的。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升上胸口,遇難了。



走了半小時的路仍找不到稍微熟悉的景象,謅緊覺地回到了做過標記的原處。這時候還是待在自己走失的範圍內安全,她知道村人會來找她的。問題是氣溫正隨著夜晚的來臨驟降,下雪前的空氣凍得連吸進去都使喉嚨發疼,她有些擔心自己沒法撐到救援到來的時刻。


縮了縮身子又鑽回山洞,至少在裡頭可以避避風。渾身的衣裳已被風雪打溼,手指也僵硬了起來,謅搓了搓掌心,咬上自己的唇,在心中為自己打氣。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恐懼,身子止不住地顫著,她閉上了眼,又猛然睜開,想起影片中人家所說的一睡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月光照耀在雪面上,折射出亮瑩瑩的雪白結晶。但鄒絲毫沒有欣賞的心情,她已從浸溼的背感受到自己的體溫正逐漸上升,明明渾身濕寒,卻又從內部透著熱度,忽冷忽熱交雜著折損她所剩不多的體力。


「冷靜下來。」謅對自己低喃,感覺視線有些模糊,也不知是因昏暗的光線還是來自身體的不適。「撐住!」咬牙對自己硬聲道,謅望著從口中飄散的白霧在眼前消散,又冒出一陣冷汗。


對自己扯出笑容,才發現臉部肌肉又冷又硬。謅小心地朝洞中移了下,怕露出的肌膚被雪光曬傷。一個晚上而已,應該沒問題的。就算生病難捱,自己平時還算健康,應該撐得過去的。


無奈人生往往在認為情況不能再壞時出現令人絕望的情景。


當謅好不容易使自己靜下心時,耳中忽然聽聞一聲狼嚎。猛地坐起身來,再測耳傾聽,又是兩聲嚎叫,乎近乎遠,穿盪在山林間摸不清距離。少女渾身緊繃,覺得一切都顯得虛幻,耳邊卻響起領隊今早清亮的聲音:「山間晚上常有狼群出沒,過了晚飯時間一律不許外出。」當時還漫不經心,此刻句句警告卻異常清晰地在腦中迴響。又是刺骨的透寒,謅忽然有了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離感──只有自己,和外頭的狼群。


我會死在這裡。


不是問句,而是忽然撞進腦中的領悟。


謅想再往洞裡移動,卻哆嗦著不敢移動半吋,彷彿連肌膚的呼吸起伏都能引得狼的注意。


不要找到我。


這是她心中現在唯一的想法,強烈呼應著重重撞擊在胸口的猛烈心跳。


接著,一隻擁有透徹灰色眼瞳的狼出現在洞口,低沉的吼聲伴隨著白煙從牠猙獰的嘴邊吐出,露出的白森森的牙在雪光照耀下亮的不大真實。


在那一瞬間,謅心中浮現的,竟然是一片空白。




再度睜開眼時,已經是兩天後的清晨。


謅坐起身時感覺頭還有點暈,胸口悶悶的,感冒似乎還沒完全好。身上的衣服還沾著沙石,卻已經乾了。謅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試圖憶起昏去前的最後一絲記憶,她縮在洞中,一隻大灰狼帶著狼群來到了洞前──


猛然抬首,謅腦中盪出一名高挑的人影。


不知何時從何處出現的陌生女子有著一頭及腰的滑亮黑髮,面色比初雪還白,連薄唇都未帶一絲血色,穿著白靜的和服,宛如傳說中所形容一般,面若冰霜地倚立在狼身後的不遠處,美麗的銀瞳淡漠地盯著謅。


狼群發出了沉聲低吼,警戒地壓低了身子,尖牙利爪越發陰森。


「救…救我。」少女顫聲從牙關擠出簡潔的話語,灰狼卻彷彿被驚動般撲了上去──


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謅還來不及尖叫出聲,白衣女子不知是抬手還是呼氣,灰狼已在半空中凍結,重重地落回謅的面前,撞擊在石面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狼群發出嚎叫聲,兩隻率先衝向女人,又在下一秒步上灰狼的後塵,剩餘幾隻哀叫幾聲,轉身迅速沒入林中。


鬆了口氣的同時,謅的眼前一黑,就這樣暈了過去。


那女人是誰?


謅腦中並沒有因為憶起的畫面清晰起來,反之被零落的思緒弄得更加混亂。


「我被雪女救了?」


緩慢地爬下床,少女一面低喃一邊哆嗦著身子環臂巡視著周圍,才發現自己身處在寬廣的洞穴中。自己剛躺在鋪蓋著乾草與破布的平滑岩面,除此之外洞中空無一物,入口則被一塊後重的木板堵著防止冷風入侵。但絲絲寒風依舊從門板的裂縫中鑽入,謅抖了下,又爬回了床岩,窩在被自己體溫暖過的面上。


還是自己成為了山姥儲備的糧食?


無數個疑問在少女腦中鼓動,毫無頭緒又想不出答案,她煩悶地甩了甩頭,毅然二度翻身下床,快步來到洞口,試圖推動那巨大木板。未完全康復的身子使不出力,昏眩感也在動作之下有些加重,但身體上的不適無法抑止少女渴望真相的不安,在她還沒理出自己身在何處時她無法安然躺下休息。


門忽然一動,順著少女的動作往旁推去。


謅心口一提,緊接著在下一秒發現面前多了個人影,門並不是自己開的。


「呀!」反射性地尖叫出聲,謅一秒回身跳回床上,警戒地望著眼前壯碩的身影。


蓄著濃密鬍鬚的中年男子以暗淡的眼神不感興趣地冷望著謅方才的動作,過了一會才對謅扭了下頭,示意謅跟上自己後轉身又走了出去。


謅心中漾盪的恐懼並沒有因看見人影而減輕,自己昏迷前見著的明明是美麗的高雅女子,此刻為何睡到了粗曠大叔的山穴中?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難不成他是雪男?還是普通的中年男人綁了自己做山中妻子?


