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3-1-6 09:41 编辑

B路線

13.5B　

迴響在會館裡的歌聲，湧動在人群間的熱氣，每一個細節都是那麼清晰而鮮明。

藉著冬日音樂祭的機會，再次跟前輩們一起站在舞台上演奏……連想像都覺得奢侈的事，當梓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發生了。

不管多少次，老是無法事先克服在大眾面前演出的緊張感，只有先故作鎮定的站在台上，等到進入狀況，負面狀態被沸騰起來的血液驅散，再開始助長演奏的火焰。

梓拿著撥片撩動吉他弦。彈出第一個音，後面的便接二連三如垂在葉緣的水珠般成串滴落。親手彈出來的音，跟前輩們的樂聲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那份絕無僅有的協調感，帶來難以言喻的暢快。

情緒由不安疊加變質為亢奮，呼吸急促起來，漸漸沉浸在發燒似的高溫裡，意亂情迷的脈衝在感官裡疾走。

一曲奏畢，依依不捨的停下時，衣衫被汗水浸濕黏在皮膚上，手指傳來微微麻痺的感覺。

梓抬眼掃過台下親友們熟悉的面孔，視線收回受人矚目的主唱身上。

彷彿感應到她愉悅的心情，主唱回頭一笑──細框眼鏡突兀地映入眼裡。

梓的理智猛地被拉回，一瞬間，轟炸耳膜的高分貝噪音，被按下靜音似地化為一片死寂。

台下的人群消失了，身邊的同伴不見了，懷裡的吉他也忽然碎裂了……連夢都要出現這種讓人心理不舒服的畫面嗎？梓放下空空如也的雙手，無力地呼了口氣。雖然知道是在做夢，可是醒不過來，也不得不繼續品嚐落差造成的空虛感。

（會夢到這個，應該是睡前跟唯前輩聊到律前輩的關係吧？）

意外冷靜的梓暗自分析起原因，發覺四周景色不再變換，便抬起了頭。

黑色的大海前方，只剩下唯前輩站在那裡。

（……）

看著惟一留下的人，梓什麼都沒想的往前踏出腳步，突然就醒了過來。

她半瞇著眼，盯住黑暗中的天花板，鬆了一口氣。

枕邊沒有熟悉的氣息，梓疑惑的伸手去摸旁邊的床單，沒有餘溫。她皺著眉坐起來，拿起手機瞥了一眼。凌晨四點半，對前輩來說太早了吧？

走出房間的途中，腦袋深處傳來隱隱作痛的感覺。梓按著頭，注意到工作室底下的門縫滲出了光。前輩會在該睡覺的時候跑去工作室，應該是突然冒出了詞曲的靈感，這樣的話，不去打擾會比較好吧？

梓偏頭看向緊閉的落地窗，外面灰濛濛的，但不怎麼黑，甚至還有少許的光沾黏在她們家不鏽鋼製的窗框上，對面的住戶並沒有開燈，八成是路燈的折射吧。

想著無關緊要的瑣事，藉此讓自己恢復清醒，梓轉身想去換衣服，身後工作室的門悄然打開。

「梓喵！」

梓驀地定住，緩緩回過了頭，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見到自己就露出了笑容。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嗎？」她問完才想到工作室的隔音很好。

「沒有哦，我沒聽見外面的聲音。」唯笑著回答，試探性地問道：「現在還很早，梓喵妳不繼續睡嗎？」

梓搖了搖頭，就像在期待她這麼回答，唯很高興的一把拉住她的手，「那妳過來一下～」然後將她拖進了工作室。

工作室裡並不冷，再加上唯有意地焐著她的雙手，梓很快感到暖和起來。

剛才前輩果然是在工作。電腦和MIDI鍵盤都開著電源，旁邊的工作桌上也一片凌亂，除了紙和筆之外，還散落著各式各樣的物品，連年初送給唯的電漿球也在其中。梓有點懷念的看著，那是她剛進公司時負責的外銷商品，賣得相當不錯，今年已經轉交給其他組負責了。

「Lion把譜好的歌詞寄過來了，妳要不要聽聽看？」

梓的心思還在別的事情上打轉，曖昧地「嗯……」了一聲才理解到唯說什麼。「『聽聽看』？」

「來，妳坐這邊。」

被唯按坐在室內惟一的椅子上，梓怔怔的看她轉身從牆邊拿起使用多年的Gibson電吉他，才發現唯是打算現場演奏給自己聽。

果然，唯稍微調整了一下電吉他，也沒插電，就那麼彈了起來。

聽唯彈著一段簡單的旋律，梓模糊地想著「她剛才是不是有提到歌詞」就看見唯抬起頭，微笑開口唱歌。

……居然是一首情歌。

梓聽著她唱，不小心聽得入神，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掙脫出來。

POLAR以前沒有發售過這麼溫情的歌曲，是不是打算改變風格了？沒有煞風景的問出口，梓繼續聽唯唱歌，沒多久又溺入其中。

唯的表情帶著面對戀人時特有的柔和，溫暖的眼神，像要將人沉到最深處一樣吸引著梓的目光。

構成美好輪廓的線條被暖光朦朧，想去碰，又覺得只要一觸摸就會消失，不敢去碰。

明明已經碰過很多次，也被碰過很多次了，現在這種暗戀的心情到底算什麼呢？

也許只是想太多了吧。但凝視著這樣的前輩，胸口被引發的悸動，強力到不容忽視。

對這個人的想法……就算在心裡唸著幾百萬遍「假的」、「假的」也催眠不了自己，只要稍微不留意，就會失足跌進更深一層的狂戀，非常危險。

歌詞裡的心情，直接透過歌聲傳遞到梓這裡，結果被誘導出來的到底是自己的真心話，還是陷入這首歌的意境產生的念頭，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唱完之後，唯沒放下吉他就湊過來，興致勃勃地問：「怎麼樣？怎麼樣？」

看著非常在意她會有什麼感想的唯，梓不禁莞爾。

這個人明明超級受歡迎，被一大堆粉絲追捧稱之為公主殿下，卻……。為了這種事洋洋得意是不可取的，但還是忍不住偷偷高興起來，梓不得不轉開目光，低頭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我想再聽一次。」

「好。」唯笑著應了一聲，便再度彈了起來。

第二次的傾聽，或許是沒有跟唯對上目光的緣故，梓從頭到尾鎮定地聽完，老實對唯說出自己的感想。

「好甜的歌。有一種被甜食團團圍住的感覺呢。」

「嗯～這是要給圓圈圈屋打廣告用的歌。」唯放好吉他，靠過來用起了電腦，梓想起身讓座位給她，被她不著痕跡地按住肩膀。「這邊還有幾首備選的曲子，梓喵妳也幫我聽聽看吧？」

「我的意見……」應該沒用吧？話還沒說完，梓被她強制戴上了耳機。

唯一臉愉快的點選資料夾裡的檔案，音樂流瀉出來的同時，她從背後抱住了梓。

梓任由她撒嬌，伸手扶住耳罩，專心地聽了起來。

這些曲子，跟剛才甜到會被螞蟻搬走的歌很不一樣，光是前導就很有POLAR的風格。

換句話說，也是Asai的風格。

不黑不白，不冷不熱，沒有絢麗的色彩，單純敘事敘景，勾勒出一個形狀，至於要怎麼解讀其中意涵，全憑個人經歷。但因為POLAR被定型為「叛逆」和「反社會」，負責作詞的Lion和Piggy在配上歌詞時，也都會迎合大眾喜好往灰色的方向偏。唯前輩在作曲時都想著什麼她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那些負面的東西吧。

聽完後，梓拿下耳機。「我覺得還是剛才那首比較適合……」沒有得到回應，還以為唯是不小心睡著了，梓想轉頭看看，忽然感覺到唯收緊了摟住她的雙臂。

「梓喵。」

「是？」

「最喜歡妳了。」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梓的臉頰一下子發熱起來，猛然襲來的害羞使得她不知所措。「怎麼突然說這個……」

「很突然嗎？」唯的聲音聽起來明顯在笑，梓不知道為什麼她老是這麼開心，很想看看她現在的表情，可是被從後面抱得緊緊的，只能透過想像滿足自己。

「有一點點。」

感到遺憾的梓低聲嘀咕著說完，忽然感覺到肩膀被咬了一口，下意識地伸手要去碰被咬的地方，結果那隻手也被兇手抓住，又被咬了一口。

唯只是象徵性的碰了碰，並沒有真的咬下去，正因如此，梓感覺到了危機。想抽手卻抽不回來，只好開口說：「唯前輩，妳肚子餓的話，我現在就去幫妳做早餐。」

「我不餓。……只是想嚐一下梓喵的味道而已。」

對於可以若無其事說出慾望的前輩，梓無言以對，看了一眼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時間，吃了一大驚。轉眼間就五點半了，起床後的一個小時到底是怎麼溜過去的？她擔心接下來會一發不可收拾，說著「我要準備上班了」掙紮起來，卻脫離不了唯比八爪魚還纏人的擁抱，最後只好表現出快要生氣的樣子，唯才終於放開她。

「前輩，妳到底是怎麼了？」

雖然是自己要她放手的，可是看到唯淚眼汪汪一副被拋棄的模樣，梓還是忍不住心軟的靠過去撫摸她的頭。

「梓喵要工作不要我……」

聞言，梓的手忽然頓住，無聲地收了回去。

唯以為她真的要生氣了，梓卻迎上來主動抱住她。剛抱住的力道用力到讓唯嚇了一跳，但馬上就變得溫柔起來，恢復為她所熟悉的梓喵。

一個字也沒有說，梓只是用臉頰輕輕蹭著唯的頭髮，其他的什麼也不做，按在唯背脊上的手指，也是輕到隨時都可以掙開的力度，毫不奢求的擁抱，讓剛才只是開玩笑的唯真正地感到寂寞起來。

POLAR:

Piggy，貝斯，編曲/作詞

Ofuji(大藤)，吉他　　

Lion，鍵盤，作詞

Asai(唯)，吉他，作/編曲

R???，???

