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3-1-6 08:36 编辑
A路線
14.A
隔天到公司去,上司聽說了人手不足的事情之後,立刻調派了另一組的秋庭來幫忙。
秋庭是不久前才從總務部調到這個部門來的,跟梓同期進入公司,兩人曾在受訓期間見過面。
雖然在梓的印象裡,秋庭調過來的事是發生在不久前,其實已經過了半年左右。
因為負責的事務不同,不怎麼需要交流,兩人就只有眼神偶遇時互相點頭致意這樣的交情。
看到秋庭的臉,前幾次跟同事一起吃午飯時聽到的對秋庭的評語,一下子從腦海裡冒了出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會被廣為傳播的八卦,通常不是有益當事人的好東西。
梓自己就是曾經的受害者。
上個月中旬的某個下午,她到茶水間倒熱水,忽然從同事的閒聊裡聽到了奇怪的對話。
『──哪像中野小姐跟她的戀人,天天都很恩愛呢。』
『是啊,每天都能在中野小姐身上看到吻痕……』
『感情好的讓人羨慕啊~』
……梓羞赧到想當場挖洞把自己埋進去,趕到盥洗室用鏡子邊照邊找,終於在自己的頸後發現玄機。
回家一問才知道,原來唯晚上趁她疲累到睡著後,在她頸後留下了吻痕,而且這麼做過一次後,就玩上癮似地每天都偷偷這麼做。
梓起床後完全沒有發現,就這樣天天捎著從背後看去一覽無遺的吻痕到公司去,非己所願地成為了同事的話題焦點。
後來她改變為能夠遮住後頸的髮型,跟唯約定不准主動接觸自己,也都是因為發生過這件事情。
所以,儘管此刻忽然想起那些跟秋庭有關的不良評價,梓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反正,只要能幫忙做事,能趕在聖誕節前向上頭遞交結案報告書,梓一點都不在乎對方是什麼人,說得更直接點,就算不是人也沒關係。
梓對新加入的援手沒抱很大的期待,秋庭的工作效率卻意外地高,腦袋裡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又該做什麼,無論是對內或對外的工作都很盡心盡力,即使犯了一些對流程還不熟悉而造成的小錯誤,只要梓和其他人稍加提醒就不會再犯。
有了這個生力軍的存在,老是拖泥帶水的案子進度,總算是正常地進展了起來。
晚上照例加班的時候,幫忙買便當的同事偷偷嘀咕了一句『愛拖人後腿的傢伙要是回不來就好了』。聽到的梓低著頭露出理解的苦笑。部門裡的氣氛表面上一直很和平,其實有許多不滿都被隱匿於其中,只是這種口頭抱怨對自己沒什麼益處,她覺得還是少說為妙。
「中野小姐。」
梓收拾好辦公桌上的東西準備離開時,上司突然叫住了她。
梓疑惑的應了一聲「是?」,上司提起一個『Parfait』的紙袋在她眼前晃了晃。
「這是武川的那一份,昨天就冰在冰箱了,帶去醫院大概也不方便吧,聽說妳和妳的戀人都喜歡甜食,可以幫忙收下嗎?我帶回家也沒人吃,可就只能丟掉了啊。」
上司一家子討厭甜食是部門裡人盡皆知的事,梓道著謝收下了。
順手接過紙袋的時候,她想起唯昨晚的笑臉,忽然就覺得『Parfait』的商標說不定是一種幸運的象徵。
「回去路上小心啊。」上司隨性地擺了擺手這麼說著,轉身走掉了。
梓站起來看看四周,還有幾個人在加班,她安靜地帶著提包離開部門,走到電梯前方,正要伸手按按鈕時,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是唯傳來的郵件,問她大概什麼時候會下班,梓考慮了一秒,決定立刻回電,又想到電梯裡會接收不到訊號,於是走到樓梯間去打電話給唯。
『……梓。』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聽筒裡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沮喪,連一向慣用的綽號都沒有叫,讓梓緊張的握緊了手機。
「怎麼了嗎?發生什麼事了?」
唯沉默片刻,好像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只低聲問了一句話。
『妳什麼時候會離開公司?』
梓一面回答「現在就要走了」一面將手機貼近耳邊,被心慌催促著走下樓梯,硬質鞋底與光滑地面相觸的脆音緊緊地追在她的身後。
『我等妳。』
唯簡短地回完話後,沒有掛斷電話,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梓邊聽著手機裡的動靜,邊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公司大門。
她焦急萬分地在廣場上疾走,聽筒裡夾雜少許雜音的呼吸聲,迫使她腳下步伐變得更加倉促。
梓邊走邊注意到天上有架客機飛過,黯淡的白色機身如橡皮擦無聲地抹過黑漆漆的夜幕,但天空裡還是一絲光亮都沒有……那又如何,不管怎麼樣都好,她現在只想要立刻飛奔到唯的身邊。梓煩躁無比的將被風吹亂的長髮往後撥,快要走到廣場邊緣時,看見騎樓底下有一個人。
不會吧?錯愕的念頭剛閃過腦海,梓就發現那正是唯。
戴著沒有度數的眼鏡,頭髮打理得有條不紊,穿著合身的襯衫與長裙,外表看起來很知性優雅的唯,凝視著走近的梓,慢慢放下了緊貼在耳旁的手機。
昏暗的照明下,梓清楚地看見她臉上流露出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梓……」
眼前的人,並不是POLAR樂團裡那個反覆無常、聰明絕頂的天才吉他手Asai。
而是在寒冷的冬夜還傻傻地等在風大的騎樓下,只為了第一時間就能看見最愛的戀人的平澤唯。
「前輩,妳怎麼……」
梓對她用這身裝扮跑到公司附近來見自己感到吃驚,剛開口並踏入可以跟唯對話的範圍,立即被一把攬入懷裡。
如同溺水的人看見浮木,鎖住梓身體的雙臂用力到讓她疼痛。
呼吸吃力了起來,好像被一起拖進深水裡的感受迫使梓微蹙起眉,但她反摟住唯身體的動作,變得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
「發生什麼事了嗎?」
梓溫柔地問著,輕輕撫摸起唯的背部,從她身上聞到淡淡的刺激味道,頓時明白了過來。
15.A
佐藤先生的謊言……這麼快就被揭穿了嗎?
確定附近沒有奇怪的視線之後,梓拉著唯躲到角落,先脫下身上的大衣披在衣著單薄的唯身上,再將提包裡的圍巾取出來為唯圍上。
途中唯有想要抗拒的動作,大概是怕梓會冷吧,不過很快就被一句冷淡的「不准動」釘在了原地。之後,梓拿下唯的眼鏡,稍微弄亂了她的頭髮,這樣一來,唯跟注重外表出名的Asai,至少可以保有三秒以上的緩衝距離。
唯今天沒有開車,梓邊跟她互相捂熱對方的手心,邊考慮著要怎麼回家。
她偏過頭,望向騎樓外車潮如流的大馬路。
明明是非假日的晚上,還有那麼多車在路上走,以前都沒注意到有多少人過著晝夜相反的日子……
沒必要數也不想去數,總之是多到讓她苦惱得只有在心裡嘆氣的份。
從公司到租住的公寓距離不算近,還是搭電車回去最方便,不過,唯現在這副跟Asai相似度至少八成以上(本來就是同一個人)的模樣,卻又讓她猶豫起來。
車站裡人來人往的,肯定會碰到能認出唯就是Asai的人。
Asai被認出倒還沒什麼,她就怕跟Asai在一起的自己也會被留意到……『中野梓』是絕對經不起調查的,光是高三到大學那段時期留下的就醫用藥記錄,就足以讓人大作文章,若是有心人再去追問當時與她親近的幾位同學,難保不會被查出她跟唯之間的關係。
到時候……她沒辦法想像到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雖說事態不見得會往最壞的局面發展,梓也想盡量把出事機率減低為零,然而,此刻她卻十分矛盾地將『跟唯前輩分頭行動』這個最佳選擇扔出了考慮範圍外。
實在捨不得拋下情緒低落的唯不管,她寧願付出一點任性的代價。
梓考慮了一下,拿起手機撥打出差時常用的號碼,沒有多久,計程車就開到了她所告知的地點。
「……小心燙。」
將溫度調整到剛好適合入口的柚子茶遞到唯的手裡,梓連上班的衣服都還沒換掉,半跪在唯身前,抬頭觀察著她的神情。
唯身上已經聞不到那股刺鼻的藥用酒精味道了,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情緒卻還殘留在臉上。
梓伸手輕輕撫過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剛才外面天色太暗,沒有注意到前輩已經哭過了……
她收回手,輕聲詢問唯發生了什麼事,問了很多次,唯都沒有開口說話,抿成一線的嘴唇難過地下垂著,讓梓越看越心酸,覺得不能讓前輩放心依賴的自己實在是很沒用。
但是,自我厭惡什麼的要先擺到旁邊去,現在得讓前輩的心情好起來。
她想到上司臨走前送給她的『Parfait』點心禮盒。
既然唯前輩非常喜歡那裡面的果凍和泡芙,是不是去拿過來比較好?
她一面思忖這個問題一面站起身來,正要邁開步伐,腰間忽然被一股拉力猛地牽引住,緊接著小腿後方傳來了被熱水澆淋的觸感──
好燙!梓反射性地將腳縮了起來,雖然心裡那麼想,皮膚實際感覺到的熱度卻只是跟體溫差不多。
她回過頭,聞到一股甜甜酸酸的果香味,還裝有少許柚子茶的馬克杯在濕滑的地板上滾動……看來是唯急著伸手抓住她的腰帶,想要留住她,不小心把端在手上的熱飲弄翻了。
梓想著等下去後陽台拿條抹布來擦擦地板就好,唯卻忽然起身將她拉到了浴室去。
她摸不著頭緒,不知道唯又心血來潮想要做什麼,直到唯拿起蓮蓬頭對著她的腿部沖冷水,她才明白過來。
一絲猶豫都沒有就馬上進行燙傷處理……她有點訝異,前輩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個比自己還可靠的人。
梓盯著唯蹲在腳邊認真檢視自己腿部傷勢的模樣,忽然覺得那隻腳好像不屬於自己了。
或許是這件小小的意外緩和了唯的情緒,回到客廳後,唯終於說出跟團員們一起去醫院探望大藤的情形。
大藤的情況,比梓根據同事之前給的情報所預測出來的還要差上百萬倍。
──大藤,已經在今天傍晚被醫療團隊判定為腦死。
三十歲也不到的年紀,歷經千辛萬苦才跟被父母反對的戀人在一起,做音樂的夢想也在POLAR替換新血後漸漸描繪出可以實現的雛形,剛要進入苦盡甘來的階段,就突然被一個酒後駕車的混蛋撞到什麼都沒了。
躺在病床上,連自己呼吸都辦不到,必須借助機器才能維繫住身體機能,這是大藤的現況。
肇事者武川住在同一家醫院,得知大藤腦死的消息後,先是驚訝了一番,然後嗤笑著說『那個人比我還倒霉啊』。無視大藤雙親的憤怒,那張嘴沒有道歉,只是不斷咀嚼看護餵給他的水果。
武川的祖母也在一旁,外表看來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不斷問大藤的雙親要多少錢才肯和解。大藤的父親咬牙切齒地質問『妳孫子犯了錯都不用道歉的嗎!』,她一臉莫名其妙的回答『可是這孩子又不是故意的』……話音剛落,進房後一直不說話的大藤的戀人,忽然俐落地奪過看護手中的水果刀,一刀插進了武川正舒服躺著的枕頭裡。
大藤的戀人抓住神情驚恐的武川的下顎,淡淡說了句『你等著』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POLAR全員在病房外目睹一切經過,從經紀人佐藤口中得知,大藤的戀人在開花店以前是混黑道的,遇到了大藤才決定洗手不幹,這個武川出院大概不會好過了。接著,佐藤又說,希望大家在長假裡想想有沒有誰適合替補大藤的空缺,公司這邊也會尋找人選,但還是以團員們的選擇為優先。
梓安靜地聽唯敘述所有過程,直到她說完才伸手撫摸起她的腦袋。
沒有想到唯會突然遇到這樣的事情,梓一時也就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若是她自己遇到這種事,頂多皺皺眉頭,不會一直放在心上,但內心比誰都還要光明純淨的唯前輩,恐怕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吧……若非如此,也不會連Asai的偽裝都還沒卸下,就急急跑來找自己。
及時地用行動驗證了梓的想法,唯哭喪著臉摟住梓的腰,將身材嬌小的戀人緊緊抱在懷裡,泫然欲泣地說著「大藤好可憐……」哽咽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早從在醫院裡看見大藤的戀人靜靜坐在病床邊握著大藤的手,唯的喉頭就被苦澀感堵塞得發痛,若是開口說話,可能憋不住湧動的淚意,她只好保持沉默,隔著Asai的眼鏡靜觀一切。
直到佐藤先生提出要找替補的成員,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大藤再也不可能跟大家一起演奏了』……這麼一想,情緒忽然就控制不住,她急忙躲進醫院的盥洗室裡,一邊咬著嘴唇堵住哭聲,一邊拚命抹掉流個不停的眼淚,邊哭就邊想到梓。
想要跟梓說話,想要見到梓,她拿起手機,又想到梓要加班,硬是移開了擱在通話鍵上就要按下去的手指。
但是,沒辦法聽到聲音,想跟梓見面的心情越來越強烈。
她忍不住去找梓之前,還記得梓提醒過身為Asai的時候要注意外表,好好地在鏡子前面整理了儀容,卻完全忘記去拿寄放在同伴車裡的外套,就那樣直接跑到了梓的公司外面。
回到家裡之後,總算能夠放任自己向戀人尋求慰藉,唯再度抱緊了梓,讓梓身上令人舒心的薰衣草香味混合著體溫一同緩和自己的呼吸,那股苦澀感才逐漸被消融到無形。
梓安靜地考慮了一會,決定用言語加強對懷裡戀人的安撫。
「前輩,我聽說過很多植物人沉睡多年後突然醒來的案例,所以,說不定在大藤身上也會出現奇蹟哦?」
其實她沒把話說出口前就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說出口之後更覺得自己在用狡猾的謊言欺騙前輩。
腦死跟植物人是不同的概念,大藤是不可能再醒過來了,『說不定會出現哦』的意思其實就等同於『誰說一定會出現』,現實生活裡奇蹟發生的頻率趨近零,若不是這樣,小說和電影也就不會那麼感動人心了。
將希望寄托在說不定會出現的奇蹟之上,結果是日復一日地加深失望而已。
不過,唯聽到她那麼說之後,心情果然又好了一些……這樣就算不說出實話也無所謂了吧?
