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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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1-9-6 00:47 编辑


第二十九章



希馬大選將至,往往標誌了政客和屬下門客們都在市區街道上大大的拋頭露面。也就是說交通——尋常時節已擠得足令那些乘在運輸工具上的人罵幾句娘的——更因這些黨黨派派的亂鑽亂拱,堵塞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情況尤其可怕的, 是少不免有政壇新銳與朝中大老聚集的被稱為廣場的一帶:這裡是希馬官僚機制的心臟,元老院官署和會議井的大本營,更是所有初等法庭和廟宇的所在地。這裡亦是一切探聽消息的人在議會日程完結後的集結之處,都盼從甚麼賣弄唇舌的政客身上,揩得一兩句耐人尋味的話來。


本日會議方畢,廣場上的人潮已及高峰。踏出元老院大堂的議員們早被擁在裡頭,甘心情願的任羣眾吞噬。對他們許多人而言,這天是競選的最後一天,明日則是期待已久的結算之日;此一大事誰也不可能忽視,即將主持其事的那位女子更不消說。便在她站在正殿、瞧着其餘議院成員步出大門的此刻,這正是她腦海裡頭一件事,滿臉也盡是沉吟之色。


「小遙。」


她臉色一變,但覺如此親切的稱呼在這類場所大是不宜;然而,只消看到迎過來的那雙棕綠眼眸裡的溫柔意味,她已狠不下心去責備那個說話的人了。


「怎啦?」她問,好像粗魯了一丁點兒。另一女子的笑顏反而更盛。


「是該去了,」對方這麼答:「如果我們想逮住她的話。她這時候正要出來啦。」


遙‧阿米蒂奇皺了皺眉,一想到在外面窺伺的都是甚麼,便不耐煩的撥了撥頭髮,一攬托加袍,也不理前頭原有四級矮階,自顧從交椅尊席台上躍了下來。


「她可以等,雪之,」她說,看着同伴拾級而下。「她可是執政官候選人。」她眉關打結,明擺着一肚皮不悅的把這幾個字吐了出來。「她會被外面那些人拉住腳步的。你也該去走動走動,爭取選民嘛。」


菊川雪之朝自己的好友兼前輩矜持的搖搖頭,與她在議堂上會合,復又一笑。


「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都在幹那個呢,小遙,」她以僅為這女子保留的悅耳腔調說:「明天便是大選,眾人多少已想好該投票給誰了,不會被最後關頭的宣傳改變主意的啦。」


「可是毅力幫得上忙,」對方悶哼說:「讓他們看看你多麼全心投入。見你這麼認真爭勝,心裡七上八下的人會被你打動。雪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對於想要的東西你得多下拼勁?不那樣做你是打不贏仗的。」


見同伴無語,她懊惱的嘴唇一扭。


「算了,別放心上,」她說,想消去先前話語的刺耳:「你會當選的。」


「謝謝你,小遙,」兩人之間較年輕的那位應道。遙才點了點頭,人已抬腳望大門走去。


「我們這就去找她,」她咕噥道,放眼前方的人堆。好些人已經沖着她來了,都是守舊派同志和他們的黨羽;裡頭的門客自然沒有一個身份低微的,因為那些人只合在大殿外面等着。唯有身份高的門客膽敢踏入議堂,當中很多甚至本人也是元老或公職官員出身的。她跟其中一位握了手,點頭聽他恭維她今日在議會振聾發聵的演辭—— 說的乃是驕奢淫逸之惡孽,只緣日來有兩位元老疑因債台高築被人告了一狀。這類事體向來棘手,因為元老所負債項按例不能超出定額的一筆非常小的數目;只消超出那筆小數,其人便可能被監察官(參章十三注93)從元老院開革出去。


私下裡,許多元老合該按章被革。不管由於拼命買地置產還是以厚幣賄換公職,實情是,元老院中許多成員都欠着放貸人的錢,不是欠這個,便是欠那個。他們之所以不曾被告到監察官跟前受檢,是出於希馬統治階層親親相衛的心態,深信在這等危急關頭跟前必須團結一致。那位元老是不是敵對派系的一份子倒也無關宏旨,他們不會對自己人出手乃是不爭的事實。只須想像一下風險便夠了:倘若,監察官為了填補被革元老留下來的空缺,不惜把家系難以稽考的人捎了進來——譬如說那些連演講台上下左右也不曉得的外省土包子?


想想也心驚啊,這點是肯定的了。還不如擔待那些家世來歷確鑿無疑、明理曉事不容置問的人。於是元老們繼續東挪西借,放貸人繼續生意興隆……如此種種,令像遙那樣的人——寧可從塔爾培亞岩(Tarpeian Rock)(183)跳崖自盡也決不負債的——惱得牙癢癢地。再說,每有其他守舊派份子被指控欠下巨債,作為保守黨系非正式領袖的她,還得抓破腦袋苦思對策。老實說,真真煩死人了!


「我們做元老的理該關心——這種事情必須停止。」她聲言道,作為對她演說的正面評價的回應。她又受了幾句恭維,目光卻東張西望個不休。「喂,謝爾基!謝爾基‧翁!這裡來!」


被點名的那位男人從一班門客間抽身,眾人都給他讓出路來;好些人揚聲致意,更多人則仰之以一臉奉承。他,謝爾基‧翁,可是很受歡迎的,而且不無理由……事實上,有好幾個。不僅僅因為他原是一位軍功彪炳的武人,便是他的忠實追隨者們以為那張剛陽臉孔上眉額間的搶眼傷疤已將之彰顯至明的。那道形如交叉的疤痕被廣場機靈鬼們當作編俏皮話的好材料,其中最是流行經久的卻是來自他抨擊者的一句:他額上那道傷痕嘛,他們如此說,是為了讓某位濟世為懷的弓箭手更輕易地把他從萬人裡一眼挑出的,可見這位目標人物尤其的細心備至!然而對他的仰慕者而言,那疤痕只是他男子氣概的又一明證,是那張貴氣昭然的儀容上的一道獷悍裝飾。


無論如何,他的聲望另一較少爭議的來由便是他在議會大堂上的手段。謝爾基被認為是元老院其中一位出色的——有些人甚至說「偉大的」——雄辯家。他常以直截了當的情理、優秀的修辭來演說……即使,眾咸以為他與首席元老不足並論,他本人仍有着相當的號召力。正因如此,他乃是國家統治機構裡那個強大集團——極保守陣營——的柱石之一。


「遙啊,」他說,兩手伸出,把他的「柱石同志」的手握住不放。「剛才好精彩的演說。我瘋子似的喝采呢。」


「那就好,」她咧嘴一笑,饒是諷刺地,一口出奇細小整齊的牙齒從那張據說能產生馬一般寬廣音域的嘴露了出來。「好了!今晚你會去倉內那裡麼?」


「當然,我不會錯過,」他答:「你呢?雪之呢?」


兩位女子答之以肯定。


「我們許久不曾好好聚集了,」他說,趕緊又把話往回圓:「你的那個洗塵宴自然不算……只是那時我們很多人因事未能與會。今晚該是濟濟一堂了吧。」


他向身後的眾人回頭一望,臉露得意笑容:「而且更是為菊川雪之即將來臨的勝利的事先慶祝哪!你們其他人,最好把賀禮一併帶來就是。」


四下一片附議之聲。那位話題中的參選人依禮暈紅了臉,言不由衷地嗔他把話說的太有把握了。雖說對獲勝感到相當篤定,雪之卻是一位情願不去向諸神示釁的女子;提前慶祝勝利這種事直如招惹命運,並不是也從來不是明智之舉。她更情願盡可能默默的自端自敬,直等到真正公佈的時刻。然而,說真的,當親愛的遙看來如此意氣風發之際,她還怎好抱怨?


「唉,你真是太好了,」她只這麼說,臉上的矜持微笑與同伴們的明朗喜色蔚為對比。「不過,面對如此艱鉅的競爭,這話無疑地很令我鼓舞呢。」


「競爭」二字一出,遙好像想起了她們要做的事,嘴唇一抿,飛快的向謝爾基睨了一眼,後者知這是暗示他該把眾人注意扯到自己身上,好讓她們順利離開。他深吸一口氣。


「說到競爭艱鉅,倒教我想起了近來聽到的某傳聞。」雄辯家宣告說,半道又冒出一聲失笑。「路上傳說,和我較勁的不是旁人,乃是神崎首席元老!試想一下,當我們在酒館裡友好地——敢向你們保證,絕非競爭——共飲之時聽到這話該有多詫異吧。說到這奇談怎生傳到我們耳邊,伙計們,那又是另一故事了。」


關乎兩位演說界宿敵的傳聞把眾人的心思從大選牽扯開去,都來催逼謝爾基把原委細細說來,便給了遙和雪之一個脫身之機。


「我們早聽過啦,」大執政官如此說,拉了雪之的手腕帶頭便走:「所以我們先走一步了,謝爾基;待會再見。」


謝爾基已開始在說他那個故事,只點了點頭。遙從眾人中間擠了出來,唯恐被旁人又絆住腳步,開始快步疾走,扯住雪之便要踏出元老院大堂。年輕女子雖毫無怨言的跟在後面,卻不得不揪起她的托加袍以趕上遙的步伐,轉眼間便發現自己已被拉到戶外,受到比剛才那個更大的一堆人的致意。


「雪之,給我張大眼睛,」她的同伴在人聲喧繁中對她說:「一看到她便告訴我。要從這一堆裡找出那女人還真叫好找!」


如今在她們眼前的這一「堆」乃是廣場羣眾,只好把每一人流密集處挨個兒踩去尋某位女子。友人對此番搜索心存困慮,雪之則不以為然,倒覺得這事該不會太難;她們的目標人物如此的眾望所歸,便是不刻意招搖過市也常常惹來大批追隨者,必然就在這一帶之中較大的人叢裡面吧。雪之由得遙風風火火的,聽任那年長女子扯着自己在人海裡走。她深信她們早晚會碰上目標,便只管一路上向兩旁的元老們揮手致意,瞅見哈哈大笑的赤木仁,站在楯祐一旁邊的鴇羽舞衣,倔老頭治五郎,永遠乾巴巴的元……


「她在那裡。雪之,跟我來!」


而別無選擇的雪之只好跟着。領着她的女子一發現目標正在某相當大的人叢的核心,便目不轉睛的盯緊了其人。她身邊乃是她的表妹——遙立馬認出這是由貴胄變身為平民的平民保民官參選者,便禁不住把唇一扭。又一個富爭議的人物!可不是說另一女子的臭名相比之下要遜色了。論到聲名狼藉、眾議紛紜,這兩人都到了極致……又想想,有這許多的人圍着那兩位,彷如蒼蠅被蜜糖吸引過去似的。世人怎麼總是被爭議人物所迷倒呢?


不過答案也很容易。普羅大眾最愛的莫過於一場爭議,尤其是附送過人魅力的時候。遙對魅力此種旁門左道一貫抱疑。魅力嘛,她相信,往往是缺乏內涵的一張掩飾罷了。她本身是跟它半點沾不上邊的,也慣見別人利用它達至諸般可厭目的,足以對擁有擋不住魅力的那些人心懷戒慎。就拿目前她朝着那方向走的那人來說吧。好一位美麗的女子!這麼的高佻兼又骨架優美,這麼的一臉尊貴,教人禁不住便想將希馬理想中的諸般德行都歸美於她,也別去親自驗證她的品格了。對此,那個女人自己自然是心知肚明的……這正正是問題。遙深知這種毫不費勁的魅力,加上能差不多毫不費勁的自居某某無懈可擊的世系,乃是一種極為凶險的結合。


對於她和她那種人世事也太輕鬆了!