14.B(EX)

「Sa……Asai。」

彷彿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硬生生扯下了床，平澤唯感到不太舒服的低低「嗯……」了一聲，慢慢睜開惺忪的睡眼。轉眸一看，原來是POLAR的團長叫醒了她。

昨晚徹夜未眠，鼓足幹勁工作到天明，一大早還很亢奮的邊彈邊唱新歌給戀人中野梓聽，接著又滿足地吃完了梓親手做的早飯，本該是個活力充沛的早晨，但果然精神再足也會被消耗殆盡，她一到公司坐下來讓人化妝，就開始犯睏了。

眼皮打架打到一半，便不自覺掉進夢鄉里呼呼大睡，幸好她還保有一點警覺心，聽到「Asai」這名字時會自動醒過來。不過，這也不知道是第幾次打瞌睡被叫醒，睡眠不足的被吵起來，比完全沒睡更容易讓人感到疲累。

唯取下眼鏡，按了按發痠的眼角，這才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

經過嚴苛的儀態訓練，她在化身為Asai的時候，無論是打呵欠或伸懶腰的指令，都會被發出之前被扼殺。二氧化碳囤積在血液裡無法釋出，唯一的優點是能讓她說話語氣自然而然地慵懶起來。

「……怎麼了？」

「佐藤先生要大家到樓上去，說是有事情要交代。」

唯跟著團長離開POLAR的休息室，見到在外面等著的鍵盤手。三人一同走向工作人員專用電梯。電梯直直往上升時，鍵盤手自言自語般地說：「八成是要說Rei要退團的事吧。」

Rei是POLAR的主唱，負責歌曲的Vocal部份，不參與幕後製作。那充滿爆發力的美妙歌喉，早期為樂團吸引了大批死忠歌迷。

「嗯，Rei那種狀況，不快點開刀就沒辦法開了。」團長抱起手肘，背部倚靠上電梯後側的寬面鏡。「希望手術順利，Rei能早點康復。」

「Rei離開的話，主唱的位置不就空下來了？」鍵盤手顯然有更關心的事情，微皺著眉，轉頭問道：「Asai，我記得妳應該會……」

還來不及說完，電梯便到達了目標樓層，廂門滑開，剛才被討論的Rei出現在三人眼前，話題不得不被迫中斷。

走出電梯，唯發現有個女孩子站在Rei身邊，側臉看起來有點眼熟。

唯一邊跟在團長與鍵盤手身後向前走，一邊悄悄打量起對方的長相，越看越覺得那個人好像在哪裡看過。那種躲在別人身旁企圖消去自己存在感的站位，還有一頭似曾相識的整齊烏黑長髮……

（啊、小澪！）

唯認出對方是誰的一瞬間，差點張大嘴巴發出聲音，幸好作為Asai的自知，硬是將這個衝動壓抑了下來。

（小律明明說她還在海外……）

唯滿頭霧水的想著，拿出手機，快速地寫信跟梓報告這件事。

秋山澪偏過臉，朝傳來腳步聲的方向一瞥，表情微微一怔，也認出了唯來。但也許事先被告知過什麼，她並沒有表現出認識唯的樣子，只是簡單地朝靠過來的三個人點了點頭。

此時，附近會議室的門打開，佐藤先生招手要所有人進去，讓雙方連自我介紹的功夫也省了下來。

唯走進會議室，看見熟識的田井中律坐在長桌對面，正在仰頭喝瓶裝的烏龍茶，才在暗自猜想她看到澪不知道會不會有反應，就聽見了「噗！咳、咳咳咳……」一陣被茶水嗆到的猛咳聲。

唯坐了下來，抬起頭跟努力止住咳嗽的律互相交換一個眼色。然而，也許是兩人都變得太多，這一眼完全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表達什麼，惟一能確定的是，她們事先都不知道澪會現身。

「感謝各位的參與。」

POLAR經紀人佐藤拿起麥克風，簡略地開了個場後，直接切入重點。

「首先，介紹一下，這位是Mio，未來將擔任我們POLAR的貝斯手。而Piggy，往後代替需要長期休養的Ofuji，負責節奏吉他。」

原本擔當貝斯手的團長在面對兩位團員投來的視線時，從容地點了點頭，似乎早跟經紀人商量過了。

新加入的澪，則是在大家熱情的鼓掌聲裡紅起耳根，又猛地壓低腦袋，用小到連塵蟎都聽不見的音量說著疑似是「以後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

「另一位，DUM的前團長，Ritsu，從今天開始成為我們POLAR的鼓手。」

「大家好！」

迎著再度響起的掌聲，律笑嘻嘻的舉起手揮了一下。在場的每個人於公於私都跟她有點交情，她也懶得多說什麼無聊的客套話。

「最後，是關於Rei的事。」

提起主唱，有新成員加入的歡快氣氛一下子沉澱下來。

佐藤先生並沒有將麥克風轉交給在場的當事人，而是慎重的掃過大家的表情，才繼續說下去。

「現況各位也很清楚了，Rei要到美國去做手術，不得不退出POLAR。空缺下來的主唱位置，在我提出意見之前，想先請教一下各位，你們之中有沒有人願意毛遂自薦，或是知道有哪個歌手被埋沒在市井之間、沒被發掘出來的嗎？」

試圖化解無意間在氣氛裡凝結起來的灰色憂鬱，佐藤先生刻意改用輕鬆的口吻把話說完。

聽他這麼一問，律跟澪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唯。

在那副用於偽裝的細框眼鏡底下，唯不知何時輕輕閉上了雙眼。她單手支頰，不發一語，好像陷進了困難的思考裡，完全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喂，Asai。」

鍵盤手伸手拍了一下唯的肩膀，唯才忽然睜開眼睛，露出如夢初醒的表情，又拿下眼鏡，伸手揉了揉臉。

「……不好意思，我又睡著了。」

妳誰啊！？聽見她那飽含歉意的優雅語調，律忍不住在心裡大聲吐槽。

以前在工作場所偶遇過Asai，也看過Asai的電視訪談，不過當面聽見唯用Asai的語氣說話，果然還是很有衝擊感，比當年自己高票當選茱麗葉這個角色還要震驚一百萬倍。

澪倒沒表現出多麼訝異的樣子，那平靜的態度也讓律在意。說起來，本來在海外工作的澪，突然間回國，又突然間加入POLAR，這些事情完全沒有先找她這個青梅竹馬商量過，本身就很奇怪。

「──主唱的位置就由Asai來擔任，可以嗎？」

還在揉臉的唯動作一頓，重新戴上眼鏡。

「我……？」

因為剛睡醒不久，她的發音聽起來有點飄忽不定。

「Asai在學時擔任過樂團主唱，唱功又棒，在場沒有比她更適任的人選了。」佐藤先生關掉麥克風說。「這個結論，同時也是你們團長私下跟我商討之後，得到的結果。」

「嗯，我聽過Asai的唱腔，跟Rei有很大的差異，不過這不成問題，」團長接過了話。「有Mio的加入，我們的詞風會變得更加多元化，不用拘泥於游移在邊緣之間的灰暗風格，可以試著走更加輕快、更加陽光的路線……啊，Asai，順便告訴妳一件事，其實那首圓圈圈屋的廣告歌，歌詞就是由Mio提供的。」