無論是哪個疑問都令自己心寒,但至少對方看來是能溝通的。謅頓了下腳步,接著蹬下床,碎步追趕上幾乎要從視線消失的人影。


才剛出門謅便再度震驚了。


周遭並非如是自己所想的風雪交加的情景。四方環繞著高聳的岩壁,阻去了暴風厲雪,陡然形成了平靜的峽谷。谷中依舊白茫一片,卻有幾條小溪流滾,甚至有幾叢綠地。除去自己剛鑽出的洞中,光是面前便能看見約五、六個其它山穴在壁上。洞門都建有擋風的木門,規模不大,但這地方顯然是有組織架構的。


謅心跳緩了下來,自己貌似是來到了山中居民的住處,雖對環境仍是一無所知,但至少能否決闖入山姥或雪男領地的猜臆。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請問……?」謅追上了面前的人,中年男子卻只是冷眼看了少女一眼,面無表情地繼續走去,將謅領到了另一個洞穴前。


從木板的縫中,謅望見了透出的火光。內心一陣欣慰,少女在男子推門後毫不猶豫地跟著入室。簡陋火爐中的火焰跳入少女眼簾,瞬間讓謅有了活著的真實感。


爐邊還坐著兩男一女。其中一位男子跟女人看去不過三十多歲,另一名男子則也是名中年人。三人在門開的瞬間同時望了過來,接著抬手打過招呼。


「請問……」謅提聲再度問道,先前的恐懼感不知何時已然淡去,眼前的火使她莫明安心。


「妳也是在山中遇難的人吧。」女人起身走了過來,將少女帶到爐邊,又遞了一碗熱湯過去。


謅猛速點了幾下頭,滿懷感激地接過肉湯,咧嘴道過謝,便迫不及待地啜了兩口。先前因強烈的恐懼遺忘了飢餓,此時在味覺嗅覺的雙重刺激下,謅才意識到自己已多日未曾進食。才喝兩口稍嫌清淡的湯身子便暖了起來,氣力也緩緩湧現,就連混著昏沉的無力感都消散無蹤,原來自己只是肚餓而已。


「我們大家都是。」年輕男人對謅笑了笑,似乎看慣了謅這類落難者狼吞虎嚥的模樣,拍了下身旁的中年男人,又道:「好喝吧?讓次煮的熱湯是一流的。」


「不好意思,失態了。」謅喝完了湯,臉上重新浮出紅潤的血色,滿足地吸吐了幾口氣,對幾人笑問道:「謝謝你們,請問這裡是哪裡?你們知道下山的路嗎?我是從伊景村來的。」雖心中仍記著雪女的事,但鄒在喝過湯神智清醒後反倒開始懷疑自己所見的不可思議的場面不過是自己在極度恐慌中所幻想出來的錯亂記憶,解救自己的明顯是眼前的人們。


「下山的路不好走喔。」女人接過空碗,又盛了滿滿一碗遞到謅的手中。「不把山林摸熟的話多半是走不出去的,就連我們也沒自信能平安下山呢。」


帶謅過來的男人從頭到尾都沒坐下,待了一會,轉身又走了出去。


「啊,阿健,那麼快就要走啦。」年輕男子朝阿健的背影揮了手道,男子沒有應聲,逕自推開木板踏了出去。


「你們是這山上的居民?」謅在木板再度完全闔上後將視線轉回女人的面上,好奇地問道。


三人互看了幾眼,接著年輕男子笑笑,道:「可以這麼說吧,其實我們原先也是山下的居民,但裏姬在這我們就都留著了。」


「……裏姬?」


「妳不知道裏姬嗎?」年輕男子瞪大雙眼奇道,其他兩人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知道,我該知道嗎?」謅直接搖了搖頭,對幾人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


「裏姬是住這邊的雪女。」女人伸手將謅手中捧著的空碗拿走,又牽了下嘴角。「妳很快就會見到她了。」


「欸?雪女」


「是呀,我們的裏姬,美麗卻又冷漠的雪女。」讓次笑罷,三人眼中都暗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濃厚的思念當中。


原來那不是錯覺。少女在心中對自己說,但多少又有幾分心存懷疑,畢竟就算是親眼所見,要一時三刻推翻自己近二十年來的認知仍是件難事。


謅在山谷中待了下來,一來她沒有地方去,二來她本身便喜好探險,在這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實,謅無法壓抑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她跟中年女人同住一個洞穴,他們並不排斥外來者,亦不熱情,每個人之間的交情都僅止於日常的寒喧,讓他們狂熱的只有他們口中的雪女裏姬。謅聽聞了不少裏姬的事,這裡每個人都是山中的遇難者,他們碰見了裏姬,並且選擇為她而駐留。她知道裏姬是個雪女,有著異於常人的美貌與氣質,居住在此處,平日鮮少出現,但偶爾會來探探,不是為了這邊的人,而是為了他們所備的鮮肉湯,這是謅第一次聽說雪女愛喝熱湯。


這谷中數個穴中有個是專為裏姬佈置的,她們說每當裏姬來訪,她都會待上一陣,短則兩三日,長則數月。這地方不是裏姬建的,裏姬在此存在了多久無人知曉,但一代接著一代,新的遇難者來了,舊的人可能死了或選擇離開,裏姬從不在乎,對她來說這些居住者就跟山中的野兔是相同的存在,雙方平日可能有些許交集,但多數時後互不干涉。


此處現在住了有六個人,包括謅便是七位。有像阿健那樣沉默寡言的,也有如讓次般的健談者。他們年齡不一,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對裏姬的喜愛。謅在此處住了三天,還未曾見到裏姬一面。


而就在第四日,裏姬來了。


彷彿落下的細綿飄雪,雪女踏著輕盈的步伐,無聲無息地從空中走入谷內,伴隨著一陣刺骨冰寒的風。


謅正和讓次搬著要用來燒火的柴木,見到裏姬的到來止住了動作望得目不轉睛,連呼吸都遺忘般屏息,被眼前絕美聶人的奇景震撼。雪女的身影逐漸從霧中顯現,如記憶中那樣美麗,纖細的身子仍然是穿著純白潔淨的和服,黑髮在身後飄逸,抿著薄唇以玻璃般的銀瞳望著讓次與少女,令人窒息的目光。


啪啦!