梓凝視著唯的臉,忽然又想到她剛才說過的,POLAR必須尋找新團員的事情。
15.5A
比平常還早起的梓悄然拉開窗簾,視線在撞進天空前被玻璃窗上由透明水珠串成的簾子給攔了下來,她才知道昨天夜裡下了一場雨。
本想在叫唯起床前先做好早餐,打開冰箱卻發現食材用完了,梓只好披上外套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商店。
離開商店踏上歸途的時候,天色還是很暗。
每到冬季,夜晚總是特別任性,出現的速度比歸心似箭的上班族還要快,離開的步調卻比晨間散步的老人家慢上百倍。
梓抱著滲出溫度的環保紙袋,一步步踩著路上不知道被黑暗切割為多少段的柔黃光幕,往公寓的方向走。
耳邊偶爾會聽見幾聲輕微的鳥囀,無論是不是錯覺,她都沒有確認的意思,靜靜直視回家的路,心思久違地落在高二學園祭時跟HTT一起演出的回憶裡……
那確實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她吸進一口帶有草木味道的甘冽空氣,迅速地返回現實。
梓打開家門,剛踩進玄關就遠遠望見身穿淺藍睡衣的唯抱著膝蓋窩在沙發上。
大概是剛起床不久吧,唯的表情恍恍惚惚的,彷彿還置身於夢境裡。
半瞇的雙眼不時被睡意偷偷關上,又被意志力強行打開。
梓不太懂唯為什麼不回去睡個回籠覺,她踏入客廳,馬上被唯猛然抬頭看向自己的動作嚇了一跳。明明幾秒前還迷迷糊糊的眼神,轉眼間就絞上了能夠貫穿內心的力道。
梓下意識地緊繃起來,想到眼前的人是唯又不是別人,又趕緊命令自己放鬆戒備。
「早安,唯前輩。」
梓假裝沒事的輕聲打完招呼,轉進廚房,聽見背後傳來聲響,知道唯也跟了進來。
「早餐馬上就好,請妳在外面等一下吧?」
婉轉地勸唯離開廚房,唯卻還是站在原地不願意走,梓只好暫時不理她,點起瓦斯爐的火,伸手去拿剛才跟三明治一起買的生雞蛋。
她回過頭準備打蛋的時候,唯忽然靠過來關掉了瓦斯爐的火。
「梓喵,我有話想對妳說。」
唯凝重的神情和迫切的語氣,令梓的表情微微一僵。
急著在吃早餐前說的話,難道是……
想要……分手嗎?
她習慣先考慮最壞的情況,卻沒料到自己鎮定的本事在這種情形下完全派不上用場。
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懼如海嘯般席捲全身,體內流動的血液在一瞬間全部凍結。
「……想說什麼的話,可以請妳等到吃完早餐再說嗎?」
梓邊小聲掙扎邊再度轉動瓦斯爐的旋鈕。
爐上的火不管轉幾次都點不著,一閃而滅的藍色火花,彷彿在嘲笑說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她及時停下了為自己徒增焦慮的行為,留在旋鈕上的手指,卻還不識時務地抖個不停。
唯對梓的動搖感到迷惘,不明白梓為什麼這麼不想聽自己說話,不過她倒是知道,冷靜理性的梓偶爾在感到不安的時候,會鑽一些沒有必要的牛角尖。
唯沒有多想的伸手捉住梓隨著指頭發抖的手臂,將梓整個人拉進自己懷裡。
梓剛才只穿一件薄外套就出門買東西,身上的溫度相較於一直待在室內的唯顯得很低,可是唯抱著她卻覺得很舒服,暖意源源不絕從心裡傳遞到身體每一個角落……或許也透過相觸的肌膚傳遞到梓那邊去了吧,梓漸漸止住了顫抖。
唯沉溺在舒服到想入睡的懷抱裡,差點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幸好廚房門外傳來的整點鐘聲,及時讓她清醒過來。
「梓喵,我現在是很認真的在說哦,我──」
唯用雙手扶住梓的肩膀,堅定地說道。
「希望妳加入POLAR!」
聽到唯的要求,過了好一陣子,梓才帶著依然僵硬的表情反問了一句。
「……妳的意思是,要我辭掉現在的工作,加入POLAR嗎?」
唯用力點了一下頭,擱在梓肩上的手不自覺揪緊了她的衣服。
「要是妳加入POLAR,我們就可以一起工作了哦!」
梓眼裡浮現出困擾的神色,老實地說了「就算沒工作,我也不可能加入POLAR」,原以為唯聽到答案會失望,唯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
「沒關係,如果梓喵妳只想待在家裡也可以哦~」
唯語氣輕快地說著,再度迎上前抱住她。
梓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到她邊偷咬自己耳朵邊輕聲說出的一句話。
「我會養妳的。」
聽到這裡,梓才恍然大悟是怎麼回事。
看來唯的本意是要她辭掉工作,至於加不加入POLAR都無所謂。
為什麼?梓思考起她這麼要求的原因,很快就找到可能性最高的答案……
也許是大藤的那件事故,讓受到打擊的唯開始擔心她會不會突然走掉吧?
畢竟以前曾經發生過,她因為工作疲勞過度而當著唯的面昏過去的不良前例。
不過,閒閒不做事待在家裡讓唯養,這種毫無貢獻的規劃完全被排除在她的人生藍圖之外。
她不想成為唯的負擔,而是希望反過來成為唯的支柱……如果不是一直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對唯產生某個程度的價值,她也沒有辦法支撐到現在。
梓微抿著唇沒有再接話,唯則突然在一親芳澤的過程中停下來,像想到什麼好主意似地笑逐顏開。
「對了!梓喵!不然我付妳薪水吧?……一個小時……唔……」
唯說得太快,梓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就看見她扳起手指計算什麼,又認真地舉起右手掌。
「一小時五千元!這樣夠嗎?」
看著眼前代表著『五』的手勢和唯愉快的笑臉,梓的內心驀地湧出一陣酸楚。為了不被看出來,她匆匆推開唯,轉身拿起剛買的三明治,放在鋪好保鮮膜的砧板上,開始切分成好幾塊可以一口食用的大小。
「……請別再開奇怪的玩笑了。總之,我是不可能會辭職的。」
「那人家去妳的公司應徵,進去後幫梓喵妳工作……」唯的音量明顯因為情緒低落而變小。
「請妳馬上打消主意。」梓頭也不抬地說。「我這邊沒有妳能做的工作。」
「梓喵好過份…………」
聽著唯比起埋怨更像是哭訴的可憐兮兮語氣,梓不禁回頭對她露出了苦笑。
「妳在POLAR不是一切都很好嗎?工作也已經上軌道了,完全沒有換的必要吧?」
說完梓才想到並不是一切都很好。
目前還在醫院裡的大藤,八成兩個禮拜內就會連生命都無法維持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同樣的事情,唯也安靜了下來,梓連忙將擺好食物的盤子塞到她手裡。
「放太久快要冷掉了,請趁熱吃。」
梓叮嚀完轉身洗手,回頭卻發現唯一手端著盤子,另一手拿起三明治當場就吃了起來。
她鼓著臉頰認真咀嚼東西的模樣,就像進食中的楓葉鼠一樣可愛。
梓突然很想伸手去戳她的臉頰,不由得為了這個惡作劇的念頭失笑了一下。
「去客廳坐下來慢慢吃吧。」
梓輕輕推著唯的背,跟她一起離開了廚房。
用最快的速度換好上班的服裝後,梓回到客廳,接過唯遞過來的果汁,抬起眼看了看牆上的時鐘。
還可以再待十分鐘左右吧?