他們教她不痛快極了,這些自以為是的貴族,不可一世的無視規則,彷彿束縛只合從他們和他們的崇高地位之側滑過。而且現在這樣的人多去了:這些有名有號的小鬼連抬一抬指頭的氣力也不用花便直入公職,繼而利用職權設立一些荒謬兼有害的變革來毀壞一個完好無缺的系統……卻不用負責,憑的不過是他們肩承着那種可惡的自命優越感。哼,他們肩上的所謂負擔不就只是那種東西吧!做完那些勾當後,他們携着那優越感又揚長而去,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都留給像遙那種人承擔。只留下她來重新縫補被他們搞的七零八落的共和國,也沒誰來感激一下。這些激進份子營造出來的革命情懷不過為了替自己尋點樂子罷了,世人到底怎麼搞的,如此輕易地便被他們的光彩所惑?要看出他們所做的只會播下危機真是那樣難麼?要明白共和國面臨的險況真是那樣難麼?


要人民看見革命的顏色與鮮血的顏色無異真是那樣難麼?


「姬宮!」


絕麗的腦袋朝她轉了過來,一見是她,藹藹笑意立時照亮了精緻的五官;對此遙不知該感到忿懣還是有點欣慰才是。


「我們的大執政官駕臨了,」女子向身邊一眾人說——遙認得他們多是有頭臉的廣場記事人。「今日她那一篇演說極是出色,我真想各位有耳福與聞一二呢。」


四下應然之聲不絕,多數都是誇讚大執政官的,卻也有數下竊笑。眾所周知,每逢遙‧阿米蒂奇在元老院開講,所有站在下廣場那邊的人,管你喜不喜歡,都獲得了「與聞一二的耳福」。據說那把洪亮的聲音有將人震得耳膜出血的奇功,區區滲透元老院的門縫底又算得甚麼?


「我不過有話直說,」遙硬生生的謙道;由死敵之一來張揚自己最近的威風事,她心中實在不大喜歡。怎麼彷彿這一來便掉價了似的呢?真怪,甲之讚揚竟然等同乙之嘲弄。「說來,這麼巧碰頭嘛。情況怎麼了,姬宮?」


另一女子把頭一側。


「不錯……承蒙相問。」她穩穩的說,情知眾人早就靜下聲氣,只望從這段對話當中撿到甚麼有趣的消息來。「我也衷心盼望你們一切順利呢,阿米蒂奇大人,菊川大人。」


這廂雪之以同等的嫻雅氣度應答,那廂遙則搶出一句諸事「十分順當」的宣言。貴胄女子由得二人都說完了,這才引出身旁那位亞麻色頭髮的女子。


「請容我介紹我的表妹,原先是神崎姬宮麗美的——野村神崎姬宮麗美,」她說,開場白極之合乎規範:「你們還不曾正式引見過,乘便將此事了了未嘗不佳。麗美,這兩位是我們即將卸任的大執政官,遙‧阿米蒂奇,以及我的元老同僚,菊川雪之。」


被引見的年輕女子躬身作禮,隨即抬首,亮出一個和她表姊同樣教人透不過氣的笑容。眾人幾乎失聲讚歎之際,遙卻覺腦後一陣頭皮發麻。她當然聽說過這年輕女子——多虧她從貴冑搖身一變為平民的無恥之舉!——亦聽說過她那雙眼具有兩種瞳色的獨有特徵。無論如何,終於讓這雙色澤迥異的眼珠來到僅僅一尺以外盯着自己來看比她原想的更令人不安,尤其是它們在如此一張金髮閃閃、膚色細白的容貌上顯得更見奪目璀燦。那雙眼要不預示着一肚子壞水那才有鬼!


「嗯,幸會了。」她說,態度跋扈的略一點頭。她的同伴打的招呼倒還長些,隨口引用年輕女子所撰寫並以其名義發表的某篇文章,把她恭維了幾句。


「你那篇關於埃利亞學派(184)思想的大作我拜讀過了,」她告訴千歌音的表妹說,一臉欣賞之色。「寫的很有意思呢,野村小姐。」


那教人透不過氣的笑容更盛。


「請喚我麗美好了。你這麼說我真是太感謝了,」對方如此回應雪之:「只是哪,發表後再回頭一讀,我自己倒開始疑心這對底寫的有沒有意思。」


「哪有這樣的事!」附近人叢中驀地有一把聲音插嘴過來;雪之認出其人乃是一位知名學者。「麗美小姐,那可是本年度最最激動人心的一篇作品呢。我自己才一入眼便入了神,再也放不了手!甚至還不得不把它帶上床上去了。」


「在那裡,無疑地,成為最最激動人心的輔眠讀物呢,」那篇巨著的作者迎着一疊笑聲說。「想來我該開始把自己的作品當為那些夜貓子的專治靈藥推廣。要能熬得過頭三段,你便該是最優秀的學者了,夢裡都能讀文章!」


待她表妹的話惹來的嘻笑聲靜下來,千歌音便望向大執政官;後者在整段插曲裡也難得稍笑一笑。


「倘我記的不錯,遙大人也對埃利亞學派的其中一位頗有心得——我想,是芝諾(Zeno),」她以獨有的雲淡風清帶起:「或者,你們彼此來切磋一下他的學說亦頗有意趣呢。」


「說的極是,」她的表妹應道。「阿米蒂奇大人倡議的是禁慾主義,對麼?」


遙以她洪鐘一樣的聲音回答。


「我倡議的不過是正確的行為,」她聲稱:「而禁慾主義教導的恰好是正確的行為罷了。這不過順理成章。」


「一如是對的……不,恕我說,正確的行為所必然,」麗美隨隨便便的回答:「我真想找天和你好好討論芝諾的學說呢,阿米蒂奇大人。閣下對我這種初涉哲理的妄人定然有所開導哪。」她嘆了一聲,突然一臉的脆弱無助:「有時我覺得自己完全摸不着頭腦,不知在某些情況下,換了是芝諾他該如何疏理。舉例說,關於激情的課題,芝諾是怎麼看待的。投入激情到底是正確的行為,抑或是錯誤的?」


大執政早就成竹在胸:「自然是錯的。」


「儘管——譬如說,激情總不至於排除真切的關心?儘管,事實上還將之包納其中?」


想也不想,答案險險的便要脫口而出。遙咬緊牙關把它往回吞了,自知不能在這麼一堆人跟前大大聲的說出口來。絕不關心,因為真切的關心便會感到真切的痛。對她這樣的人而言乃那是最自然不過的答案。所有她曾經真正關心過的人給她的除了痛苦再無別的;酗酒成習、嚴苛成性的父親總把她視為不肖女兒,而永遠對她慈愛有加的兄長偏偏染上瘟疫英年早逝。至於她媽媽又如何?就連她也過世的太早,早得令遙不曉得究竟何為母愛。至於愛情……她的初戀以最令人失望的方式結束了,那人原來只是拿她當消遣玩玩的,滿心等候他真正關心的另一個。還是忘記了好!真是的,就是不想起那件事,教她心灰意冷的前事已經有許多許多了。關心關她甚麼事?


她揮開回憶,不肯向它們低頭。她知道人生艱苦,明白人生在世有的是失望挫沮,那就夠了。除了為吸取教訓以及致用教訓的勇氣,懷緬過去是無用的。可是在這些瞧着她等待答案的人面前該怎樣措辭表達才好?還有,這個以一雙多半不曾見過真挫折的異色眼眸看着她的貴冑小毛頭, 嬌養出來的眼中神采只堪被回答問題的真相弄得迷惘,又該怎樣解釋給她聽?


「總得提防激情!甚麼樣的關心任性妄為得足以被認作激情?」她不屑的說,殊不知自己的話讓某雙橄欖綠眼眸閃過一抹神傷。「只有肯承擔的關心才算恰當。要像激情那樣的任性妄為,倒是相反過來了,不能算作關心。所以激情絕非關心,並不正確,實踐激情亦不是正確的行為。」


質問她的人弄起玄虛來。


「然而我又聽說,最為純真美好的愛情被認作激情亦至為恰當,」麗美不慌不忙的接道:「少卻熱情的愛並不是愛,愛之所以熱切激昂正是為此。不過關心之於愛也是同理;那是衡量真情的其中一個實際准則,也被稱為真正愛情的必要條件之一。既然關心乃是在它以上之物——也就是愛的一面,那麼熱切激昂的關心或該存在,因為在世人所謂的真愛之中,激情與關心並存不悖。是這樣麼,阿米蒂奇大人,抑或是我理解的一塌胡塗?」


遙眨巴着眼,這出其不意的哲學性辯論多少讓她聽懵了。她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放在她們二人身上,更別說耳朵了,教人不甚自在。可是她不待明白過來,已自點了點頭。


「既有一類激情可被認同為『真愛』,」眼前的金髮女子繼續娓娓而言:「在相等的情況下,閣下可仍堅持將之付以實行是錯的麼?芝諾——倘我記的不差——只禁止錯誤的行為,卻沒有禁止愛。他甚至崇尚愛以為善行與諸多美善的具現。我們所提及的愛的兩方面很貼合他的思想大綱;愛善,自會關心美善,也關心於擇善而為,而在擇善固執之時亦不得不有所熱切激昂處,以激情矢志守道,不容一己信念之火稍熄。」


年輕女子故作一頓,隨即微歪了頭,神情喜樂,恍然不知自己害得大執政有多彆扭。


「倘若我們責無旁貸的該去愛一切美善,正如芝諾所教,」她總結道:「我們還可以說他會認為一切激情——包括愛的激情——也是錯的麼?」


圍繞二人的沉默已顯著的其他人叢裡的人都出於好奇地走了過來。所有問及怎麼這麼靜的人都得悉以下其中一件事:天才少女一席話之令人迷醉,想聽明白論證偏又才智不及者之徒惱無功,再不然,便是等待大執政官接下來怎說之望眼將穿。不幸的是,那位官員目下好像有點失了神,讓冷場越發延長得彷彿了無終局。這時姬宮千歌音向她表妹橫了一眼,目光暗遞消息說她曉得麗美搗的甚麼鬼。然而冷場的禍首連眼也不霎一霎,只是繼續那個滿懷期望的笑容瞧着大執政,怎麼看來都像一隻不過想要綫球玩兒的無邪小貓。逞性的小貓哪,你這戲的到底是誰呢?


說來也奇,戲的是這裡的大多數人罷,千歌音心道,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眾人。然而也有像我的,看得出她不過把綫球滾將出去,引人上釣。而其中一位有眼力的人恰恰是我的執政官角逐對手,菊川雪之。


她往那女子臉上偷眼瞟去,果見那雙常常瞇起的橄欖綠眼眸已經黯了。


她自然是要不高興的。


大執政官忽然開口回應麗美之問,語氣鄭重的嚇人,惹得千歌音眸光微微一爍。那女子深吸一口,挺起胸膛回答了,聲線一如平日的虛張威勢。


「要是那樣當然沒錯,」她大大聲的說,顯然討厭被逼作出讓步。「愛一切美善是正確的行為。但人必須無私地磨練自己的愛情,絕不可以反被它支配!任何令思想心靈墮落的東西,絕不可以被它支配,而情感全都是要令心靈墮落的。」


麗美的眼睛刷地亮了。千歌音微感詫訝,卻是察覺她表妹竟然當真被大執政的答案逗高興了。可話又說回來,不會逗得平常人高興的事往往能逗麗美高興,誰叫這年輕女子的品性趣味如此獨一無二呢。


「答的好極了,」只聽得天才少女跟遙說:「不過,最後那部份關於芝諾有說過情感都是要令心靈墮落的話我卻沒學過。真是的,我都無地自容了。」


「噢,我只是看他字裡行間的意思罷了。」


「哦。」麗美深感同情的點頭。「不錯,我也發覺到了,許多對哲學起碼有點粗淺認知的政治家在這方面也都是藝高膽大呢。」


聽了這句不帶髒字的話,她表姊掩住笑意。雪之卻來插手了,要把已急轉成為貓鼠之戲的荒唐場面結束掉。


「姬宮大人,」她說,喚來內事裁判官的注意。「我剛想起了,只盼你莫怪我這時才提起……有些訟文往你那廂的辦公室送去了。」


她往那巍然於眾人上方的建築物作勢示意,見冷藍目光亦隨之移動,又解釋道:「我想,應是你近來開庭聽審的幾宗案子的公文,早該交到你手上了。只是我想與其擱在你桌上,不如暫時藏起來比較慎重……我以為,你庭上最近的某些案子似乎值得這麼小心處理。對不起,我是不是多事了?」


