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orange 于 2011-4-3 11:07 编辑
姬子睡著了,在姐姐的懷裡睡著了。無須忍受急促的喘息、無力的心跳,無須忍受針扎的痛,無須昏迷時還得醒來服藥。肉體上的折磨已經過去。於是,她的面容很安詳,似乎感覺不到痛苦。是這樣嗎?怎麼我感受到的是,她連最後一口氣…也不想讓姐姐擔心,不想讓大家擔心。我無法形容我落淚的速度。因為,我從不曉得它竟可以落得如此迅速,如此不受控制。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體內的水分是如此之多,多到從眼眶中不斷湧出。而且,不會停止…。如果,只是流淚,那就好了。只是,那心痛的感覺,我…無法承受…無法承受。然後,我看到姐姐。她的模樣,就像被淚水給溶化了。姐姐那麼愛她,她的心…有多痛?我哭喊,跺腳,想跟詹姆士一樣,向上帝要回她。我只想向上帝…要回她,要回她。真的想向上帝要回她…很想,真的很想…。
我打了電話給愛丁堡的管家。隨後,飛往那裡,要所有的人做好準備。姐姐說要帶姬子回家。管家、傭人們不知道為誰辦喪禮。但,我們都很清楚,姬子在外流浪二十七個年頭,今天要回家了。二十七年前,還是個小女嬰,就離家了。二十七年後,回家的…卻是冰冷的軀體。我的淚,停不住。
我在機場等她,說好不哭的。因為,怕姬子看到大家為她心痛而難過。但是,當我看到那黑黑的棺木,從機艙運出,我的眼淚依然克制不住。我很想不要哭出聲音。但是,很難,很難,很難,真的很難…。我的手巾掩住合不起來的嘴。我不知道要多少手巾,才可以吸乾我的淚水?什麼叫痛心疾首,我現在才明瞭。那是如果要我毀了全世界,我都會去作。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毀了全世界,就可以撫平我的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被子彈打成蜂窩,也會有痛的感覺?痛心疾首,讓我的心充滿抱怨,更為憤怒…。媽咪抱著我痛哭,要我壓抑憤怒的心。扶靈柩的是她身邊最忠誠的護衛,安娜、結衣、詹姆士、羅傑、喬、布萊恩,來自全球頂尖的高手。姐姐身著蘇格蘭裝,披著蘇格蘭風笛。她的手瘦了一圈,骨頭輪廓清晰可見,抱著風笛吹著。我想起歐羅芭號的下水典禮,她也是這樣吹著。那時,她好神氣。那次,她為姬子重生而奏。這回,她還是為她而奏。只是,帶她回家。偶爾,她會停下,手撫著棺木前方,像撫摸姬子的臉龐,對她輕聲說話。說話的神情,依然溫柔。
她的墓碑立上,上面刻著短暫生命的時間,也刻著《姬宮姬子,姬宮千歌音的摯愛,此生唯一的伴侶。》剎時,我真的以為姬子根本沒有離開過。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對著姐姐點頭、微笑,就像她總是很聽姐姐的話一樣。我真的想大叫,不明白兩個深愛的靈魂,為何要受到如此折磨?到底是誰的錯?到底是誰的錯?她們倆明明什麼都沒做,只因為愛上對方?既是如此,為何又要讓她們同為姊妹?到底是在懲罰誰?到底在折磨誰?折磨姐姐?折磨姬子?折磨爺爺?還是折磨周遭的我們,這些看不下去的人?讓我們也為她們哭到肝腸寸斷?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我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大聲哭喊。
姐姐無聲的流淚,她一定也無法回答。因為,她也有著一大堆疑惑。我衝進爺爺的房間,他一直躲著,到現在還是不肯見姬子。
「你受到懲罰了嗎?你的心會痛嗎?」我哭著指責他,身體不斷抽蓄。「我告訴你,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我的鼻涕混著我的眼淚。不管多少手巾,現在都不夠用。
他沒有回話,也沒有流淚。