「哎？」唯覺得有點奇怪，歪著頭看向鍵盤手，「寄歌詞給我的人是……」

「啊？啥？」正在放空中的鍵盤手，猛地回過神來。「哦，因為歌詞通常都是由我來寄的，我怕其他郵件地址寄去妳會直接忽視，就代替她寄了。信末我有註明寫詞的是Mio喔。」

「沒注意到的話，一定是看完歌詞太興奮了吧。」團長笑著說。

「對喔，那個詞真的是……」

團長跟鍵盤手同時笑著將頭轉向澪，二話不說對她彈出了大拇指。

突然被人關注的澪往後縮了縮，下意識朝律投去一眼，誰知道律居然在彼此對上目光的一剎那──

「真的是，蘊藏著顛覆地球的能量啊！」

律用誇張的動作豎起大拇指，跟那兩個團員同流合污。

「把蜂蜜跟澪的歌詞一起擺在螞蟻面前，螞蟻肯定毫不猶豫的全軍整隊擺出衝鋒陣型，高喊著「殺啊啊啊」湧向她的歌詞啦。嗯，大概就是這樣的甜度吧？」

看著不住點頭自我附和的律，澪按著桌子站了起來。

「妳別瞎起鬨！」

「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啊，看我真誠的雙眼！」

「充滿謊言！」

「誰充滿謊言啊！澪妳的少女心才是後患無窮吧！」

「妳說後患無窮是什麼意思！？」

「往後的憂患毫無止盡BY小學生國語辭典。」

「我沒要妳解釋！」

「是妳問我的啊！」

像小學生一樣毫無顧忌吵起來的青梅竹馬。

「……那個，兩位以前認識嗎？」鍵盤手好奇的舉手一問。

「「才不認識！」」兩人同時轉頭一吼。

「嗚哇！？」

「好久沒聽見這麼有震撼力的共鳴了。」團長佩服的點了點頭。

似乎對眾人的胡鬧早已習以為常，佐藤先生無動於衷地打開麥克風：

「希望大家和平相處，然後……Asai，以後麻煩妳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

唯點了點頭，她一直在旁邊靜觀兩位好友跟兩位團員打成一片。

散場後，大家紛紛離開會議室，唯留到最後，等到其他人都走光了，面對著刻意停下腳步的律和澪，她唇邊的淺笑一瞬間拉大弧度，化為孩子氣的開心笑容。

「小律、小澪！」

「啊，好久不見了，唯。」澪笑著打了聲招呼。

「妳現在一定很想說『太好了～以後又可以一起演奏了～～』，對吧？」

律低聲模仿唯平常的語氣，笑著替她說出了心聲。

「嗯！」唯一臉開心的點了點頭，克制著自身興奮小聲地笑著，又拿出手機，飛快地寫了一封開滿小花的信寄給梓。

「梓知道後，應該會很吃驚吧？」律看著唯的手機，想起上次碰面時後輩的冷淡，突然覺得很難猜中她會有什麼反應。

「梓喵……」一定也會很高興的，唯沒有說出後面這句話。

腦中突然閃過11月27日生日時，梓拿出『木炭』給她看的畫面。

那把呈現在眼前的紅色電吉他，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對勁，雖然想過是不是太久沒彈才變成那樣，但現在越想越覺得奇怪。

如果長時間不彈吉他，理應要鬆開琴絃，然而，梓打開吉他包給她看的時候，吉他上卻是嶄新緊繃的弦。

若梓預先在家裡換過弦，倒也沒什麼疑問，可是梓只給她看了一眼，就把吉他收起來，不願意跟她合奏，提出的理由卻是『放在家裡那麼久，音高一定不準了，假日有空再來調整吧』。

（好……奇怪……？）

明明只要聽見她低聲嘀咕一句「弦好像該換了」，梓就會主動過來幫忙換好弦，看到『吉太』被隨手擺在牆邊，還會默默幫忙放回吉他架上，那麼疼愛『吉太』，梓對待自己吉他的態度，卻是愛理不理的，既沒有拿出來調過音，也沒有做任何保養，甚至連那個吉他包，都被隨便地扔在唯房裡，碰都沒有再碰過。

（為什麼？）

唯一有疑問就想直接問本人，手機輸入文字到一半，又突然停下來，回想起當時看到的紅色吉他。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把『木炭』，琴身上乾乾淨淨的，沒有她親自為梓貼上的個人風格貼紙……貓咪圖案的、愛心圖案的、抽象圖案的，任何一張，都沒有。

線索一下子緊攢成一條線，輕輕一拉，最大的可能性跳出水面。

──梓拿回家的那把紅色吉他，並不是，原本的『木炭』。

「唯？」見唯忽然發起呆來，律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阿囉哈？有人在家嗎？」

「怎麼一提到梓就恍神了？」澪疑惑的看著唯。

兩人考慮要不要直接把她拖到樓下的休息室時，唯突然開口說話。

「我要回家一趟。」

「啊？回家？」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妳說現在嗎？」

「嗯。」

唯簡潔地應了一聲，走出會議室，律追到電梯前叫住她。

「等一下，唯，妳現在這副樣子，不能隨便跑出去的吧？」

律說完，看見唯拿下眼鏡，抬手揉亂瀏海，又從口袋裡取出兩條髮帶，將長度及肩的頭髮分作兩邊，綁住髮尾，接著脫掉身上的羊毛背心，將裡面燙得筆直的襯衫弄皺……

到底還做了什麼，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走進去的那個人已經不是Asai，而是曾經在大學時看過的、考試當天不小心睡過頭的平澤唯。

「我馬上回來！」

頭髮亂翹的唯舉起手認真地宣誓，接著毅然按下鈕，關上了電梯門。

律呆呆的望著電梯上方的指示燈往左跳動，從地上十五樓一格一格移動到地下二樓，這才想起來自己該做什麼，伸手用力拍了一下電梯鈕，又轉過頭看了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澪。

「澪，妳剛才幹嘛不跟著進電梯？」

「妳還不是沒有進去？」

「我是被唯的瞬間變身術嚇到了。」

「我也……啊、有靈感了！」

「什……！說出來聽聽！」

「『野豬與老虎共舞華爾滋』！怎麼樣？」

「是很有創意啦……不過這個舞，跳到一半就變成謝飯歌了吧。」

「那，『北極熊與企鵝的熱戀』？」

「跨越一個地球的相戀嗎，連種族都不一樣是很厲害啦……」

「『那一天、獅子在獨木橋上……邂逅了鯨魚』。」

「好猛啊這隻鯨魚！？不，應該說這橋好堅固！？」

「還有，狐狸、果子狸、碰碰貍──」

「夠了夠了，看來妳也嚇得不輕。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15.B(EX)

出車禍的同事暫時得住院，多出來的工作最終積壓到了中野梓的案頭上。

要接手別人進行到一半的作業，比自己從零做起還要麻煩。從同事電腦裡拿過來的半成品比預想還要可怕，也不知道是沒有事先做好規劃，或者根本不熟悉繁雜的流程，內容雜亂無章，拼字和文法也錯誤百出，很難想像是一個本科畢業生進公司一年多後做出來的東西。

對靠關係走後門的人不能抱有期待，但梓還是不禁為之瞠目結舌。她化身為批閱小學生週記的老師，耐心地修改起一個個錯誤。

離中午休息時間還有幾分鐘，伴隨身後一陣低沉的嗡鳴，椅背傳來了輕微的震動，是放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機有人來電。想著該不會是唯前輩有急事打來的，梓取出了手機。

一看屏幕，來電者顯示的是「未知號碼」。

海外客戶打來時，偶爾會顯示不出電話號碼，不過通常他們都會打公事用手機，不太可能私下打給她，再說，私人號碼也只讓幾個熟人知道而已。看來不是唯前輩……梓起身快步走進茶水間，接聽起電話。

「您好……」

『妳是中野梓嗎？』

對方劈頭就尖銳地質問，連自報名號的意思也沒有，態度一點都不客氣。沒有聽過的聲音讓梓心裡提高警覺，但口頭上仍然禮貌地反問：「是，請問您是哪位？」

『剛才我撿到了妳的皮夾，已經寄放在Anaheim公司的警衛室了，就這樣。』

對方一口氣說完就掛掉電話，絲毫不給她回應的機會。

梓望著發出嘟嘟聲的手機愣了愣，半信半疑的回到座位翻找，居然真的找不到皮夾。她後知後覺地心慌起來，倉促地搭電梯趕到一樓，果然如那個人所指示的，從警衛手中拿回了自己的東西。

梓打開皮夾檢查，確定隱藏夾層裡的照片還在，不禁鬆了口氣。再快速檢視起其他地方，結果相當幸運，現金和證件都原封不動的待在原位，沒有任何遺失的物品。

也不知道皮夾是誰撿到的，對方八成是從名片裡得知了她的名字和公司，又在樂器店收據上發現手機號碼的吧。

如果想知道對方是什麼人，去問警衛或是調閱監視器都可以，不過對方是特別隱藏號碼打來的，這麼做的話……

梓一邊摸著頸後思考一邊走進電梯，突然想寫郵件告訴唯這件事。

她拿出手機，留意到屏幕上的提示圖案，想起唯傳來的郵件都還沒讀，立刻打開了收件匣。

靜靜讀到第三封郵件時，獲知了田井中律跟秋山澪一同加入POLAR的事，梓的眼眸中一瞬間閃過詫異之色，但很快又恢復平靜。

律前輩打算加入POLAR的事，她早就聽唯前輩說過，自己也上網查證過確有此事，不過連澪前輩也加入POLAR……這個發展在她眼裡看來，與其說是出人意料，還不如說有些莫名奇妙。