貴冑彷彿想也不用想。


「哪裡的話。公文送抵未能及時驗收,反要你多一番忙碌,根本是我的不是才對。我深以為歉,也謝謝你代勞了,菊川大人。」


「別放心上。那些公文,你想再放一放還是這就去拿?我都沒所謂。」


「竊以為還是馬上替你卸了這累贅的好。當然了,除非你另有要事……」


「不,我樂意之極。我們人都在這裡了,不就是再走幾步的工夫。」


「那勞你引路了。」內事裁判官低頭與她表妹耳語幾句,鄰近的人聽見她指示說「老地方見」。其後她向眾人微一頷首。


「恕我們有事失陪了,」她朗聲道:「這裡自有麗美代我奉陪雅興。我厚顏直言,她可比我強多了,那雙眼若算得上徵兆的話,可是雙倍出彩呢。」


既落得人人笑臉,她便由雪之帶路離場,回去元老院。大執政也跟着來,只待撇開追隨者便開始主導話題。她似乎已穩下心神,很快將與麗美交手的不快忘個乾淨。


「姬宮,看來你也在忙你跟民眾的宣傳嘛,」說着眼珠不自覺的往雪之身上一掃:「怎麼樣?煩厭了沒有?」


「還好,有勞相問了,遙大人,」千歌音答:「可我得承認這工作費勁之極。」


「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需要下苦功。不過,你看來做的很不錯嘛。」


「真高興你這麼說。待這年一過,我恨不得別人也這麼說我這任內事裁判官呢。」她微笑。「知道自己任期將行終結竟是出奇的令人欣慰,不是麼?或許只是我開庭聆訊過多有點倦了……倘我是把僅僅一己之見胡亂加至你身上,請莫見怪。」


「沒關係,這一年確實煩事多多,」遙皺眉回答:「處處都是麻煩。這裡,在南方,阿非利加行省也是。北方也是。」


「北方尤最。」千歌音略見感慨的說。大執政官一僵。


「也許如果藤乃她有好好盡責的話,事情就不是那樣子了。」她緊繃繃的說。


「姑容我作出另一見解。或許她要是真沒有『好好盡責』的話,事情就更加那樣子了。」


對此見解遙只冷哼一聲,不悅的閉上了嘴。千歌音便換了話題。


「可否問問你阿非利加的任務情況如何?」她問,微俯着臉,好能禮貌的朝着對方的臉而非她的一頭黃髮。大執政官身材略短,而千歌音眾所其知的過人高度則令她不得不向她低頭望去。還有,她還很清楚遙極討厭這事實……可是對此她實在無能為力啊,對麼?


「總之很好,」遙邊說,邊沿大石階拾級而上:「我叫那些蠻子們好好長了見識!這些外邦君主也該學學怎樣控制自己的人民了。每次起了叛亂,他們就只懂得奔我們來!他們給我們的還不如煩我們的多……然後居然有臉說我們插手太過。」


「盟邦確有些大驚小怪的傾向。不幸的是,希馬如其所請出手相助時,我方表示關注的事卻忽爾成了他們的內政,馬上來挑剔我們管的太寬……而當初拼命將我們的心思扯到該處利害的人又是他們。」


「都是些背信棄義的傢伙,」遙認同道:「早就該立定主意他們在我們的海邊上應是甚麼立場!先是說我們會受牽連,然後又說跟我們完全沒干係。」


「確也累人。」


她們已到了元老院大樓中,在一條不見人影的廊道上走。遙雙手一揮,顯得對四下無人極是感慰。


「敢說你看得出還有另一件累人的事呢,姬宮,」大執政忿忿的道:「外面的民眾哪。有這麼一大羣瘋搶鹹魚之輩擁來擁去難說得上幾句正經話吧。」


奉承諂諛之輩,小遙,是奉承諂諛之輩,雪之在心裡暗唸,堪堪忍住改正老朋友的衝動。不過,既然她們的唯一同伴似肯置若無事,她想,也就毋須招人現眼了罷。每逢這些時候,她總盡力不讓遙更見難堪,僅在年長女子的失言顯然要招致險惡誤解時才出聲更正。所以,一見內事裁判官波瀾不起的儀表上睿達之色,不禁鬆出一口長氣。這女人還真有她的;除了絕世姿容,姬宮千歌音也以鑒機識變著稱。


「公眾確也好管閒事,」貴冑如此說:「眾人面前慎言謹語總是明智的,免得他們把區區一句戲言也當真了。」


「這是常有的事,」大執政答道,開始長篇大論公眾穿鑿附會之坑阱。她聯繫到彼此某位同僚的經歷,對其間惹出的亂子彷似津津有味的表示了厭惡之意。她的聽眾若有所思的點頭沉吟,看來聽的完全入了神。


事實上,內事裁判官乃是在端詳遙。大執政官的氣色,千歌音斷定,看來十分的好。到阿非利加行省的短差似乎很適合她,因為那雙頰上的顏色比先前更明麗了,出奇濃密、波濤般的長髮也前所未有的金光燦燦。整體上看,她完全是一副體魄康健的模樣。可這原就是她的外觀吸引力的一大部份。便是安靜之時的遙‧阿米蒂奇也總是一副元氣滿滿的樣子,一身粗莽活力彷彿要透體而出。


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千歌音尋思,思海浮現起自己的友人——是因為推測大執政把她拉到一邊多半與靜留有關才聯想到的……靜留,與此刻的遙一樣,同樣的臉色亮麗,也同樣的顯得朝氣煥發。然而,大執政官照耀的赫赫炎炎,千歌音友人則是朗朗熙熙。阿米蒂奇式的粗莽氣燄在年輕女子身上變成含而不露,從色調更柔、更褐的金髮,到更蒼白、不那麼紅潤的腮幫。所有初次見到靜留的人也不會說她活潑,只會說她悠然自在,慵懶的就如一隻在曬太陽的貓。誰能料到,要是情勢使然,看來這麼懶洋洋的人可以在眨眼間一躍而起掐住你咽喉?但是,出人意表符合靜留的風格,正如精力過人符合遙一樣。


哪頭母獅更易逮住獵物呢,她漫漫的想。是潛伏爪牙默默伺機的,還是咆吼一聲張牙舞爪的?


「另外,盼你別要見怪我未曾出席你晚宴的事,」她等遙說完後便跟雪之這麼說,然而這話顯然也是向前者陪不是的。「我原是滿心打算要來的,無奈拙妻突見不適,我不敢就此丟下她單獨一人。」


雪之立時表示體諒。


「我們收到你的禮物了,」兩個守舊派當中較年輕的那位說。「姬宮大人,謝謝你送來的酒。你真是太細心了。」


見千歌音只擺了擺手,落落大方,雪之只得住口不說。畢竟當晚貴胄女子送來的賀禮乃是個巧妙的惡作劇,讓之後那天一眾廣場看客都竊笑不止。那箱酒——這類場合的標準禮物——乃是缺席特為大執政所設宴會的賠禮。人人都知道,大執政官是不喝酒的。


「你們邀我赴宴如此周到,我致意亦不過應有之義,」千歌音說,恍如不覺自己開了個甚麼玩笑:「只是惋惜區區未能忝陪末座而已。」


「哎,快別這樣說。可我倒盼你當時派人傳話說你因為令夫人的事不能來,」雪之回道:「或許我能給她送些東西過去,例如我們的醫師甚麼的。」


「承你情了。我們把那位名叫陽子的雅典醫師召來了。」


「啊!」遙清清喉嚨,再次加入話局:「是好醫師呢。你家女人,現在好了麼?」


千歌音溫然微笑。


「感謝諸神,不過發了一天高熱,」她跟她們說:「儘是如此,我仍得留下來親自照看她。」


遙要問內事裁判官這麼點子事難不成沒有僕人來做的話都滾到舌尖了,卻改了主意。只要涉及她妻子,姬宮千歌音總是神經過敏,一旦惹起來她的火來可不是好對付的。老鷹的窩還是別動它的好,她難得想像這麼貼切的比喻,牠飛出來時再抓好了。


「確是小心的好,」她口稱:「看來只發一天燒的背後說不定還有甚麼更麻煩的呢,所以仔細檢查一下還是好的。」


「我完全同意。貌似不值一提的小事可能背後大有玄機。」


「我正是這意思,」遙猛點着頭:「譬如說,近來有些事初時看上去很單純,但是我覺得很可疑。」


「願聞其詳。」


既示了意,她便緩了腳步,二人也是照樣。


「我不喜歡有些事情的動向。有甚麼不對勁,我都感覺到了,撩得頸後一陣一陣癢的。」她往那裡拍了拍:「別人有所圖謀的時候,我脖子都會癢起來。」


內事裁判官好像極慢極慢的眨了眨眼。


「不過請容我指出一點,遙大人,」那女子說:「何時何地總有人有所圖謀的,你的脖子豈非一直癢個不停。」


「不是一般『圖謀』,姬宮,我指的是陰謀。」


「依我看如此一來那句話更成立。於我等而言更甚,因為我們三人都在政界……處身政界,總有人在耍陰謀的。料想我們許多人亦不止一次有愧於心吧。」


「嘿!」大執政冷哼:「我呢,算一個,可是一向問心無愧的。姬宮,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對方一副愉快而好奇的神色。「啊……莫非,是記性不好?」


雪之馬上咬住舌頭,憋住湧上喉頭的竊笑聲。縱使內事裁判官回了句這麼不懷好意的風涼話,她不得不暗讚貴冑的幽默感。另一方面,遙卻不笑也不惱;俏皮話對她是無效的。


「這種事才不會,」她答道,指頭往太陽穴上敲了敲。「我記得自己所有的言行,也很小心的自行監督。我們要自省是理所當然的,即使到頭來看到自己身上我們不願意看見的東西。」她自滿的點頭:「真理是普天同頌的美德。」


另一女子微笑。「我常聽見別人這麼說。」


聽到這貌似附和的話,遙神色更見威風。


「你能認同就好,」她說:「因為我要知道某件事的真相。」


千歌音滿臉的樂意奉陪。


「既然如此,遙大人,」她提出:「用得着我替你解惑的話,但請告知。」


「用得着你的,姬宮。」


遙停住腳步,轉身朝她望去,正正地對上那雙懶懶的藍色眸子。雪之和千歌音知道她不粉飾、不支吾,要單刀直入的問了。


反正她們也沒指望她會那些把戲。


「你想問我甚麼,遙大人?」


金髮女子突然一臉嚴峻。千歌音繼續笑意晏晏,懶得在惡狠狠紫眸跟前改換神情。


「跟我說實話,姬宮,」大執政官以她無與倫比的悍猛聲線出擊了:「你可知道藤乃要競逐今年的裁判官還有是不是你挑唆她這麼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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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宮素婀打量着手上武器的鋒刃,謹慎的在利鋼上伸指一掃,看看打磨的手工如何。她往旁一瞧,雙手握緊刀柄,將薙刀之刀鋒點向假想敵人的領口,於努力收住去勢、不讓刀鋒超過目標之時悶哼一聲。


有點過了。


她不禁蹙額。


「真不懂你是怎麼用這個的,」她跟廳裡其餘二人當中的一位說:「重的也太沒道理了。」


她把長兵遞了回去,見另一女子彷彿要戳破素婀無病呻吟似地,漫不經意的單手把它往肩上一擱,忍不住扭唇笑了。


「哎,這……看,就是不厚道啊,」素婀哂然說,聲音微帶責難:「你露這一手可把我映得寒磣死了,靜留大人。」


和她幾近同齡的那位笑的毫無悔意。


「給你賠罪啦,」靜留說,懶得將薙刀從肩頭卸下。「不過,你須記得我使慣了這重量而你卻沒有,亦因為我堅持這樣已逾十載方能舞的如此得心應手,所以才不該把你顯得寒磣啊,小素。」