被身後的聲響一驚,謅猛然回頭,發現讓次手中的柴木散落一地,面上卻毫無自覺,征征地望著前方的人影,彷彿勾劃出雪女名字般半張著嘴,又未發出一絲聲響。


「裏姬!」左後方的木板被推了開,那名叫康子的中年女人衝了出來,興奮地呼喊出聲,不顧地面濕滑,踉蹌地跑向雪女。


一瞬間,緊封的門板逐一開啟,鮮少外出的谷中居民從中奔出,湧上他們盼望已久的人兒身邊,臉上帶著謅不曾望見過的欣喜神情。


「原來她就是裏姬,就是她救了我的。」謅喃喃道,指著雪女轉頭面向讓次,對方卻充耳不聞,全神注視著喜愛的人,邁開步伐也朝雪女跑去。


少女依舊站在原處,好奇觀望著,看著人們圍繞著雪女,你一言我一語地向雪女報告著谷中的瑣事。雪女美麗的顏容未有絲毫變化,淡漠的巡視周遭的人群,未曾再向少女看上一眼。吱喳一陣,康子忽然轉身衝回洞內,不出一會又捧著一碗鮮嫩的肉湯出現,喜孜孜地端到雪女的面前。


裏姬點了下頭,袖口因抬起的動作稍微滑下,顯露出玉柔的雙手接過了碗。舉至唇邊,雪女垂眼輕吹了口氣,接著在眾人的注目下輕啜了口湯。闔眼彷彿欲全神品嚐美味後,她緩緩睜眼,未帶一絲血色的唇微微牽起,劃出一抹極淡的笑靨。


就在那霎間,謅心中似是被什麼重物撞擊般重重抽了一下,緊接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難言的美妙滋味,攀繞上少女的胸口蕩漾。


一直到查覺自己有些頭暈,少女才驚覺自己遺忘了呼吸,緩然吐氣,心中那強烈的情感仍在。謅從未想過自己會經歷一見鍾情,更未料到對象會是個雪女,短短瞬間她已在心中決定,為了見到裏姬,她要在這裡留下來。




「喲嗬!裏姬早安!」晨曦照耀入谷,雪女剛從穴中踏出,忽被身後竄出的人影緊緊抱住!


柔軟肌膚相觸的同時,謅暈了過去。



少女再次清醒時,印入眼簾的是康子擔憂的臉。渾身泛著些微的灼痛感,謅撐起身來,一臉茫然地檢視過自己的身子,發現手腳都裹著布料,裸露的肌膚則顯得異常灰白,浮著點點紅印。


「怎麼了我?」愣愣地問道,謅頭上立刻挨了康子一掌,接著耳膜震入了婦人的破口大罵。


「妳到底在想什麼呀!貿然觸碰裏姬是很危險的事,要不是我們剛好燒好一桶熱水妳現在已經死了!先前那個笨蛋沒妳好運,就是這樣凍死的妳知不知道!」


「啊?不是吧。」少女也不驚低呼出聲,看著自己渾身的輕微凍傷,有些難以置信又不禁感到好笑。「我被冰起來了是不是?」


「妳還笑得出口!」頭上又是一掌,康子邊罵邊站起身,長年居住此地形成的灰白臉色也難得的染上一抹怒紅。「這幾天妳就乖乖躺著,不准再這樣無理取鬧了。」


謅不以為意的笑笑,看到康子又要張嘴忙整了臉道歉,再三保證自己不貿然行動才安住了康子的怒氣。身為谷中唯一的年輕女子,雖跟多數人都不親近,謅卻頗得康子的寵溺。要不是如此,恐怕謅在擁抱雪女的同時便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人生。


但她不死心。謅跟谷中的人不大一樣。她知道他們的生存目的便是親近雪女,他們渴求不多,光是能見到雪女的身影,圍在雪女身邊服侍便覺滿足。謅不一樣,她想要的更多,而她向來都為自己所追求的燃燒熱情。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第一次冰不死我,這是命中注定。」



知道自己再次衝動反會招來殺身之禍,少女認真的深思起來。首先必須要讓雪女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這谷中的人在雪女眼中毫無區分,來幾個走幾個她都不知道,要不多下功夫,怕到時連雪女凍死自己時都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再來她需要讓雪女有個不殺她的理由。亙古以來在這谷中呼風喚雨,或許殺人對雪女來說就如他們捕兔獵狼一般自然,這樣她無論如何都接近不了裏姬,除非裏姬在她身上看見了生存的價值。


價值。


裏姬在此的目的便是嚐他們所熬的肉湯。謅在初次飲到時覺得那真是人間再也無法被超越的美味,無奈之後吃了幾次,卻再也無法比擬當日的珍美餚饌,想來那回味無窮的滋味多半來自於自己當日那垂死般的饑餓和久違的熱食吧。


谷中女人只有康子與謅,男人中除了讓次外都不會熬湯,多半負責打獵。讓次熬出的湯雖然最為鮮美,卻也稱不上頂級美味。他們都在山中居住多年,在外頭吃的食物比謅少上太多。少女自然不會沒頭沒腦跑去說肉湯不夠好吃,但先前便以烹飪為樂的她目標已然訂好。


她要成為谷中第一大廚,且定要燉出讓雪女不忍殺她的美妙高湯以求生存。


一旦決定好了方向,少女便忙了起來。每天忙完自己份內的工作,少女便鑽入林中,以神農嚐百草的精神試圖找出可用的食材。其他居民不大理她,只覺得這新來的少女實在奇怪,見她不是捂著自己的嘴咯咯偷笑便是捧著自己的肚子哭著翻滾。康子只知道少女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做飯,見她沒再不怕死地騷擾雪女便也放任她去。


日夜苦思,謅白天跟在讓次身邊觀察他煮湯燉肉,晚上則自己守在小鍋旁熬著試驗,就連夜裡都曾在夢中高喊「湯頭就是一切!」而將康子驚醒。


「我都快忘記自己的終極目標是要追雪女還是要煮肉湯了。」少女曾愣愣地說道。



皇天不負苦心人,當裏姬第二次來到谷中時,居民答應了讓謅負責第二天的伙食。當少女捧著碗走向雪女時,她渾身都在顫抖著。靠近雪女身旁便能感受到雪女身上所散發出的刺骨寒氣,近看下那銀瞳和不含絲毫瑕疵的面容更宛如雕像般完美,不屬於人類的美。