不久前，中野梓才陪平澤唯去跟田井中律一起吃過飯，聽說過秋山澪目前在海外進修，算算時間，學程還沒結束，這種時候回國還蠻奇怪的，而且在她印象中，澪前輩是相當不喜歡受人矚目的人……

當下的資訊量實在太少，無法好好分析，梓索性先撇開不管，繼續讀信。

第四封信，第五封信，受到第三封裡唯說的『天大的好消息！』影響，字裡行間都夾帶著難以自遏的興奮。被唯的情緒感染，梓的唇角輕輕上揚。

看完最後一封載滿小花的電郵，梓用拇指推回手機滑蓋，決定不提自己這邊微不足道的意外。她走出電梯，轉進由寬大玻璃門隔出的吸煙室。

淡淡的煙草味撲鼻而來，味道雖然不太好，但考量到隔音的需求，梓還是在這裡打電話給唯。

電話很快就通了。

『……梓喵？』

本想提起POLAR的話題，又覺得唯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梓的焦點馬上轉移。

「唯前輩，妳現在很想睡嗎？」

『哎嘿嘿……聽得出來？』

「很明顯。我記得妳下午沒有行程，可以跟佐藤先生說一下，先回家休息吧？」

『沒關係啦，聽到梓喵的聲音，我就不睏了唷……。』唯在電話裡懶洋洋地傻笑著。『梓喵好難得會在這種時候打給我吶，怎麼了嗎～？』

梓望著窗戶，將手機稍微按向耳邊。

「只是想問一下，關於律前輩跟澪前輩加入的事情……」

『哎～梓喵是為了小律跟小澪才打來的？』

怎麼可能。還不是因為妳在信裡表現得那麼開心。知道唯是故意那麼說，梓決定不予理會。

「律前輩在POLAR是擔任鼓手吧？那麼，澪前輩呢？」

被梓無視了，唯只好乖乖拉回正題。

『小澪負責貝斯哦。』

「原本的貝斯手呢？」

『團長決定改彈吉他了，代替大藤……』唯說到這裡，忽然提起別的事。『對了，梓喵，那個喝酒開車的駕駛好像也是在Anaheim工作，妳認識嗎？我記得是叫武田……』

聽唯脫口說出同事的姓氏，雖然記錯了第二個字，梓還是不由得緊蹙起眉頭。被幼稚的不甘心所挑起的火苗剛冒出來，就被理智強硬地捻熄。梓很快地放鬆表情，若無其事地答道。

「那個人確實是我的同事，不過我跟他並不熟。說到這個，大藤的情況現在還好嗎？」

『嗯，聽佐藤先生說，已經轉移到普通病房了哦。晚上我們會到縣立F醫院去探望。』

「是嗎，那就可以安心了呢。」

電話那頭傳來肯定的回應，梓垂下眼眸，從十七層的高樓眺望底下不斷變幻的景色。

貫穿都市中心的地面道路，橫亙著花花綠綠的車潮。站在這邊靜止不動的期間，街口的交通流量不知道又增漲了多少。隨處可見的機械，步伐不一的人群……在這幅無聲無息忙碌著的繁華街景裡隱藏的Anaheim商標，是兩者總量相加的數倍。

因此，能進入Anaheim公司工作，還是令梓感到有點驕傲的。

「唯前輩，晚上回家前，請記得先告訴我一聲哦。」

梓這麼叮嚀，以為唯會很高興地應允，卻意外聽見她反問：

『梓喵，妳今天不加班嗎？』

總覺得那語氣聽起來很希望她這麼做，梓一時語塞。

斜照進室內的薄光被遠在天邊的厚雲遮蔽，四周突然變得很暗。環境顯而易見的變化似乎反映出了人心──有所需求的人會這麼解讀巧合，而梓則是連光線的消失都完全沒注意到。

因亮度大幅減少而呈現著藻綠色的玻璃窗上，倒映出她有些遲疑的表情。

「啊，嗯，應該……會加班吧……。」

『那妳要離開前再打給我，我從醫院過去接妳！』

原來唯前輩是這麼打算的。梓轉身背對窗戶。

「不用了，我自己搭電車回家。」

『哎～？人家想跟梓喵一起回家啦～～』

「從醫院那邊開車過來，得繞好幾個彎吧？我很擔心妳會不小心走丟。」

『才不會！我有小G的全力支援哦！』

「GPS可不會幫我找到妳……」

梓無奈地說，抬頭看見走廊底端的茶水間有人走出來，認出那個人是自己的直屬上司時，握著手機的右手突然不自在起來。將手機換到另一邊，那種感覺不僅沒有消失，還霸道地跟著蔓延過去。

「我沒有其他事要說了。前輩呢？」

『唔……』

唯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同一時間，梓發現上司朝著這邊直直走了過來，好像有什麼事想找她。電話還沒講完，梓也不主動掛掉，靜靜等唯開口說話。

『……我想當面再跟梓喵說。』

「好，晚點見。請前輩要記得吃午餐哦。」

『遵命～』

梓掛掉電話，上司也正好走到吸煙室外，雙方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上司推開玻璃門，卻沒有走進來，站在門口直接對她說：

「中野小姐，可以麻煩妳午休過後到我辦公室一趟嗎？」

「是。」

梓簡短地應和，聞到一股嗆人的咖哩味，這才注意到上司左手裡端著一個飯盒。八成又是上司的內人做好親自送過來的。他們一家子除了討厭甜食，還有個眾所皆知的特色，就是每個成員都愛吃辣的食物。

「放心，並不是什麼壞消息。」

上司離開前瞥了一眼什麼都沒多問的梓，留下了一句令她暗自寬心的話。

梓不自覺摸了摸臉頰，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從自己波瀾不驚的表情裡，敏銳地揪出了那一點點的不安。

15.5B(EX)

遠遠望見期盼已久的身影出現，平澤唯迫不及待的打開車門。

一陣嘩啦啦的轟響如暴民般勢不可擋地撲湧進來，隨之長驅直入的沁涼清風隱約捎著草木的味道，掠過臉頰時，在肌膚上抹下了細小到看不見的透明液滴。

意識到外面下著滂沱大雨，唯連忙把跨出車門的一隻腳縮回來，卻沒有改變褲管被雨淋濕的命運。

她也沒空去留意腿部被寒冷濕氣纏住的感覺，只顧著打開副駕駛座前的抽屜，從裡面摸索出一把摺疊傘，便再次轉身面對車外的大雨。

說起來，正是因為今晚去探望大藤時，獲得了關於這場大雨的情報，她才會提早兩個小時到附近等梓。

大藤目前住在醫院貴賓樓層的單人病房，裡面佈置得相當奢華，普通病房的基本配備，在VIP病房自然也有，而且似乎不得不想方設法突顯窮富差距──當POLAR成員們進入病房時，大藤跟戀人正在用一台家庭劇院等級的液晶電視看新聞節目。

由於主播的臉被放大到很誇張的地步，唯的印象相當深刻，而氣象廳發佈豪雨特報的快訊，也是在那個時候被報導的。

得知即將下起大雨的消息後，唯提早離開了醫院，沒有事先告知梓，就把車子開到Anaheim公司附近去等她。

先斬不奏的做法，是因為梓一旦發現外頭雨下得很大，百分百會用接近命令的語氣要求她直接回家，但是今天……

雖然今天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唯卻十分渴望能跟梓一起回家。渴望到不惜推辭掉同伴們提出的「去大吃一頓為大藤慶祝吧」的誘人意見，直接驅車前往梓的公司。

一心只想著快點趕到目的地，連音響的電源都沒空打開，唯一路氣勢如虹的飛馳在馬路上，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兇神惡煞的龍捲風強勢登陸，也只會被毫不留情地撞飛到地球另一端，但要是梓突然打來電話，她可沒有把握能夠改變梓的決定。

儘管也可以無視梓的想法直接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前也時常一時興起就對梓為所欲為，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同了，這種手段還是留到最後當殺手鐧來用比較好。

在事先經過梓指定的接送地點，耐心地等待了將近兩個小時，梓終於打來電話說準備離開公司。唯興沖沖的告訴梓已經在外面等她了，梓聽到後，既沒有表現出驚喜的樣子，也沒有問唯是什麼時候到的，而是在短暫的沉默後，嘆息般地輕聲說了句『謝謝』。