「終於有句我好久沒聽見的人話了,」只聽得對方回應:「我看我再多聽一聲『素婀大人』便要發瘋了。初時確是很逗趣的,只是我沒想到你能支持的這麼久。你真會鬧!」


聽了這話,金髮色調較深的女子不覺大笑。


「我真讓你如此苦惱麼,小素?」稍後她歉然的問:「當然這原非我的本意啊。你情願我不再使用那敬稱的話,我會很樂意順應你意思的。」


另一位希馬人卻不言聲,僅在經過她身側時投以戲謔的淺笑。她向牆上的武器架走去,要取下一支練習用槍。


她當然明白這次出征靜留為何要這樣正式的稱呼她,在她名字後面綴以「大人」的敬稱而不用更親暱的「小素」。這一改稱原是為了素婀的好。靜留大概希望撇過孩子氣的暱稱不用,便可向一切得以耳聞之人表明她尊素婀為一位全然老成幹練的人……正正是旁人對未入元老院便於此次遠征獲得副將高位的素婀存疑之處。絕大多數人都告誡說,這決定未免不成體統的驚人,而且也很莽撞。然而靜留未為所動,一意孤行把素婀納入帳下。疑慮亦由此而起。


就事論事,姬宮家這位女兒還比統帥小一歲也算不得甚麼。這兩位女子之間有着關鍵性的分別,尤其在經驗的範疇。素婀從未濺血沙場、從未擔任公職便得了這軍職;另一方面,靜留卻身經百戰,功績上更有草之榮冠的殊榮——數年前正是這榮銜成了她提早躋身元老院的踏腳石。簡言之,靜留之為統帥尚有若干相應資歷可恃,素婀之為副將卻全無根基可言。後者可以倚仗的,對絕多數人來說,頂多便是她家族的威名。僅此,對於多數抱疑的人根本不夠吧?當然不夠。


於是大將便刻意昭示自己對素婀信任不疑,一絲不苟的對待年輕副將,猶如對方是一位資深望重的人。她在人前開始更官式地稱呼素婀也是這表現之一,將自己對年輕女子的敬意更加的傳達出去。不過私下裡,她還是喚回自己對那位年紀略少的貴冑從小至今所喚的名字……因為她們幾乎就是一起長大的。


深具默契的兩位同謀直至如今還沒有討論過換上敬稱的事,只是參透了對方的用意,演着她們心照不宣的劇本;每逢這當兒,彼此臉上常常露出神秘笑意。 素婀尤其覺得有趣;被一位從來只喚她「小素」的女子稱為「大人」, 而自己為該女子保留的較正規的「大人」稱謂亦不過出於對一位她差不多視為姊姊之人的敬意。想到那裡也很未嘗不好笑:試想像一下,被你自家姊姊稱為「大人」!


說真的,我才想像不了我姊姊這麼做呢,她暗自更正,私下為之粲然。千歌音會將那敬稱說得乾癟癟地多半嗆死了我。


「你要繼續那麼叫我也行,我明白的,」終於她說道,自己挑了支槍,帶着它向靜留走去。「至於你薙刀的非凡份量……我發誓我永遠也不會明白你如何就不能換個輕巧點的。不像我家的弓,這又不是甚麼祖傳寶刀,對吧?」


靜留頷首,心愛兵刃在手上徐徐打轉。素婀知道另一女子懂得她剛才所做的比較:姬宮家的祖傳之物乃是一張威風凜凜、雕鏤精緻的弓,非得偌大氣力方能挽開,以致姬宮家一眾傳人所受教育裡頭有好一部分專注此中訓練。她的姊姊自不例外,手指上還有老繭可以為證……且別說如此身型優美的女子竟有那讓人見而稱奇的寬闊厚實背部。可千歌音長的夠高,縱使長着這些肌肉仍能保持身段苗條;令素婀為之感謝諸神的是她自己也是同樣。修長的四肢容得精瘦的肌肉伸延,而不是把筋肉堆上加堆變成腰粗膀圓的個兒。富於曲線也很有幫助啊,這位旁觀者回想,目光毫不留情的瞟落靜留身上;她知道對方也是一位身材昂藏的女子,錚錚筋骨卻因為胸脯豐滿平添一種女性柔美的錯覺。


想到這裡,她把大將端詳的更仔細了。十分的高,即使以男子標準而言也是,而且十分的肌肉發達。那正是她的武者英姿。就她如今只穿上一身短衣的樣子,教素婀瞧得見她一雙結實小腿,如同一名歷練過萬里征途的希馬軍團兵該有的一樣。又有那平袒小腹,每次短衣貼着纖腰拉緊時都教她看見了。還有一雙對稱好看的肩膊。


必須說的是,她對靜留體型最欣賞之處卻是她手臂的形狀。那雙前肢如此的修長,儘管富於肌肉依然不失纖秀,只在二頭肌一帶隱隱有幾塊恰到好處的肌腱隆起。她猜想這便是使用那沉甸甸薙刀的結果。若是這樣,那件鬼東西還算有點好處嘛。看看如此出色的一雙手臂!


事實上,整個人也很出色……但是我可以想像她外觀終究有些短處,後來她又思忖,瞧着另一女子走向她才去過的武器架,要另找一支練習槍給自己。凡事總是相對的。靜留的身高委實不容忽視;即使本身比例勻稱,讓她往體格平凡的人旁邊一站便映得對方侏儒一般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還好她喜歡女人。大多數希馬男人對體力顯然足與自己匹敵的人難興風花雪月之想。像靜留那種體格的人更可能激發他們爭強艷羡之心,而非傾慕之情。


正沉思間,一把曼妙聲線在耳邊響起;一時之間她還以為有人問她甚麼東西,不過隨即又省悟這問題不是對她發出的。靜留是在跟自己的保鑣說話。


這是體型上的又一有趣個案,她突然興致勃勃的想,看着奧托米亞女郎向友人走了過去不知商量甚麼。二人顯然都是軍人,有着合乎期望的武者體格。然而,夏樹小姐又是大多數男人趨之若騖的一類……武田君可作一例。那是為何?


她把二人容貌特徵先撇過一旁。這天她的目光集中在頸部以下,而非頸部以上。她花了些時候,把奧托米亞女郎的身架子放在靜留旁邊比較,注意到二人身高很接近。


又一個高的,只矮了那麼一丁點,她斷定。事實上,幾乎跟我一樣高,因為我只比靜留姊和我姊姊矮一點點。也很纖瘦,雖說一雙肩膊亦很可觀。胸部不算完全平袒,卻小小的顯得很裊娜。跟年長女子頗為相似。關鍵的區別是甚麼?


靜留的手撫上了女孩手臂,纖長的手指把它團團握住。素婀霎了霎眼,知道自己一直在找的是甚麼了。


夏樹小姐其實嬌小多了,她留意着,暗喜已找到答案。出奇的瘦削,我得說,看過去幾近是柔弱。這一點在如此矯健的人身上還真有趣。若要素婀估計藏於那層層黑衣底下的是甚麼,她會說那該是肌肉形狀大小與首席百夫長的相近的一副身體:肌理修長且異常伸展。憑頸部和手腕的闊度判斷,她骨骼也很纖幼。簡直易碎!如果她猜的不錯,女孩身上難得有半分多餘的脂肪。天曉得她到底是怎麼保暖的?


呃,估計這個有靜留姊照看就是,她佻皮的想,卻不知大將基於相似——可是更貼身——的觀察,其實一直在逼她保鑣多吃些。而且,我想那也是男人覺得她更好追求的原因。她不像靜留姊那樣強大的懾人,就是說她沒有那樣的威脅性。


記憶中響起她其中一位屬下的訴苦聲,她於是為剛才的總結補上條款:只要她不向他們瞪眼就是。


另一具有實際意義的枝節也沒逃過她的眼睛。如今她曉得這二人之間的比試最終要歸結為速度與力量的較量。誠然的,靜留確是以身為全希馬出手最快的戰士之一聞名,不過從素婀所見,奧托米亞隊長足夠令希馬第一快手為之痛哭。然而,她的敏捷卻令她在另一領域付上代價;身量差異注定了靜留在單純的氣力上佔了優勢。至於武技,素婀料想她們是不分軒輊的。那麼誰會勝出呢?


我們不如試試看?她開玩笑的想,便向兩位觀察對象喚去。


「靜留姊,我忽然想起要問,」她直接說:「你試過和夏樹小姐較量麼?」


靜留先沖保鑣一笑,這才回答:「說真的,沒有……我可是再三的要求過的。」


淡色秀眉一挑。


「難道說夏樹小姐拒絕你了?」她打從心底詫訝的問:「我得說實在令人意想不到呢。」


另一希馬人向夏樹又瞥了一眼,後者只往自己座位裡縮,臉上略顯拘束。繫在一旁的黑豹跳上長櫈,靠在她身邊蜷作一團。


「對啊,夏樹拒絕我了。」


靜留悠悠步向素婀,手中一根無刃槍與後者所持的相似。


「夏樹跟我說,她極少和人比試,」她一邊透露,一邊擺好架勢示意素婀動手攻來。「至少不會用上她的首選武器,刂。」


「太可惜了。奈緒整天說恨不得要試她那玩藝兒呢。」


「當初我聽說的時候也很失望,但很快便明白了她那些理由了。」


她撥開迎面來的一槍,腳下開始挪動,時而閃避攻擊,倒不擋架。在素婀長槍如雨的攻勢下,二人繼續交談。


「那麼是些甚麼理由?」她問,一腳踢出,乘機把被靜留踩在腳下的槍尾抽回,免得讓大將再踏上一腳將之從中折斷。靜留只利落的退了一步,卻在素婀未能還擊前再次挺槍前刺。


「其實不妨說只有一個理由,」靜留說,槍勢一沉,從從容容的,繞着另一女子而走。「我想,其餘的不過由此衍生罷了。」


但聽得兩木相擊之聲,她將刺來的一槍格開。


「那到底是甚麼?」素婀問。


又是一聲脆響,隨即是一聲輕笑,卻是靜留一副好整以暇的把自己長槍橫擱肩上,雙眉挑釁似地向素婀聳了聳,後者回以一粲。


「夏樹說是因為她不懂得怎樣用她的兵刃和人比武。」


她故作不耐煩的嘆了一口氣,顯是要激對手先動。素婀只瞧着她。


「那麼她只懂得用它來做甚麼?」


她們滿臉單純的對視而笑。


「她只懂得用它來殺人。」


話甫出口,素婀已是一撲,鈍頭槍尖直點向靜留空門大開的前胸。靜留一沉腰便要躲開攻擊,屈身要從年輕女子旁邊急掠而過。素婀槍頭拗落,正欲破解敵手這古里古怪的一避——卻因頸後赫然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記而落了空。她往前踉蹌跌開,但覺手中槍被人猛力一扯,於自己借幾步穩回平衡之際脫了掌握。


「卡斯特!」她轉身沖對手忿忿的嚷道:「喂,那可是作弊!」


志得意滿地拿住兩根槍的靜留只是大笑。她趁素婀一時吃驚所奪來的槍正在她右手裡;而她自己的槍——就是被她拋上半天又跌下來打在素婀不設防的頸部作為「突襲」的——卻在她左手。


她朝友人一笑。


「我還自以為做的很不着痕跡呢,」她戲言,隨即望向廳裡其餘的人。「夏樹和靜樹似乎也贊成啊。夏樹,你們的一致裁決是甚麼?」


素婀回頭看去,便見女孩屈着一條腿,臉都埋在膝頭上,還教一手遮住了,兩邊肩頭倒是無聲的亂震不止。身側的黑豹則在這無巧不成劇的情景中張大了嘴,粉紅色的舌頭耷拉着。素婀便也笑了起來。