她一邊在腦中安排到公司後要先確認的工作事項順序,一邊啜飲起杯中的果汁。冰涼清甜的液體滑過乾澀的喉嚨,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有點口渴。
「梓喵,我開車送妳去公司。」
盯著她直看的唯,忽然用不容拒絕的語氣這麼說。
梓「嗯?」地發出疑惑的單音,移開杯子,張口正要拒絕,唯迅速拿起兩塊三明治塞進她嘴裡。
「以後我負責接送梓喵上下班,就這麼決定了!」
唯宣布完就一溜煙跑進房裡換衣服,無法出聲反對的梓努力咀嚼滿嘴的食物,咕嘟地吞嚥了下去。
「……唯前輩,又擅自……」
看似對戀人頗為無奈的梓,小聲喃喃著「真是的」之後,眼裡流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16A
午休時間,中野梓一邊靠在休息室的氣密窗旁喝咖啡,一邊寫起了給唯的回信。
今早唯開車送她到公司附近之後,照慣例發來了交代後續行程的郵件。
收到郵件時,梓正在跟其他部門的人開會,十一點多結束會議,她一出會議室馬上買了販賣機的咖啡到休息室來喝,這才有機會確認郵件內容。
唯提到下午打算去練團室,她看了看時間,心想唯現在應該是在家裡補眠,試著發信詢問看看,卻很快收到了回覆。
唯說『跟小律和大家在醫院附近的餐廳吃飯』,梓盯著屏幕思索了一會,沒能理解那是怎麼回事。
她打算晚上回家再問清楚,悄然收起了手機,輕輕晃動起手裡的紙杯,杯中淺棕色的液體無聲地沿著順時鐘方向打轉。
不喜歡咖啡苦味的梓不太懂,明明購買時毫不猶豫地押了加糖和加奶精的按鈕,為什麼喝起來還是很苦。
雖然不喜歡,不喝也不行,最近大概是加班過度的關係,身體裡沉重的疲倦感一直揮之不去,不用這個來提神就會想睡覺。
梓盯著杯中即將消失的小小漩渦,仰起頭一口氣喝掉變溫的咖啡,苦著臉把紙杯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裡。
她正要離開時,秋庭推開門走了進來,梓點頭打個招呼就走出去,秋庭的聲音在門關上前從背後傳來。
「請等一下!」
梓的腳步反射性地頓住。每次突然被人叫住時她都會嚇一跳,只是裝沒事的演技被磨練得越來越好了。她回過頭看著秋庭,反問道:「有什麼事?」
「中野小姐,妳認識POLAR樂團的Asai吧?」
梓的心臟猛地緊縮了一下,望著那張看似毫無惡意的笑容,繼續聽秋庭想說什麼。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問了。妳戴在身上的那條項鍊跟Asai的款式一模一樣,可是我找過了,那個好像是特別訂做的,外面完全買不到啊。」
沒想過會在這個地方露餡,梓反覆回想今早唯送她來的情形,確定以唯當時的穿著打扮不可能被認出是Asai,才慢條斯理的回了話。
「這是我的戀人送給我的,所以我並不清楚它的來龍去脈。」
「妳的戀人就是Asai吧?」
秋庭依然緊咬不放,而梓也矢口否認到底,堅持自己什麼都不清楚,也許是戀人跟Asai有交情吧。不知道最後秋庭到底有沒有相信……或者是不是真的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無論如何,這個救火員都變成了一個麻煩的存在。
梓有些在意的摸著頸後往部門裡走,忽然想起了唯送戒指那時候的事情。
兩年前,兩人剛同居不久,氣候曾經有段奇怪的變化。
夏天的熱度延續到了秋天,進入初冬卻迅速地變冷,而且異常多雨。
潮濕的風從半敞的窗戶外吹進來時,梓聞到了一絲雨的味道,她沒有看時間,憑感覺知道差不多是早上九點多,因為是休假日不用上班,她也就沒有急著起身沖澡,任由身後的戀人將灼熱的呼吸吹拂在她頸後,靜靜望著伴隨風響在視野裡緩緩飄動的窗簾。
好熱……緊貼在背後的皮膚傳遞過來的體溫,讓她根本無法體會到什麼叫『五年來最冷的冬季』。
唯前輩的身邊永遠都是夏天吧?
她邊想邊悄悄掙開唯的懷抱,下床去關窗戶,避免雨水繼續被吹進來,不到半分鐘就被低到凍死人的氣溫給驅趕回棉被裡。
熾熱到會讓人冒汗的體溫,頓時變成了梓急於索求的溫暖,但她沒有碰唯,擔心自己身上太冷會害唯著涼。
她躲進棉被裡,縮成一團,靜靜凝視著相隔不遠的唯的睡臉。
前一晚為了替她慶祝生日而弄得很晚才睡的唯,此時睡得非常沉,從那微微張開的淺玫瑰色唇瓣裡發出了分不清是「呼~」還是「咈~」的呼氣聲,那是在沒開空調的安靜房間裡唯一能證明有人存在的東西。
……睡得好舒服的樣子,昨天是真的累了吧。
明明只有兩個人慶生也可以那麼熱鬧,梓衷心佩服著比自己還要懂得生活的戀人,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唇角不知何時已經微微彎起,笑容在短暫的詫異之後,倏地變得更加愉快。
睡著的唯前輩還保有勾引人不知不覺微笑的本事啊……這麼想著的梓,伸出已經變暖的手,想去撥開那一縷垂落在唯輕閉的雙眸前的髮絲,但在碰到前看見她的眼皮微微顫動著,連忙停止動作。
不想吵醒唯,梓悄悄用棉被掩住自己的呼吸,又將胸前起伏的幅度克制到最低,盡量將自己的存在感消去,結果唯突然從棉被裡一個伸手攬住她的腰,就把她像抓不聽話的小貓似地拉回了身前。
不知所措的梓,聽見唯的低語呢喃。
「梓,好美味……」
以為唯在說什麼夢話的梓,邊發愣邊撞上了戀人含笑的視線,臉頰漸漸發熱起來。
居然直接叫名字,未免太犯規了吧?
雖然是她自己曾經在唯耳邊輕聲命令「叫我的名字」,可是現在又不是該那樣叫的時候,還說什麼「好美味」,這個人……
梓還沒有從混亂中恢復過來,又被唯「啾~」地撲過來用吻攻擊,轉眼間就被壓在了她的身下。
唯撐起身體,掛在她背部的棉被忽地滑落下去,作為始作俑者的梓看著她一絲不掛的身體,不禁害羞起來。
昨晚梓想著反正隔天又不用上班,就難得地放縱了一次,現在她才親眼目睹到自己在唯身上肆虐後留下的盛景……如果說用花來比擬的話,那就是花團錦蔟。
可是就算要她重新選擇,她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
光是親吻已經不夠了,想佔有的心思不斷膨脹,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增加喜歡的深度,結果就是,即使現在什麼都沒有做,光是注視著身上的唯,感覺著唯肌膚傳遞過來的熱度,她就感動得想要哭出來。
趕在眼淚被發現之前,梓猛然起身用動作掩飾了過去,毫無防備的唯「哇~~」地像個大孩子似地往後倒。
梓若無其事的拿起昨晚扔在椅子上的衣服遞給唯,想了想又轉頭想說「我先去幫妳放熱水」,話還沒出口她就愣住,身上披著襯衫的唯正蹲在地上翻包包,不知道在找什麼。
「前輩,請問妳在做什麼?」
「我準備了妳的生日禮物,昨天來不及拿出來。」
「……來不及?」
「因為人家才走進房間,妳就把人家扒光光了嘛~」
梓覺得這句話有哪裡怪怪的,皺眉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況。
「請等一下,明明是妳先脫掉了我的衣服才──」
話音未落,唯高興地說「找到了~」,手裡握著東西,面帶笑容的走了過來。
梓剛想問她是不是又發現什麼好吃的點心,就看見她屈膝半跪在身前,將自己的左手拉了過去。
隨後,指間傳來有些冰涼的觸感,唯放開手,一枚銀晃晃的戒指出現在梓的無名指上。
梓正有些感動的想說謝謝,忽然注意到……尺寸明顯不合。
唯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疏忽,臉上瞬間露出「糟糕了!」的震驚表情,接著是「怎麼辦怎麼辦!?」陷入了慌亂。
望著不管什麼心情都坦率表現出來的唯,梓覺得她太可愛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唯聽見她的笑聲,頓住動作,看向她的臉,接著慢慢地露出微笑。
「生日快樂哦,梓喵。」唯邊說邊低頭親吻了一下梓的手指。
今天已經是11月12日了啦,梓下意識地在心裡吐槽,看見唯抬起頭來凝視她,頓時感到無法動彈。
「……妳能被生下來,真是太好了。」
唯微笑說完,捧住梓的臉頰輕輕吻了她一下,接著那柔軟的唇滑到她耳邊,用氣音溫柔地說「我愛妳」。
緊緊咬住嘴唇的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能任由唯為自己抹去從眼角不斷滑落的淚水。
……那也是,她開始依存唯的體溫的時候。
『──那就這樣,辛苦了。』
向因公外出的上司簡單報告完開會結果,梓掛上電話,覺得還是很睏而起身走向盥洗室。
梓剛將手伸向水龍頭,手機就在外衣口袋裡震動了起來。
她邊自我提醒下次午休後別忘記把手機放回提包,邊拿出手機想要按下靜音鈕,但在瞥見屏幕上的來電者居然是『母親』之後,她不免露出驚訝的表情。
梓將手指挪到綠色的通話鍵上,陷入了接聽與不接聽的掙扎。
17A
……母親在知道她在跟唯交往後,什麼也沒有說。
梓決定上班地點要搬出去之前,母親還默不作聲的來房間幫忙整理行李,之後又開口叮嚀了許多一個人住的注意事項。
梓當時一心想著不久後就要跟唯同居的事情,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偷偷退掉租屋的事被揭穿,她才想起母親說過父親會不定時去看她的話。
父母的養育之恩不能忽視,然而梓現在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寄錢回家而已。
如果有空或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她會跟唯一起回家,先陪唯回平澤家後,她再獨自回中野家去。
雖然說是回家,梓卻從來沒有進過家門,一直都只是站在中野家的房子外,靜靜看著大門。
她有中野家的鑰匙,卻不敢開門進去,因為那裡對她而言不是家,而是一個類似監獄的地方……太多不願想起的回憶沉積在那裡。
這些事情,梓全部都沒有告訴唯,她覺得不能被唯知道,看似勇敢的自己,大多時候都膽怯懦弱得不敢面對父母。
(其實現在也沒有堅強到哪裡去……)
梓對著手裡響個不停的手機猶豫再三,無聲吁了口氣。
不敢接聽電話,不是考量到在工作時間接聽私人電話會違逆原則,而是因為不敢單獨跟母親說話。
不過,擔心著中野家或許真有什麼急事,她還是按下了通話鈕。
「我是中野。」
太過緊張的梓一接起電話就習慣性地自報稱呼,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才叫出她的名字。
梓有些懊惱的心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蠢事,按著額頭很不想再說話,但母親問她近況如何,她還是只有開口回答。
明明沒有急事,為什麼在她上班時間打電話來?
她一邊疑惑著一邊猜測必須要閒話家常多久,母親才願意說出真正想說的事情……
就在梓打算拿開手機看看時間的時候,答案突然竄了出來。
聽到母親刻意壓低聲音說出來的話,梓當場愣住,理解過來後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就是「騙人的吧?」,不過,那種事是沒有人會拿來開玩笑的。
……祖父過世了。
梓垂眸注視著剛掛斷的手機,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接到親人的死訊。她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梓神色複雜的轉開水龍頭,擠了一些洗手乳,開始搓揉雙手。
看著清澈透明的水柱逐漸沖淨手掌上白色的泡沫,她慢慢地找回了平時的沉著表情。
離開盥洗室前,梓發了封郵件給唯,隨即匆匆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不知何時,雨又下了起來。
金燦的陽光被盤踞於山頭的黑色雲層吞噬殆盡,從高空降落的透明絲線,在灰暗蒼茫的鄉野間靜靜編織雨聲。
梓呆呆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非假日的巴士沒什麼乘客,所以車裡顯得特外安靜。
梓身旁沒人坐的座位,擺著很久沒有拿出來用的後背包,裡面裝著一些換洗衣物和錢包。
她不知道守夜該準備什麼,母親說只要人到就好,她也就沒有再多費心思。
也許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像自助旅行的大學生吧,下車的時候,巴士司機還善意地叮囑她這附近住家很少、一個女孩子走在路上要小心,梓禮貌性地回了聲「謝謝」就走下巴士。
順著兒時記憶裡的道路,她慢慢往祖父母的家走去。
濕潤的強風不時襲面而來,一開始還頗為清涼,後來就覺得寒氣逼人了。
她將凍到發白的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忍不住想念起唯的體溫。
胸口好悶。一想到連續兩天都得在沒有唯的地方待著,她就覺得憂鬱。
光是唯去北海道的那幾天,她就飽受思念之苦,更何況是這種毫無心理準備的離別?