『……請再稍等一下，我現在馬上下去。外面在下大雨，請前輩留在車裡不要出來。』

因為被這麼下令了，唯乖乖等到看見梓出現時，才起身行動。

有了前車之檻，唯先在外面撐好傘，才小心翼翼地踩上路面潺潺流動的小小溪流。高空傾瀉而下的彈雨，藉著手中既柔軟又堅固的布盾輕而易舉地擋了下來，但腳下的鞋子，則無可避免地被隨同落下的雨點飛舞在水面的白花綴上了暗色。

唯一邊傾聽那『啪答啪答』響個不停的有趣聲音，一面微笑著走向梓。兩人相距不到三步時，唯突然伸長了手，用自己的傘硬是擠開原本駐紮在梓上空的傘，不由分說地佔據那個位置。

見唯一臉笑咪咪的開始淋雨，一手還提著電腦包的梓想也不想地拋開另一手的傘，伸手覆上唯握著傘把的手，將傘影的落點強行校正回去。

「唯前輩，想要我做什麼，請妳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梓有點無奈的說著，正想鬆開手轉身去撿自己的傘，唯忽然貼上來一口氣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到最近，讓她錯愕的忘記動作。

「真的，做什麼都可以嗎？」

唯問話的表情愉快到令人感到危險的地步，梓的背後不自覺滲出了冷汗。

「請妳……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就好……」

明明沒有擁抱，兩人的身體卻幾乎貼在一起，不習慣在外面與唯親密的梓感到不自在，悄悄往後退，想拉開適當的距離，卻因為一手被唯扣押住而無法如願。

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況？

梓僵立在原地，考慮要不要用力抽回手時，唯忽然放開了她的手。

「──我們回家吧，梓喵。」

看見唯臉上恢復平常的傻笑，梓總算安心下來。

「妳已經吃過晚餐了嗎？」

梓邊問邊彎腰撿起地上滿是水痕的摺疊傘，低著頭收起它。唯慢半拍的回答了一句「還沒吶」，很順手的撫摸起梓的後腦勺。那用指尖梳理頭髮的動作太過於溫柔，總覺得很像在幫心愛的寵物順毛，梓並不認為自己剛才有做什麼，會讓唯忍不住這樣對待自己的事情。

她滿心疑惑的抬起頭看唯，還沒有對上唯的眼睛，突然感覺到腦袋後方被施加一股力道，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已經被迫以主動之姿吻上了不知何時將臉頰湊近的唯。

周圍的空氣很冰冷，還帶著雨水的味道，正因如此，一瞬間交融在唇瓣間的氣息顯得又甜又溫暖。

但是，根本無心享受。

梓搭上唯的肩膀，猶豫不決的微皺起眉頭，發覺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後，只好主動將她推開。

「請不要在這種地方……」

話沒有說完，唯的手又伸了過來，反應不及的梓被用力摟入懷裡，再一次被強吻。

彷彿只要躲在傘的庇護下，就能夠不顧一切地熱吻，那份不經修飾的感情，像要烙下焦痕般在唇間糾纏不休。

下意識地保持清醒，明顯並未進入狀況的梓，沒有再推開唯，只是一邊冷靜地回應著戀人的索求，一邊分神留意週遭雨幕中的動靜。

16.B(EX)

當天稍早下午兩點鐘，POLAR的練團室。

由於更換成員的關係，全員按例拿出初代膾炙人口的一首簡單歌曲，進行初次團練。

順利演奏完畢後，唯還沒能歇一口氣，團長突然轉頭對她說：

「Asai，妳跟Ritsu、Mio，妳們三個都不是第一天認識吧。」

那語氣並非提出質疑要求承認，而是斬釘截鐵地道出事實。

吃驚於團長迅速揭穿真相的本領，三人啞口無言的面面相覷，接著又聽見團長一一說出用聽力所發現的各種蛛絲馬跡。

反正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律索性點頭承認，開口說出三人以前組過樂團。

聽到「放學後茶會」的名字，團長居然說最近有聽過她們的演奏。原來，Asai出道前曾提供「放學後茶會」練習時的錄音給公司，不久前團長跟經紀人才為了主唱空缺一事拿出來聽過。

「啥？我們練習時的錄音……不是很慘不忍睹嗎？」

「不，我記得大家有很認真的錄過一次，Yu……Asai應該是拿那個吧？」

「哎呀呀，這位小姐，妳剛才好像差點叫錯人了哪。」

「少說我了，妳以前一定更常叫錯吧！」

「才沒有咧，再說我也不會把Listen唱成Ritsu喲！」

「那還不是因為妳不用唱歌！要彈貝斯又要唱歌，一心二用本來就很容易出錯啊！」

「哇！Mio大人好厲害喔！而且這麼一提，Mio大人的貝斯，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既低沉深遂又不特別突出呢！」

「……彼此彼此！Ritsu的鼓也是，活力充沛而且精神百倍，人人都難以望其項背哪！」

兩人的互相吹捧不知為何火藥味十足。明明演奏時配合得還不錯，現在卻一副隨時要打起來的樣子，活像是狼與豹各據一方，齜牙裂嘴互相對峙的場景。

唯滿頭霧水的在旁邊看著，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上次跟律去吃飯時，律提起澪的口吻還很稀鬆平常，但今天兩人碰了面卻老是針鋒相對，只要彼此站得近了一點，氣氛就會變得劍拔弩張。

（小律跟小澪……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不太擅長處理這種場面，唯抓著吉他的琴頸呆站在一旁，此時神遊太虛的鍵盤手正巧從異世界回來，左右張望一會後，有些突兀地插了話。

「冒昧請教一下，兩位過去有什麼嫌隙嗎？」

「「誰要跟這傢伙有什麼過去啊！！」」

被問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咆哮，之後互瞪一眼，不歡而散，澪跟主動圍過來的團長和心有餘悸的鍵盤手討論起歌詞，律則在大致掃了一遍樂譜後跑去找唯聊天。

早上突然跑回家的唯，中午返回演藝公司後，換了另一套服裝。橫條紋的長袖上衣，搭配剪裁俐落的過膝黑裙，顯得優雅而內斂。隨手抓亂的頭髮，在化妝師的巧手下被重新打理得服服貼貼。衣服和頭髮弄好後，還得再化妝修飾容貌……同在休息室的律和澪，完整目睹唯變身為Asai的全部過程，不禁嘖嘖稱奇。

最後戴上平光眼鏡，再度現世的Asai從椅子上起身，轉身面對律和澪。隨著被濾去情緒的純淨目光直射而來，空氣微微一顫，隨即漾開屈服於她的透明波紋。一點都不誇張，律當下真的是有那種感覺。

變裝後的唯，外表氣質跟平時差距實在太大，不可能叫錯名字。即使她一走進練團室就取下眼鏡，也沒有變回『平澤唯』，而是『沒戴眼鏡的Asai'。不過，管她什麼樣子，朋友這個身份都不會改變。

「喂，Asai！」

聽見律的叫喚，剛把吉他擺到牆邊的唯抬起頭，盯著她的臉，忽然露出驚奇的表情。

「咦，妳的頭髮……」

「啊啊，沒錯。」

沒有吐槽她怎麼現在才發現，律滿臉哀傷的閉起眼睛。

「這件事，大概是在四個小時前發生的。當時我在鏡子前快樂的整理著頭髮，突然有個自稱造型設計師的傢伙闖了進來──」

彷彿在說什麼慘絕人寰的悲劇故事，律失去控制的將臉頰用力埋入掌心，輕聲啜泣。

「我心愛的髮箍，就這樣被那個惡魔、毫不留情奪走了喲！」

「哎～怎麼會這樣！？」

「此地苛政猛於虎啊！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子欲養而親不待……」

「真是一場可怕的災難吶……」

「NG！」

「哎？」

「妳的語氣太事不關己了啦，又不是在說『早餐吃不到醃蘿蔔好可惜』什麼的。」

「早餐吃不到醃蘿蔔真的很可惜哦！」

「那不是重點……」律維持掩面的動作無奈地指示。「總之，妳的語氣要更善解人意一點！多放點感情進去，感情！」

「明白了隊長！」

唯從善如流的挺直背脊，輕咳一聲，慎重地拍了拍律的肩膀。

「這位夫人，請不要再傷心了！冬天過去，春天就會來了！」

「然後秋天過去，冬天又回來啦。」

「好，好悲觀……」唯被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不悲觀呢！人家一放下瀏海，就會變成奇怪的生物哪！」

「一點都不奇怪唷！看起來還很正常哦！」

「真的嗎！無論外表怎麼變，大人真的都會繼續愛著妾身嗎！？」

「不要放棄！總有一天，深愛著妳的那位『大人』一定會出現的！」

「NG！！」

「哎～又NG？隊長真是嚴苛呢。」

「我說妳搞什麼啊，這種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的鼓勵，只會讓聽的人陷入絕望啦。」