「我抗議陪審團不公,」她投訴說:「有時你真是很不厚道的,知道麼。」


「沒這種事,」靜留答道,把槍還了給她:「你把我和你姊姊搞混了。剛才練槍換作是她還得在你臀部狠打一下,這才真叫不厚道呢。」


對方漂亮的五官扭成一副鬼臉。


「她自然會,」她說,語音中的深情厚意卻與臉上惱色全然不符:「而且她從來只會對我這樣幹!瞧,我也見過她教別人武藝,也見過她和許許多多人比試,她從來不那樣子戲耍別人的。」


靜留把腦袋歪到一邊。


「我看這是她疼你愛你的表示啊,小素……畢竟,你是她唯一的妹妹。」


另一女子淡藍眼珠往上一翻,猶如望天哀禱。


「噢,老天吶,」她哀嘆:「疼愛的表示啊,小姬她得的是滿滿的柔情蜜意,而我則以間中被打幾下以為心足。吾姊恩澤緣何厚此薄彼!」


靜留心知另一女子絕非當真,這怨言便聽得她不住吃吃的笑。


「縱是這樣,我看也不盡討人厭嘛。」


「不盡可是關鍵詞哪。」之後,素婀將手中武器轉了轉,若有所思的盯着它看。「正如我想的一樣,我還是用劍一類的短兵器更趁手些。多出的尺寸該怎麼使我總拿捏不好,長了那麼多把我都搞糊塗了。」她無奈一嘆:「尤其是你的薙刀,還那麼大。你那傢伙可真夠長的!」


言畢卻沒聽見回答,她疑惑的抬眼向對手望去,赫然發現年長女子一手按住嘴巴,竊笑不已。


過了好幾秒她才省悟過來。


「夏樹小姐,」素婀轉身望向正在旁聽的奧托米亞人,佯寒着一張臉,拼盡全身之力忍俊曼聲控訴:「你家主子十分地心邪啊。」


「哼,拜託你別教壞夏樹的純潔心靈來反我!」


「哼,拜託這純潔心靈別先給你自己教壞了!」


二人同作大笑,不知奧托米亞人在那廂聽得直搖頭。


「這話駁得好,」年輕的將軍邊跟素婀說,邊抹着眼水。「看來,我該料到有此一着嘛。」


「真高興你沒有,不然我便無法展現一下我的……嗯嗯……文思雋妙。」


靜留嗤的又笑,樂形於色。


「那句話,」她說:「倒教我想起千繪大人來了。」


「這是誇我呢。千繪大人最是妙人妙語。」


「你自己也不見得言辭簡拙。」


她們又動起手來,彼此直來直往的刺擊。有兩雙貓眼瞧着二人起舞,一對是金色的,另一對是碧綠色的。


「放心好了,」素婀跟靜留說:「姬宮家的人從來沒有以言辭簡拙見稱的。我們就是太喜歡玩文字遊戲了些。」


她擋了一槍,又續道:「除非,你把綾人大叔也算進去。」


靜留躍出她可及範圍。


「你家的綾人叔叔?」她茫然的側着頭。「啊啦……我以為他是有語言障礙的吧。」


「他是有,」素婀懶懶一笑:「言辭簡拙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原因麼?」


一笑。「這樣啊。」


「可你明白我的意思——一來到說話這方面我們都教人忍無可忍。很難忍得住不開一句半句玩笑嘛,簡明扼要甚麼的只好時不時被犧牲掉了。」


「這狂氣我也有,往往令我不由自主。」


「你的比我多。」


「黎人大人比我們誰都多。」


「他可是首席元老,」素婀說着橫槍一掃,被靜留不屑的盪了開去。她咧嘴一笑,繼續不依不饒的攻向年長女子。「不過千歌音和他不相上下,而我表妹麗美又勝過他們倆。」


「啊,」靜留又閃過一槍。「那位天才少女令我很感興趣。」


「你只見過她幾次吧,對麼?」


「對。」


「她是魔星托世。」


另一女子不禁大笑,赤瞳裡閃爍着詼諧之色。


「要是你也這麼說,她肯定是,」她藹然道。


「其實是黎人說的,」素婀聳肩:「知道麼,她就愛找他麻煩。」


「我還以為他們相處的不錯。」


「啊,是不錯。那不是因為她討厭他這個父家族長甚麼的,」她停下來喘口氣,槍柄往在地板上一頓。「更像是他給了她那麼多令人無法抗拒的好機會罷。我記得有次她當着我們的面大大的挫了他銳氣。那剛好是在我們出征前,千歌音請了他,麗美,還有另一個神崎家的人來晚飯。小姬和我都在場。」


「發生甚麼事了?」


「就在晚飯之後,話題來到過去的征戰經歷,」素婀回溯:「千歌音才把她的描述過了,便輪到黎人追述他的,又嗟嘆他沒能在擔任首席元老之前再遠征一次。他口口聲聲的說,身為首席元老,便再沒有機會出征云云。」


靜留沉吟着皺了眉。


「他說的是真話,」她跟年輕女子說:「首席元老從不會被遣出戰,因為他的戰場原在議堂之上。黎人大人實非劍中庸手,更非懦夫,知道麼。」


「我知道。不過,算他是個出色戰士,與其讓他在別處揮劍打仗,他更情願待在元老院裡。不怯懦,但很小心。都說黎人不冒險,就是他喜歡確保自己絕對不在火綫之上。真讓他處身於有實實在在的箭矢橫飛之地,保得自身周全未免難了些,可不像別些由得他輕輕巧巧把箭頭撥偏方向的地方——譬如政壇。機關算盡,於交腳尊席之上播弄戰局更是他的擅場吧。」


猶如倏然一警,紅瞳定定的瞧着她,目光幾近詭異。


「小素,」動聽的嗓音響起:「你剛才說的可是對黎人大人一篇極好的鑒語。」


亞麻色頭髮的女子又是一聳肩:「他根本是家裡人嘛。何況,還不是麗美讓我想到那一點的。她十分的了解他。」


「如果你表妹的脾性像你說的那樣,對於黎人大人可就是災難了。」


二人對視一笑。


「言歸正傳,」素婀帶回話題,將幾綹亂髮撥好。「黎人繼續藉口連連。既然是黎人,說話少不得要拿腔作勢的。他擺出了最莊嚴的姿勢,口稱:便是安然無恙,寧謐如海,有時我也冀盼那碧血灑鐵鎧。」


靜留噗的笑了:「果然是黎人大人。很好嘛。」


「對。不過正當我們都這麼想的時候,麗美抓了韻腳,已甜甜的接吟下去: 你說的甚麼壯心不改,卻仍在我們這裡呆,得了便宜再賣乖。」


二人笑彎了腰,不得不挨向她們直立的槍枝才不至笑滾在地。


「我真服了你表妹啦,」靜留終於吃吃的說了一句:「只可憐了黎人大人!」


「都是他自找的……他原不該停下來給麗美搶得一言半語的。只消一下不留神她便向他為所欲為,賺得滿堂大笑然後自個兒跑掉了。」


「確是他的不察。或許他忘乎所以是因為只顧着欣賞自己的文思雋妙?」


二人又大笑起來。


「知道麼,」素婀回過氣來才說:「我看麗美也要從政。快了。」


「啊?她是打算競選財務官還是別的公職?」


「我不知道。她沒肯說清楚。」一粲。「瞧,就這麼鬼鬼祟祟的。」


「那我情願她是我朋友,不是我敵人。」


「千歌音會替你管好她的——總之盡盡人事,」她不無感慨的說:「恐怕其餘的只能看你自己了,因為麗美總愛自作主張。她要覺得你有趣,便會喜歡你。只是那種喜歡要往哪裡跑、她要怎麼表示倒是難說。」


年長女子深思着點頭,閃亮的髮絲在額前舞動。「複雜的人。」


「對。」


她們再次向對方舉槍,重拾剛才的活動。有好一會,練武廳中只聞得她們在地墊上的腳步聲,兩槍交擊復又盪開的脆響。然後素婀問了一個問題。


「你和千歌音的計劃要實行之時,」她說着停了手,抹去額上的點點汗珠。「我很想知道這些副將你打算留下多少人在身邊。」


「自然是多多益善,」方頓了頓,已有一槍向太陽穴處削來。她頭一偏閃過了。「除非有甚麼激烈爭議。怎了,你想回希馬麼,小素?你要是想,我也能夠理解。」


「才不。我要留下。」冰眸迎上她視線。「老實說,靜留姊,我是念及某個人才那麼問的。」


「我可以知道是誰麼?」


「千繪大人。」


靜留躍開數步,抹開額上濕答答的頭髮,眉頭一軒。


「嗯?」她說:「你擔心我留下千繪大人?」


素婀點頭。


「是替她擔心。」她解釋道:「盼你莫怪我這麼說,靜留姊;只是就我看來,千繪大人很有理由要回去希馬,而非為了全面北征留下來——那說不定個一年三載的。」


「準確的說,只一個理由:瀨能葵大人。」


「跟我們其他人不同,她有未了之事,」素婀贊同。「健司大人等着回家回到某人身邊之時,至少可以篤定她也是在等他的。畢竟他們已有了婚約。」


「而千繪大人卻沒有那一重保障,」大將幽幽的說:「唉,我真同情千繪大人。如果瀨能大人——我指做父親的——沒那麼頑固!作為女婿和女兒的忠實伴侶的人他難得找到比千繪大人更好的了!她的摯情就如她筆下辭句一樣的優秀。」


素婀輕笑。


「確是。」她遲疑一秒,又補充道:「瀨能大人——當父親的——可是很……傳統的吧,對麼?」


鏽色眼眸一爍。「你想說他的心在守舊派那邊。」


「嗯,不錯。」


「哎,你沒必要說的那麼婉轉啊,小素,」靜留一笑,說:「我早知道的。他反對千繪大人追求的其中一個理由,是因為她是敵對陣營的一份子……或者更確切的說,我陣營的一份子。」


素婀聽出了淡淡語句中的內疚。她一手抵在腰上。


「這並非你的錯,」她一口咬實:「便是沒有你的因素,千繪大人本身不是也永遠不是保守的人。就政治以言,瀨能大人總會對她反感的。」


「然而,如果與千繪大人結為死黨的,是一個沒那麼可疑的非保守份子而不是我,他當然會對她沒那麼反感,」對方反駁:「假如真是那樣,我們可以想見千繪大人的追求至少要順利那麼一丁點的。你用不着提出相反論點來令我減輕愧疚。」


對方只好嘆氣。


「反正盟友是我們挑的,自己的選擇不能賴在旁人身上。」她說:「不過,還請原諒我說起這些,靜留姊。」


「哎,哪裡的話。看來我終究需要把它大大聲的說出來呢。」


「為防萬一,千繪大人可還有人起碼看得上眼的?她風采過人,肯定有十幾人恨不得叼了她去吧。」


靜留搖搖頭,看來連想那一想也覺好笑。


「千繪大人其中一個優點正是她的忠心不二,」她跟素婀說:「她從不是那種處事忽冷忽熱的人,於感情事上亦然。」


素婀接受了這看法。


「你既這麼說,我便信了。而且我也這麼想。她愛葵大人愛得發瘋,對麼?」


「可以說這遠非區區迷戀。」


「這樣啊。碰上瀨能老爹算是她倒霉了。」一頓。「她問的話,你會讓她走的了?」


「這個自然。況且,不論在此處抑或希馬,千繪大人的支援皆有大用。都說她在這裡的表現出眾,其實她在元老院中戰鬥更見出色。畢竟,她到時便在自己心上人的眼皮底下;每個人都會在自己愛人跟前爭雄要強的。」