但因為發生的是跟親人有關的大事,梓不敢不情願,心情再不好,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她邊拖著腳步走路,邊反省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太依賴唯前輩了……
此時,身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有人親切地高聲叫喚著「小梓」。
感覺好像很久沒有被那麼叫過了,梓詫異的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迎上了似曾相識的笑臉。
……車子一路在顛簸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半小時左右終於到達告別式的會場。
坐車都得坐那麼久,如果步行不知道得花多少時間,梓下車後立刻對在路上叫住她的堂親道謝,對方笑著說「沒什麼啦,我一向很照顧小孩」趁機揶揄起她的身高。
梓聽到的當下有點哭笑不得,但沉重的心情也因為這段插曲而變得輕鬆了一點。
住宿的房間伯母已經安排好了,得知不用跟雙親一起住時,梓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氣。伯母似乎誤會了什麼,連聲安慰她不要太難過,梓頓時慚愧地發現自己太薄情。
人是種擅長「比較」的動物,喜歡用「比較」的方式來度量測不到實際數據的東西,梓也無法例外。比起親人,她顯然是更重視唯的。
這幾年來,她的心思幾乎都放在唯的身上,分給其他人的,包括父母朋友同事……或許只有百分之一不到吧。
自從高三被父母禁足後,她就再也沒跟祖父母家聯繫,算算也有七年多了,現在突然告訴她祖父過世,她只會想起小時候到這裡來玩的回憶──像個老頑童的祖父,時常帶她和其他平輩的堂親一起去玩,每次哈哈大笑的時候都會擠出皺紋,喜歡趁其他孫兒不注意偷偷塞給她零用錢……
那是一個非常快樂的童年,快樂到讓她想起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感傷的餘地。
之後,梓上了小學,閒暇時很少到祖父家,跟著雙親學習音樂。
再之後,她告訴父親自己想學吉他,父親就帶她到樂器行裡試彈吉他,然後買了『木炭』,那陣子,她最常對父親說的夢想就是「長大後要成為偉大的吉他手」。
梓由伯母帶領著跪坐上了褟褟米,邊喝茶邊回憶那些不知世事的童言童語,情不自禁地浮出苦笑。
不知道為什麼思緒老是會轉到那邊,也許她太在意沒有繼續彈吉他的事了吧。
要是能成為POLAR的吉他手那該有多好,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只能放在心裡,她已經沒有資格光明正大地站在唯身側跟唯一起演奏了。
要是不被發現就好了,要是當初沒那麼老實的對父母坦承「我喜歡唯前輩」就好了……
梓現在很清楚她對唯的感情只有唯能明白,也只需要讓唯一個人明白,她用整整五年的時間為代價去察覺這件事實,不過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老想著過去也無濟於事,梓將情緒連同茶水全部嚥了下去,舌間苦澀的味道漸漸被自然的甘甜所取代。
伯母說這茶是用高級茶葉泡的,喝起來果然跟辦公室裡的茶包很不一樣。
梓感覺到有影子遮住了頭上的燈光,抬頭一看,一個月不見的母親對她淡淡一笑,母親身後的父親一屁股坐下,馬上拿起茶來喝,看也沒看她一眼。
父親的忽視和隨著沉默瀰漫開來的尷尬,令梓漸漸感到坐立難安,頸部和背後緩緩滲出冷汗。
她無意識地將手伸向旁邊,摸到布製坐墊粗糙的觸感,這才想起她並沒有讓唯跟來。
梓緊握著茶杯,忍住回房去拿手機打給唯的衝動,再度品味起杯中的茶,卻覺得這茶沒有先前那麼好喝了。
晚上的餐會共有十幾個人參與,環視著桌子周圍談笑的人,安靜吃著飯的梓有點格格不入。
梓的祖母談起祖父的事情,說他臨走前心心念念著梓工作太辛苦要給她寄補品,可是梓的父母一直不給出梓的居住地址,還說梓沒告訴他們現在住在哪裡,祖父被氣到不行,對電話大罵梓的父親:連女兒住哪裡都不關心,你這個爸爸怎麼當的!?
在場有人輕浮的接話說「叔叔和嬸嬸是故意不說,不想讓小梓被來路不明的補品淹沒吧」引來一片哄笑,那人馬上被伯父斥責「沒大沒小!說話也要看場合」,後來有人發現梓的父母臉色都不怎麼好看,話題很快就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去。
年齡相近的堂親們齊聚過來問梓近況,問了一堆在哪裡畢業又在哪裡工作的問題,梓保持客套的微笑一一回答,被問到有沒有對象,她自覺沒有說實話的必要,隨口敷衍了過去。
在鄉下長大的堂親們性格純樸,一點都沒有懷疑她的話,看大家聽得很認真又不時點頭的模樣,梓心裡反倒升起一片迷霧,困惑著自己明明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遮遮掩掩的說謊。
「──你聽過那個新聞吧?」
突然間,旁邊兩個親戚談起了時事的話題。
「就是有個……P什麼樂團的吉他手,出車禍腦死的新聞。」
「大藤吧?POLAR的那個。」
「對,就是那個。我今天來時聽到廣播說,車禍的肇事者被殺了。」
聽到這裡,梓的呼吸停了一下,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假裝要取茶壺,起身悄悄地靠了過去。
「兇手好像是那個吉他手的情人。」
「報復殺人嗎?」
「明擺著吧,而且手段很殘忍喔,我看了2CH的討論,那個兇手是一刀一刀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割下來,割到沒得割後把人扔到海裡,看著他痛苦地掙扎到沉下去。還有小道消息說,兇手到派出所自首的時候,因為全身都是血,把受理案件的警察嚇了一大跳。」
「這可真是嚇人啊……下午發生的事嗎?」
「案發時間是今天早上。我覺得被害者完全是活該啊,要是他不撞死人就沒這些事了。」
「不能這麼說,現在是法治社會,酒後肇事自然會受到法律制裁,這種私底下的暴力制裁是不對的。」
「才不是『自然』,你不知道福澤諭吉在這個國家多有用嗎?法律是作用在窮人家身上,只能管束良民的東西啦。」
「……認識你這麼久,你這根深柢固的憤世嫉俗還是讓我嘆為觀止啊。」
梓放下喝空的茶杯,突然想要給唯打個電話,跟周圍的人招呼了一聲就起身離開。
她走出隔間,正要往房間的方向走,無意中發現父親在後院裡抽菸。
他站在石製的造景旁,一動也不動,彷彿被月光凝固在了那裡,只有一道裊裊升起的青煙證明時間還在他身邊流動。
突然,他毫無預警地回過頭來,面無表情的臉龐,冷靜淡漠的眼神,讓梓再次找到自己與父親相似的地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妳什麼時候才肯清醒?」有個人用低沉熟悉的聲音這麼問。
梓看著父親的嘴唇隨著聲音張合,這才確定剛才是他在對自己說話。
「……我對唯前輩是認真的。」
「別再說蠢話。趁早跟她分手,這世上什麼好對象沒有,為什麼偏偏要找一個女的?」
「我只想要唯前輩。其他人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有多好,我都不要。」
聽到梓的回答,梓的父親沒有說話,把香菸湊到嘴邊吸了起來,再緩緩地吐出一口煙,「我和妳媽媽就只有妳這個女兒了……妳到底要我們怎麼辦?」說著這句話的父親,臉上帶著疲憊的神情。
梓記得父親以前沒有在她面前抽過菸,因為母親懷她時說二手菸會影響孩子發育,父親就戒菸了,大概是最近才又開始抽的吧……
但她不知道該對此作何反應,也不知道該怎麼拼湊語言才能讓父親理解自己。
看父親轉過頭去繼續抽菸,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梓垂下眼眸,悄悄地離開了那裡。
18A
小守夜隔天是守夜式,由於祖父母家的大廳足以容納數十人以上,守夜式會場就跟靈堂一起佈置在大廳裡。
四周的空氣裡飄散著一股線香的味道,在僧侶連綿不絕的誦經聲之中,來客一一上前拈香悼念逝者,身穿素黑色喪服並盤起頭髮的梓端坐在靈柩左側,當悼客朝著這邊鞠躬致意,便跟著身旁的母親和其他女性遺族一同回禮,反覆著答拜的動作,儀式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順利地進行,一個小時後正式結束。
接下來要與千里迢迢趕來的遠親們一同用餐。
梓雖不敢與母親交談,仍跟隨在母親身後移動。
她望著母親的背影,發覺體態本就不豐腴的母親竟又變瘦了不少,那肩膀削瘦的看起來就像生病了一樣。她頓時感到於心不忍,停下腳步,不知所措的別過了頭。
落入視野的石砌魚池盛滿幽黑的夜色,水面靜靜搖晃被波紋切碎的月光。
呼呼吹起的夜風驅散著染上和服的線香味,趁隙鑽進衣服縫隙的寒意沁入肌膚。
一個人處於陌生寒冷的環境,梓忽然很想馬上回到熟悉溫暖的家中。待在這裡,她不知有多少次興起打電話給唯的念頭,最後沒有打成一次,並非總是被理性及時制御,而是她所使用的電信在這個地方收不到訊號。
試著發郵件也發不出去,徒勞地按了許多次發送鈕,都顯示發送失敗,一股悶氣鬱結在胸口裡,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跟其他同事一樣,無意間都受到了手機的束縛。
她不斷警告自己已經是大人不能隨便任性,緩緩走向溢出人聲的隔間。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成功安撫浮躁心緒的是這宛如定心丸般的小小期待,思索著到時候要帶給唯什麼禮物,想她會露出什麼樣的笑容迎接自己,梓輕而易舉地剝除了糾纏在思緒裡的焦慮。
「小梓。」
用完晚飯,要回房去做守夜準備時,有人突然出聲叫住梓,梓回頭一看,站在走廊轉角的堂親說「外面有兩個自稱是妳朋友的客人」,臉上清楚呈現出困惑的神色。同樣不解的梓也沒辦法多作解釋,道了一聲謝便匆匆調頭走了出去。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場合,為什麼會有她的朋友出現?還一次來兩個?