「唔……可是、人家只愛梓喵吶……」

「妳在說啥啊，小心玩笑開多了真的會──」說著說著覺得這句話不合時宜，律趕緊轉移話題。「話說回來，Asai可以這樣說話嗎？」

「沒關係唷，其他人不能隨便進來練團室，在這裡可以輕鬆的聊天！」

唯悠哉的說明，被她隨意掛在領口的細框眼鏡，看起來像是別人的東西。

「原來如此，這裡是你們的世外桃源啊，那就算在這裡煮火鍋吃也沒問題囉？」

「想吃什麼可以事先跟團長說，團長會負責帶來的！」

「居然已經煮過啦！？」

「嗯～大藤的朋友很會調醬唷。」

「慢著，大藤的朋友又是哪位啊，不是說閒雜人等不能隨便進來嗎！」

「是經過大家同意才帶進來的啦～～」

聽著唯輕快的語氣，律轉頭望向旁邊討論歌詞的三個人，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打算結束。澪的態度依然有點害羞，但還是能跟人有說有笑的，律看著她的側臉，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參加音樂祭的事，妳和梓考慮得怎麼樣了？」

「唔？……音樂祭？」

「妳果然忘了？讓HTT在這次冬日音樂祭復活的計畫啊。我跟紬也已經說好了，現在只差妳們兩個。」

律笑了起來。

「紬還幫我聯絡了小佐和，她摩拳擦掌的說要幫忙準備演出服，不過好像櫻高祭才剛結束不久，她今年又幫一大堆班級製作服裝，紬告訴她好好休息，所以……」

律講到一半，發現唯的視線凝固在旁邊的吉他上，並沒有在聽，只好停了下來。她撓了撓頭，看著唯心不在焉的臉，有點遲疑的開口。

「那個，梓她……」

一聽見梓的名字，唯便反應很大的抬起了頭。察覺到她比以前更關心梓的態度，律隱隱約約猜到了梓跟父母爭執的真正原因，卻又不敢去驗證，只是懷著這股奇特的心情，繼續問了下去。

「梓她現在，已經沒有興趣玩音樂了嗎？」

17.B(EX)

雨聲從通風用小窗遊蕩進來，淅淅瀝瀝的，明目張膽地傳達風向的情報。

浴室裡，冷與熱正忙於交戰，居間游離的霧氣一瞬成形又消逝，盛滿熱水的浴缸不甘落敗，持續升起冉冉白煙奮力掙扎。

中野梓不關己事的將身體浸泡在熱水裡，閉上眼靜靜回想平澤唯剛才在飯桌上所說的話。

澪前輩轉換跑道，連同律前輩一起加入了POLAR，兩人的位置分別是貝斯手跟鼓手，而主唱也改由唯前輩來擔任……這麼一來，消失多年的HTT，幾乎藉著POLAR的形體重新組建完畢，只剩下負責鍵盤的紬前輩跟梓自己不在而已。

關於琴吹紬畢業後的動向，梓大致上還是清楚的。她並沒有特別去調查，是在網路上查詢POLAR時，偶然得知紬進入音樂製作公司『Comet'的消息。

同樣隸屬於琴吹旗下娛樂產業的一環，Comet負責製作發行POLAR的唱片以及舉辦演唱會等活動，兩者關係相當密切。不過，梓聽唯說，至今還沒有在工作場合裡見過紬。

唯曾在某次同學會時想起這個疑問，跟律一起直接去問紬的工作近況。而紬微笑著回答說自己還在基層努力學習，像POLAR和DUM這些厲害的樂團，都是由資深前輩負責的，她頂多在旁邊幫忙打打雜工而已。

當時，聽到她的解釋，律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議。

『……雜工？他們讓妳打雜工？』

『嗯，因為送文件跟買飯看起來都很有趣，我拜託大家務必讓我做。一開始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很擔心我會搞砸呢。』

『我想他們並不是擔心妳會搞砸……』

『我現在已經很熟練了喲！有時候去買飯，老闆娘還會多送我幾道菜呢！』

『看來是完全樂在其中了啊……』

『哇～小紬就是傳說中的食物採購總監嗎！？』

『唯，我瞭解買食物的人對妳來說很偉大，但是……』

『沒錯，我就是！』

『……並沒有那種職稱啦！紬妳也不要隨便點頭附和！』

『對了對了，有時候POLAR錄完音，都有好吃的蛋糕在等著我們吶！』

『妳話題也跳太快了吧？不過，經妳這麼一提，DUM這邊也是耶。』

『『該不會……』』

『唔呼呼。』

『『發現甜點小精靈了！！』』

……這些梓不在場時所發生的對話，都是唯事後開開心心轉述給她聽的。

儘管紬表示自己在公司沒有什麼地位，但她畢竟身份不同，不需要按正常人的速度陞遷，對於決策者有什麼影響也是難以預料的，也因此，這次律跟澪同時加入POLAR的『巧合』，梓隱隱約約有種感覺──紬前輩就是幕後推手。

老實說，這對梓而言是件好事。有這些熟悉的前輩在唯身邊的話，她就不太需要替唯擔心了。

（我也應該……往前邁一步……）

思及此處仍有些猶豫不決，頭頂被天花板落下的冰冷水滴狠狠砸了一下，梓眼神迷茫的抬起頭，這才想起自己還在泡澡。而且因為泡得太久，吸入太多潮濕的空氣，肺部有點喘不過氣。

她連忙從熱水裡嘩啦啦地起了身，忘記這樣很容易貧血，眼中景色忽然被捲進黑色的漩渦裡，只好靜止不動，等到籠住思緒的暈眩全部褪去，這才抽起浴巾，包裹起身體。

「──梓喵，妳洗好了嗎？」

剛吹好頭髮，門外便傳來唯的叫喚。梓疑惑的拔掉吹風機插頭往門邊看。先不提她是等唯洗好才進來的，依唯的個性也不會催她快點出去才對。

「前輩有什麼東西忘在裡面了嗎？」

只能想到這個可能，梓環視四周，並沒有什麼像是被遺忘的東西在裡面。

「有哦～很重要的東西！」唯卻這麼回答。

「是什麼東西？」梓再度確認一遍左右，甚至還瞥了一眼佈滿水珠的天花板，但還是一無所獲。

「就是──」

「請、請等一下……！」

忽然間猜到她會說什麼，梓心情複雜的出聲阻止。她苦笑了一下，快速套上睡衣，將被壓住的長髮拉出來順到背後，這才一面扣起鈕釦，一面轉頭對著緊閉的門板說。

「前輩，我們先說好，不可以回答『就是梓喵』這種答案哦。」

「咦咦～！？」門外的唯似乎十分震驚。「我的梓喵會讀心術吶！」

這句話感覺非常突兀，梓沉默片刻，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好奇怪」。

她穿好衣服後，打開了門，笑容滿面的唯立刻撲上來用擁抱迎接她。

「才不奇怪呢！梓喵本來就是我的梓喵唷！」

唯得意洋洋地宣佈，那語氣聽起來跟發現秘密基地的孩子王差不多。心裡想著『會讀心術的到底是誰』，梓無奈地揚了揚唇角。唯撫娑起她柔順的長髮，又毫不客氣地低頭將臉埋入她散發甜香的側頸呼吸起來。

放蕩舔舐著肌膚的濕熱氣息，令梓不自覺往旁邊縮了縮。「唯前輩，妳今天好像一直在撒嬌……」

「不行嗎～？」唯頭也不抬地繼續撒嬌，能聽出滿滿笑意的延音，被她主動吻上梓下顎的動作所截斷。

「可以是可以……。」

梓有點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被親的地方，又任唯動作了一會，最後實在是禁不住癢，索性出手固定住她到處亂蹭的腦袋。

「唯前輩。」

雙手捧住唯的臉頰，注視著她那雙掩不住光采的眼眸，梓表情冷淡的吐出警示般的平板發音後，唇邊浮出了淺笑。

「……律前輩和澪前輩加入POLAR的事，就這麼讓妳高興嗎？」

「嗯！很高興哦～」

「果然呢。我也覺得，現在的POLAR，就好像重組的HTT一樣呢。」

似乎對梓話中的文字組合感到難以理解，唯歪著頭迷惑地「唔？」了一聲，稍稍停頓了一下，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對哦！跟HTT很像呢！」

「咦？……妳沒想到過嗎？」

「還是不太一樣嘛！」

唯笑咪咪的伸手覆上梓的手背。明明梓剛泡完熱水澡出來，手溫卻還是比不上早早就洗完的唯。她忍不住想到『小孩子的體溫比較高』這種說法，正想告訴唯，忽然又聽見唯開口說。

「而且，梓喵妳剛才說錯了，HTT可是沒有解散過，一直都在的哦！」

梓沒有搭腔，悄悄放鬆手邊的力道。由於唯當下並未施力，她很輕易地抽回了雙手。

被釋放的那一刻，茶色細髮迅速掠走她指腹上的溫存感……梓沉默地思考著，為什麼她老是在意這些枝微末節呢？

她對唯前輩，確實懷有無論多小的分離都會感到落寞的迷戀，但當下該冷靜地審視，比這份喪心病狂更關鍵的東西。

唯此刻所說的『一直都在』，也總算讓她幡然醒悟。

現在跟以前不同了，她和唯前輩不會再陷入一旦分開，就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情況。