「姬子是你的孫女,她就回家了。為什麼你還要躲起來?你害怕嗎?你會害怕嗎?」我又吼又叫,嘴停不下來。「不,你不會害怕,你只怕上帝。但是,上帝說,神愛世人。顯然,不是這樣的…」我一步步的逼向他。「可惡!可惡!」我在地上用力跳著,憤怒無法發洩。無法發洩,好痛苦…好痛苦…。
「少小姐!」乙羽從後方抱住我,阻止我。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沒了姬子,我們家會走向毀滅。這樣的預感至今仍存在,而且已經在進行。姐姐一樣進辦公室。但是,時間都不對。她的氣勢不見了,敏銳度也消失了。她會說話,但喃喃自語。她會進食,但不多。她會走路,但像是飄著。她會睡覺,但只是躺著。姬宮家最驕傲的人,像個鬼魂。姬子錯了,她說姐姐很堅強。那是因為她不知道姐姐之所以堅強,是因為她。沒找到她前,姐姐的堅強是等待。找到她之後,姐姐因為要守護她而堅強。沒有了她,姐姐也就不需要堅強了。我不想跟小說、電影一樣跑去姐姐的房間,對她咆哮,說些勵志人心的話。因為,對理性的姐姐而言,不適用。我也不會走向她,緊抱她,告訴她多少人等待她的重新振作。她的意志極為堅定,能讓她意志鬆垮,只說明一件事,那是不可承受之痛。如果,你認為,重新振作沒那麼難。那是因為你不明瞭她們的愛情有多深。不明瞭即使在一旁的我,當我說出我的心痛,是怎樣的難以形容。如果,我說,心痛可以讓我不顧一切面對兇暴的地獄,這樣你可以明白嗎?如果,你真能明瞭我的痛,也不代表你就明瞭她們的愛情。只是,我還是走進她的房裡。她坐在窗前流淚,但無聲。你知道嗎?我真想毀了全世界。
「姐姐!」我輕輕的叫喚。
她回過頭,「莉狄雅!」對我微笑。
我看到她蒼白的臉,心又一陣抽痛。我沒有再說話,只是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跟她望向遠方,想念她心中思念的臉孔。
許久,她開口。「莉狄雅,心跳…停不下來。」她說。
我看著她。「那是姬子給的。」我希望姬子的守護,可以給她力量。雖然,我知道,光是這樣是不夠的。
幾日之後,姐姐再也沒醒來,沒有外傷、沒有服藥,一切正常,就像還在睡覺一樣。宮本大介檢查後,流下淚。我走向姐姐的床前,跪在她身邊,緊握她的手。「姐姐,別擔心。沒有人會怪妳。姐姐一向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我知道,現在有件事很重要,姐姐非做不可。那麼,姐姐就放手去做吧!別擔心,現在…換我來照顧我們家…」我無法言語,把模糊我視線的眼淚擦在手臂上。「姐姐,我會為妳點燈,好讓妳帶著姬子回家。姬子總是笨手笨腳的,老是分不清方向…。妳要好好的牽著她的手…。不,抱好她,緊緊的抱住她。別再讓她亂跑…別再讓她傻呼呼的…」我的話卡在喉嚨裡,試著平復。「如果,妳找到姬子,請妳告訴她,我們都很想念她…」
「千歌音,千歌音,我最驕傲的千歌音…怎麼可以這樣?」爺爺慌亂的進了房間,淚流滿面。他撫摸姐姐的手,搖晃她的肩膀。但是,姐姐還是…沒有醒來。
「為什麼不可以這樣?你以為你可以控制所有事情。對,沒錯。你可以控制所有人。但是,你控制不了心跳…」我好生氣,好生氣。又跳又叫。乙羽從後方緊擁著我,泣不成聲,不讓我做出更為瘋狂的舉動。我知道,我不該怪他。但是,我不知道我該向誰發洩?我真想見見神,我會指著祂咒罵。或許,我也會殺了祂。
事隔半年,愛丁堡的城堡又辦了一次喪禮,我讓姐姐躺在姬子的身邊。「我想姐姐一定找到姬子了。」我沒有哭。我知道,她們現在很幸福。因為,這半年來,姐姐很痛苦。每一天對她而言,就像度日如年的難熬。她的痛苦,沒有人可以為她分擔。因為,她與姬子間的愛情,是千年萬世,是超越時空、凌駕生命的。那樣的深情,不是我們這些曇花一現的小角色可以承擔的。儘管,我的心依然疼痛不堪。那種痛,就像一根針來回穿刺我的心。又像用力拉緊針線,那樣的把我的心緊緊勒住,連呼吸都痛。「姐姐一定要抓住她,綁住她也好,關住她也罷,請一定要牢牢的抓住她。不要老是縱容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對著她們的墓碑微笑,淚已盡。「愛丁堡的燈、倫敦的燈、清井澤的燈、東京的燈…姬宮家所有房子,每晚,還是為妳們點亮。這樣才不會太孤單…。」其實,孤單的是我,很孤單,很孤單…。