淡然接過湯,雪女玉蔥般的手指輕擦過謅遞去的手,少女表面努力維持鎮定,內心卻悄悄歡呼出聲。


退了一步,謅全身細胞緊繃,分秒都不敢眨眼,望著雪女飲下自己徹夜苦熬的濃湯。那是她的第一步,假設雪女因不對味甩身離去,那她恐怕會被谷中居民聯手打下山,假設雪女嚐不出任何特別之處,那意味著她還有很長一段修練之路要走,而假如順利,雪女喜歡這湯勝過之前的味道,那她就成功了一半。


喝下的同時,雪女細長的眉微微動了一下。這細微的變化自然也入了謅的臉,緊張地捏緊了雙拳,謅忽然感覺自己像在等待法官判刑的犯人一般,是生是死都取決於槌子捶下的瞬間。


接著,雪女展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一瞬間謅像是被赦免般再也忍不住,撲上去抱著雪女哭了出來。


下一秒,謅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來時,少女又遭到了康子劈頭一頓臭罵。望著自己明明已很能適應寒冷卻仍舊凍傷的身子,謅無奈的笑笑,接著詢問起雪女喝湯後的反應。雪女來谷中從來都是為了熱湯,她的反應決定一切。


「她沒問是誰煮的。」康子答道,在少女感到失望而倒回床上時又說:「不過裏姬在今天喝湯時只喝了一口便說她要昨天的那種,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要求。」


「耶!我成功了!」謅顧不得灼痛感,興奮地跳起身來抱住康子大笑出聲。「我成功了!我找到一張可能性的免死金牌了!」


「妳在說什麼呀。」康子皺眉拂上謅的額頭,嘆了口氣又道:「無論如何還是希望妳謹慎一點,能幫裏姬煮湯已經很好了,妳不要再多妄想。」


我又不是來做煮飯婆的。謅在心中道,但想康子幾人數十年來就是如此服侍雪女,也就將話吞在肚裡,含糊應了過去。




「喲嗬!裏姬!」才剛步入谷中,雪女便被飛撲的人影緊緊抱住。反射性的抬手正要將來者冰封,雪女又頓了一下,在那一秒,懷中的人已退了開,笑呵呵地站在自己面前。


「妳總算改掉妳的壞習慣了。」


「該改的不是我。」冷聲應道,裏姬望著前方的人,手重新垂回了自己身邊。這女人,不記得她是什麼時候來到谷中的,第一次對她有印象是在她裹著繃帶給自己遞湯時, 後來聽聞那凍傷是自己造成的,也才隱約憶起少女似乎就是在喝完湯後朝自己撲來的人。她煮的湯十分香濃,柔軟綿密的肉質和口感也燉得恰到好處,自己很久沒嚐到如此滋味,所以她還不想殺她。


不想殺她的念頭似乎被她看出來了。從那天起少女便三不五時地從自己身邊冒出來,老是摸出一些手工小玩意兒向自己獻寶不說,還特愛動手動腳。如果是男人無論手藝如何都早被自己丟入冰原,但這次卻是個總帶著煦爛笑容的女人。在這谷中活了數百年,裏姬不為少女的事煩心,偶爾出現一次常理外的訪客無妨。


「改不了,那可是我在這最大的樂趣呀。」謅笑笑,接著微微向前彎身,噘起了嘴:「下次順便親一下。」


雪女睨了少女一眼,淡聲道:「我唯一親吻人,是吸取他們精力的時候。」說著也傾過身,兩人臉間距離拉近,雪女呼出的氣息在少女面上罩上了一層薄霜。「接吻的同時,對方會從體內的血液開始凍結,短短數秒便形成了永恆的美麗。」


謅再度一笑,迅速在裏姬臉邊印上一吻,接著向後跳了好幾步,拉開一段距離,除了狡黠的笑意外毫無恐懼的神色。「哎呀,接吻還太早了,我是保守派的,手都還沒牽呢。」說完轉身就跑,躲過雪女送來的一陣風雪。




「裏姬,妳在這山中住了多久呀?」是夜,皎潔的明月高掛在夜空當中,銀白色的月光穿越樹林鋪灑在兩人身上,少女仰著頭望著繁星,喃喃地向身旁的人問道。


「忘了。」雪女淡淡應聲,不自覺地側頭看向謅。少女姣好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異常白皙,清亮的雙眼閃著充滿活力的神采,那是裏姬久未見到的。她習慣在放晴的夜晚到林中散步,曾幾何時,這名活蹦亂跳的少女也跟上了自己,有時纏著自己聊天,有時卻也只是靜靜跟在身邊。


「先前也有像我這樣放肆的人嗎?」謅問道,轉臉望向了裏姬,碰巧對上了兩人的目光,嘴邊不自覺的微笑。


「有。」裏姬沒有移開視線,銀瞳的冷漠對印在謅的眼中,強烈的對比。


「喔?他們怎麼樣了?」謅嘴角仍上揚著,目中的笑意卻悄然逝去,內心掀起了飄無的空虛與失落感。


「忘了。」裏姬淡淡說罷,轉開了臉,繼續向前走去。


「裏姬!」謅望著前方的身影,忽然大喊出聲。「跟我交往…咦妳聽得懂嗎?跟我在一起吧!」


雪女止住了步子,偏頭冷眼看去,聲線中不帶一絲起伏變化:「突然間做什麼?」


「我不想只當個被遺忘的人。」謅捏緊雙拳,繼續吼出自己一直以來最喜愛卻苦無機會用到的台詞:「我像鬼一樣的愛著妳呀!」


「無聊,我不愛妳,我拒絕。」雪女一秒應聲,無動於衷地再度邁開了步伐,又忽然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妳反悔了嗎?」少女小跑去跟上,被雪女瞪了一眼,又順著雪女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前方隱在枝葉中的一張符紙。「這是什麼?」


「山下村人的無聊把戲。」雪女淡聲道,抬手一掀將符紙吹落。


「他們為什麼要傷妳?」謅彎身撿起符咒,上頭寫著看不明白的咒文,對雪女雖能造成傷害卻無法對自己一介凡人起奏效。


「數百年前的怨恨累積至今,現在掛符的人只是盲目地遵從家族流傳的指令罷了。」裏姬答道,在少女一連串的好奇追問下又繼續說:「吸取人類的精力能增進妖力,百年前人妖活躍的時代我也殺了不少人,但現今根本沒有必要修練,吸取山靈之氣便已足夠。」