即使相隔兩地，想跟前輩講話，打手機就好了，想跟前輩見面，搭上車就好了，只要有所行動，就能獲得回報，所以，不需要為了任性的寂寞固守現狀。

當下能做的事，就該努力去做到──

這麼想著，梓終於下定了決心。

唯似乎沒留意到她須臾間的變化，繼續笑著說。

「今天小律還告訴我，小紬和小佐和老師也會去冬日音樂祭，所以她又問我……」

說到這裡，唯忽然頓住，呆呆的偏過了頭。梓追隨她的視線方向望去，目光落在唯的寢室外。裡頭堆放了太多雜物，實在很難去猜唯是聯想到什麼，而唯也沒讓她有時間去猜，便回過頭對她傻笑起來。

「梓喵現在還很忙吧，等妳有空再跟我說好了。」

發覺唯的聲音和表情忽然變得柔和，梓不自覺分析起原因，這才猛然想起，她上個月底剛買的紅色電吉他，也是擺在那個房間裡。不知道唯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她內心慌亂的揪成一團，儘可能冷靜地拼湊出回答。

「短時間之內應該是沒辦法，而且我也很久沒有練吉他了……」

「嗯，我知道，沒關係。」

唯拉起她縮在身側的手，擱回自己臉頰旁，用微笑的唇角安撫著她硬皮早已螁去的柔軟手指。

「梓喵只要慢慢來就好了，我會等妳的。」

梓啞口無言的看著唯，明明聽到她說出令人開心的話，卻開心不起來，只是不動聲色地在心裡嘆了口氣。

「……沒辦法的理由，還有一個。」

望著唯等待她說出答案的好奇眼眸，梓感到有些於心不忍，但還是直視著唯，一口氣把話說完。

「我被公司調到橫濱了，最遲15號要到任。」

18.B(EX)

眼看年底將至，也差不多快放年假了，公司突然調動人員的理由，還是完全不清楚。

上司只事前告知並大略說明職務內容，並沒有提供梓選擇要或不要的自由，還說按照Anaheim的往例，被調到橫濱的職員，只要能善加表現，沒有多久就可以獲得陞遷，強調一定要好好把握。

梓也知道，這次的調動對自己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問題在於沒有期限，也說不準何時能再被調回來。這種疑慮並非杞人憂天，確實有不斷提出調職申請又被駁回，至今仍留在橫濱回不去的前例。

梓自知連橫濱的辦公室長怎樣都不清楚就去考慮這種事，其實蠻不識好歹的，但聽到消息的當下，她難免頭腦發熱地想到：如果自己不在，唯前輩會怎麼樣？

事後冷靜下來，她也知道完全是自己多慮了，唯前輩在跟自己同居前，本來就是一個人生活，而且，往後還有律前輩跟澪前輩就近看著她，前輩本身又兼任主唱，經紀人一定更加上心，根本沒什麼好為她擔心的……實際上也是唯前輩比較擔心她的感覺。

臨行前的一個禮拜，梓不需要加班，唯每天晚上帶她到處去吃東西。大概覺得美食是最有治癒效果的藥吧，而且不知道唯是從哪裡收集來的情報，她推薦給梓的東西大部份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卻都能命中梓的喜好，吃到後來，梓每天早上醒來都在想晚上前輩會帶自己去哪裡，對調職的事沒有之前那麼煩惱了。

不過，兩人吃飯時偶爾也會談到這個話題。

無論是誰先提起的，也無論提起多少次，唯的反應總跟第一次聽見時一樣，不斷要求「我也一起去」，但梓怎麼可能答應？雖然被她纏得很想不顧一切點頭說好，梓還是堅決地反對著，不表現出任何想妥協的意思。

終於，到了12月15日當天。

下午，搭車抵達橫濱，梓一放好行李，馬上被負責人帶去辦公室與主管報備。

同時在場的還有兩名男職員，根據交會時的眼神來判斷，應該都是剛被調來的。

其中一位是早梓兩年進公司的前輩，隸屬於東京分社的營業部，以前曾見過一面，不過並沒有直接交談過；另一位則是完全的生面孔，經過介紹才知道是大阪分社的資深工程師。

或許是顧及到他們舟車勞頓，今天沒有別的安排，負責人說明天會帶大家認識環境，就讓他們散開休息。

梓接受營業部前輩的提議，跟他們兩人到電梯旁邊的觀景區聊了一會天。

Anaheim近年來陸續將生產線移到海外，橫濱這邊只留下一座研發工廠，運營管理部門也因為港未來21區的再開發，從原址遷移到了總共73層、號稱國內最高大樓的橫濱地標大廈。

辦公室位在42層，從這麼高的地方俯瞰下去，熙來攘往的港口都市感覺不太真實，反倒像工匠精心製作的造景模型。

梓淡淡瞥了一眼便轉過頭，淺笑著配合起兩人的話題。要是能事先摸清楚對方的個性，也方便未來建立良好的同僚關係。

很融洽地聊了大約十幾分鐘，初步認識也差不多夠了，梓剛這麼想，工程師便突然說想去抽根菸，跟兩人打了聲招呼後，拿出打火機和菸盒轉進了隔壁的吸菸室。營業部前輩也笑著說想去拜訪一下住在附近的岳父岳母，爽朗地揮手告辭。

等到他們離開自己的視野，梓恢復冷淡的表情，望回窗邊。

司空見慣的高樓風景，沒有絲毫吸引力，不過她還是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這才走向電梯。

這次公司安排他們住在皇家花園酒店，就在同一棟大廈的63層，總共分配了兩間客房，梓是三人之中唯一的女性，自然獨佔一間。

她的客房位在轉角，整體空間呈現不規則的三角形，但有大約兩人環抱之粗的圓柱居中作為視覺緩衝，倒也不會有受到壓迫的感覺。從佔據一整面牆的寬大玻璃窗遠眺出去，視野也相當好，可以對今晚的夜景有所期待。

老實說，這麼大的房間一個人住實在非常奢侈，如果不是公費支出，她也不會讓自己把錢浪費在這種地方。

梓無心細看房內擺設，換穿上室內拖鞋，走到靠窗側的單人床邊，坐了下來。

比預想中還要柔軟蓬鬆很多的床鋪，令她全身都放鬆下來，想也不想地往後一倒。躺在足以容納兩個人的超大單人床上，靜靜盯著天花板，時間在和緩的呼吸聲中安逸地流逝，慵懶的色彩漸漸浸染到空白的思緒裡。

忽然想到行李還沒拿出來，梓迅速甩脫想睡的念頭，坐起了身。

從電腦包中拿出筆記型電腦，她稍微看了看四周，窗前是兩把軟墊椅，中間擱一張擺著古鐵色保溫壺的圓桌，光是那個壺就佔去桌面三分之一，無聲地昭示它們是派不上用場的下午茶團體。

視線再掠過窗簾束布與緊挨其右的圓柱看過去，房間角落有一張白橡木書桌，由於面牆擺放，離窗又有段距離，溫煦的日光連桌子的邊角也勾不著，從照明方向看來很方便埋案工作。

梓將電腦放上書桌，連接好電源和網路線後，想起還沒看過浴室，又回頭走向門口。

推開象牙色的門板走進隔間，剛赤腳踏上止滑磚，迎面而來一股淡雅的清香。她邊尋找來源邊靠近洗臉台，發現裝沐浴用品的木籃旁擺著一顆香薰球，赤紅色的球面上印有熊貓踩到竹子跌倒的圖案。因為看起來挺有趣的，梓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了一張。

她低頭確認完拍照成果，打算把不久前拍的高樓風景，連同這張照片一起寄給唯，拇指抵上了郵件鈕，此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唯發來了新郵件。

打開郵件一看，信上簡簡單單的一行字令梓微微一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露出了苦笑。

『梓喵～今天晚上我們去吃壽司吧！』

19.B(EX)

梓飛快地押下按鍵，瞬間搭建而成的骨架裡，黑色游標佇立在左側牆面，耐心等待主人發號司令。擱置的手指開始移動，游標隨之邁出步伐，緩緩在純白方框裡踩下一個個形狀各異的足跡。