秋風揚起,吹落花叢裡的花,也吹落樹枝上的葉。我轉過身,對身後這群忠心的護衛說,「大家散了吧!已經沒有值得守護的東西了。」我看著安娜的臉,多久了?沒聽到她輕鬆的口哨聲。我看向結衣,多久了?沒聽到她愉樂的哼著西班牙歌。我望向詹姆士,多久了?沒聽到他為姬子所做的虔誠晚禱。我看到羅傑,多久了?沒看到他捍衛一切的付死表情。我又轉向乙羽,多久了?沒聽到她滿是自信的對人咆哮。
我與每一張臉孔相望,想著他們意氣風發的日子。這些人,不論是情報、保鏢、殺手排名,都是萬中選一的頂尖高手。卻聚集在這裡,哀悼他們的主人。他們的忠心,真情流露。「謝謝你們無怨無悔的付出,我莉狄雅‧姬宮,謹代表我的姐姐,姬宮千歌音與姬宮姬子,向你們致上最高的敬意。」我深深向大家一鞠躬。「我會懷念你們的。」其實,我很不捨。我知道,要他們離開,很殘忍。如果,他們繼續留下,會讓惆悵更為凝聚。
我與他們一一擁抱。這些人,意志一樣堅定,將眼淚硬是鎖在眼眶之中,除了詹姆士。他跪在姬子墳前,對她唱了一首歌,不是聖歌,是他非洲部落的曲子。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憤怒,卻不知該向誰發洩。曲終…人就散了。
【兩年後】
我接下姬宮集團,是忙,也裝盲。我沒有那麼厲害,是乙羽,她一直沒走。她一直記得巴里島爆炸時,姐姐推開她。她明白姐姐的意思,要她守護姬子。只是姬子走了,姐姐也走了。於是,她用另一種方式守護。有時,在她身上,我會看到姐姐的影子。我覺得很多事情,她與姐姐有相同的處理手法。連問題思考方向也很像。我知道,她很想念她。她的性子變溫和了,但一樣幹練。我知道,姐姐跟姬子的故事,讓周圍的我們改變許多。也明瞭,凡人超越凡人之後,還是凡人。令人沮喪。但是,我們還是相信這世上真有愛情。或許,我們沒有刻骨銘心的經歷。但是,我們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了。然後,我們把她們的愛情藏在我們各自的心底,像寶貝一樣的珍藏。隨時隨地,把它拿出來懷念。這麼說,不是我們沈湎於過去,而是拋不掉的記憶。就像辦公桌上,那北極熊的笑臉書籤。姬子作給姐姐的,背面寫著《給千歌音,北極熊最好的朋友…》。姐姐把它放在桌上,我的目光偶爾就可以瞄到。當我看到的時候,我會微笑。因為,我看到的是姬子對姐姐微笑。我明白,姐姐也對著北極熊微笑,對姬子微笑…。
就像我會無意間發現她們倆所留下來的東西。像前天,我才恍然大悟,明白姐姐對我說的話,『莉狄雅,心跳…停不下來。』那時,我以為她想到姬子的心跳。但是,那天,我看到留在她房裡角落的日記。她那麼忙,還會寫日記呢!我笑了笑,翻開來。我看到她的字,大器工整。日期是姬子中彈的那晚,她寫下『我的心跳只為妳存在…』我的淚瞬間滑下。原來,她曾經許下那樣的諾言,她一向遵守諾言的。我想知道,一個人的意志究竟如何強大到可以控制自己的心跳?後來,我想,這一點也不令人驚訝。如果,姬子可以讓自己的心臟多跳了二十七年。那麼,姐姐也可以讓自己的心跳停止。然後,『我的愛,我許妳全部的自由…。』日期是姬子過世之前。那是姐姐無人能及的溫柔,只要姬子想做的,她都不會拒絕,也不會阻止。連上帝召喚她,姐姐仍為她祝福。兩年之後,看到這樣的文字,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們緊密的心意,依然可以讓我心痛。這本日記,很小,像是隨身攜帶的樣子。裡面滿滿是姐姐對姬子的深愛文字,是姐姐在忙碌的空檔中寫下的。我知道,姐姐的腦子沒有停過。如果,不是思考集團的營運,那麼就是思念姬子了。每讀一行她的日記,我的心…激動不已。