「所以妳現在不殺人了?」謅湊近雪女,對這話題絲毫不覺突兀,反到饒有興趣地繼續問道。


「只殺煩人的人。」雪女清淡描寫地邊說邊拂上耳朵,終止了兩人的話題。



從那天起,謅每天便多了一件任務。在做完家事後她會溜到林外,小心翼翼地檢查周遭有無設下的符咒,就連雪女已經再度離開了也不停息。在此地待的時間久了,原先陌生的山林也逐漸顯得熟悉,謅記憶中繁忙的都市生活已宛如隔世般模糊了起來。她開始有些擔心自己這樣下去,哪天找著下山的路,究竟該不該走。康子幾人原先都是山腳的居民,在此住久了,失去返家的心便脫離了人世間,妖怪的領域與人類仍隔有一條線,除了林中的符咒,謅從未看見活人闖入他們的谷中,自己當初也是被雪女帶回來的。


少女並不討厭這裡的生活,這邊有她愛戀的人,有照顧她的長輩,也有她專屬的職務。但偶爾,在夜深人靜之時,她會強烈懷念起原先擁有的朋友、家人和她豐富多姿的生活。好在這些思念在看到裏姬身影時都能被壓至心底,如同先前的遇難者,謅同樣選擇了駐留。



「裏姬!」腰間傳來熟悉的觸感,雪女反射性地一揮,將抱上自己的少女彈開。


撞擊入路旁雪堆的少女掙扎起身,抹掉滿臉的雪,笑意不減,開心笑道:「好一陣子沒見,妳終於來了。」從來只能等待,不知雪女何時出現何時離開。就算逗留時自己苦心積慮地流連愛人身旁,她走時依舊瀟灑。偶爾會被無力感壓得心灰意冷,但看見心愛的人影出現在谷中時,那濃厚的興奮之情又會溢滿胸前,謅忽然理解了谷中人們的滿足,只要還能見到便令人欣喜。


「嗯。」裏姬點了下頭,接著被其餘湧上的居民熱烈的包圍住。


謅笑望著裏姬優柔的舉止,冰冷的臉龐,淡漠的語氣,大嘆了一口氣,又向後倒回了雪中。


裏姬如往常在谷中待了下來,謅也照舊跟在她身旁搗亂。不斷挑戰著裏姬的極限和自己的生命力,謅甚至在就寢時跟回了裏姬專屬的穴中。那比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居處都要寬闊舒適,雖沒必要擺設禦寒之物,手製的傢俱卻相當俱全,專為裏姬所打造的御殿。而謅,裹著自己僅有的一條破爛毛毯,笑盈盈地窩在房間一角,身子卻因寒冷而微微顫著。跟雪女獨處在密封的小空間內,裡外幾乎沒有溫差,寒冷程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謅通紅著臉,就是不肯示弱回房,莫名的堅持。


她聽聞過不少雪女的傳說。有人說雪女會在山中抱著嬰孩出現,當路人應要求接過孩子便會被雪女奪去生命。有人說雪女會在刮著風雪的夜晚出現,來到人類的住處將喜愛的男人帶回山中。多數傳說都穿插著幾個共同點,接而延伸出無數不同的細節,組織成不同的故事。謅不覺得裏姬屬於她所聽聞的任何故事的主角,傳說中的雪女有著鮮血般的紅唇,自己身邊這位卻連薄唇都如此蒼白。參有些許私心,她希望裏姬未跟任何一位人類經歷足以在歷史上流傳的深厚過去。


「妳一定沒有辦法在人類社會生活。」看雪女倚靠在床上自顧自地把玩自己先前送的玩具,少女縮起脖子道,看到一團白氣從嘴中呵出,還彷彿在空中摩擦出冰屑。


「我可以。」


「少來,方圓百里的鄰居都給妳凍死。」謅啐了一口,整了整身子,忽然覺得沒那麼冷了。原以為是自己適應後而產生的錯覺,過了數秒才發現環繞著的刺骨寒氣不知何時以然消散,動了動身子,四肢緩緩暖了起來。「怎麼會這樣?」


「愚昧。」雪女呼了口氣將顆冰塊砸到少女頭上,在少女狂喊『幼稚』時淡聲道:「活了數百年怎會適應不了人類的環境,只需把妖氣凝聚在體內就行了。」謅聽了,抓著身上的毛毯,連滾帶爬地快速來到床邊,伸手觸上雪女的手臂。


「哎呀,好恐怖!居然不冰!」雖肌膚依舊冰涼,卻非先前椎心的凍人,謅難以置信地大喊出聲,又被雪女掃起的冷風彈到角落。「雖然我不太明白妳是怎麼做的,但妳如果一直把妖氣壓抑在體中不會傷身子嗎?」


「誰知道,沒必要這樣。」說完,周遭的空氣又凍結了起來,恢復了方才的冷冽。


「這樣我們才能擁抱啊。」謅笑道,爬回床邊抽回方才被吹落的毛毯。


「無聊。」


「別這樣。」不死心地靠上床邊,謅彎起了好看的水亮眼睛,笑道:「反正妳的生命恆久,我不過活個數十年,對妳來說不過一晃眼的時間,妳就陪陪我嘛。」


雪女支起身子,隨意將散落身邊的長髮撥至身後,微微鎖起了雙眉啓唇:「既然妳也知道妳生命短暫,為什麼還要浪費生命執迷於我?」


聞言,少女偏過頭,笑得更開:「我不在這生命也持續流逝,何不用僅有的時間追求我所渴求的?跟妳在一起時我感覺很幸福,見不到妳時我就在等待。與其把生命都拿來等待或遺憾,不如享受幸福不是更聰明嗎?」接著語音一沉,謅收斂了笑容穩聲道:「我要感謝妳。我一生沒愛過人,能遇見妳我很滿足。平時雖愛胡言亂語,但妳真的厭煩時我不會糾纏的,我只是想妳開心,就算我還不知道妳開心的定義是什麼。」


雪女默默望著少女漾著堅定的雙瞳,開口時聲韻仍平淡如昔:「我不懂愛。」


「妳愛我嗎?」少女上揚的貓眼又彎了起來,重新燃起狡黠的光芒。


「我不愛。」


「妳討厭我嗎?」


「不討厭。」


呼出一口氣,少女笑著站起身來,拉著毛毯走向門口,一邊輕快地道:「那就夠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不愛我我還那麼開心的。」


那妳喜歡我嗎?


