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冬眠星球
更新时间:2011-05-02 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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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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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勒跟宿舍缩了三天。

三天里日升日落,天未塌地未陷西德妮未上门,一切如常。

第四天朱小野闭关做后期,室友要么回家要么云游,还是只剩下她一个。

屋内敞着窗,大学校园特有的空气透了进来,懒散,又舒缓,她隐约听见哪里有只早醒的蝉,吱呀吱呀地叫着,聒噪得令人惭愧自己的孤独。

当代大学生其实是不畏孤独的,因为她们会在真正感受到孤独前找点事干,哪怕是没事找事。

比较受欢迎的选项有打架、谈恋爱、吃喝玩乐。

不太受欢迎的选项有学习、做作业、好好学习。

罗勒自认中庸,她选择去图书馆找本小说打发时间。

她和西德妮说不喜读莎翁,实际是真的不喜欢,莎士比亚太啰嗦太肉麻,相信世上会有鬼魂告发冤狱,相信爱比杀人罪更难隐藏。

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气味,是缀满花边刺绣的裙摆,是夜色中湿漉漉的玫瑰,是紫罗兰、鼠尾草与麝香。

那世界离她太远,远至重洋,距离一旦连数字都不能简化,就显得缺乏真实感。

西德妮就让人缺乏真实感,罗勒觉得就算她们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麻辣烫,这人举筷子的姿势也仍旧优雅。

吃麻辣烫都优雅得起来的西德妮说:“哟。”

长假漫漫,热衷泡图书馆的却没多少,自习的都去了教室,乘凉的都去了南极。一条走廊从头到尾无比敞亮,足以西德妮望见罗勒,遥遥一笑。

君在长江头,妾在长江尾。

落跑已然太迟。

罗勒痛悔。

严格来说西德妮还没对她做过什么,还没来得及做过什么,罗勒思量再三,决定先过去打个招呼,反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谅她也不敢做什么。

猪一样天真的世界观。

罗勒蹭蹭蹭蹭到西德妮跟前:“好久不见。”

“哪来的好久?”她眼珠子转了转,“莫非你以为我会一天一束花送到你宿舍门前,直等得度日如年?”

“听起来真像噩梦。”

“其实我也挺想去找你,无奈恩师作祟,”她一拍身旁椅子,“坐。”

罗勒落座,见桌上同时铺开稿纸与笔记,标题均为外国语文学,这课她去年也选过,结课作业是篇读书报告,没有要求,她图省事写的哈利波特,自然分数也不高,及格就行。

西德妮手边摞了一堆书,顶头一本是纪德的大作《窄门》。

该书以日记体描写了发生在一对表姐弟间的爱情悲剧,中间涉及私奔、童年阴影、三角关系、宗教、自我约束、禁欲、柏拉图、病故,作者本人更是极具争议,任何一个怕麻烦的选修课老师都不会推荐学生阅读。

与其说她有挑战精神,不如说她性格扭曲,喜欢跟人对着干。

罗勒缩了缩脖子:“这等高深…你就不怕老师没看过?”

“越生僻越能营造出我下了苦功的效果,”西德妮气定神闲,“我怕的是他看过。”

“狡猾,大大的狡猾。”

“你说什么?”

“我说高明,大大的高明。”

西德妮轻轻扬起一个笑。

窗外那只蝉似乎不叫了,连树叶摇曳的声音也模糊起来,罗勒一瞬间回到当年上语文课时的情景,她们班语文老师是返聘的,老爷子当年六十三,讲两句话喝一口水,俨然沧海桑田不过一晃眼的派头,从李清照的《声声慢》直讲到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说到“赌书销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一节停了停,良久慨叹一句:“时光如此宁静。”

时光如此宁静。

西德妮伸手在她眼前晃:“魂兮~归来~”

罗勒发怔。

“哇这孩子呆掉了,”她干脆去捏她的鼻子,“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罗勒终于回神拍掉她的手:“来找本书看。”

西德妮“嗯”了一声,哗啦哗啦翻着《窄门》:“对了我之前跟你说的事…”

“啊那事,放心吧我没放在心上,”她挠头,“就是听不太懂国际玩笑的笑点…”

“你想找什么类型的书?”

“带悬念的或者喜剧,最好能一口气读完。”

“我知道有本挺适合你,”西德妮推开椅子起身,“跟我来。”

罗勒随她上了三楼,西德妮径直走到最后一个房间最后一排书架,招手示意。

她左右看看都是计算机相关,莫名其妙地走过去。

西德妮说:“你再说一遍?”