我也在姐姐的手機裡找到姬子給她的留言。姐姐的手機不曾關機。我不知道姬子如何把它留在姐姐的語音信箱中。她說,『吶…千歌音,今晚我們吃什麼?』我想到她轉身彎腰詢問姐姐的期待表情。『吶…千歌音,今天啊…我遇到了一隻小浣熊耶…牠呀…好可愛唷!』我想像她手足舞蹈的模樣,姐姐也一定在一旁偷笑。『千歌音,快點快點,煙火快開始了!』我想像著她興奮的拉著姐姐跑,卻不知道姐姐跑起來是很快的。『唉呀!又睡過頭了。千歌音怎麼不叫醒我?』她懊惱的表情,還嘟著嘴。『哇!哇!小八死掉了…哇!哇!』她嚎啕大哭的聲音。小八是條狗,李察‧吉爾的電影。姐姐會微笑的拭去她的眼淚。『吶…千歌音,妳看,妳看,那兩隻水瀨。牠們也是手牽手耶!睡覺也牽著,分開後還會牽起來呢!呵呵!好…可愛唷!』那是我寄給她Youtube短片。她興奮不已的要剛進門的姐姐看。『吶…千歌音,妳說我可不可以養寵物?』她撒嬌的口氣,期待姐姐答應…。手機裡的留言都是姬子給姐姐的,每天一則,但時間不對。因為,日期是在姬子過世之後。我知道,姐姐把姬子平日說的話,錄了下來。在姬子走後,一段一段、一天一天的寄給自己。好讓她以為姬子還活著,在等她,跟她撒嬌。姬子的聲音,讓我痛哭。姐姐的不捨,我的心,更痛。
姬子呢!我在她的錫盒裡找到一些字條。時間是她中彈住院的那段期間。字條上的字,是姐姐的。字條後面有數字,還有地方,像桌上、抽屜裡…。字體絹秀,只是,偶爾有點歪曲,是姬子右手的筆跡。數字像時間,每天時間都不同。我思考了一下,大概明瞭了。姐姐離開醫院前,給她的字條,讓她尋找。我想也是為了訓練她的肌肉,那次她的大腿受傷,需要復健。於是,姐姐想到這個方法,讓姬子充滿期待的尋找。數字是姬子尋找所花的時間。桌上、抽屜,大概就是姐姐存放字條的地方。有一張,她除了數字、地點,還留有其他的文字。《千歌音作弊,把字條貼在衣服名牌上。》那一天花了她半個鐘頭。我笑了出來。因為,我彷彿看到她噘嘴的模樣。姐姐看了一定會狠狠的吻她一番。字條被整齊平放在錫盒裡,盒子被開關的很頻繁。因為,蓋子邊緣上的漆都脫落了,字條也有些被撫摸過的痕跡。似乎有人經常打開,經常拿出來回憶一樣。我想知道是姬子?還是姐姐?不論是誰,我的心都好酸。
然後,我又看到她的筆記本,那是在寵物室裡的那本記事本。《吶…千歌音,如果還有下一世,我還是想跟妳在一起。我不要再分開這麼久才與妳相遇,我想每一分每一秒都跟妳在一起。所以,孿生姊妹最好了,那怕是萬劫不復。吶…千歌音一定會答應我的,對不?》時間是姬子做心臟手術的那段期間。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真的就是姐姐的孿生妹妹。但是,她已經寫下下一世的願望。我又想到,這一世,她們是不是也許下相同的願望,所以才出生為姊妹?想到這裡,我眼眶浸濕,我真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誰的安排?不然,怎麼兩個靈魂總是選擇對方,不管是哪一世?這樣的愛情,讓我窒息、讓我心痛。她還寫了其他的,字體已經十分潦草,勉強還分辨得出來。《…千歌音,大家都希望死了以後,可以上天堂。我不想。因為,在天堂,不會飢餓;所以,不用吃飯。在天堂,沒有私心;所以,沒有仇恨。在天堂,是祥和的;所以,沒有喜怒哀樂。在天堂,靈魂是昇華的;所以,也沒有愛情。吶,千歌音,我可以不要焦糖烤布丁,不要福岡草莓,不擔心有人仇恨我,我也不怕悲傷。但是,千歌音…我最害怕的就是沒有妳。所以,我不想上天堂,我想下地獄。我會先到那裡找個好地方,等妳。我知道,妳一定會來找我,不管我多麼的阻止妳,妳還是會來。千歌音是那麼的固執,不管我如何阻止,妳都會來。我知道,那是因為千歌音戒不掉我,就像我也戒不掉…千歌音。所以,千歌音,我不會阻止妳。就像千歌音總是不會阻止我作任何事。吶,千歌音,我想跟妳說,只要是千歌音想作的,也都是我想作的。吶,千歌音,別擔心,雖然是地獄,卻是我的天堂。我知道,妳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千歌音,別急,我一定會等妳,我在天堂裡等妳…》姐姐不固執。讓姐姐固執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有關姬子的事。也是因為這段話,讓我知道,姐姐一定捨不得讓姬子久候。所以,決定去地獄找她。姬子的話依舊可愛,我心疼,卻也不禁莞爾。看到她的文字,不動容的有幾個?當大家拼命讀經,希望自己得到救贖,到上帝的身旁。姬子要的不是這個,她要跟姐姐一起。即使是地獄,她依然會耐心等候。而且,還是滿心歡喜的等候。萬劫不復…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在辦公室裡,思緒經常回到過去。我知道,我好想念她們。此時,有人敲上門。「叩叩!」