滿心疑惑的梓在大門口看見那兩個客人之後,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緊接著恢復沉靜的表情,想了個可信的來訪理由面不改色地對剛才幫忙應門的伯母解釋過去後,立刻把兩人帶到屋外談話。
「為什麼你們會來這裡?」梓邊輕聲問話邊抱起了手肘。
「妳問她吧,是她強迫我載她來的。」田井中律用大拇指比了比旁邊的人,一句話就把說明義務扔了過去。
「唯前輩?」
「唔!」接收到梓不帶感情的詢問目光,平澤唯連忙立正站好,「因、因為啊,梓喵妳說過是在山區,我想山上晚上一定會很冷,而且妳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傳郵件也沒有回應……」
「這傢伙是在擔心妳啦!」
彷彿是受不了唯那半天說不到重點的說明,律毫不客氣地搶過了話頭。
「下午我到POLAR的練團室去,看到她很反常的一直盯著手機,問她怎麼了,她一開口就說妳去參加祖父的喪禮,接著就不斷問我『小律,妳覺得梓喵會不會迷路?』、『小律,梓喵現在怎麼樣了?』……妳說我哪可能會知道啊?我隨口回了一句『不然妳現在去找梓吧』,沒想到唯居然用力點頭說『嗯!好主意!』就跑出去了……我根本來不及說我是開玩笑的。」
律在說話的時候,梓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一臉無辜傻笑的唯,片刻後才忽然想起自己該說話似地出聲問道。
「……那麼,為什麼律前輩也跟來了?」
「我是被唯叫來的啦。上山需要車子啊,唯又沒開車,她打電話給我求助,我只好騎車載她啦。」
律隨手撥弄額前被安全帽壓塌的瀏海,邊動作邊說,「居然還說不知道會場的實際位置在哪裡,害我繞路找了半天,幸好剛好遇上一群人要下山,這才找到這裡來。」
她抓著無論怎麼弄也弄不好的前髮,恨不得拿個什麼東西剪掉它們似的,隨後放棄的嘆了口氣,看著梓苦笑起來。
「話說,唯她跟現代機械的適性真的很差啊,坐一般的車也就算了,居然連坐重機車也能暈得七葷八素的。」
聽到這裡感到胸口發疼的梓,終於忍不住去碰唯的雙手……察覺到兩人的手溫差距太大,她又急急忙忙地想抽回手,但唯二話不說地握緊了她的手。
「我的優點就是不怕冷哦,所以梓喵可以放心用我來取暖沒關係~~」
唯微笑的眼眸注視著梓,溫柔的聲音如春風般暖人心脾。
「如果妳願意依靠我的話,我會覺得很開心哦。」
明明是聽了會心頭發熱的告白,但因為律就在旁邊聽著,梓反而受到了驚嚇,血液裡竄生的寒意激得肩頭打顫了一下,緊接著,她被唯擁入懷裡,聽見唯滿足地低喃著「好溫暖」。
……在律前輩面前說這些話,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不,太明顯了,一定會被發現。
梓連吶喊出聲的力氣都流失了,只能心情沉重的看著律。
律面對她們,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臉上木然的表情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想事情,大概花了一分鐘,她才緩緩回過神來。
留意到梓的視線後,律伸出食指搔了搔臉頰,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妳別這樣瞪著我啦……我一直在想我能說什麼,可是想到最後,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總之,妳們好好加油吧。」
「嘿嘿,我就知道小律一定不會反對的!」
唯邊開心地笑著說話邊蹭起梓的左臉頰,梓如同貓一般微微瞇起了左邊的眼睛。
「律前輩,妳不反感嗎……?」
「我是沒什麼意見啦……不過,妳的家人應該很反對吧?」
梓發現律在問的人是自己,於是靜靜點了點頭。
「難怪。我之前就在想,梓離家那麼久都沒回去過,一定有什麼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吧。」
唯驀地停住動作,抬頭看了說話的律一眼,又馬上回過頭看梓,「梓喵……」她才說出幾個字就閉上了嘴巴。
梓從她充滿疑惑的眼眸和難得皺起的眉頭裡,察覺到她要問自己的是什麼事情,微微張嘴正想說話時,顴骨傳來被疾箭劃過般冰涼微麻的感覺,她伸手一摸,才發現原來是被雨絲襲擊了。
在三人談話期間漸漸被烏雲遮蔽的天空,此時已經看不見任何一絲月光。
密密麻麻的雨點突然像機關槍發射子彈一樣、不停地打落下來,她們急忙躲回屋簷下避雨。
唯和律跟在梓身後進了門,先到靈堂給梓的祖父恭敬地上了香,之後在梓的伯母帶領下到休息間坐了下來。
律跟唯本來不想給人家添太多麻煩,打算等雨勢比較小就趕快下山,但在梓的伯父伯母「天色很暗,下過雨的路又滑,現在下山太危險了」的勸說、以及梓的堂親們「這座山晚上有熊和狼出沒喔~」不知是真是假卻強而有力的恐嚇下,最後還是決定要暫留一宿。
19A
守靈之夜,梓的伯父與遠親們轉移到大廳靈堂前談論往事緬懷逝者。
而梓按照伯母的安排,帶領唯及律到住宅裡側兩個相鄰的房間,率先進入裡面俐落地鋪好寢具。
「請前輩們任意使用這兩個房間。今晚我會跟其他人一起在大廳打地鋪,如果前輩們臨時有什麼需要,請儘管過來吩咐我。另外,洗手間是在房門出去後左手邊,直走到底就是了。」
梓偏過頭用食指指向洗手間的位置,突然比出的手勢與她一身內斂沉著的裝扮相較之下,顯得孩子氣許多。
律從她不經思考的小動作,對應到了記憶裡熟悉的後輩中野梓,隨便瞥了唯一眼,看不出好友此刻究竟凝視著梓在想些什麼。
見兩人沒什麼意見,梓微微鞠了一個躬。
「……那麼,請兩位早點休息。」她說完抬起了頭,律以為她肯定會再跟唯說說話,但她什麼都沒有說,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走廊上的小型掛燈彷彿試圖挽留梓的步伐,溫暖的燈光堅定地在她腳下繪出形同枷鎖的淺影,直到那個看似容易束縛的嬌小身影彎過走廊轉角,無情地甩開了糾纏不休的光線。
唯若有所思的望著已經看不見人的方向,聽見律說「那我先去睡囉」時說著「好」並對她點了點頭。
紙門被拉上的短暫雜音消失之後,剩下屋外的雨聲還勉為其難地佔據著走廊一角。
唯凝視著看起來很溫暖的柔橙色光源,暗自猜想著,新年、盆休、兩人抽空回家鄉看父母的日子……所有梓必須回去中野家的時候,其實都沒有回去,又堅持不讓自己陪伴,那麼,她一個人到底是怎麼度過那些時間的?
每次聽見自己問「妳的爸媽還好嗎」時,梓表情平淡的回答「嗯」,當下又是什麼樣的想法?站在走廊上一直想這些事也不是辦法,不過又不可能馬上去問梓。
這三天是梓對祖父的最後告別,她擅自來到這裡又留宿已經有點不顧禮儀,還不至於任性到打擾人家守夜,況且事情也沒有急到那種地步。
現在能做的只有睡覺,唯索性躺上了枕頭。
她稍微聞了一下陌生的棉被……理所當然不會有梓的味道,卻不免浮現遺憾的心情。
剛躺下時很冷的被窩,很快就被她的體溫弄暖起來。
為了確定時間,唯拿起放在枕旁的手機按亮屏幕,看著看著又按進了收信匣。
這裡明明收不到訊號也沒有網路,她還是對著在黑暗中發光的手機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覺得手臂發痠才放下了手。
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唯有點在意是誰走過而抬頭一看,發現那匆匆掠過紙門的身影跟梓不同後又躺了回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握著手機的指頭漸漸被侵襲意識的睡意鬆開,眼皮闔起的那一刻,她也掉進了夢鄉。
遲遲沒有疲勞的嗅覺,讓她不斷聞到空氣裡濃郁的線香味。
梓抱膝坐在伯母旁邊,安靜地聽大家談天。
她剛才已經洗過澡,換上輕便的素色浴衣,也將一直盤著的頭髮放了下來。
有些人認為女性長髮裡寄有靈體而心生忌諱,規定到葬禮結束前都不允許放下頭髮,但中野家從梓伯父這一輩開始就西化很深,雖在葬儀上仍是按照國內習俗走,細節上卻沒有那麼嚴格。
梓發現父母不在場,問了一下才知道他們跟伯父伯母說好分別負責小守夜和守夜,所以已經先去睡了。
對這種方式稍微有點疑惑的梓,忽然聽見伯父小聲提醒自己注意父親的身體,說他臉色看起來真的很不好,就算沒有生病也應該做個全身檢查比較保險。梓低頭應允。她看到母親變瘦之後就想過這件事情,先找好中心付完費用再請父母過去,整體上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雙親的健康狀況她都很在意。
伯父盤腿坐在對面,說起他所知道的祖父很擅長逞強。他的笑容裡刻有歲月的痕跡。
「小梓,妳爸大概也遺傳了他的個性吧。我跟妳爸一起長大,幾乎完全沒有看他哭過,不管罵他打他還是跟他搶東西吃,他都是擺著臭臉逆來順受,爸常說,他這小兒子好像一出生就被倒債倒了幾千萬似的。」
堂親們低聲笑了起來,伯父停下來回想,沒等笑聲停歇就又繼續說了下去。
「……算起來,我的人生都過了一半,就只看過你爸哭過一次。」
「啊,那一次我也記得,」伯母附和說,「是小梓在山裡失蹤的那一天吧?」
「是啊,他可急慌了……誰教爸老是愛騙人說山裡有熊什麼的。我那老弟也難得傻了一會,我跟他說天色晚了,回去拿手電筒再來找,沒想到他居然大聲吼我,說『要是現在梓就遇到熊該怎麼辦!』然後就哭了起來。唉,當時看他一邊掉眼淚,一邊祈求神明保祐小梓不要出事……我才發現,我這老弟其實是個很悶騷的傢伙啊。」
梓慢慢回想起來,的確有那麼一回事。
她記不清父親當時的表情,卻對父親急忙跑過來用力抱住自己的畫面印象深刻。
自從那天開始,父親有好幾年都不吃肉,直到她上中學才又破戒。
但是……。
梓忽然陷入了迷茫。
那個用看仇人一樣嫌惡的眼神瞪著她,顫抖著嘴角怒罵「不知羞恥」,又憤恨地說著「我養妳不是為了讓妳搞同性戀」的人……真的跟小時候的父親,是同一個人嗎?
──轉眼間,天已經快要亮了。
堂親們正在呼呼大睡,被心事纏身的梓卻感到精神越來越清醒。
她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聽著伯母換香所發出的細碎聲響,反手用手背壓住了額頭。
有一陣子沒剪的瀏海刺到眼睛了,她反射性地緊閉起雙眼,從眼窩深處傳來了一股痠澀的感覺。
有點難受。呼吸很順暢,但胸口裡就是有某個地方悶悶地疼痛著。
明明掌管思考的應該是大腦才對,痛的卻不是頭,她覺得這點也很怪異。
梓又躺了一會,實在睡不著,乾脆不睡了。
她起身跟伯母告知一聲後,到屋子最裡側的洗手間去洗了把臉,被混亂沸騰著的思考好像被冰冷的水平息了下來。
她走出洗手間,悄悄地在走廊上移動,經過唯和律的房間時,分別看了看那兩扇緊閉的門。
不知道唯選了哪一間,不過就算知道,她也沒有去打擾唯睡眠的意思。
梓突然有點好奇現在外面的風景是什麼樣子,靠近後院想打開門看一下。
那門有點沉重,她輕輕施力沒有拉開,正打算加重力道的時候,身後傳出了「唰──」地一聲,是有人拉開門從房間裡出來了。
走出來的人是唯。她半瞇著眼睛,一副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輕輕揪著一邊的頭髮,看也沒看就往左邊走。
唯並沒有夢遊的習慣,大概是要去洗手間吧,梓沒出聲叫住她,看著她的背影慢慢遠離自己,正在認真思考要不要在她回來之前到後院去,唯忽然停下腳步,動作有些遲疑的轉過了身。
「梓喵……?」
聽到她的叫喚,梓忽然別開頭,以不太自然的動作伸手拉開門。
有些年頭的門被猛地拉開時,好幾塊鑲在菱形格子裡的毛玻璃搖晃著發出很大的碰撞聲。
梓被嚇了一跳,連忙蹲下來檢查,擔心這扇門就這樣被她拉壞,幸好外觀看起來安然無恙。
「啊,雨停了呢。」唯比開門的她還先注意到外面的變化,有些高興地說。
聽到近在咫尺的聲音,梓知道她已經來到自己身後。
嗅覺裡線香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突然被另一陣柔和甜美的香味覆蓋了過去……
對她的嗅覺受器來說,無論何時何地,唯的味道肯定都是第一優先順位。
梓沒有回過頭,看著後院裡漾著碎光的水窪,宛如被那天然鏡面裡的未知世界吸引一般,小步走下了被雨水徹底打磨過的滑溜木階。
20A
牆壁外側的樹叢,被風撥弄得沙沙作響。
若在溫潤的陽光下,那層層交疊的葉片會呈現出充滿生機的蔥綠色,但現在被夜幕強勢地籠罩於其下,只能窺見一大片死氣沉沉的黑暗。
不知何處形成的霧氣被風捎了過來,如水母般在月光裡悠閒地漂流著,彷彿是達成了目的,呼嘯的風聲倏地消失無蹤,獨留雨水從屋簷滴落到水窪裡的清音還在後院規律地作響……
這樣寧靜到令人不安心悸的環境或許不適合久留,卻很適合談話。
梓走到最後一層木階,聽見背後沉重的門再度被拉上的聲音,頓時生起一種無處可逃的感覺。
她稍微看了看左右,附近可以坐的圓椅都被雨水滋潤過了,不過最右邊角落的桌椅好像還是乾的。要不要過去,正在考慮的時候,她感覺到唯的氣息接近背後,連忙套上階梯旁專供後院使用的竹編拖鞋,快步往那邊走了過去。
「梓喵,妳怎麼了?」
被她察覺到自己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梓垂眸想著不知道能不能裝傻帶過去,回過頭看向擔憂地望著自己的戀人。
「胸口有點悶,所以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嗯……妳這兩天也很辛苦呢。」
唯輕易地相信了梓的藉口,邊說話邊將手伸向戀人異常蒼白的臉頰,面色沉靜的梓狀似不經意地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指,兩人都因為這沒想到會發生的情況而愣了一下。
「……對不起,我恍神了。」梓連忙低下了頭道歉。
「沒關係。」
唯雖然這麼說,還是疑惑的盯著她看。
「梓喵,妳……」
「其實我很煩惱工作上的問題。」
梓忽然搶走了話頭,就她來說這是少見的無禮舉動。
「不過,那也不要緊,有新組員的幫忙,進度快了很多,剩下的部份應該可以在聖誕節之前完成……」她抬起頭,神態自然地一笑。「對了,唯前輩,去北海道除了滑雪之外,妳還有什麼推薦的活動嗎?」
以為唯肯定會接著回答「泡溫泉」或者「吃螃蟹」,沒想到她卻流露出不像是她會有的慎重眼神。
「梓,妳在煩惱的不是工作吧……?」
此時唯臉上正經八百的表情,讓梓聯想到吉他手Asai的「反覆無常」,前一秒還愉快地笑著,下一秒就忽然嚴肅起來……但在眼前對她說話的,確實是身為戀人的平澤唯沒有錯。
難道說扮演一個人扮久了,性格也會受到影響嗎?