“带悬念的或者喜剧?”

“不是这句,之前那句。”

“之前……听不太懂国际玩笑的笑点?”

西德妮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胳膊,把她甩在了书架上。

罗勒瘦,肩胛骨跟铁架一撞激得生疼:“你干什么?!”

西德妮将手抵在她头两边,盯住她的眼,面上仍是笑笑的:“你给我再说一遍?”

“神、经、病,”罗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她凑近了些,“没放在心上就给我放在心上,好好放。”

“鬼才信你是说真的!”罗勒一把推开她,“你不就是想玩吗?”见她寒着一张脸更加来气,“你不就是觉得我眼里没你心里不爽吗?想玩找别人玩去别找我!”

西德妮原本板着脸,听见这话反而笑了:“你说不信就不是真的?你脑补我自尊心过盛我就得跟别人玩去?我累不累?”

“那是你的事,别扯上我,”罗勒冷冷说,“我搞不清自己哪点让您中意了,谢谢抬爱,我受不起。”

“嗳,”西德妮叹了口气,伸手去碰她,“罗勒…”

罗勒极迅速地打开她的手,又准又狠。

西德妮干脆把两只手送到她面前:“来来来,给你打。”

她果真打了,打累了别过脸又嘟囔一遍:“神经病。”

西德妮大笑起来。

啊她笑得那么开心,像之前疾言厉色的人不是她,拍摄时那个娇柔婉转的新娘也不是她,笑到撑不住靠着书架蹲了下来。

她仰起脸,一缕发丝斜斜地搭在眼角,说:“罗勒,你是不是觉着自己自我牺牲得特别高尚?”

罗勒一震,张嘴想说什么。

“你喜欢朱小野,是因为她对你——对你这种人来说比较方便,你需要这么一个人,可以让你喜欢上,又绝对不会爱上你,这样你就不会有自白的风险,也不用面对来自社会亲人的压力,之后呢,之后我想你也不会结婚,而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看她过正常人的生活离你越来越远,但是你其实没那么痛苦,因为你可以这么告诉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我的心情,我只要默默守候着她就够了,我,将把这深沉纯洁的暗恋进行到底,成为不为世间所容的爱的殉道者,啊,我是多么不易,我是多么高尚’……哎哟我都快笑死了。”

她当真又笑了几声,顺手把那缕头发挽了上去:“你说我不是认真的?你可怕我是认真的了,你怕被我拖下水,总有一天不得不面对你害怕的那些东西。”她撇了撇嘴,一双眼锋芒毕露,整个人锐得像把刀,“你怕发现自己对朱小野的执着并不是爱,而是利用。”

罗勒怒目而视:“胡说什么…你懂什么?!”她紧紧抓着铁架,从头到手都绷得煞白,“我…我是…我对她是…”

“自欺欺人,”西德妮望着她,笑容里终于有了嘲讽以外的东西,“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瞧不起我,然而你最瞧不起的——还是自己。”

她瞪大眼,想争辩想反驳,却半句话也出不了口。

西德妮摇摇头站了起来,指尖在她脖上略略一划,轻声说:“掐死你算了。”

说罢转身离去。

罗勒僵在原地,似是真的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纪德写《窄门》,书名引自《马太福音》——“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以此喻爱,喻爱之艰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公主殿下这一出打的是场硬仗,硬就硬在理直气壮四个字上,最高境界能让对方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待罗勒收拾好心情,西德妮已经连着那一堆书不见了。

她的背还隐隐发痛,那种痛法简单粗暴,既来自身体,又来自心灵。

对于西德妮她不是不愤怒,但愤怒到最后竟带了点苦楚。

她说的都是真的,字字切实,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她的心,击中了那个连自己也畏惧的胆小鬼。

朱小野是不会这样的,朱小野喊“罗勒啊…”,表情那么柔软声音那么动听,朱小野让她知道这世上还能有人喜欢自己,喜欢这个自己都嫌弃的自己。

于是罗勒想就是她了吧,经过了那么漫长的灰色的等待,终于有一束光,能让她看见前行的方向。

她跟着朱小野,亦步亦趋,遗弃在黑暗处的是她没勇气正视的自己。

而守候一个人,不需要勇气,只需要耐心。


晚上十点,罗勒第八回自西德妮宿舍门前路过。

屋里的灯从六点黑到了十点,原以为一屋人都习惯早睡,又想起西德妮说室友都回家去了。

她一开始是想来理论的,腹稿几经修改,誓要将帝国主义列强打倒在地。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目标的杳无音讯,她的情绪从阶级矛盾转移到了人文主义关怀。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