答案雖然明顯,這問題卻與現實太過貼近,少女承載不起,所以問不出口。


甩了甩頭,在推開木門離開時少女逼迫自己拉上一個大大的笑容。


「今天碰到裏姬的手了耶,Lucky。」




那日過後,兩人的關係未曾改變。雪女依舊我行我素,少女也依舊鍥而不捨。谷中的居民有幾個原先看不慣少女對雪女的放肆,日子久了倒也不再反感,畢竟事實擺在眼前,裏姬來到谷中的時間比起先前多了數倍。無論是為了少女亦或熱湯美食,能多見到心中愛慕的人總是好的。


「裏姬!」聽見熟悉的呼喚聲,雪女不自覺地轉身,看見少女一臉興奮地奔來。「裏姬,我發現有個隱密的瀑布池,妳不怕冷,我推木桶過去,咱們一起洗澡吧!呀呵。」


「無聊,不要,滾開。」雪女毫不遲疑地應道,彈了顆冰塊到謅額上將少女打到一邊。


「疼啊妳個冰山女!」捂著自己發紅的額頭,少女穩住被打到踉蹌的腳步,一手指向雪女抗議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妳一點都不了解少女的情懷。」


「……妳在說什麼?」裏姬微蹙起眉頭,不解地望著眼前好動的少女。


「我的理想呀。」謅笑著聳了聳肩,扳起手指數了起來:「我的理想,是跟喜歡的人一起泡溫泉,跟妳既然不可能泡溫泉,那拿冰瀑布充數也好。啊、除此之外還有一起在夜晚看流星,一起騎腳踏車兜風,一起坐在路邊吃麵線,還要在街頭吵架…啊,這個妳鐵定不行,會潑及到一堆無辜的人的哈哈哈。」


「妳別把我扯進妳個人的計畫中,妳說的那些在這裡都不可能實現,而我不可能為妳做任何改變。」裏姬聽罷,冷冷地道,漠然的聲線讓少女的臉上也失去了笑容。


「妳何必這樣,我只是說說而已。」


「那就少把私人的期望這樣灌輸給我,我不想知道。」


謅心頭一怒,手用力一揮也爆發了出來:「我又沒有要妳為我做任何事!我知道妳不會為我做任何事,但妳不用每次都用這般傷人的言語表達,我也是會受傷的!妳個冰山女!冷血女!無情無義沒血沒淚的女人!」


裏姬嘴邊劃出一絲冷笑,周遭氣溫頓時驟降,泛起冰寒的白霧。「既然如此,妳何必死死糾纏,我沒留妳。」說罷轉過了身,逐漸在霧中淡去。


「啊!等一下!妳這可惡的妖怪女!」謅向前奔了兩步追入霧中,一面提聲喊道:「妖怪跟人類吵架冷戰可一點都不好玩,妳可別賭氣幾十年後才回來,到時候就只剩一堆白骨了妳聽到沒有!」語落,濃霧已籠罩了四方。謅大嘆了口氣,彎身扶著膝蓋怨道:「這女人真是任性,人家在街頭吵架至少還有得追,她這身影一沒我到哪裡找去。」



接下來的幾天裏姬都未現身。居民詢問謅,少女只是聳了聳肩帶過。她仍舊每天到林中找符,認識的路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廣。雪女不在,少女頓感無趣。她在此處生活的重心幾乎就是雪女。雖然好動的她常因坐不住而流連山間,也愛動手開發新料理新玩具,但比起先前多采多姿的生活,山上的平淡並不合乎她的生活步調。


數日後,裏姬再度來到了谷中。漠然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如以往般從謅手上接過湯靜靜喝著。謅心中百感交雜,掛有千言萬語又卡在喉頭擠不出半聲字句。一天一晃而過,裏姬與謅並無多少交集,各自照著自己平時的日常模式渡過。


夜晚,謅在裏姬步入林中時遲疑了數秒,接著緩步跟入。


裏姬在查覺身後人影時沒什麼動靜,只是淡淡望了謅一眼。不過一眼,卻讓少女鼻頭莫名的發酸,不知翻騰的情緒是喜是悲亦或無奈。


半晌,雪女的聲線輕柔的響起,含帶著謅未曾聽過的一絲溫柔。「妳叫什麼名字?」


謅咳出一聲笑,吸了下鼻子後踏步向前,將下巴靠上雪女的肩,以撒嬌似的口吻道:「現在才問啊?我們都認識快一年了吧?」


雪女睨了她一眼,唇角似乎也勾起了些微的弧度。「妳有意見?」


「沒有。」謅笑著說,發現原先冰涼的肩頭撤去了散發的寒氣。心中一暖,她知道雪女正將妖氣收斂。「我叫謅。」


「謅。」雪女低喃過少女的名字,接著抬首淡聲道:「我記住了。」


每個人都有專屬自己的名字。被喊了十幾年,平時不會多想,謅卻覺得自己的名字在被雪女喚出的瞬間附上了言語無法比擬的深重意義。從今此一切都不再一樣,她不再只是谷中逗留片刻的過客,將有什麼會刻印在雪女心中,無論是否只是淺淺一道。




在谷中待久了,謅早已對算記日期麻痺,也無法推斷自己究竟在此處住了多長時間。山上雖長年被白雪覆蓋,謅卻感覺夏天似乎緩然降臨,就算寒風依舊刺骨,卻已不似先前像要將人凍結般難挨。故此,謅決定採取行動,完成自己渴望許久的夢想──在林中沐浴。


要燒上一桶熱水相當費時,平日幾人都是在某個密封的洞中燒水清理,但謅總想試試在雪地中洗澡是什麼樣的滋味。拜長期跟在雪女身邊所賜,她對寒冷已十分適應,她有自信這創舉凍不死自己。忙過一天家務,謅用繩子費力地在雪地上將注滿熱水的木桶拖到了森林深處,欲趁太陽還未完全下山前滿足自己的願望。


間接不敢停歇,周遭環境冰涼,桶中的水雖用木板蓋著依舊會快速冷卻,將桶子拉到目的地時謅已是滿頭大汗。趁著身子還因勞動而滲汗發熱時她迅速除去衣物,攀住邊沿爬入桶中,在水溢出時閉眼發出滿足的一聲長嘆。