然後,靜留提議暫停一會,二人都去解渴歇息。素婀同意了,馬上坐到廳中一條長椅處,面向歇在另一長椅上的大將和保鑣。年長女子正在打趣女孩,引得對方半嗔半惱的回應。


「這廂夏樹對文字也有一套喔,」靜留向素婀表示,後者雙眉一揚。「那天我們正談起門鵚蝲血案的情勢,我跟她說,未知碧大人要怎生處置;畢竟我們已提供了一條指向幕後主謀的線索了。」


「我聽說,你都交給她了。」


「歸根究底,這可是她的行省,」靜留把汗巾印上脖子。「我們做的很夠了。我可不要僭越她的職權。」


「原來如此。」


「就是。無論如何,我只是和夏樹一起推測她的行動。我提及其中一個可能乃與幕後主謀會面,但我亦指出當中難處。我跟她說,要跟他們圓滑地談一談是頗難的。」


「嗯。然後呢?」


靜留眼存笑意的瞄了夏樹一下,這才回答:「既然那樣,夏樹說,我們不如『把他們圓滑地……揍一揍』。」


兩個希馬人不可自控的大笑起來,夏樹則沖她們皺眉。之後素婀朝女孩懺悔似的笑了笑。


「請見諒,夏樹小姐,」她說:「可是真的答的很好嘛。想想,你提議的確是可行之選啊。」


奧托米亞女郎未置可否,但素婀憑她臉上神色覺得她在點頭稱是。其時靜留已又伸手到女孩頭上寵溺地輕拍,問起她別的東西來。素婀半掩在白金色垂髮下的目光一路緊隨。


「我看也可以那樣做,」靜留正跟保鑣這麼說:「若然……」


隨着素婀開始只顧旁觀而非細聽二人之語,對話漸見模糊。我知道她是不拘俗禮,但她還真以為人家都是那樣子對待自己保鑣的麼?她就着手邊的水瓶喝了一口,努力遮掩被大將鎖在另一人身上的款款目光所勾起的笑意。人家也不是那樣子看自己保鑣的。要讓我姊姊看見她這模樣不笑死才怪!看去就像個青蔥少女追着自家情人……


突然靈光一閃,她險些笑出聲來。


喂,靜留姊,你真是壞蛋吶,她暗樂。旁人有所不知的是,她和靜留從前不知較量過多少次,只是她絕口不提罷了。這天她正納悶年長女子為何不似素常溫柔;二人使用長兵器時,由於素婀慣手武器是刀,不是槍,靜留往往會手下留情。這天她卻沒得輕鬆;起初素婀還以為那不過貫徹了出兵至今彼此間的平等相待。可話又說回來,這齣戲又沒旁人在看,對吧?沒有,唯一看着她們的人是夏樹。


而這位觀眾基於另一原因很重要,她總結。回頭想來,她早該察覺到靜留每每停下來跟夏樹招呼時的眉眼,那瑩瑩流轉的眼波。被這樣的一個小乖乖看着,彷彿她是世所未見最可仰慕之人的樣子,那女人自是寧死也不願令對方失望的。見她如此在意別人的目光真是咄咄怪事。靜留姊,還抓不到你!你早前說千繪大人的那些話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就是說這不是區區迷戀。她已把你牢牢捏在手裡,猶如落網之魚!


她別過臉去,怕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滿腔歡喜只流露於緊繃的兩邊嘴角。不知她姊姊會怎麼說?該是時候再寫信了,將以前暗示的挑得更明。說到底,實情是千歌音將她薦與靜留為副將不單單為了軍旅歷練,亦是為了照看她們的老朋友。素婀是要成為千歌音的耳目,凡有不尋常的事都給她滙報。


固然,素婀深知這並非因為她姊姊對靜留欠缺信心——倒是因為千歌音原是位算無遺策的人。便在素婀起行之前,她已解釋了許多次,覺得靜留有過於自滿的傾向,是那年輕女子先天的自給自足和自矜自持不容她在必要時禮下於人。這句話,竟來自素婀眼中有同樣特質的人!無論如何,她的目標乃是:留神有這種情況出現。


而且要是我想的不錯,這一次靜留姊必將需要援手,素婀思慮已定,把綑住長髮的繩結一手扯掉。前面那一對依然聊的好歡——或者該說一位滔滔不絕,另一位點頭嘟嚷——無異於沉浸於她們的二人世界中。她旁觀二人片時,女孩為那位一向孤芳自賞的女子帶來的轉變令她興味盎然。或許不單只興味盎然……


這不再是我能一拖再拖的事了。千歌音自然想要知道,好能提前有所籌算。她自然知道有甚麼該做的……或者還有甚麼可以做的……


不錯,她已下了決定。她要盡快給千歌音寫信,毫不含糊的表明她的判斷。想像一下年長女子收信之後該是怎樣的一副表情該多有趣。素婀難免要思忖,她姊姊為她們出征送行之時,可曾想像過至交遠赴北疆,只為遇上幾乎與她自己不久前一模一樣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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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繼而是沉默,繼而那個字被重覆了遍,這次卻換了人聲。


「不?」


「不。」千歌音將答案說第二遍,愛莫能助的淡淡一笑,更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皓齒。「遙大人,你以為靜留作出躋身本年度裁判官候選人的逾時決定之前會通知我麼?儘管她和我是親信好友,倘使我們不再間中令對方吃上一驚,恐怕我倆關係亦不見得能保持的如此健康了。」


凶巴巴的紫眸閃着猜疑的火焰,彷彿要把她看穿。


「你這是說連你也嚇了一跳?」


「正是。」見對方滿臉不信,她閉目輕嘆:「你若不信,儘可問拙妻。我接到消息之時她亦在場。」


對方重重哼了一聲。「我怎能信她的說辭?她可是你的老婆。」


「亦是天底下最差勁的騙子。」濃密眼睫輕顫,靛藍眼眸閃過一霎嬉鬧的光采。「從一開始我便沒費過半點心思試圖遮掩我倆的關係,你想那是為甚麼?須說姬子她連望着自己鏡子編謊話也編不圓熟——事實上,有次還真讓我碰見她在演練呢。」


她顯然對妻子的「不成材」頗為得意,沖雪之眨了眨眼,總結道:「遺憾的是就連她鏡中倒影看來也不甚信服哪。」


雪之再次噙住舌頭,卻是徒然,仍有一聲竊笑跑了出來。另一方面,遙則只嘆了一口氣。


「如果她是唯一人證,我們除了聽信你的話也再沒選擇了吧,不是嗎?」她以那最是乏味的語氣說:「你真走運。」


「若你還容得別人來為我作證,我表妹麗美也在那裡。」


「你表妹!」顯而易見的,這名字無法喚起信任;大執政官與該位貴冑的首次正式見面依然令她餘痛未消。「又一個扭曲成規的候選人!我看,她那個選平民保民官的小把戲,你也要跟我說連你也嚇了一跳吧?」


「確是。」


「可是你保舉她改了籍!」


「這也改不了那之前她首度通知我、讓我真的太為訝異的事實。」千歌音說,答的極其沉着——知道憑着這一點足可令大執政分神。「且把我當初的反應撇開不提,我倒看不出麗美的行徑如何『扭曲成規』了。不錯,那的確招致許多人錯愕,卻不過因為放棄貴冑身份一事對我們絕大多數貴族同儕依然匪異所思罷了。麗美能獨排眾議如此,足可言明她為該公職之良苦用心,對效命人民的滿腔熱忱……更別說她對成規凜遵不違,因為正是有鑑於斯她才作出如此決定的。」


兩條亮色粗眉憤怒地豎起。雪之知道甚麼惹來了友人眉宇間的風暴:內事裁判官舉出了許多人對貴冑們仍然抱有更高敬意的事實。不管她未曾表示本身對此是否認同,而僅僅將一般盛行的看法準確地描繪轉述罷;實情是遙對貴冑一向心懷芥蒂,認定貴族乃共和之大敵。她常常問雪之,這幫流着貴族血統的,保管得哪天哪個要企圖自立為希馬之王?


雪上加霜的是,剛提醒她此事的這人家世超然得連她一族之姓(Himemiya)竟也取自我一國之號(Hime)。姬宮家誠然可從他們高貴血脈中追溯得國朝的塵網蛛跡。然而,便是英才輩出,此族也是有名的脾氣古怪。與所有人期望的正好相反,姬宮一族從沒有人當過獨裁官(185),也從沒嘗試篡奪元老院大權以至意欲稱王稱霸的地步。雪之本人對此倒有一種見解。她覺得,這一族成員早已萬人艷羨的坐擁他們的尊貴血統。世人皆知你可晉為國君便足矣,犯得着真去當一回麼?怪不得遙總要提防他們。


保不準哪天有誰要打破族例的,她給自己和友人辯說。腦海驀地浮起那異色藍棕雙瞳,她便再添了一重思緒:當我們面對他們最新的、看去更是最不羈的一代,更有處處防範的理由。


「這是對平民的侮辱,你這!」她聽見遙火光的說。「讓貴冑成為平民保民官違反了所有的傳統!」


「我倒不會說違反了所有傳統,」另一女子依然淡淡的說:「許多前任的平民保民官的血源於數代前也是貴冑血統。有些是與別族通婚了,有些則是後來直接『變平民』的。取得保民官席位的前貴胄可謂各形各色。」


「荒謬!平民的官職該留給平民擔任!」


此時內事裁判官正面對窗口,斜眼向遙睨去。光線映進她眸光之中,彷彿照得那瞳色與她其餘族人的稍稍相近了些:寒湛湛的淡淡藍芒教人想起了冰川。但那幻象一瞬即逝,她那雙眼又恢復了本貌,深不可測的一泓藍波底下是重重杳邃幽潛。雪之看的仔細,自覺見過這一番景象後似乎對這位女子的了解又多了些。她看出來了,那人的心思每一重都層次分明,邏輯嚴密而敏練,就如學者們主張層次分明的深海孕養萬物一般。很理智,很有效,只是箇中道理只有它的神也就是主人了然於心……要是有人妄敢一頭栽進,極可能會陷入鯊羣重圍之中。


「我記得聽過類似的話,」那女子溫柔的說。「我族裡先人參與爭取賦予平民公職那時節的事,我祖父也常告訴我。其時的反對者們——不全都是貴冑——都愛吶喊『貴冑的官職該留給貴冑擔任』。真有意思呢,歷史的循環。」


確實有意思。雪之惴惴的瞄了好友一眼。歷史上,內事裁判官的家族的確是為平民從政權利背書的先驅之一。這女人本身亦與平民聯了姻,更是名不經傳的那一流。還有甚麼可以說的呢?


遙果然是遙,她有話可說。


「你這是說你想把那些官職都搶回去了吧?嗯?」她責難道:「因為它們『該留給貴冑擔任』?」


雪之咬唇,這誤解的也太離譜了。然而,不管她以為內事裁判官作何反應,她絕想不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從窗邊女子發出,飄送她耳。


「遙大人,你真視我為如此惡人麼?」千歌音問,向呆愣愣的大執政官亮出一張大得出奇的笑容。「我連想都沒想過——你剛才所說的事。便是真想過,作為平民權益護法先鋒的你也當是我最不肯透露消息的人罷。拜託了,我尚不至這麼愚蠢。」


言畢她優雅的垂首躬身。


「竊以為,那些『訟文』我乾脆讓別人稍後來取算了;恕我有前約在身,實在刻不容緩。此行若已告一段落,且容我先行告辭。」說着,她向兩人和顏悅色的一笑。「我也相信確已告一段落了,因為看來我們又回到先前出發的原處。」


遙只聽得一頭霧水,飛快往四下掃了眼,這根本明明不是她們開始同行的那個地方嘛;可她身旁的女子卻在點頭,因為雪之懂得內事裁判官的意思。


「謝謝你撥冗相陪,姬宮大人,」她說着,給內事裁判官讓出去路。二人對望一眼,黯淡的橄欖綠眼睛迎上清澈的藍眸,稍沾即離。「很高興和你一起散步。」


「彼此彼此,」那女子應道。「請只管喚我千歌音好了,菊川大人。此時又不在會議,我們都老同事了,這總是可以的。」


雪之正要應聲,遙卻插嘴進來,狠狠死瞪另一女子。


「別以為可以用你的小小恩慈誤導雪之,」她說,害得兩位同伴都納悶她這是挖苦呢還是單純把「恩慈」和「殷勤」搞錯了。「姬宮,和你那位表妹也好,和藤乃也好,換了是我可不會亂跳亂動。我的眼盯緊了你。」


貴冑臉上於極短的一瞬之間閃過一些甚麼。雪之暗想,那是不耐煩?還是……好笑?