一女子孤身在外,飘零无所依。

各种法制教育固定情节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十点过五分,罗勒终于说服自己下楼去找找,就算没找到人,顺便散个步买点夜宵也是好的。

罗勒一边下楼一边自我催眠:“出于江湖道义出于江湖道义…”

西德妮说:“看不出你还是武林中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


罗勒说:“你你你你上哪去了都快门禁了才回来?”

“一教上自习,没注意看时间…都快门禁了你这是往哪去?”

“出于江湖道义…肚子饿上南门买夜宵去。”

“喔,”西德妮转身,“走吧。”

“啥?”

“正好我也没吃晚饭,一起去,”她回头朝罗勒笑了笑,“我请客。”

一锤定音。


南门是一个传说,流窜于每所大学人流最密集的一个门外,是所有网吧、KTV、大排档、盗版商贩、日租房集合地的统称,为大学生日常生活必经之地,实属滋生享乐主义的沃土。

西德妮轻车熟路钻进一家麻辣烫,年糕土豆海带结通通双份,加麻加辣,又叫了一瓶啤酒,吃得不亦乐乎。

罗勒捧着碎了一地的妄想心痛。

“吃呀,”西德妮把刚烫好的鱼豆腐递给她,“别客气。”

“…吃、吃…”罗勒望向远方,顿觉人生是如此的不真实。

两人杯里的酒都下去了些,西德妮给自己斟满,向罗勒一敬:“下午是我不对,在这跟你道歉了。”

罗勒一愣,举杯跟她碰了碰,说:“都过去了。”又说:“你说的也是实话。”

西德妮莞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罗勒想酒真是个好东西,那么些难说的话,都在这杯子里,一干,就算说尽了。

吃完饭往回走,道旁栽了一整排垂杨柳,恰逢月上柳梢头,如钩。

美人一样的月色。

西德妮突然说:“倩娘…”

罗勒吓了一跳,以为她鬼上身,正想今天出门急忘了带黑驴蹄子,又听她继续说:“唐代有篇传奇,叫作《离魂记》。”

讲什么不好讲鬼故事,罗勒吱唔一声,给了半个耳朵听着。

“说张倩娘与她表兄王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无奈张家势利,棒打鸳鸯,二人被迫诀别,王宙出门远行,倩娘准备嫁人,连十八相送都送不成。”

“然后?”

“然后倩娘灵魂脱体,抛下躯壳追随王宙而去,王宙见了她又高兴又想不通,问她因何而来。”

“她怎么答?”

“她答‘知君深情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罗勒沉默半晌,说:“有件事我也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你一外国友人,怎么引经据典比我还利索。”

“别歧视混血,我只是披了张画皮。”

走到宿舍楼下,西德妮伸手与她相握:“知君深情不易。”

罗勒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朱小野顺利做完后期,心情大好,跑来与罗勒同挤一张床。

空间有限,两人只能侧身,像多年前去同学家留宿那样,先面对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再背靠背各自入梦乡。

罗勒总是比她晚睡着,她的头发长了,被风吹到胳膊上,有些痒,细密的,少女的心事一样。

朦胧中她看到过去的小女孩,每每看镜子都像在看怪物,羞愧、恼怒、不知该前往何方,日以继夜地否定自己,在众人面前又要强装淡定。

她独自吞咽这庞大的秘密,像背着石头行夜路,孤立无援,迷惘无助,只有不断走下去,不断无声地嘶吼。

直到有光出现。

朱小野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叫:“罗勒?”

这是她听了五年的声音,是她为之喜为之悲的声音,当年那个困兽般的女孩无声嘶吼时,是这个声音回应了她,告诉她她喜欢她。

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心里针刺似的地方就变得柔软了。

罗勒急忙去拽她的手:“我在。”

朱小野咕哝一声,倒下继续睡。

她在黑暗中静静落下泪来。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一说即是须臾。一说即是梦幻泡影。


她拉住过去那个彷徨黯淡的自己,说:“小野,谢谢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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