我趕緊拭去眼角的淚水,「請進!」抬頭一看,是乙羽跟宮本大介。
我有些訝異,「什麼風把宮本大醫師給吹來?」完成姐姐後事後,他回到東京。我沒再見到他。
乙羽的臉色有些異樣,我也可以感覺得出宮本大介有難言之隱。
我吐了口氣,「總是要有一個說話吧!」
乙羽、宮本大介對望。「董事長,我…也犯了滔天大罪。」
我笑了笑,不明白他可知我所謂的滔天大罪指的是什麼。「說來聽聽。」
「我…弄出了…胚胎。」他停頓了一下。「是…是…姬宮家的血脈…」
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頓時呼吸急促,半晌無法出聲。乙羽走了過來,扶住我。「你…你…再說一次…」我顫抖的說著。
「我…我…對不起…董事長…對不起…」話都還沒說,宮本大介已拼命彎腰道歉。「這兩年來…我沒有一天睡好覺…」他抬起頭,眼眶泛紅。嘴卻沒說出半個字。「我…太想念她們了…。所以…」
「然後呢…」我真想破口大罵,一個大男人,說話真不乾脆。
「就是…我…將前董事長的…乳腺細胞的細胞核…跟姬子…身上…去除細胞核…的…」他吞吞吐吐的說。
不等他說完,我急著想知道答案。「所以…所以…」我都快窒息了。
「所以,他去了趟我們倫敦的醫學中心…」乙羽回答我要的答案。「…而且…一次還兩個…」
我靜靜的看著他,全身發冷。我沒有運動,卻感到呼吸困難。「基因組合?」我問。我知道,目前技術上的瓶頸,基因缺陷。
宮本大介看著我,緩緩牽動嘴角。「完美無缺。」
我全身無力,跌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跟乙羽沒有一天不想念她們。我也知道,結衣、安娜、詹姆士、羅傑也想念她們。現在,我也知道,宮本大介一樣無法將她們忘懷。只是,我不曾想過,宮本大介居然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對,他是膽大包天。但,也是個天才。他的發現,無疑是人類醫學史上,最偉大的發現。有絕對的資格拿下諾貝爾醫學獎。只是,諾貝爾獎不會頒給他,永遠都不會。然後,我大笑。「哈哈哈,滔天大罪嗎?」這是我這兩年來最開心的一件事。我真的很開心,鼻涕混著淚水流了下來。只是,我全身依然顫抖。「你的醫學倫理不是得了A+ 嗎?」我挖苦他。
「董事長,這把年紀了…。矇著眼睛,我也可以得到A++。」他苦笑。
我落下眼淚,無法克制。原來,思念的力量竟是如此強烈。強烈到讓一個大醫師拋棄倫理道德。我知道,力量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她們的故事一直在我們的心底。親眼目睹的人無法忘懷。我也知道,即使她們已離開我們兩年。還是有人嘗試著向上天要回她們。就像詹姆士哭喊著,向上帝要回姬子一樣。宮本大介就是如此。我站了起來,走向他,擁抱他,親吻他。「謝謝你,大醫師,真的謝謝你!」喜極而泣。
三年前,我已是亡命之徒。既是亡命之徒,就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好久,沒這麼高興了,覺得身上滿滿的精神活力,覺得生命有真正的存在意義。我取消四天的行程,整理簡單的行李,立即飛往愛丁堡。我也告訴宮本大介、乙羽,四天後,我會到醫學中心找他們,要他們做好準備。在此之前,我得做些事。
我飛到愛丁堡,在我兩個姐姐的墳前,跟她們說話。「姐姐,姬子,上一世姬宮家欠妳們太多了,包含上帝也背棄妳們。但是,我愛妳們,很想念妳們。不僅是我,乙羽、安娜、結衣、羅傑、詹姆士,還有剛剛的宮本大介也想念妳們。大家都想念妳們。現在,我決定要做一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天地不容的事。妳們放心,這一次,沒有人可以阻撓,連神也不能阻撓。我保證!妳們要好好的跟著我,跟我到雅典一趟。」我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靈魂、轉世之說。但是,現在,我選擇相信。姬子說過,『相信它,它就存在。』如果,我不相信。那麼,連機會都沒有。