「妳很享受嘛。」


正沉浸在滿足的喜悅當中,謅耳邊乎飄入熟悉的淡涼音韻。反射性地睜眼弓起身,少女有些錯愕地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雪女,愣了半秒又笑了出來。「很舒服啊,要不要跟我一起洗?」


原以為雪女會再度冷聲「無聊」回應,卻見前方的人嘴角微微牽動,接著朝自己緩緩走了過來。


「咦?咦咦?等等,妳要幹嘛?」這下子謅反而緊張了起來,縮起身子雙手抱上了胸前,臉也不受控制地燥熱。


「不是妳說要一起泡的嗎?」雪女淡淡說罷,身上和服滑落,光潔似雪的肌膚頓時展露在謅的眼前,美麗的令人暈眩的弱骨豐肌。


「我有色無膽。」謅滿臉通紅,接著硬是將自己的臉撇開,迫使目光從那透著寒氣的銅體上扭開。她看慣了雪女的冷漠,對這一時的主動感到不知所措,心下雖炸著歡餘之情,卻同時透著一絲驚恐。


「沒用。」語落,雪女纖細的手指搭上木桶邊緣,輕柔地滑入桶中,冰涼柔軟的身軀瞬時貼上了謅同樣裸露的肌體。


「呀──!」剎間,少女尖叫地跳出木桶,雪女則帶著絕倫的淡笑從容浸身在飄著浮冰的冰水中。



謅難得的感冒了。


對此,她不以為意地笑笑,說:「能以數日的病痛換一眼終身難忘的美景,值得。」


掛著兩條鼻涕,她仍舊跟在雪女身後跑上跑下,並在心中默默地將「兩人一起泡溫泉」這願望給悄悄勾掉。


雪女平時不怎麼理她,但也撤去了最初的冷漠與疏遠。兩人並肩走在林中時,謅踏步向前,拉起裏姬的手,帶著濃厚的鼻音笑道:「裏姬,陪我一起看星星吧。」


裏姬微挑了下眉,抬眼望了下夜空又看回少女的面上。「不是天天都在看嗎?」


「坐著看嘛,一會就好。」謅撒嬌似地搖了搖裏姬的手,接著鬆了開將自己的掌心按在大腿邊磨擦,雪女的體溫過低,觸碰不出多時便能令自己凍傷。


「無聊,會有什麼差別。」裏姬蹙眉,在少女又拉上來時還是依照對方的動作跟著坐到了地上。


「氣氛的差別。」謅笑語,再次放手後蹭到雪女身邊低言喃道:「我好愛妳,裏姬。我要一直留在這裡,就這樣待在妳的身邊。」


雪女不語,側臉轉向少女緋色的容龐,望入那漾著堅定的炯神瞳中,接著淺淺牽起嘴角,抬首觀望點綴夜空的萬斗繁星。




「裏姬,我感冒好了,抱一下慶祝!」活潑的嗓音劃破清晨的寂靜,不用回身雪女都知道那好動的少女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開始就不應該感冒。」抬手一揮,又是一陣風雪將纏到身上的人掃到路邊。


「嘖!」撞入雪堆的少女掙扎坐起身,不滿地抗議道:「常人泡了冰水澡可是會瞬間心臟麻痺的,我只是小感冒幾天已經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那又如何?」雪女瞥了少女一眼,不帶興致地隨聲應道。


謅頓了下,接著又拉開溫煦的笑靨,道:「今天要做什麼?比賽做冰雕如何?但妳不能再用妖氣吹出成品喔,那叫作弊。」


「無聊。」


靜默了數秒,謅仍坐在雪堆中,低下頭以少有平淡口吻道:「裏姬,妳不曾凍傷過吧。」


雪女皺了下眉,冷聲:「妳問這什麼愚蠢的問題。」


「凍傷,初期會先發涼,紅腫,癢痛,諷刺的是那刺痛感卻是灼熱的……」


「說這些做什麼?」


「──接著傷口會逐漸發麻、僵硬,麻痺中接而侵蝕破壞深層組織……」


「閉嘴,我沒興趣。」


「裏姬,我想念我的家人。」


氣氛逐漸冷了起來,雪女紋風不動,筆直地佇立在寒風中。少女坐在雪中,未曾抬頭看向雪女,衣裳逐漸被滲透的雪水浸濕。


「那又如何?」


「我想念我的朋友。」


「……」


「我想念我山下的生活。」


「妳可以走,誰留妳了?」


「妳不會有任何一絲不捨嗎?」


雪女默默轉過身,冰冷的銀瞳揪著少女,看見少女那對失去光彩的目中透著尋求浮木般的渴望。接著她微微啓唇,黑亮的柔順髮絲在身後飄逸:「不會。」


語末,雪女轉身融入一片銀白當中,只剩殘餘的冷漠音韻迴盪在少女耳邊。


「妳知道嗎?」良久,謅彷彿像對雪女傾訴又似自言自語般地低喃:「凍傷一旦傷及深處,便需要將壞死的部分截肢才能存活下去啊。」


說完,她向後躺去,閉上了雙眼,感受周遭的透身冰涼。


她沒告訴裏姬,也還沒告訴其他居民──就在昨晚,她發現了一條下山的道路。




謅在山上顯得越發不耐。


深箝在腦中的想法在發現那條山道時便不時浮現,刺激著謅的神經。她不敢走近那條小道,怕自己會克制不住地衝下山,但她每天都不自覺地望著下山的方向,彷彿側耳便能聽見親人好友的呼喚從那熟悉無比的的遠方隨風灌入耳中。


她想要工作,想去上學,她不甘心自己的餘生就耗在狹小的山谷,每日重複煮湯劈柴的日子。謅跟這邊的居民不一樣,他們多半在上山前便過著這般生活格調,但少女是來自繁華的都市,她無法安於這寧靜的平淡。


但謅不捨。


這邊有她最珍愛的雪女。她知道裏姬對自己不再如當時抗拒,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靠近多少。愛情從不平等,她不怨雪女對自己的冷漠,裏姬有一切權利拒絕接受自己。


但她同樣有權利選擇放手。


每當這想法浮上時謅的心中便重重一抽,伴隨裏姬帶給自己的心冷感撕扯著她內心最纖細脆弱的部位。她想著當日裏姬在自己被狼群包圍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身影,或許早從那時起她便戀上了這位冰冷的雪女。