梓想到這裡,又不免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唯雖然比同齡的人還要孩子氣許多,卻也是會隨著社會歷練增加而成長的。
那麼,也就只能承認,唯確實揭穿了她想要轉移話題的企圖。
到底是哪裡不小心露出馬腳了呢?梓一邊歪著腦袋思考一邊說:「請前輩妳只要考慮自己就好了,不需要特別關心我。」
「不要。」
比雲端劈下的閃電還要快速的回答,讓梓一時間沒理解過來。
她才剛疑惑的說著「那個……」開了個頭,唯就又甩回好似貪圖玩樂不想回家的孩子一樣的「我不要」。
「梓喵,妳可是我的戀人哦?不是後輩,不是朋友,是我全世界最最喜歡、最想要好好珍惜的戀人。我不要妳只對我報喜不報憂,我想知道妳為什麼高興,想知道妳有什麼煩惱,想跟妳一起分擔所有的心情……」
用有些急促的語速說出口後,唯停頓下來深吸一口氣,語氣和緩地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妳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可是我,不該只是被妳照顧,不可能不在意妳的事情,我跟妳,是要互相扶持過一輩子的吧?」
詫異於唯居然會說出這些話,梓深深望著她的眼睛,「一輩子……?」
還以為她只是努力把握當下的快樂,沒想到她會想得那麼遠。
現在好像可以說出來,她捕捉了一絲流淌過胸口的勇氣,開口問道。
「這麼說的話,如果我們的事情曝光了,妳也不會跟我分手嗎?」
從『分手』這個詞回想起上次梓這麼說的情景,唯發覺自己不太被信任,苦笑著回答「我不會離開妳的」,接著慢慢伸出雙臂,確定梓沒有迴避的意圖之後,小心地摟住了她的腰際。
「如果我們的事情被大家知道,我不能當吉他手了,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還可以彈吉他,可是,妳不在我的身邊,我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唯傾身向前,輕輕抵上了她的額頭,兩人的嘴唇就近在可以親吻的距離裡,但誰也沒有吻向對方。靠得太近了,梓閉上眼睛,聽見唯輕柔的聲音對她說。
「……所以,我也不會讓妳離開的。」
那並非商議而是告知的堅決語氣讓她再度睜開眼睛,唯稍稍往後移開臉頰與她對望。
「我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被梓喵妳舔過了,妳可不能隨便拋棄我哦?…………啊,認真的也不行!」
梓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唯那句話的羞恥度根本遠遠超越她的界線,但是一想到前輩妳為什麼要自己破壞氣氛呢,她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胸口裡的悶痛感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她一點也沒注意到,取而代之的是快要讓人飄浮起來的溫暖……已經沒有必要特別去留意那些感覺了。
全身都變得輕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害怕的,是唯真實的想法。
「在這種場合說這些話,不會太奇怪了一點嗎?」
一安心下來,梓忽然興起調侃她的念頭。
「唔……嗯,是有點奇怪……」
唯頗為困擾的摸了摸後腦勺,看著一臉正經的梓,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對了,梓喵,妳之前過年和盆休的時候……」
聽到她刻意沒有說完的話,梓立刻露出了苦笑。
「妳是從昨晚律前輩說的話裡聽出來的嗎?」
「嗯。」唯點了點頭,怕傷害到她似地放緩了語速。「梓喵妳之前都沒有回家吧……?」
「……是的。」
梓承認之後,不知是鬆懈下來抑或是想嘆息的吁了口氣。
「既然前輩妳都知道了,我想我也沒有再假裝回家的必要了吧。」
「這樣的話,以後妳跟著我一起回平澤家──」唯毫不猶豫地說,梓開口正要拒絕,被唯阻斷了聲音。「然後,我跟著妳回中野家,一起去探望妳的爸媽。」
這樣可以嗎?唯微笑著徵詢她的意見,梓幾乎沒有反對餘地的點了點頭。
數分鐘前,心中的戀人還是小孩子的形象,讓人想要保護在臂彎裡不讓她面對風雨,所以也不願意對她吐露心事,談話途中她才注意到唯不是什麼都沒有在想,也比預想的還要更重視她,然後才回想起來,這段戀情並不僅僅是由她的單相思所構成的而已。
「哈啾!」
梓呆望著唯邊揉著鼻子邊哎嘿嘿地傻笑,愕然驚覺她上半身竟只穿著一件薄T恤,「請妳快點……」話說到一半,冰冷的空氣刺激到呼吸道,讓她跟著打了個噴嚏。
「啊,梓喵妳被我傳染了?」唯很不好意思的傻笑了起來。
「不不,打呵欠才會傳染吧……是這裡太冷了。我們回房子裡去吧。」
梓捉住唯的手臂,感覺到她光滑的肌膚像浸在雪水裡一樣冰冷,不禁緊緊抱住了她的手臂。
「咦?」
異常柔軟的觸感讓唯愣了愣,她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盯住梓的胸口。
「那個,梓喵,妳裡面沒有……」
「我知道妳想問什麼,可是請不要問,就算妳問了我也不會回答的。」
「唔?妳為什麼突然害羞了?明明更害羞的事情都已經對我做過了唷?」
「還不是前輩妳剛才說了那些話!」
梓很久沒有這麼用氣惱的口吻對唯說過話了,她說完就轉過身,用沒有被唯牽住的那隻手按住了額頭。總覺得自己的心境變得怪怪的,該說是煥然一新、脫胎換骨還是什麼呢?她自己也沒辦法說得很清楚。
「前輩,晚一點……妳可能會見到我的父母。」
「嗯,我知道。」
跟過去總是遲疑地反問「我在場真的好嗎」的反應不同,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她是不是也在梓沒看見的時候想通了什麼呢。從手心傳遞過來的溫度,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卻讓梓發自內心地愉快地微笑了起來。
兩人踏上階梯,拉開門進入了屋子。
不久後,無數晨曦劈開了濃厚的夜色,後院裡冰霜似的薄霧也漸漸被融化殆盡。
當天空大放光明的時候,後院最右方的角落傳出了一聲重重的嘆息,隨後,從長滿青苔的斑駁石牆之外,升起了一縷淡青色的輕煙。
21A
跟中野梓預想的衝突畫面不同,早餐時她的雙親見到平澤唯反應相當平淡,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在親族最後與亡者道別的告別式舉行之前,田井中律和平澤唯匆匆向昨晚收容兩人的中野家伯父道謝後,便準備騎車依原路返回山下。
梓靜靜站在門口目送她們離開,聽見身後傳來幾句低語,回頭望見父親正與伯父商量事情。
告別式後要將棺木送到火葬場火化,之後還得進行『初七日法要』,考慮到有些人隔天一大早要上班上課,伯父認為孫字輩的替祖父撿完骨就可以回去了,正在詢問父親意見如何。
父親點了點頭,張開口正要說話時,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看他咳到彎下了腰,中野梓反射性地想要上前幫忙拍背,父親卻忽然舉起手阻止她靠近。
梓的伯父並沒有看見梓的動作,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父親的背部,苦笑起來。
「你身體這麼差還抽什麼菸啊,稍微克制點吧。」
父親又咳了幾聲,才重新直起腰,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比你年輕多了。」
「你的肺八成比爸還老。」
「能呼吸就行了。」
「說不定明天就窒息啦。」
「放心吧,我肯定不會比你早死。」
「是嗎?」伯父一臉不相信的笑容,回頭看著梓說。「也對啊,沒看見小梓披上白無垢,會很不甘心吧?」
「不。」父親斷然否定,沉默片刻,又皺著眉改口道:「……也許吧。」
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往回走,梓一語不發的跟隨在大人身後,走進內廳時,正在幫忙收拾餐具的母親忽然叫了她一聲:「梓!」
梓僵硬地抬起頭,看見母親笑著說「妳的瀏海有點亂了」並靠過來幫她整理。
「對了,梓……」
突然間的語氣轉折,令梓只鬆開一點點的心絃再度緊繃起來。
「現在提這些是有點不合時宜哪,不過,之後再說恐怕會來不及。」
聽到『來不及』這個詞,一股不祥的寒意爬上梓的背脊。
父親咳嗽的畫面閃過腦海,短短數秒間,她被自己的預想嚇得冒出了冷汗。
母親對她的反應毫無所覺,用髮夾替她將瀏海別到一旁,說:「其實,妳爸爸下個月就要退休了。」交代完事情,她鬆開手,瞇起眼睛打量梓的臉,滿意地微笑著點了點頭,好似完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
「……退休?」
梓愣愣地重覆聽到的關鍵詞,一邊反射地回想上次被母親的手碰觸是什麼時候,一邊望著笑而不語的母親,心裡湧現出許多的疑問。
但周遭堂親們的談話聲,令她沒辦法緊抓著話尾問個不停,只好問了一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爸爸已經可以辦退休了嗎?」
「是呀,他的年資去年就滿了。所以,等他辦完手續,我們打算到國外去旅行,去看看那些年輕時沒有機會看的東西。」
梓動了動嘴唇,不知該如何回應說話語氣如此輕快的母親,只好低聲吶吶地說:「嗯………我知道了。那麼,下個月開始,我會把錢匯進爸爸在國外開的那個帳戶。」
「咦?我告訴妳這件事的用意,不是要妳把錢匯到別的戶頭啦……」
母親流露出困擾的神情,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
「妳爸一直要我別跟妳說,不過我還是偷偷告訴妳好了……其實,妳匯過來的那些錢,都被妳爸轉匯到妳名下的帳戶裡了。」
梓將這句話聽得很清楚,卻仍不由自主地呆呆問了句:「什麼……?」
「不是妳現在在用的『三井住友』,而是妳小時候在『東京三菱』開的那個帳戶。現在那家銀行好像叫『三菱東京UFJ』了?總之,我幫妳打包行李的時候,把那本存褶和印章一起放進去了,妳一定完全沒注意到那個戶頭有進帳吧?」
梓遲疑地點了點頭,她搬家後是有拿『東京三菱』的存褶出來看過一次,裡面有父母當年幫她存起來的十幾萬壓歲錢,因為覺得暫時不會用到,她就一直沒有去換存褶,將它跟以前收到的賀年狀與卡片收藏在抽屜底部塵封起來。
如果照母親所說的,這兩年多來匯過去的錢,都被轉存到那個帳戶裡的話,也許裡面的數目會夠付房子的頭期款……?不,那是要給父母的錢,即使父母表明不想收,自己也不該拿來用。
「妳爸說,那是用來以防萬一的,打算出國之前再告訴妳,現在跟妳說了也沒什麼關係吧。」母親笑著說完,看梓好像沒有什麼想回應的話,便往隔間外面走,打算繼續去幫忙。
「那、那個……!」
梓忽然有些緊張地開口叫住她,讓她吃驚地回過頭來。
「可以……請、請你們……」
似乎沒料到女兒會主動提起別的話題,梓的母親望著結結巴巴的梓,眼神裡漸漸融入溫柔的鼓勵。
「慢慢說就可以了,梓。」
或許是想起在梓小時候教她說話的種種,梓的母親懷念地笑了一下,耐心地等待她說完。
但梓支支吾吾片刻,卻沒有能順利說出話來。
沒辦法好好地說話。
因為,明明屋裡不冷,梓半張的嘴唇卻在發抖,牙關也跟著打顫,讓她說不出完整的話。
對雙親的恐懼,似乎是她的意識無法自主控制的。
母親現在對她的態度很溫柔,但她忘不掉以前母親監視她服用藥物時,那麻木而漠然的表情。
相較於激烈反對的父親,母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宛若父親的附屬品,正因如此,中野梓在自己家裡深刻地體會到了被孤立的滋味。除了自己和對唯前輩的思念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靠,那種日子死也不想再重溫一次。
『木炭』被砸得四分五裂,重新買一把就能代替,信賴產生裂痕,卻是用再多事後的溫柔都無法彌補回來的。
如果有機會返回過去,梓絕對不會老實地對父母坦白。
寧可隱瞞他們一輩子,也不要奢望能發生得到他們認同的奇蹟。
但就算後悔到內臟都碎了,也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也只好得過且過下去。
