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我們一行三人六九出發，當時並沒有北平到廣州的直通車，我們先是沿著京漢鐵路，然後下火車轉道去湖北換乘粵漢線，談止倒不急，帶我們悠閒地坐了頭等艙，還在武漢逗留了四天，去了法租界、古琴台和晴川閣，如果不是小五在催，只怕她就要繼續在武漢觀光下去，等又坐上火車，沒過多久，談止一頓叫苦連天，手一揮帶我們去了餐廳就坐。我方才醒悟，搞了半天，她是嫌坐火車累。
“你是沒做過飛機，比這還要累。”她說。
“你做過飛機？”我好驚訝，她在火車上坍塌的形象又重新變高大。
“是啊，這個世界上最難過的三個地方，不外乎飛機艙、考試場和產房，飛機艙當之無愧排第一！”
小五給我們加茶，笑道，“老大說，那飛機艙的座椅根本放不下去，睡覺還被後面人的膝蓋頂著，她還說頭等艙里倒是空間大，但那票好貴，連她都捨不得買呢。”
我聽了嘖嘖稱奇，心想再貴也無所謂，如果哪天坐飛機，一定用我那袋金子給她買了頭等艙的票，讓她舒舒服服地躺著。
車到了廣州境內，有小販上來賣報紙，我看是《廣州民國日報》，趕緊把他叫來買了一份，遞給談止。談止似乎對我此番行為很讚賞，翻了一會抽出副刊給我，那天是週二，明珠戲院出半週刊，談止自己先瀏覽了專電要聞，就細看評論和譯文了。我見她神色越來越凝重，也湊過去看，是孫中山演講時的照片，談止說，“國民黨內部派系分化，孫中山又身體不好，這時局是越來越難料。”
我奇怪，她什麼時候還能幫人看面色了？
火車在下午到站，我們去飯店稍作休息，就直奔大元帥府。談止跟門衛交談了幾句，就回頭示意我跟上，而讓小五坐在廳裡等著，我有些驚訝，心想莫不是這麼快就讓我親眼見到我的偶像？談止像是知道我的想法，在我耳邊悄悄說，“這麼難得的機會，以後你想見都見不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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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談止這麼恭恭敬敬地給人行禮，想起火車上她說的話，我留心觀察孫中山的神色，也許是積勞成疾，他面色有些發黃。
談止給我做了介紹，見我有些拘謹，就直奔主題，拿出一本厚厚的手冊遞給他說，“馮將軍讓我帶過來，說讀完后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并要我帶話，不日定請先生北上。”原來是馮玉祥提過的那本建國大綱。
“呵呵，馮將軍謬贊了，談止，你不用這麼拘謹，你大老遠跑過來實在辛苦，我本該好好招待你，可手頭實在有太多事，你看我這下班時間也在辦公。”
“是談止打擾了。”談止果然是有些緊張，沒有平時那麼放得開。我振作精神，對孫中山說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完整的句子，“談大哥在來時的路上還提起先生，說先生看上去沒什麼精神，希望您多休息，注意身體才好。”
“好，好，真要謝謝你。”
“三在，見到偶像高興不？”談止也恢復常態，打趣道。我趕忙點頭。
“你先去廳裡等我好嗎？我還有些事和先生談。”
“好，你們談。”你們談，反正我也不懂。我發現，我跟在談止身邊的唯一作用就是調節她和大人物之間的尷尬氣氛，並且提升她的形象，就憑我十幾天學到的東西，實在和她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來到廳裡，我看到王五，這才想起他是連隊第一八卦男，關於談止的事情問他，他一準知道。
“何妹子，跟著咱們連長，可算是有福享吧？連大元帥都能見到！”王五果然嘴快，先開口挑起話題。
“恩，我看大元帥也不是第一次見她，她從哪裡認識這些大人物的？”
“我聽說，連長認識現在的元帥夫人，宋家的，至於怎麼認識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想必是和馮將軍那裡有些淵源。不過也不一定，連長是上海人嘛，宋家也是在上海的，”王五一張嘴就停不下來，這一路上我也沒機會和他單獨說話，他大概早就想給我爆談止的料，都憋壞了，“唉，你是不知道，有你跟著連長，我有多高興，之前劉璇倒是經常來連隊看他，後來她嫁人了，我們都好驚訝。”
“誰？誰嫁人？”我有些他她不分。
“劉璇，也真是，以前我們都開玩笑地喊她嫂子的，她嫁人后，連長消沉了好一陣子。”
“可是，我去馮家的時候，劉璇也在啊。”
“那是後來，劉璇的丈夫戰死了，她就守了寡，回到馮將軍那繼續呆著了，”王五忽然湊過來，神秘地說，“這話可別讓連長聽了去，那劉璇啊，聽說，克男人！老子，老哥，老公……但凡和她扯上點親戚關繫的男人都死了。”
“你別瞎說……”我忽然對這八卦男有些厭惡。
“怎麼是瞎說！……反正啊，有你跟著連長，咱們兄弟也放心點。”