「我相信,明年你要這麼做該是簡單之極,」女子不慌不忙的答道:「畢竟,坐在執政席上不免最易受那眾目共瞻。啊,這一點你總該比菊川大人或我更清楚的吧。」


她再次頷首,隨即旋身而去,撇下後面的遙僵在當地,因她那句將在明日勝得大選的暗示握緊了兩拳。可惜那僅僅是遙和遙領會的方式而已。大執政未能會意的是,內事裁判官所宣佈的除了她穩贏執政席以外更有別的——那簡是顯而可見的順理成章。只有遙的徒兒領略了她臨別贈言的真意。交椅尊席台上,大執政官的座次列在小執政官之前,也就是最顯眼易見的座位;而坐在其上的人,事實上也成了全台最易受注目的人。


姬宮千歌音說的是明天她將當選為希馬的大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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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守舊派首腦丟了句無異開戰宣言的那位女子於元老院大樓廊下闊步而行,隨手碰了碰藏於衣衫底下的武器。那是她的脇差(186),是打從競選活動開展以來她為策萬全的措施。畢竟,她不得不比平日更常混跡人羣之中,必須在意潛伏於咫尺之間的敵人。為了同一原因,她用馬車比肩輿更多了,因為後者行速遲緩,且又易中埋伏。危急之時,抬在僕人肩上的肩輿無法鎮懾人羣而脫身,由四頭鐵蹄烈馬拖行的馬車則深具此能。


如今等候她的正是這樣一輛四頭馬車,不在元老院大樓前方而在其側面。位置的安排亦是出於安全考慮。等待某元老踏出這座作為議會磋商場所的宏偉建築的眾人,大都留心於大樓前方的長階;那裡不知是許多渴望搶風頭的政客張張揚揚的出入之地。誰也想不到有元老會取道於那些側旁的小門;它們無人問津,多數都被看守人閂住了。如今她便穿過其中一道依然可用的小門,回身把門關上,教久曠的門鉸咯吱咯吱的響。只有守候的馬車伕和車中人向她瞄來,四旁再無人蹤。


「我們的大執政想怎樣?」


「顯是要通知我,她認為我有嬚疑。」


一聲樂天的笑:「甚麼的嫌疑?」


「與你和靜留圖謀勾結如此這般。無論如何,她說『她的眼盯緊了我』。話說的不無噩兆,毫無疑問要令你高興的,麗美。」


言畢她鑽入車廂,吩咐車伕起行。不久,兩位女子便感到陣陣輕晃,是說她們已在圓石馬路上前進了,便挪至更舒適的坐姿來彼此相對。


「哎,真會裝腔作勢!」麗美吃吃而笑,事情的演變令她樂的不得了。「她還真是精彩嘛,嗯?都是典型史詩裡的台詞啊。不然就是鬧劇。」


另一女子寬容的向她一笑。


「早前你也太殘忍了,知道麼,」她道:「真有必要如此?」


馬上有張笑臉迎來。


「難道你想說你看的不盡興?」麗美難得老實相詢。「必須說,親愛的千歌音啊,我還以為你至少會欣賞我的表現呢。」


千歌音意存安撫:「的確有趣得緊,不錯。」


「就說你嘛。」


「不錯……不如說我們所有人嘛。」


然後她頓了頓,端詳起麗美來。


「我親愛的表妹,你這改不了的惡習便是像餵飽了的貓戲弄倒霉老鼠一般的戲弄別人,」她突如其來的說:「往往僅為你一己之娛,逞一時之快罷了。」


這分析聽得她親眷雙眉一挑。


「惡習嘛,」麗美反擊:「不見得全無價值。就你我二人而言,我這不以放肆為目的的小習慣也常為我們帶來用處。」


千歌音幾乎剎不住嘴角的笑意。麗美已回到先前的話題。


「別再吊人胃口了,不厚道啊。她到底問你甚麼?」她死咬不放:「我敢說她來了個當堂盤問,明明想知道卻在東拉西扯也不似她作風。但願我們親愛的阿米蒂奇別要拐彎抹角,否則猶如旋風一過,只餘得一片殘垣斷壁!」


年長女子將這比喻細味再三,愜意的彎起眉眼。


「她問我可有在數日前靜留正式報名參選的更早之時知悉她的意向。」她道,憶起恰在友人生辰當日送抵的重大消息,手下差人來報那位生日者剛剛公佈參選,將所有人,連她在內,都嚇了一跳。「無疑地她以為我插手了。」


「啊。那你跟她說……」


「真相。」


「你真體貼。你是明知這比說謊更令她疑神疑鬼的,對吧?」


千歌音但笑不語。麗美回以一哂。


「唉,我看不出讓她們擔心有甚麼害處,」她續道:「我想知的是此時此刻的你是否也擔心了。你昨天跟瑪格麗特大人談過,是麼?」


「嗯,對……我見過她。」一頓。「靜留這表妹確是位有意思的年輕女人。」


麗美笑了。


「像人家說我的一樣呢,『千歌音的表妹確是位有意思的年輕女人』,唔?」她戲道。她表姊噗哧一聲。


「才不,」千歌音如此答:「雖說你們都很突出,我得承認,相較之下我還是喜歡你的稟性多些。」


異色眼眸閃耀着興味。


「那你覺得傳言也許是真的?」她問 。「我聽到的那一則說她與某外省地主的死有關。固然我可以算那純屬巧合;他在她家裡痙攣發作,而她又懂得十來八樣可以引發他身體如此反應的東西。」 她打了個寒顫,卻是饒有興致。「吃飯時有人噎住了,藥師總是罪嫌。」


「我倒未至於將那傳言信以為實,只是亦不將之輕易摒棄。事情仍然是可能的。」


「總是這麼小心,千歌音!但你覺得她是危險人物吧?」


「危險?或許罷……」她思量片時。「更好的字眼或許是『陰毒』。憑她於毒物一項的馳名專長,那要形容的更貼切罷。」


「我注意到你沒提『及其解藥』。」


二人對視一眼。


「那麼陰毒的友繪‧瑪格麗特如何說——須知,她與靜留大人的親戚關係並不源於那使用蛇徽的望族的一邊,而是靜留大人母族那邊的關係,對吧?」


「是這樣不錯。」


「那她怎麼說?」


千歌音廢然一嘆。


「不比我預想她會說的為多,」她透露:「她聲稱靜留大約在一個月前的信裡給她下了指示,又描述靜留與武田將士大人立下協議——後者之適時歸國則令允許她缺席參選的法案得以推行。據靜留這表妹的說法,武田大人確是在他作客北域期間,因靜留前來交涉而贊成此計的。這與武田大人告訴我的一致。」


「甚麼伊利里亞故友想當裁判官的傳言都是錯的。」麗美補上一句;兩日前千歌音把那人邀到家裡晚飯,飯後向他問話時麗美也在場。「還有呢?」


「就是這些。」


對方眉為之蹙。「那她是不知你和靜留大人計劃對付門鵚蝲帝國的事了。抑或她在裝無知?」


「那個嘛,我倒是懷疑,」千歌音答:「若說她在裝甚麼,該是裝無辜罷。也不知她有何隱匿以至我得此印象。無論如何,我必須承認靜留請她來進行這一切亦未嘗不可……一如友繪大人所言。」


「未嘗不可,卻不甚可能。論理,也按從前經驗,靜留大人更該先告你一聲。」


「倒也是。」


內事裁判官往身後的豪華椅套挨好,嘆了口氣,一頭長髮彷彿化進座位上近乎黑色的那昂貴的泰爾紫(Tyrian purple)(187)裡,兩下對比,把她的臉映得前所未見的白。


「友繪大人提出她本人的假設,」她開始說:「她使我感到,她相信靜留這計劃中的用意——先假定那是她的計劃——乃利用裁判官一職破解此刻元老院對她大軍的轄制。只待我當上執政,即能安排她抽籤至合適的富庶外省任為總督,然後她便有權將大軍轉移為行省駐軍之一。倘她真成了某富饒之地的裁判官總督,還能支取國帑以為軍費。」


麗美應聲附和。


「自然不費吹灰之力。」她答道:「靜留大人肯定會贏的,而操縱抽籤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倏地她向年長女子心照不宣的瞟了眼。


「瑪格麗特大人聲稱此乃靜留大人之計的事,不管真假,確實吻合你倆對門鵚蝲的既有籌劃,不是麼?」她機伶的問。「甚至可能更有利。你要做的不過把籤安排好了,讓她抽到一個北方行省當那裁判官總督便是。蘇西亞最好不過,因為這年比鄰地區的駐衛總督表現十分出色,極可能會留任。」


見千歌音點頭,她說了下去。


「她自然得先回國抽籤,」麗美續道:「但只要你操弄成功,用不着一個月她便能動身回去北方。如此一來,你一直尋求的宣戰令一旦到手,她亦能盡速動員。嘿,其時她要不是身在其地,也人在半途了!」


黑髮女子再度頷首。只是她心中另有思慮,麗美也感應得到。年輕女子邊等待前輩發話,邊隨手往她們交通工具上的厚幃帳撫來摸去。


「無疑地你該笑我人到老年過於謹小慎微了,」終於千歌音說道,惹得年輕貴胄哈哈一笑——後者自是深知,千歌音連希馬標準的四十中年尚遠遠未到。「然而我不得不害怕此一進展另有其結果及目的。或許這只是來的太也出其不意罷。然而如此決定靜留竟不曾通知我,實在不符合我對她的了解;對主使人尚未明確的事情我難免心有疑慮。」


她沉思着閉了眼,彷彿姑妄信之的點着頭表示事有可諒處。


「誠然,基於情勢目前我們間的聯繫延誤了許多,但她既能將如此計策通知她表妹和一位素未謀面的平民保民官,卻不曾知會我,未免可疑。何況,於我看來這並不似靜留素常的行事作風……那一點,首當其衝的令我覺得此事有鬼。」


麗美打喉頭響了聲催她說下去。


「這許多不明朗因素教我寢食不安,」年長女子披露:「是以無法不懼底下還有甚麼險惡歹毒的圖謀。一旦事態有變,我儘可應付得,卻大概只能在它運作多時而有所殆害之後了。我是憂心自己可真有把此事或將為我們帶來的一切不測之禍盡皆計算在內,而且作好了一切籌備。」


她朝亞麻色頭髮女子淡淡一笑,後者卻在皺眉思索。麗美明白千歌音之慮,因為她和年長女子本就是同一模子裡澆出來的;二人都最擅長於尋釁生事、出手重擊。被動反應或採取守勢更像保守份子或守舊派的本色。尤其以千歌音的性格,更傾向將她的被動反應表達為挑釁尋事;迄今她搶在敵方動靜之前所作出的回應往往已化其動靜於未起之先。然而,在如此情況下,她只能巴巴的等待別人來犯,承受了苦果,才可獲得還手的時機。連閃避的機會也被剝奪了去,太也惱人!只是,爭執之間有時也少不免吃上一拳的。千歌音又不是甚麼傻乎乎的黃毛丫頭,挨不得一丁點兒苦楚,而麗美她也是一樣。


「表姊,我欣賞你凡事滴水不漏,因為這亦是我對你的一貫期望,」過了半晌,亞麻色頭髮女子便說:「然而便將你所有顧忌都考慮了,先把那些千頭萬緒的『不測之禍』剔到一旁,直至你找到最淺明易見的難道不是最好麼?如你所言,有太多的未知之數,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將目前不知的都撇過不理。最簡單的答案往往最好,這可是你教我的。」