我隨即又飛往雅典。一出雅典機場,我招了計程車,直奔衛城(Acropolis)。沿途,要司機帶我找橄欖樹。我摘了一枝帶葉的橄欖樹枝,帶在身上。山門之口,成千上百的遊覽車。衛城內外,擠滿世界各地前來參觀的旅客。在山門之口,我看到雅典娜‧妮克神廟,小小的,與後方雅典娜神殿不成比例。我想,或許是妮克嬌小的身形。雅典娜的名字被放在妮克名字之前,那是古希臘人的一種尊敬的方式,將尊敬人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之前。原來,妮克是如此尊敬雅典娜。進入山門,我朝後方帕德嫩神殿走去。當年,應該相當宏偉,現在已經毀壞,但被希臘政府保存著。我站在當年祭壇的前方,將橄欖樹枝放在地上,雅典娜的象徵。後方的雅典娜神像已經不見,我想像她在。
『天神宙斯的女兒,智慧、正義、公正之神,雅典娜!我莉狄雅‧姬宮,決定信奉妳。』因為,世上已沒有神願意庇佑如我這般的人,也沒有神會接納我。我不需要神的庇佑,我信仰我的心。而我的心告訴我,或許還有一個地方,有我的容身之處。『請睜開妳看透萬物的灰色瞳孔,看看我姬宮家受煎熬的兩個靈魂。請用妳公正的天秤,秤一秤姬宮家所虧欠她們的。我莉狄雅‧姬宮將傾畢生之力,償還所有對她們的虧欠。我也乞求妳的庇佑,但不是庇佑我,是庇佑我未來的兩個孩子。我也請求妳,讓我帶回我的兩個姐姐。』我跪了下來,不管周圍的人來自何方,不管他們是否認為我已心神喪失,在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下跪、祈禱。我跪著,沒有任何人,任何意念可以動搖我。『請讓我看看妳放入潘朵拉的盒子裡的寶物,讓我看看它,讓我看看『希望』,讓我知道這世界真有『希望』存在…。』我的心很激動。但,虔誠無比,淚不斷的從眼眶中流出。我希望她聽得到、看得到。我希望她真如書上所說,智慧、強大、正義、公正。也只有她有這樣的能力,可以讓正義、公正得到伸張。
有人跪在我身邊,地上多了一枝橄欖樹枝。我回頭,是乙羽,她對我微笑。「一個年輕女子要帶兩個孩子很辛苦的。」
我朝她微笑。「這是一班開往地獄的列車…」
「所以,我沒有買回程票…」她的眼神重現許久未見的清澈。「這些人也沒打算買回程票…」
隨著她的目光,我往後看去。安娜、結衣、羅傑、詹姆士,單膝跪在與我幾個步伐的身後距離。地上也有著橄欖樹枝。我知道,地獄之路,我不孤單。
【兩年七個月後】
隨著像吹氣球,日漸增大的肚子。我按時到醫院產檢,乙羽會陪著我。我們雙手緊握,看著超音波的圖像。兩個小生命已經二十五週,她們也是手牽著手,就像上一世她們在伯母的子宮裡的模樣。不同的是,這回她們兩個一樣健康。我的淚滑了下來,我知道,她們回來了。而且,依然深愛著對方。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乙羽還有宮本大介,再次親眼目睹。
臍帶纏繞,是孕婦最為害怕的。胎兒在子宮裡翻滾是自然現象,翻滾的時候也會牽動臍帶,因而讓臍帶有機會纏繞在胎兒身上,嚴重的時候會發生臍帶繞頸,很危險。很多準媽媽會依照醫師的指示,作些特定動作,讓胎兒反轉回來。但是,我不需要。因為,兩個小生命,無論是誰,只要其中一個翻滾,另一個必定也跟著翻滾。只是,是反方向,讓纏繞的臍帶,鬆開。然後,她們會再次牽起方才鬆開的手。一旁的護士驚呼不可思議。我、乙羽、宮本大介彼此互望,鎖住淚水。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是因為她們彼此都可以感覺到對方,也絕對不會讓對方有陷入危險的機會。
「吶,乙羽妳說誰是姐姐?誰是姬子?」
她看著螢幕,皺了皺眉,「上方是姬子,下方是前董事長。」
「是嗎?」
「因為啊…姬子總是喜歡往前董事長身上跳。」她這樣推測的。