這話我倒是愛聽。我們在那東扯西扯，約莫過了三刻鐘，談止才走出來，手上揚著那本《建國大綱》，笑眯眯地說，“孫先生拉我下象棋，我說他輸了就把這本書送我，沒想到他果然輸了……哈哈哈，我太壞了，知道他下象棋不怎樣，要是賭牌九他就贏定了，幸好沒給他湊一桌。”
我聽了好無語，王五在旁邊拍馬屁，“連長英明！”
我們說笑著回到飯店，天卻漸漸下起小雨，正憂愁著去哪裡吃晚飯，那王五卻訕訕地對談止說，“那個，老大，如果暫時沒什麼事，能不能讓我回趟家？我今夜回，明天一早一定趕回來。”
“我說你今天說話怎麼特別中聽，去吧，我放你一天假，晚上回來也行。”
“是，連長！”王五高興地行個禮，正要出去，談止卻又把他叫住。
她打開衣箱，拿出一套西服，“看你那衣服又臟又舊，回去怎麼見老婆？把這套換上，咱倆身高差不多。”
王五應了一聲，談止又補充道，“去門口討把傘啊，衣服弄髒了，爺絕對讓你賠得傾家蕩產！”王五打了個哆嗦，見談止語氣里還是玩笑多點，逕自去了。
多一個人在，始終彆扭，我穿來的衣服有些濕了，卻懶得換，只是拿浴巾擦著頭髮，談止心情很好，說，“何大小姐，咱們去哪裡用晚茶呀？”
我也笑，操著一口江南口音軟軟地說，“爺說了算，爺去哪，我就去哪。”
談止一瞬間卻失了神，她默默地走過來，正拉起我的手，窗外忽然傳來一聲異響。我正奇怪，談止卻變了臉色！一邊說著該死，一邊從箱子里拿出把手槍，我驚呆了，她卻瞪著我說，“你在這呆著別動！”
我真是傻，又不是沒聽過，怎麼聽不出那是槍聲！我焦急地在房間里轉了十幾秒鐘，正猶豫著要不要聽談止的話，窗外又是四聲槍聲響起！這下我可不幹了，希望只是有人受傷，我抓起談止的外套跑出去。路過門口看到坐在台前的老闆，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著我，好似在打瞌睡，我白了他一眼，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循著槍聲來源轉道一條小道，適應了昏暗的路燈，我看到相隔三十米躺了兩個人，一個是王五，他一槍被擊中心臟，已經不動彈了。我胸中一悶，再往前幾步，看到談止用槍指著地上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男人應該是被她一槍打中膝蓋，一槍打中腹部，痛得直冒冷汗。我再看談止，只覺得彆扭，原來她沒有用慣用的左手拿槍，而是用右手，細細看去，原來她的左臂中彈，流著血。
我終於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談止看到我，只是皺皺眉，然後陰森森地瞅著地上的男人說，“你看，你的同伴棄你不顧，爲了殺我這種小角色，何必呢？”我知道這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逼供，談止你真的不是做特務工作的？
那男人卻不回答，倒不是有多寧死不屈，而是大勢已去，我看他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這時候，談止狠狠地對著那男人的手補了一槍，我反射似地用手捂住嘴，聽到那男人殺豬般地大叫。談止看著那男人的眼睛說，“沒關係，你不說，我也能知道……是直系？奉系？晉系？TG？國民黨？左派還是右派？”
談止一個個問著，在我看來那男人的表情沒什麼大變化，只在最後說到國民黨時眨了下眼睛，但談止像是明白了什麽，說，“呵呵，謝謝你告訴我。”
談止垂下手臂，我呆呆地看著那男人呼吸變得微弱，談止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淡淡地說，“我們走吧，這裡不安全。”我喃喃地跟她走，到飯店門口，她把我手中外套取走，讓我自己回房間，把門窗鎖好窗簾拉上，除了她回來要我開門，誰來都不要理。我忐忑不安地等著，雙眼直直地盯著門，精神恍惚著一直等到午夜她才回來。
她打開門走進來，關上門的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撲到她懷裡就哭起來。她楞了會然後用沒受傷的那隻胳臂摟住我，我卻哭個沒完，她沉默了好久說，“如果我不讓他換那身衣服，他就不會死了，他們以為他是我。”
我眼睛看著她的脖子，慢慢地停止了抽泣，心想，幸好死的不是你，幸好王五穿了你的衣服……我被這惡毒的想法嚇了一跳，只得說，“談止，不是你的錯……我只、只擔心你，”然後問她，“後來你找誰幫得忙？”
“孫中山。”
“咦？可是那個男人，他不是國民黨的人？”
“不是，那人是TG的，他們想拉攏馮玉祥，而我是力推馮孫聯合的人……孫中山真是惹禍上身。小三……”
“恩？”
“我好累……”
這麼說著，她把頭壓在我的肩上，好重。我伸出手環住她的腰際，只覺得我此刻承受到的分量，還不及她心頭壓力的萬分之一。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