中野梓深吸口氣,努力壓下腦海裡那些不請自來的畫面,這才鼓起勇氣抬起頭,看進了母親的眼睛。
「可以請你們……在出國之前……做一下全身健康檢查嗎?」
梓的母親發著怔,沒有回答,臉上完全是一副不能消化的表情。
梓不禁心想,剛才她得知父親要退休之後,八成露出了跟母親一樣錯愕的表情吧。
「因為我……有點擔心你們的身體。伯父也說了,爸爸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媽媽妳跟以前比起來,也瘦了很多……我想,如果出去後,才發現身體有問題的話,在當地也不方便看醫生……」
梓斷斷續續說出這番好像很關心父母健康的話,冷淡地心想自己明明不關心唯前輩以外的人,卻還說得如此義正詞嚴,未免太虛偽了,隨即又想到,父母膝下沒有別的孩子,除了自己又有誰會去關心他們的身體,不禁內疚起來。
自以為每個月匯錢就有好好盡到孝道的想法,其實也是被父母給寵壞了吧。
沒辦法再編出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理由,梓只有對著母親深深彎下了腰。
她心裡慚愧地想著『我太不懂事了……』卻用禮貌到生疏的口吻,說出了「請不要拒絕,我已經事先支付過費用」的謊言。
不再去煩惱到底能不能獲得父母的認同,她現在只關注對身為子女的人來說,更加重要的事情。
即使如此,她也很清楚,就算現在這一刻是真心地擔心著父母的身體,回到唯前輩身邊,沒多久又會漸漸遺忘那份刺痛過良心的愧疚感。
滿心只有平澤唯,將感情全數傾注在平澤唯身上的中野梓,此刻才在自我省視之中發覺──
強迫自己獨立自主起來的過程裡,不知不覺間,她成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21.5A
安放在靈柩裡的諸多花朵,隨著輕煙化作祝福,陪伴擺脫病魔的祖父前往他心目中的淨土。
遺留下來的……形狀大小不一、外表毫無光澤的白色骨片,這些連鐵盆的一半也裝不滿的遺骨,是在場中野氏族所能見到的,他們的父親或祖父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面。
中野梓恭敬地接過堂親遞來的筷子,挾起一塊遺骨放入骨灰罈,再將筷子用雙手遞給下一位。
當所有人輪流撿完骨,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才將殘餘遺骨全數倒入骨灰罈裡密封起來。伯父捧起骨灰罈,父親捧起牌位,兩人隨著禮儀師往外走,其他人跟在他們身後,靜悄悄地離開了撿骨室。
沒打算參與後續法事的幾個人,包括梓,都在火葬場門口停下了腳步,目送黑色禮車離開,之後才一齊走到外面的候車處,乘上了整點開往車站的巴士。
梓在車上選了個靠窗的單人座位坐下,發給唯一封郵件,告訴她葬禮結束了。傳出去還沒過一分鐘,手機就收到了來自唯的回應。令人意外的是,唯居然還沒有回去,說律已經先騎車離開了,自己一個人在車站附近閒逛。考慮著傍晚的車站內外人潮應該會很洶湧,梓跟她約在車站外一家招牌顯眼的大型書店碰了頭。
玻璃感應門向兩側滑開,梓被嶄新印刷書的氣味安靜而高調地迎入店裡。上次踏進這種類似鑽石礦脈的地方,是上個禮拜唯去北海道那幾天,她卻覺得恍若隔世。或許是因為在參加喪禮的這短短三天裡,心境發生了不知道多少年份量的改變吧……變動幅度看來微小,實質上卻是改弦易轍,她可以清楚地體會到這一點。惟一不變的,大概只有屬於唯的那個部份。
梓悄步穿梭在比她高兩個頭的書櫃之間,尋找唯的身影。她步伐雖快,落下的腳步卻像貓一樣輕而無聲。走到擺放著歷史文學區的書櫃,她驀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剛才匆匆掃過的走道,又彎下腰,將視線投向書櫃裡書本上方的空隙,窺探另外一側的風景。
……她所尋找的人,果然就在那裡。
唯站在貼有食譜標牌的書櫃前,手裡拿著附有糕點圖片的書,隱隱約約顯露出身為貪吃鬼的本性。梓悄悄繞過書櫃,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靠近了她的身後,想仿傚唯以往的偷襲行為默不作聲地抱上去,讓她好好嚐嚐被嚇一跳的滋味,唯卻在她伸出手臂的那一刻轉過身,毫不詫異地收下了她的投懷送抱。
唯微笑著摟住她的腰,輕聲說:「梓喵好壞心吶~」
梓啞口無言的望著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注意到了,片刻後才不太情願地問:「妳剛才就發現了嗎?」
「嗯,梓喵一靠近,我的梓喵雷達就警鈴大作了唷~」
「……我在妳的設定裡被當作敵方看待嗎?」
「嘿嘿,目標梓喵,Lock on──FIRE!」
深怕唯會火力全開地當眾吻上來,梓暗自準備防禦,結果唯雖然將臉頰靠得很近,一臉不親到她就誓不罷休的堅決表情,最後卻只有很單純地伸出右手,描繪輪廓般輕輕用手指撫摸了一遍她的臉頰。
不小心擦彈了……?
梓滿頭霧水的望著不再動作的唯,又聽見唯壓低聲音說:「我有乖乖忍耐哦……」那彷彿壓抑著什麼衝動的委屈語氣以及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乖巧順從表情,令梓的理智從這個世界上短暫地消失了幾秒鐘。當它再次從不知道哪個次元回來的時候,隱隱散發出一股危險的硝煙味。
四周十分安靜,離收銀櫃台又有段距離,附近只有其他客人翻書和走動的輕響,正因如此,梓覺得自己驟然加重又加快的心跳聲非常大聲。她保持著一切如常的平淡表情,接過唯手裡的食譜,隨意地翻開了一頁。「唯前輩,妳想不想吃這個?」
「唔?」唯轉移視線,低頭看向她隨手一指的甜點圖片,高興地笑了起來。「嗯!想吃!」
「需要的材料是哪些呢?」
「嗯……中筋麵粉,細砂糖,雞蛋,還有……」
梓改變話題的本意,是想從腦海裡將不像樣的念頭驅逐出境,但聽著唯在耳邊輕聲唸出食譜內容,比甜品還要強烈的誘惑讓她的注意力更加無法集中。等到唯唸完,心裡的防波堤已經被戀人捲起的巨浪淹沒到連半點蹤影也看不見,梓慢條斯理地闔上了書。
「還是買回家參考吧。」
有唯在身邊的梓,還是第一次如此想念著當下空無一人的家。
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甩開這個被層層規則桎梏著的地方,回到無論做什麼都很自由的家裡,行使專屬於戀人的權力,將唯隔離在自己懷裡。
只是,梓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被唯搶先一步。
才踏進家門放下了背包,梓連換洗衣物都來不及放到洗衣籃去,就被唯抱住狠狠地親吻,一回過神已經被帶到了房裡。未經允許不能碰觸自己的約定,被同樣貪求著戀人體溫的她主動廢棄。
父母的事,公司的事,POLAR的事,所有糾纏不休的煩惱……都可以隨著被剝除的假象,全部忘記。
……意識漸漸朦朧起來。
梓有些恍惚地望向坐在身上半遮住光線的唯,賣力過度而微微喘著氣的模樣頓時令她生起憐愛之心,不禁抬起了手,想去擦拭戀人被汗水弄得一蹋糊塗的臉頰。
還沒有碰到唯的臉,她的手被唯攔截下來,如獲珍寶似小心翼翼地親吻著。
彷彿因為吻了手而加倍地感到不滿足,唯低下頭索求梓的雙唇,很貪心地吻了一段時間後,唯舔著她的唇角,抬起頭,在梓略帶羞怯的凝視下,又像個剛墜入愛河的高中生一樣,難以自制地輕聲呢喃著梓的名字,再度吻了上去。
宛如碰觸脆弱易碎的物品一樣,梓輕輕環抱住唯的背脊。
能不能讓時間在最美好的一刻暫停下來,梓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祈求這種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只是露出溫柔的淺笑,任由唯在自己身上留下霸佔的痕跡,用全副身心去承受懷裡戀人的熱情。
……此時此刻,她已經別無所求。
22A
回歸上班的那一天,中野梓比平常還早醒來,決定提早一點到公司去。
一向愛賴床的平澤唯也跟在她身後爬了起來,在梓換衣服的時候迅速梳洗完畢,說要開車載她過去。
梓一邊調整著繫得太緊的領帶,一邊不自覺看向站在玄關等待她的唯。
叮鈴、唯斜倚在鞋櫃旁,心情很好的把玩著鑰匙串上的小小鈴鐺。
她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和牛仔褲,裡面還套著一件昨晚梓幫她換上的長版T恤,穿著看起來十分隨便。
梓曾在某本雜誌的POLAR特集裡看過,粉絲們表示,喜歡Asai,不僅是因為她吉他彈得好又擅長創作好聽的曲子,也因為她聰明睿智、從天文到地理無一不通,又是個時尚優雅的人,每次亮相時的衣著打扮都令人驚豔萬分……據說,粉絲還崇敬地稱她為『現代都市的優雅貴族』、『Asai公主殿下』,在網路上建立了名為『公主親衛隊』、『朝之生』等等的後援會。
顯然,唯在演藝公司的要求下努力打造出來的形象非常成功。
自己的戀人被那麼多人傾慕崇拜、追著背影大喊『我愛妳』,梓的心情當然不可能不受影響,不過被人喜歡也是唯的工作,她創作的音樂,她所彈的吉他,有被全世界的人聽到的價值,以充滿魅力的形象挽留住人們的目光,不過是一種打響知名度的手段,還得慶幸這方法正好能對上大眾的胃口,POLAR才有辦法在那麼多同業者的競爭之下脫穎而出、大紅大紫吧。
聽說唯一開始扮Asai扮得很不容易……只是『聽說』而已,梓並沒有參與過那一段時期。
唯決定以POLAR吉他手的身份出道時,還沒有畢業,梓也還在父母的監視下讀著大學三年級,沒機會親眼見證唯被公司訓練扮演Asai的過程。
只聽經紀人佐藤先生提起過,唯那一年過得非常辛苦。要徹底變身成另外一個人,對個性純真的她來說特別困難。
為什麼前輩會那麼想以POLAR的吉他手身份出道?明明是個喜歡下午茶勝過練習的人,而且POLAR的其他四個成員也都不是舊識……梓不禁好奇起她如此積極的動機。
昨晚睡覺前,兩人躺在床上,梓偶然想到這個問題,便試著向硬擠到她枕頭上來的唯問了一下。
唯安靜了片刻,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輕聲回答說,當時很擔心找不到其他的工作,而在考慮畢業後要做什麼工作的時候,佐藤先生正好邀請她加入POLAR,她跟其他四個成員碰了面,試著演奏過幾次,覺得這份工作是她目前可以好好做的,於是就接受了。
「要是拒絕了這次的機會,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賺錢,這樣可就糟糕了吶。」
「會嗎?我的同學有很多都還在找工作呢,就算慢慢找也……啊、是伯父跟伯母對妳這麼要求的嗎?」
「不是哦,他們還興沖沖的問我要不要先去環遊世界一周~」
「我想也是……」
「可是我覺得,先有工作比較重要!」
躺在床上的唯直直地朝天花板伸出手,想抓住什麼東西一樣握起了拳頭。
梓聽到這番不太像是她會說出來的話,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從紗簾縫隙透進來的朦朧光線,照亮唯的手背,注視著那幅不太清晰的景色,她莫名地感到愉快。心情一好,忍不住輕聲調侃起唯。
「難得聽見妳說出這麼像前輩的話呢。」
「哎嘿嘿……」
唯傻笑著,放下了手,翻過身面向梓。
她背對光源,讓梓在黑暗裡好不容易才對上她的眼睛,但也根本看不太清楚……即使目光沒有真正地交錯在一起,梓也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覺得唯現在好像很想對自己做些什麼──果然,下一秒,唯悄而無聲地朝她伸出了手。梓屏息不動,側臉傳來被輕輕撫摸的溫暖搔癢感,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剛才是想要碰觸自己。
「……為什麼妳覺得,」唯的手溫令梓感覺很舒服,昏昏欲睡的她被催眠一樣地輕聲問道。「工作……更重要呢?」
「因為,我有在賺錢,梓喵就不用擔心會餓肚子了。」
唯答得很快,梓一時沒能理解,她努力撐住快要闔上的眼皮,瞇著眼睛,慢慢回想著前輩的話。
「咦……?」
理解過來的那一瞬間,她睜大了眼睛,心臟怦咚猛地撞上胸口。她輕輕動了幾下擱在床上的手指,想去按住不安份亂跳的心臟,隨即又想到這動作恐怕讓唯察覺出什麼端倪,無所適從的五指只好緊緊扣住床單。
「……我……」
居然是從那麼早的時候……就被深愛著的嗎?