我笑了笑。「呵呵,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啊,上方的是姐姐,下方的是姬子。因為,她們看起來就像姬子還在睡覺,姐姐在一旁看著她。」
我們相識而笑,知道現在的猜測,明天可能就變了樣。
我輕輕的喚她。「乙羽…」她轉過頭看著我。「我…很感謝…妳的陪伴。」看著她的瞳孔,有著與姐姐截然不同的琥珀色。這雙琥珀色的眼,白天雙肩負起整個集團的營運,夜晚守護姬宮家的血脈。因為,我已經不良於行。她搬入倫敦的宅邸,與我同床而眠。每晚按摩我腫脹的雙腳,在半夜扶我翻身,清晨扶我起床。我知道,我該愛上她。只是,我很害怕。我無法忘記姐姐的一切,即使我知道我無法贏得她。我知道,我也無法愛上男人。因為,我遇見最完美的女人,比任何男人都更能擄獲我的心。
她摸了我的頭,微笑。
「…對不起…」我會愛上她,有一日。
她親吻我的手背,「別擔心。」她跟姐姐一樣,有顆溫柔的心。
回到家裡,挺著大肚子,再次拿著圖走向爺爺的房間。我推開門,爺爺神情憔悴坐在沙發上,翻著姐姐的照片。我知道姐姐的離開,他痛苦萬分。我也明白,過去我不該這樣逼迫他。但是,我的心對他還是有些期待。
「爺爺!」我走到他身邊,緩緩的在他身旁坐下。大腹便便讓任何一個動作都吃力。
他沒有理會我。我把圖硬是放在姐姐照片的最上方。「爺爺!她們回來了!」
爺爺停了下來,嘴微張,眼淚滴上我給他的超音波圖片。我知道,他已經動搖。從先前的不理不睬、甩頭走人,到今天流下淚來。我知道,他看到兩個小生命緊握的雙手。
我握起他的手。「爺爺,上一次,我們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這一次,讓我們來彌補她們好嗎?你看,爺爺,神又給了我們一次機會,不是嗎?」我嘗試誘拐他。但我沒跟他說,我信奉了雅典娜。
「胡說,才不是這樣。」就天主教而言是的,靈魂不會轉世。但是,希臘神話,也沒有轉世之說。我不管是不是有轉世之說。我只要知道是她們,就好了。
「是的,是這樣。知道為什麼嗎?」他不語。我對他微笑。「因為,姬子很笨,容易走丟。所以,她不會亂跑。她知道,只要不亂跑,姐姐就會來找她。姐姐很愛她,不論姬子在哪裡,姐姐都會找到她…。」我停頓下來,看著他。「爺爺,姬子去世前,想的是…回家。」我起身離開。在步出房門時,轉身對他說。「爺爺,你會看到的。」
【兩年十個月後】
已經是極限了,兩個小生命必須來到世上了。原本,上個月就該開刀取出。但是,姬子的早產現象讓我戒慎恐懼。我忍耐的多背負了一個月的重量,忍受急速的心跳、急促的呼吸、燥熱的身體、臃腫的雙腳,內臟被壓迫的痛苦…。所有的不便,今天就會結束。我即將見到她們,眾人思念的臉孔。我被推入開刀房,想像姬子接受手術的感受。我知道不一樣,在她身上的每一刀,都是生命的掙扎。而我不是,我充滿喜悅與期待。我告訴她,所有的苦難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我們渴望的『希望』。現在,我會用我最大的力量保護她們。外面的那群人也是。
躺在床上,半身麻醉的藥效逐漸退去,惡痛逐漸明顯。但是,我還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我的兩個孩子。經過梳理,她們正熟睡著,手一樣牽著。我的淚不禁流了下來。這回,沒有人會強迫她們分開。乙羽進來了,輕吻我的前額。安娜、結衣、羅傑也進來了,與我相互擁抱。他們圍著兩個小生命,嘰嘰喳喳的討論。我知道,他們跟我和乙羽一樣,想知道那個是姐姐,那個是姬子。詹姆士最後進來,一進來就淚流滿面,感情一樣豐富。
這群人,是我犯下滔天大罪的共犯。他們都明白可能陷入萬惡不赦的深淵。但是,他們都願意。而且還爭先恐後,連死都要爭第一名。看著他們圍著兩個小生命的模樣,我的淚無法停止。我知道這世界有惡,我也知道這世界有善。面對善,他們或許無動於衷。面對惡,他們有絕對的強悍勇氣與之對抗。但是,面對極至的愛,可以讓他們義無反顧,即便是萬劫不復。