千思萬緒在心中盤桓數日,謅再也忍受不住,捏著雙拳來到裏姬的洞中,迫使自己開口詢問:「裏姬,妳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


正倚靠在床上休息的雪女睜眼,淡淡瞄了少女一眼。「妳在說什麼?」


「跟我一起下山看看嘛。」謅笑笑,縱然心中不抱任何希望,少女還是努力擺掛著自信的微笑,維持一貫的歡樂口吻:「妳從漫長的生命中撥出一小段試驗看看在人類社會生活不也挺有趣的嗎?我會好好照顧妳的。」


「妳知道我不適合,難不成妳要我一直隱著妖氣?」雪女冷冷地道,周遭的氣溫也隨之驟降了幾度。


少女因寒冷打了個哆嗦,但仍不退縮。「平時在外面人多可能要請妳忍耐一下,可是在家我不怕冷,妳可以盡情抒放!」呼出的氣凝成白霧噴散臉前,謅直起身張臂續道:「我們可以選住在郊外的公寓,不會有人來打擾的。」


「無聊。」


短短兩個字,謅心中再度泛起被抽空的失落感。勉強笑笑,她退開一步,聳了聳肩說:「不過我留在這邊也可以啦,不管怎麼說,我這條命都是妳當初救回來的。」


「我救妳?」


「是啊,那天我在山中迷路被狼群包圍,是妳把牠們凍結救了我啊。」謅輕輕笑說,卻突然竄起一陣劇烈的恐慌,彷彿腦中什麼在暗示萬分不該提及這話題,卻已來不及收回。


未察覺少女的不安,雪女冷冷地、淡淡地應聲:「原來妳在,我只是要殺狼喝湯罷了。」



謅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出洞穴的,只知道在聽到的瞬間心中像是響起了一聲輕輕的破碎聲,接著便是極度的沉寂,伴隨著某些情感的逝去。


林中又開始飄雪,謅抬頭望著瀰漫著濃霧的灰空,喉頭發乾,眼角也澀得擠不出一滴淚來宣洩此刻的哀傷。動也不動地站了良久,謅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積層的厚厚白雪緩去了撞擊,謅觸地時居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再次醒來時,眼中印著的又是康子擔憂的面頰。


謅喉嚨仍是乾澀難挨,但她仍伸手抓住康子,從嘴中勉強擠出沙啞的顫聲音調:「康子…我記得我在林中暈倒…是誰帶我回來的?」


康子鎖眉,臉上的縐紋隨著神情變化動著,帶著些許埋怨責備道:「晚了妳還沒回來,我看妳也不在裏姬那邊,讓阿健他們去找,深夜才在林中發現妳的。妳這孩子怎麼都不照顧好自己,下大雪了還待在外面,知不知道…」「嗚哇──!」


康子還正唸著,少女突然「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她慌了手腳,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嚴重的話,卻見少女在床上掙動著,像嬰兒般掏盡心肺地大哭。哭著哭著又劇烈的咳了起來,卻翻過身背對著康子拱著身邊咳邊哭,宛如要宣洩內心一切悲憤委屈的哀慟,哭了許久許久。



當晚,在眾人忙碌撿柴燒火的時候,謅輕輕來到了裏姬的洞前。雪女應聲推開了門,見少女雙眼紅腫,神色卻帶著未曾有過的淡漠與平靜,淡聲說道:「我要走了,裏姬。」


「什麼時候?」


「現在。」


「……我以為妳曾說過妳會一直留著。」同樣冷漠的聲調,彷彿諷刺著少女當日深重此刻卻顯得一文不值的諾言。


「我不愛妳了。」


語末,兩人只是靜靜地互看。接著謅轉過了身,頭也不回地步入了林中。




隔日清晨,山下的居民在村莊入口處發現了一具少女的屍體。


身子無絲毫外傷,少女好看的臉上也未帶有一絲徬徨的神色。要不是過於蒼白的冰涼肌膚,少女看上去彷彿只是熟睡一般,靜靜地躺著。


村民不明白少女的死因,一直到他們靠近少女想將其安置,才發現了那淺淺的,失去血色的唇上所帶著的凍傷。









「……怎麼又是這樣悲傷的結局。」聽完學姐的故事,織加垂首搖了搖頭,有些哀怨地嘆道。


「唉呀!幹嘛那麼鬱悶的臉呀。」奈須穗良大笑出聲,伸掌拍上學妹的左肩,爽朗的聲線沖散了凝重的氣氛。「只是故事嘛,學姐不是說了,結尾什麼的聽聽就好啦。」


「我才不是那樣說的!」松音伶頓時發出抗議:「我是說傳說開頭真實性比結尾高,很多時候故事結尾都是被流傳下來的人給改編的這樣。」


「差不多意思啊。」


「差多了小笨蛋!」


「別爭了。」八重凜按上一旁還欲回嘴的友人的嘴,轉臉對社長道:「學姊,我們是不是該繼續出發了?」


「也是。」松音從岩上起身,拍掌對幾個一臉不情願的學妹們提聲:「好啦,休息夠了,快出發去找雪童吧各位。」說完看學妹們一個個整頓好了隨身的背包,便跨步又領著她們朝森林中走去。


走在最後頭的井上梨香湊近前方的小川若菜,低聲問說:「妳覺得剛奈須學姊說的故事是真是假?」


「不知道。」小川若菜也小聲回道:「應該是假的吧,跟傳統的傳說聽上去不太一樣的感覺。」


兩個一年級的討論完,又同時看向走在前面的兩名三年級學姐。只見奈須穗良也靠在八重凜耳邊,吱喳不知在低語些什麼。


梨香按耐不住好奇心,擠過若菜碎步跟上學姊,一面假裝不在意地側耳傾聽。


「──聽到會生氣的。」


「──陪罪……」


隱約若菜聽見了八重與奈須的支支片語,之中還參著濃濃的笑意,心中不禁疑惑了起來。


她記得前年的社團傳說的主題,她們是上山找雪男的。


她想到奈須穗良失蹤數月的事。


接著浮現腦中的,是與奈須同居的愛人──那位總是臉色蒼白,一年四季都患著感冒的病美人。






-------------------章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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