千歌音點頭然之。


「說的好,」她說:「我也想過這一點。然而把剃刀(188)付諸實踐後,我方察覺,這陰謀的真正目的極有可能是要將我們對付門鵚蝲的計劃推遲至少一年。」


她正正的望進對面專注地瞧過來的異色雙瞳。


「固然,延後一年算不得甚麼壞事,」她自認。「這是你尚未見我十分着急的唯一原因。但能不能容得這一年之期到底難說。門鵚蝲人或定於一年之內大舉進犯,從而奪了我國先發制人之機。再說,這一年內他們又可能不會對我方出手。如此兩可之間令人忐忑……而有這感覺的也不獨我一人。倘若事情目的真如我所憂心的那樣,靜留突然參選的真正主謀,大概是想在民意上孤注一擲。」


麗美之為天才絕非浪得虛名。她已聽出了表姊的不言之喻,就像那是明明白白的跟她說的一樣。


「原來你是那個想法,嗯?」她對年長女子說,思索中,銀色眉頭再次攏至一處。「我也曾想過,只不知那個結果與其他可能性相較下的大小高低。又不是絕無可能嘛。你真的認為結局會變成那樣麼?」


「為我在選民中間探測風向的人是你。你以為呢?」


對方更不稍停。


「如今想來,靜留大人說不定——」


接下來的話語卻化成一聲尖叫。一股旋風衝破馬車緊閉的幃帳直卷至二人身前,一下子震得馬車急剎,連麗美的話也堵了進去。只聞得外面好些聲音叫嚷起來,其中至少有兩把聲音聽得出是發自內事裁判官的僕人,其他的則似為路上旁觀者。車廂在車輪上微晃,受驚的馬兒讓馬伕喝住勒穩了。待馬匹終於平靜下來,旁觀眾人的交頭接耳之聲卻似越來越大。內事裁判官的馬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當中一位車伕總算省起還是趕緊探視兩位主子安危為妙。只見車帳飄飄,將車廂內裡遮掩住,他站在外頭沖車中人喊了聲。沒人回話。他緊張的乾嚥一下,又喚了聲。然而,裡頭依然沒有回應。他戰戰兢兢的,伸手把帳幔拉開。


那人滿以為要見到的可怕景象被忘了個無影無蹤,他看到的乃是一幕奇異的場景:他那依然安坐的女主子揚起已然出鞘的脇差,將一個邋邋遢遢的身影釘在車廂地板,而女主子的表妹則睜大着一雙眼,整個人也貼了在對面的座位上。他連忙向諸神暗呼感恩,為女主子有此武技心懷感激之餘,又為她身逢急變仍能搶得上風的敏才心存景仰。他正要替她接管那位禍首,她卻突然把不速之客一手拉了起身,然後向那人——真怪!——悠然一笑。禍首也回以一粲。


然後他便認出闖進他們馬車的是何人了。


「命,歡迎你,」女主子邊說,邊拿刀柄往她臉頰柔柔的拍了拍。「只是我只盼下次你這麼做之前先打打招呼,別驚着了我的人。看你把他們都嚇成甚麼樣子了。」


她向從帳外望來的僕人看去。


「你看見這是誰了,」她只說:「一切無恙。」


那人點頭,拉好車帳便退下幹自己的事去了。與此同時,千歌音手一鬆,鬧出這一場的人便嘻嘻哈哈的滾上了麗美身邊的座位。


「小命,你這搗蛋鬼!」麗美向那蹦蹦跳的女孩說:「你這麼闖進來把我嚇了老大一跳呢。可我得說,那一躍真是妙絕。」


前方傳來輕輕一下金屬銳聲,她抬眼瞄去,見是千歌音把脇差送回鞘中。千歌音察覺到她視線,便應以一笑,如常的恬淡自然。麗美故作誇張的呼出一口長氣。


「千歌音的反應能收放自如算你走運,」金髮女子邊責備新來的同伴,邊替她把亂糟糟的衣衫整了一遍。「不然黎人哥哥便少了一個妹妹啦。說來,你到底在這裡幹甚麼?難道你不是該跟着你師傅甚麼的?」


首席元老的妹妹搖搖頭,兩條長長小辮晃來搖去,除此以外一頭頭髮倒是修得極短。她兩眼放光,沖年長女子率性一笑。


「我想見你啊,」她喜孜孜的說,未幾又拉開一邊車帳探頭出去,一邊又說:「我是和舞衣一起的,她卻跟別人說話!我想她該都說完了吧——舞衣!舞——衣——!!」


麗美和千歌音聽她把那位元老的鼎鼎大名如此大呼小叫,不由得相視莞爾。旁人說不定會以為,這喊的哪裡是如此重要一位人物的名字,她分明在叫自家寵物快跟上來呢。


鴇羽議員的一世英名就這樣毀了。


「命!」


這一聲喚在外面響起,響亮得足令車廂中人聽得出語氣中的釋然。千歌音欺身過去將車帳全然拉開,從而將嚷嚷女孩的身子連同腦袋、 與及車上其餘乘客都露了出來。


「你不該那樣子跑的沒了影!」一路趕來的女子氣急敗壞的說。就在她步近之際,陽光猶如在她髮間播下火種,風吹亂了她耀眼的橙色髮絲。「把我擔——啊! 千歌音大人,麗美大人,你們好!真對不起。是這樣的,她從我身邊跑開了。」


「別擔心,鴇羽大人。我們都知道命有多難管教。」麗美答道,親暱的往很難管教的某人頭上亂揉了一把,俯着一張笑臉等那位元老來至馬車跟前。接着說話的是千歌音。


「你好,舞衣大人,」她微笑道,丰采逼人。「你情願把黎人君的迷途小孩接了下車,還是容我們接你上車,順道到我家晚飯?聞說,我們的保守派朋友將於今晚一聚,如果我們也來聚首的話,當可滿足他們疑神疑鬼的愛好吧。我最討厭辜負他們的基本期望了。」


她稍作一頓,向站在地上嗤笑的女子投以別有深意的眼神,又接了下去。


「或者我們更該如他們所願,把他們要談的事情也討論一番。想來話題也好猜得很,左右不過某些值得注意的時事罷了。」


紅髮元老明白千歌音指的乃是有關靜留缺席參選的宣佈,眼中閃過理解之色的當兒,卻又稍見躊躇。千歌音正納悶她為何猶疑,更有——僅僅那麼一霎——患得患失之感;然而站在下方的元老卻亮出一張燦爛的笑靨,雙手舉起有如致歉。


「我也想,千歌音大人,」她遺憾的說:「我真的想去。只可惜我答應了命來我家裡吃飯,她也為此纏了我三天了。事實上她撞進你馬車時,我們本就在前往我家的路上呢。」


千歌音點點頭,腹中已在草擬一篇得體的惋惜之辭。偏偏被另一女子搶在前頭,更提出她為之叫絕的另一方案。


「不過若你和麗美大人肯來賞光的話我會很高興,」舞衣對她說,滿臉期盼的背後是教人心生暖意的滿懷真摯。「而且如果令夫人肯來試試我家手藝,你能把她帶來的話,我更是求之不得呢。」她歪着腦袋,微顯尷尬:「比起你們平時食用自然要簡單些,不過——」


「恰恰相反,舞衣大人,我肯定那將是非同凡響,」內事裁判官插嘴說,配偶受邀而且看不出其中有半點揶揄之意,令她極為高興。很可惜的,那竟是少有得很。然而她記得眼前這女子確實少有揶揄的行徑。「我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相信麗美也願意接受的。」


麗美愉快的應聲示許,舞衣更是笑逐顏開。千歌音的手向紅髮女子一伸,邀她上車。


「請上來,舞衣大人,讓我們送你一程,」她說着,動作利落的助對方在她們當中坐下。「只是請容我們先到舍下一停,待我接過拙妻,以答閣下隆情相邀。」


「啊,好,那最好了。」


「謝謝,」她又是一頓,先等這晚的東道坐好。「我們可以動身了。你預備好了麼,舞衣大人?」


迎向她的那雙眼睛一閃,閃出一片紫芒璀燦,教千歌音忽地省起這一天她見過的另外兩雙紫眸:一雙屬於那個與她同臥同起的女子,另一雙屬於那個定意表明彼此是冤家對頭的女子。這日可是紫眸之日,她心想,更是紫眸女子之日。這算是兆頭麼,她一整天的心思無時無刻不繞着那位身在遠方、瞳色緋紅的女子打轉……而這緋紅,更是她本身的靛藍外,構成那至高無上的絳紫的另一要素?如果真是兆頭,又是甚麼的兆頭?


她暗自嘆氣,在同伴跟前掩過她悵然之色。誰能料到她與大執政懷着同樣的疑慮,也怕有人在耍陰謀?為何它就在地平線上赫然聳現之際,卻有如此令人不安的無力抵禦之感?為何來的那麼出其不意,又偏偏選在此刻?


靜留,我的朋友,她不覺的暗念,彷彿就在跟那女子對話。若你在這裡,當能盡解我疑。但你不在,我不得不思量你要怎麼了,我們要怎麼了。只為要籠在你頭上的烏雲無論如何也等於要籠在我頭上……而我有種莫名的恐懼,便是在你那方的一片天,你依然無從看見那行將飄至的陰霾。


「是的,我們可以走了,千歌音大人,」那邊鴇羽議員說,打破了她的沉思。千歌音本能地報以一個標準微笑,不料回應她的卻是出奇親切而又剔透的笑容。她理解到,後者察覺她懷有心事,便無聲無言的送上支持。


「我們要談的可多了,」紅髮女子善解人意的說:「但我想,稍後再談也不妨,等我們先好好吃了晚飯再說。肚裡空空的精神也難得好起來吧,對麼,命?」


命嘰嘰喳喳的附和。千歌音看在眼裡,隨即嫣然一笑,忽然覺得有這女子為盟友實在可喜之至。她拉開車廂的幃帳,向外面的車伕瞄去。


「可以了。」她僅僅說了聲,轉眼間一眾人便再行在路上。







注釋


(183)傳說羅慕路斯初建羅馬,為增人丁而強奪薩賓婦女,引發兩族大戰。薩賓人攻城時,羅馬少女Tarpeia以薩賓族戰士「左臂所戴之物」作為開城的賄賂,以為會獲得黃金臂鐲,結果被薩賓眾戰士左臂所携之盾壓死,葬身之地被稱為塔爾培亞岩(Tarpeian Rock),成為古羅馬處死叛國之徒或罪大惡極者的場所

(184)公元前五世紀,盛於埃利亞島(Elea)的主要前蘇格拉底希臘哲學學派,代表人物為Parmenides與 Zeno,強調感官不可靠,不住變化運動的世上萬物都是不真實的、是幻象,唯一真實存在的是永恆靜止不動的一

(185)古羅馬共和有獨裁官一職,為國家急難期間統攬大權專事柄於一而設,期限過後必須退位,權柄移交於平常的執政官政體,亦須為在位期間之所作所為負責。此規限乃敗於自封終身獨裁官的凱撒手上。

(186)脇差,亦稱脇指,日本武士備用短刀

(187)Tyrian purple: 昂貴紫色染料,源於地中海東岸Tyre城。由染色骨螺分泌物提取而成,有說12000隻骨螺能產1.4克的泰爾紫染料,僅僅夠染一件衣服的衣料碎邊。由於造價高昂極費物力,經久日曬不會褪色還更見鮮艷,泰爾紫乃古羅馬王室或祭司等最高階層所專用。

(188)結合上文,此處剃刀一詞,疑出自Occam’s Razor的典故。英國修士兼邏輯學家William of Ockham(AD.1288-1348)提出「若無必要,勿增實體」的原理,即若能通過不同方法解釋同一現象,那麼採用越簡單的方法越好越可能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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