此時,門邊出現兩個身影。媽咪扶著爺爺站在門口。一看到爺爺現身,安娜直挺的立了身子,腳步一跨,手在胸前,表示可以隨時拔槍。安娜的槍,很快。結衣的手置在腰間,衣服底下是利刃。結衣的刀,從不失誤。詹姆士魁梧的身材已擋在最前面,阻擋爺爺的護衛。羅傑已經通知房外的護衛,外頭傳來打鬥的聲音。爺爺的護衛已被壓制在地。我知道,他們與我有相同的信念。為了這兩個小生命,他們願意付出一切。「沒事的,各位。」我這麼說,絲毫不軟化他們的態度。但…那是我的爺爺,這兩個小生命的曾祖父。
「退下!」乙羽依然是侍衛隊隊長,下令時依舊神氣,甚至比三年前更有氣勢。我知道,那是因為心…更堅定了。
乙羽幫我坐起身來,「爺爺!」我輕輕的叫著。我知道,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掙扎。
媽咪扶著爺爺的手臂,兩人走進房間。四大護衛讓開通道,但目光未曾從爺爺身上移開。
媽咪走向我,擁抱我,親吻我。然後,視線轉向嬰兒箱裡兩個小寶貝。乙羽向她點頭,表示同意。媽咪抱起其中一個小寶貝,被抱起的小寶貝抽蓄的哭了。我與乙羽相望,隨後將目光移向嬰兒箱裡的另一個小寶貝。她睜開眼,瞳孔是灰藍色的。我知道,幾個月之後,會轉為清澈美麗的藍。只是,才第一天,就開眼,不可思議!我與乙羽對望微笑。回過頭,看到哭泣的小寶貝在媽咪懷裡,還是哭著,我不緊張。結衣走向媽咪,接過小寶貝,試圖安撫她。小寶貝在眾人手中傳遞,依然哭泣。最後,乙羽將她抱向我。她在我的懷裡,眼淚沒有停止,眼睛也沒睜開過。剛出生的小嬰兒,不該讓她這樣哭泣的。我親吻她,依然無法停止她的眼淚。我…不訝異。
「爺爺!」我看向床腳老叟的身軀。他看著我,沒有說話。「爺爺,可以請你到我身邊嗎?」我對他微笑。爺爺愣了一下。然後,移動雙腳,緩慢的走到床邊。我讓他看著我懷裡的愛哭鬼。「爺爺,這是姬子,我叫她妮克。」我親吻她的臉頰。
我朝乙羽點頭,她抱起嬰兒箱裡安靜的小寶貝,「爺爺,愛哭的小寶貝妮克,很傷腦筋不是嗎?都哭不停呢!呵呵!」我望著懷裡的妮克,又轉向爺爺。「爺爺,這裡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安靜。」
乙羽懷抱著小寶貝,來到我身邊。乙羽讓她靠近妮克。我牽起小寶貝的手接近妮克的手。她的小手緩慢移動,卻在下一秒自然的、不拖泥帶水的…握起妮克的手。就好像已經練習幾百次、幾千次、幾萬次、甚至幾千萬次一樣。我已淚流滿面。然後,妮克停止哭泣。
安娜、結衣微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詹姆士不用說,跟我一樣,淚流不止。母親雙手摀住嘴,直搖頭,說著多不可思議。乙羽俯在我的上方,親吻我的額頭,我感覺到她濕熱的淚水滴上我的臉頰。
我目光轉向爺爺,他的手掩著嘴,雙肩抽蓄。我微笑的對他說,「這是姐姐,我叫她雅典娜。」爺爺雙唇顫抖,無法言語。「爺爺!這一次,沒有人可以讓她們分開。因為…她們是最強的。」爺爺無聲的眼淚。我牽起他滿是皺紋的手,讓他撫摸這兩個小寶貝的臉龐。「爺爺,你以為你可以得到救贖,可是我們卻看你深陷地獄。你以為我們會下地獄,但是,爺爺,請你看看他們幾個…」目光轉向安娜、結衣、羅傑、詹姆士,最後來到乙羽。「他們幾個,還有我,明知眼前就是地獄,我們也會跳下去,眉頭都不皺一下。即便粉身碎骨,都不會改變我們的意志。即便是下了地獄,也會認為自己上了天堂。地獄就是我們的天堂。」我又望向爺爺。「原諒你自己,也給她們一次機會好嗎?」
爺爺還是沒說話,他雙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知道,他一直沒原諒自己,上帝也沒救贖他。
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即使是下了地獄,那裡也絕對是天堂。對身旁視死如歸的戰士,是真的。對姐姐,也是真的。只要姬子在的地方,哪怕是地獄,她也一定會去找她…。對姬子呢…也是真的。因為,姬子說過,她會在天堂裡等姐姐。只是,她的天堂指的是地獄。因為,只有這樣,她才可以繼續與姐姐相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