梓想開口問她,又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聲音忽然變得哽咽,她輕輕咳嗽起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
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沒有想像中的知覺敏銳,否則無論是察覺到自己對唯前輩的感情,或是察覺到唯前輩對自己的感情,她都不該慢上那麼好幾拍才對。
──『我跟妳,是要互相扶持過一輩子的吧?』
並不是心血來潮,在說出那句話的更早之前,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唯就已經開始認真地付諸行動了。
為什麼?灼熱又酸楚的心情,潰堤般不斷不斷地湧現出來,難以承受那份過於滾燙的情感,梓閉起雙眼,為了緩和情緒,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重覆著這個動作,努力把心情平息下來以後,她才開口說:「……我自己就有工作,才不需要唯前輩來養。」
說出違心之論,似乎也沒有掩飾的作用,從唯再度發出的傻笑聲裡,梓察覺到自己依然敗給了她,無力地嘆了口氣。
唯沒有揭穿梓的動搖,傻笑後又專心地用柔軟的指腹描繪著梓表情無奈的臉頰,她那鍥而不捨的摸法,彷彿想在戀人的肌膚上留下自己的氣味。
「梓喵──」
唯想將漲痛心口的感情確實地用言語傳遞給梓,說出口之前卻又忍不住笑了開來。
想到每天都能看到梓喵,每晚都能抱著梓喵睡覺,她就覺得自己實在幸福到不行。
「……梓喵。」
情不自禁地再喚了一聲,本想接一句『我愛妳』來代替晚安然後就乖乖睡覺的,可是梓溫柔地回著「什麼?」,那句充滿寵溺感的反問,讓唯頓時睡意一掃而空,心情亢奮地撲上去不斷親她。
親著親著,就意亂情迷起來……
後來,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直到睡著之前都做了些什麼,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身上的睡衣被換成T恤,從裡到外都感覺很清爽,身上還散發淡淡的沐浴香味。
(是梓喵幫我洗澡換衣服的吧……)
唯一邊無意識地撥弄鈴噹,一邊笑咪咪的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
回想得差不多時,唯感應到什麼似地握住手裡的鑰匙串。清脆的鈴鐺聲戛然而止。她轉頭看向朝玄關悄然走來的梓。
「唯前輩,還是請妳讓我自己去公司吧。」唯還沒開口,梓微皺著眉這麼對她說道。
「咦?」唯愣了一下。「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因為──」
梓有些苦惱地把同事懷疑自己跟Asai是戀人的事情說了出來。
「我想,還是搭電車去上班就好了。」
「唔……嗯……」唯有些疑惑的歪著腦袋。「可是,這兩件事沒有關聯吧?」
「哎?」
「聽妳這麼說,那個人是從項鍊款式發現我跟妳的關係,並不是因為看到我送妳上班哦。」
「但是……如果秋庭看見妳,一定也會馬上察覺到妳就是Asai的。」
「會嗎?」
「……我想應該會。」
唯想了想,一臉悠哉的回答道:「這樣的話,不要被看見就可以了吧?」看起來是沒怎麼把秋庭的事放在心上,還是對開車送梓上班一事異常堅持。儘管她的態度從頭到尾都很溫和,梓卻完全無法說服她改變主意。
後來,還是拿她沒辦法,梓搭上了她的車,但在離公司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請她停車,再徒步走過去。
結果,預計比平常早一個多小時到公司,也只早了四十分鐘左右。
「……咦?」
遠遠瞥見自己的座位時,梓吃了一驚。
液晶螢幕四周貼了大概二十張以上的便條紙,看起來就像一顆鬃毛蓬鬆的獅子頭。
如果是唯在這裡,說不定會笑著說「好有趣」,但梓只覺得有點嚇人。
同部門的同事知道她請喪假,但其他部門的同事和客戶如果沒特別告知就不會知道,而且她臨走時又匆匆忙忙的,兩天半裡都處於沒有電信和網路的狀態……昨晚打開信箱時,看見同事寫信提醒她『有很多人打電話來』時,她就有心理準備了,沒想到親眼目睹到辦公桌的盛況,還是嚇了一跳。
梓取下便條紙,一張張仔細地看,果然幾乎全是記錄來電的事。
明明她不是業務,電話卻還是很多,大多都是其他部門的人打來找她問案子進度,還有人連打了四、五通,幫忙接電話的同事在留言裡面無奈地註記著「已經告知請喪假的事」,但電話還是不斷打來,可見對方有多急躁。
她看過之後,將手裡的便條紙全扔進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裡。
年底將近,每個部門都忙翻了天,她身為小組長還在這種時候請假,難免會引起不滿,大概得做好被找碴的心理準備。
「中野小姐,早安。」
才剛想到『找碴』,她就聽見了此刻最不想聽見的聲音,轉頭一看,果然是秋庭。
看秋庭連包包都還沒放下,就急著過來找她,梓一邊想著秋庭能有什麼事,一邊有禮地道了聲早。
「對不起,中野小姐,請問妳現在方便說話嗎?」
「是,請問有什麼事?」
「打擾妳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秋庭神色緊張地說出來意。「那個,關於上個禮拜五,我在休息室跟中野小姐說的那些話……可以請妳當作沒有發生過嗎?」
聽到這個奇怪的要求,梓表面上無動於衷,內心卻暗自警戒起來。「為什麼呢?」
「呃……」秋庭面有難色地看了看四周,老實地說道:「昨天的晚報……」
「是?」
「報紙上寫著,殺害武川的嫌疑犯,從看守所脫逃了吧?」
「啊……不好意思,我沒有注意到那條新聞。」
「這樣……那……總而言之,希望中野小姐可以原諒我的魯莽,當作沒有那回事。」
等到秋庭對她道完歉,倉皇地走遠,梓才想到秋庭是害怕被殺。
現代資訊這麼發達,武川是被用大藤的戀人什麼手段凌遲的,電視新聞沒報出來,稍微在網路上查一下也可以知道,不過,梓雖然是跟唯關係最親密的人,但她工作很忙,很少去POLAR成員私下的聚會,連大藤的戀人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秋庭害怕知道Asai跟她之間的關係會不會被殺,想像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一點吧?
梓頓時又想起在同事閒聊時聽到的,關於秋庭的傳聞:無敵神經質又超級沒有安全感,換對象總是比換衣服還要快。
傳聞也不見得是不可信的吧……
她隨手摸摸頸子後方,被長髮蓋住的地方,還留有她自己看不見的……唯的印記。
梓很快地甩開無聊的思考,注意力轉移到電腦旁邊的一疊卷宗。
……再加幾天班,應該可以順利在聖誕節前結案吧?
她篤定地心想著,坐到辦公椅上,翻開最上面那一本卷宗夾,專心地工作起來。
23A
聖誕節來臨的時候,既沒有參加輕音部聚會,也沒有去冬日音樂祭,梓跟唯一起在家裡懶洋洋地度過。
POLAR還沒有找到新吉他手,聽唯說暫時也不打算找了,演藝公司打算在過年後辦一場大藤的追思演唱會,之後讓POLAR以四個人的組合繼續發展一陣子,再考慮要不要替補新人上來。
「所以說,梓喵,妳就跟『紐炭』一起來POLAR嘛~!」
「又來了?……不是跟妳說過了嗎,我不可能會辭職的。」
『紐炭』是『NEW‧木炭』的簡稱,唯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看到時就發現不是原本的那把,晚上以慶祝為名,梓拿出吉他跟她一起合奏時,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紐炭』這個名字,讓梓吃了一大驚。
明明說過很多次自己現在工作很穩定,不可能去當POLAR的吉他手,唯還是很喜歡有事沒事來這麼一句,梓一方面覺得她真愛對自己撒嬌,一方面又覺得被她認可的感覺很好。
過了兩天,兩本厚厚的健檢報告寄到家裡,梓仔細看過以後,將那兩本報告書放進牛皮紙袋裡,打算托全年無休的快遞寄送到中野家。
她跟唯一起出門,準備先到市中心『Parfait』逛逛再去寄件,搭電梯到一樓時,看到幾個孩子在中庭玩,三樓的孩子也身在其中。
梓有點緊張的望望四周,果然在警衛室前發現三樓的婦人正在跟警衛聊天。
她想假裝沒看見趕快走出去,唯卻拉著她的手,毫不猶豫地走近警衛室,笑著跟所有人打了招呼。
令人意外地,那位婦人雖然神情有點尷尬,卻很善意地對她們點頭笑了笑。
往地下停車場走的時候,梓遲疑地問唯是不是認識三樓的鄰居,唯笑著說沒怎麼說過話,不過去圓圈圈屋常常碰到他們一家人,梓邊聽她說話,邊思考是不是喜歡吃甜食的人之間會有夥伴意識……手機忽然震動了兩下,是收到了郵件。
她拿出手機,錯愕地發現寄件人居然是母親,打開標題為『記得回家過年』的信一看,內容寫著:
『妳可以帶小唯一起回來,在家裡多住個幾天。PS.妳爸叫我別說是他說的』
或許是即將出國的關係,也或許只是單純想要女兒回家過年,梓的父母忽然讓了一大步。
雖然還沒有被正式認可,但盯著手機上的文字,梓察覺到他們有願意接受唯前輩的傾向……起步雖遲緩,不過確實開始往她所期望的那個方向慢慢地前進了。正因為是自己的父母,她才能如此篤定。
「唯前輩。」
「嗯~?」
「等一下不用去寄件了。我想,過年時直接帶報告回家就好。」
聽到梓這麼說,唯頓住打開車門的動作,回過頭笑著說「好」,又獎勵她似地伸手摸起了她的頭。
梓覺得她給的這份獎勵簡直太小兒科了,根本就不夠,不過她沒有抱怨,乖乖讓唯摸著頭。
她並不急於一時。
反正,她擁有平澤唯的人生,今天晚上也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地在戀人身上討賞。
想到這一點,中野梓便十分期待地微笑了起來。
──A路線‧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