『今天我正式調職到』

寫到這裡，梓停了下來，拖住游標猛退回起點，重新再來。

『我到飯店了，63層的景色非常』

又莫名其妙闖進了死胡同，梓微蹙起眉，再度返回起點。

『壽司』

這次，才跨出兩步就迅速縮了回來，連誤踩到岩漿的反應都沒這麼快。

閃爍的游標越來越舉步維艱，前方剛經歷過一場冰風暴、地面積滿厚雪般的滯礙難行。

她第一次覺得，白這種色彩，鮮艷到令人焦急。

反反覆覆，吞吞吐吐，躊躇不定，猶豫不決，即使仿傚以往做法先淨空腦袋，也找不回基本程度的語文能力。像是在彈riff，手指重複拼湊類似的句子，又按住刪除鍵一次消除文字，反覆著徒勞無功的舉動，花了很長的時間，總算排列出比較像樣的內容。

『好吃的壽司店很難發現呢，前輩好厲害』

但在發送前，梓感到這種稱讚的語氣很沒誠意，又抹去所有努力，將畫面恢復為嶄新如初的雪白。

（……只不過是，一封回信而已。）

梓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當下的優柔寡斷實在很離譜，但也不明白為什麼回前輩的信，她可以苦惱到這種地步。

明明直到昨天為止，都還很遊刃有餘的應對，累積好幾封再一起回更是稀鬆平常。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才來橫濱不到幾個小時，梓就開始在意唯為什麼還沒寄信過來。看到唯終於來信，除了高興和困惑，梓還發現自己突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比如在搭車前來的路上，發現橫濱的天氣非常晴朗乾爽，跟她們所住的雨之女神棲所完全不同，蔚藍的海面不時有陽光漂流而過，群鳥優閒地盤旋在上空，景色十分漂亮。

還有，從63樓望出去的城景很廣闊壯觀，可惜從轉角套房的方位看不見港灣……之類的。

梓也知道這些都是不成氣候的瑣碎觀感，但就是想要跟唯分享。這種心態，大概跟暗地裡做了好事、急著想邀功得到稱讚的小孩子差不多。

梓重新打開唯的來信。

一行簡短的文字，兩種截然不同的涵義──

前輩忘記她調職到橫濱，或是前輩真的跟來橫濱了。

後者是不可能的，昨天前輩才說圓圈圈屋的廣告歌要開始錄音而已。

如果是以前的唯前輩，或許會甩開一切飛奔到她身邊，但現在的唯前輩相當重視工作和樂團，再怎麼想跟過來，也不會捨棄責任心吧。

（……真可惜。）

沒能親眼見證到她改變的過程，對梓而言是難以釋懷的遺憾。

大學主修教育的唯，本來志願成為像山中佐和子一樣的老師，但在大三到大四期間被演藝公司發掘，之後接受密集訓練，一畢業就以POLAR吉他手Asai的身份出道。

看起來順理成章的發展，在梓眼中存在著疑點。

首先，演藝公司當時安排給唯的訓練裡，包括課程和指導兩個部份。課程內容囊括音樂專業的和聲學、對位法、樂器學、配器法、曲式學、音樂史、電子樂、鍵盤和聲、絃樂研究等等，還包含一般通識的西洋文化史、德文和義大利文，而指導則是針對吉他表演技巧的加強訓練和儀態指導。

這份清單，若單純為了培養一名主音吉他手，是很奇怪的，但對照現在身兼作曲家的Asai，也就能理解為什麼會讓她學那麼多東西了。

其次，唯沒有放棄本來的教育主修，因此平常是在下課後坐公司派來的車趕去音樂學校，時常上到很晚才得以回宿舍睡覺，而假日更得全天候接受訓練，沒有喘息空間。

她沒按公司的要求半途休學，是不想放棄跟朋友們一起共度大學生活，所以梓才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一個人跟演藝公司簽約，獨自接受那些梓覺得過份嚴苛的訓練。

也許是擔心考不到執照，或者找不到學校聘用成為流浪教師，但唯喜歡快快樂樂過日子的形象，在梓心裡實在刻印得太深，她完全沒辦法想像，連進路表都亂填別人志願的戀人，會未雨綢繆的事先煩惱將近兩年以後的未來。

去詢問當事者，也不過是得到『當吉他手也很快樂嘛～』這樣連帶奉送傻呼呼笑容的簡單回答。

梓也聽經紀人提起過，專門音樂學校學生好幾年才學完的東西，唯一邊兼顧大學學業一邊拚命學完，同時又得進行儀態訓練，腦力和體力雙重透支成為常態，明明應該很辛苦的，可是，當梓假裝不經意地問起時，唯卻笑著說『我從大家那邊學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又突然豪爽地比出勝利手勢。

『現在的我是──』

『Forte Fortissimo的平澤唯哦！』

用自信滿滿的表情說出這番話的唯，害得梓連注視她都感到害羞，只好遮住微微紅起來的臉壓低腦袋，但認為她的出路選擇別有玄機的想法並未隨之動搖。

唯前輩是因為趕快經濟獨立，就能趕快跟她在一起，才對孤單艱苦的訓練過程那麼甘之如飴──當然梓不可能會有如此自戀的念頭。

（Forte Fortissimo的唯前輩……）

想著唯說過的話，梓忍不住笑出來，聲音在封閉的環境裡產生迴響，她這才猛然想起自己還在飯店房間的浴室。

光拿著手機煩惱怎麼回信就站了半天，梓有些受不了自己的苦笑了一下，轉身離開浴室，一邊低頭按手機，一邊走到書桌前，決定先把剛才拍的照片寄給唯再說。

郵件發送完畢的提示一閃即逝，梓才忽然意識到，照片其實就代替她陳述了人在橫濱這一事實。

不再試圖尋回流離他鄉的對應平澤唯專用語文能力，梓放下手機，俯身靠近電腦，順手打開了收信軟體。連上公司郵件伺服器的瞬間，大量信件一湧而入，她默默拉開椅子坐下，先大致確認了一遍寄件者名稱，再按照重要度依序處理。

今天是正常上班日，橫濱這邊的主管事先為調派過來的三人簽了公假，梓的直屬上司還特意畫圖告訴她怎麼走到鄰近的『Cosmo World』，表明要她趁此良機好好觀光一下，梓微笑著道謝並收下手繪地圖，不過並沒有打算過去。

並不是很累不想閒晃，今天一整天沒做什麼事，現在精神和體力都還很充足，只是覺得來日方長，實在沒必要現在就把遊覽地都逛個透。來這邊的目的只是為了工作，真的很累需要放鬆的時候，再去嚐試利用那些設施就行了。

剛才離開辦公室前，梓悄悄探勘了一下自己被配屬到的部門，發現這裡的同事都還蠻悠閒的，工作環境也好很多，比較符合過去聽說的對於Anaheim的評價。而且，來橫濱前，梓已經將她覺得最麻煩的合作案交接給下一任組長了，她覺得在這裡應該不會比之前還忙。

回信過程中又有好幾封新信擠進收件匣，梓邊打字邊瞥了一眼，裡面有一封信關係到她剛進公司時接觸過的產品──以Anaheim品牌內銷的LED壁燈。

這個產品，從以前到現在更動了好幾次設計，供應商那邊的窗口也換了好幾次，現在是由一名曾在Anaheim工作的業務負責。對方據說是不小心得罪了高層，才在上一波裁員潮被迫辭職。

前同事與接應過的客戶和合作廠商的交情都很好，工作能力也受到肯定，因此離職後很快被一家OEM廠商聘用。最近Anaheim交給那家廠商代工的LED壁燈，銷售量大幅超出預期，想要緊急追加訂單，希望能趕在明年第一季出貨，而這位前同事表示產能已被瓜分一空，若要插單必須調整合約費用，日前梓一直在輔助採購管理部進行協調，到今天早上，訂單總算是以原始價格正式成立了。

看完由採購人員發來的告知信，手邊也沒有什麼需要趕快處理的工作了，梓隨意地伸了個懶腰，順便瞄了瞄時間。下午五點多，腦中自動切換成海外客戶那邊的時間，差不多都吃完午飯了。說到飯，她忽然想起唯剛才說要去吃壽司的提議，拿出手機一看，卻沒有看見應該出現的東西。

（……奇怪？）

梓非常在意的重新確認了一次，結果還是什麼也沒發現。照理說，無論發什麼東西過去，唯前輩都會在半小時內回應，但從她寄出照片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半小時，都還沒有任何來電和回信。

梓二話不說，直接打電話給唯。

規律低沉的嘟嘟聲在耳邊響起，她耐心地等了大概十聲左右，唯才接聽起電話。

『──梓喵！我好想妳哦～～！』

聽著她飽含思念的深情呼喚，梓驀地轉頭望向客房門口，露出懷疑自己聽力變差的表情。

「唯前輩，請問一下，妳現在人在哪裡？」

『在妳的房間外面哦。』

「……什麼？」

房門邊傳來兩下簡潔明快的叩門聲，用最直接的方式解答了梓的疑問。

*Forte Fortissimo:

Forte(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