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如果說我此生恨過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是劉璇。你恨一個人的時候，她會變得仿佛遠隔重洋，又近在咫尺，遠到看不清，近到道不明。總之，你甚至會記不得她的長相，記不得她的聲音，她穿了哪件衣服……但好像又都記得，卻不一定是真實的。因為，她是你的恨。

那個早晨，季月鳥鳴，北平算是正式進入了春季，她的到訪本該沒有什麽不美好。她對我笑，說，“三在，你早，我來看看阿止。”

我趕忙回禮，把她請進屋，說談止應該還在睡覺我幫你去叫，她點頭，我趕緊地上樓去把談止搖醒，“別睡啦，劉姐來看你。”

談止還迷迷糊糊的，好半天才咕噥句，“小三啊……我不吃早飯，你自己吃了去上班，別遲到……”然後一個激靈，睜開眼，“誰？你說誰來了？”她翻坐起來，眼睛朝向房間門，我隨著她看過去，劉璇卻已經站在那裡了。

我當時就有點鬱悶，想你好歹是個客人，怎麼不請就自己跑上來了？但想著她畢竟和談止情同姐妹，也就沒說什麼。劉璇卻仿佛看清了我細微的表情，要解釋給我聽一樣說，“我擔心阿止的傷勢，就自己跑上來了。”語畢，還就走過來，對著談止上下細細看了一番。然後從帶來的包袱里取出兩樣東西說，“過年的時候就給你們準備了禮物，看我給忙忘了，”說著把那件針織背心在談止身前比了比，“知道你就愛只穿襯衣，這個天也說不准，還是多加件，”又把那隻做工頗為精細的銀釵遞給我說，“姐姐首飾盒裡也就這樣最拿得出手，我看配你這螺髻很合適。”

她這一番柔情轟炸，我年幼無知，還一喜，趕忙謝過。談止卻看著那背心躺在床上不去拿，不冷不熱地說，“咱們整季整季地不聯繫，怎麼吃了頓年夜飯，吃出件針織衫來了？”那語氣眼神，和上次在馮玉祥家簡直是天差地別。但其實上次，談止和劉璇也沒怎麼聊，劉璇顧著和我聊，而談止陪小姑娘玩來著。

“家裡事多，你是知道的，”劉璇也不生氣，“你想，家裡的事，三個孩子我都得顧著，你又要上班，咱碰不上。”

“那今天怎麼就能來了？馮玉祥叫你來的吧，來勸我帶著傷還給他忙東忙西做牛做馬的吧？”

談止這幾天脾氣是怪了點，但還不至於說話犯沖，她把話說到這地步，我實在是沒料到，情非得已，我出聲打圓場，“譚大哥您真是，這件衫看著就是劉姐自己織的，您不是教育我說，年長的人送的東西，不好也得說好，不想收也得收，唉不對，反正，這麼好的手工，你怎麼也得謝一聲吧。”我心想，求求您啦，再大的事，也有臺階下啦，我還得上班呢。

談止果然懂我，說“我知道啦，你去上班吧。”

“是啊，三在，別遲到了，有我照顧阿止呢。”

這句話聽著彆扭，我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關門前看到劉璇想去摸談止的額頭，但被談止閃開了。到了辦公室，我面對一堆紙製品卻什麽也看不進，腦子里總想著剛才的畫面。馬雲龍慣例地翹課來和我聊天，我也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

“妹子，連長的傷怎麼樣了，俺能去看看他不？”馬雲龍忽然問。

“爲什麽要問我？”這事需要我同意嗎？

“嘿嘿，連長從來不讓俺們去他家，俺也就是問一下，有妹子你照顧他我也放心……”他搔搔頭，好像不知道該找什麽話說。

“我照顧什麽呀，今天劉璇來了。”我自己意識到自己話里透著股酸味。

“她？”馬雲龍驚了一下，就沒有下文了。果然是不比王五，每個人都能八出一長串事情。此時此刻，我真有些懷念他了。

過了一會他說，“妹子，你今天下午就回去吧，反正也沒啥大事。”

“可以嗎？”我簡直求之不得，但裝得很含蓄。

“沒事兒！……你，把咱連長給看好了。”丟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他就走了。我坐在原位上莫名其妙了好一陣，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強打精神，把幾個大標題看了，再隨便吃了個午飯，收拾收拾回家。

事情還真是巧，我回到家，正逢劉璇從我家裡匆匆出來，我乍看過去，只覺得哪裡不對，但一下子又說不上來，只好走過去笑著問她，“姐姐怎麼不多坐一會？”

她見到我這麼早回來也是很驚訝，像要掩飾什麽般地說，“不了，我還得去買菜做飯。走了啊，有時間來我家裡坐坐！”

我答應著道了別，只覺得更加莫名其妙，等開門進去，談止也不在廳裡。我心裡有氣，想著你架子真大，不接客還不送客，於是沖到她房間想教育她兩句。談止房間的門卻沒關，我看到她用被單裹著身子，那床單似乎比我走時淩亂了。

“小三？怎麼回來了，學我翹班呀。”

“不放心你，回來看看，你怎麼把繃帶拆了？”

“哦，我恢復得蠻快的，”她伸出左臂小幅度晃了晃，“只再傷口包扎一下就行了，就是還不能寫字。”

看著她強笑著說話，我心裡忽然一涼，終於想起劉璇是哪裡不對，她那髮髻似乎是重新疏過的，能有什麽事，讓她在這裡把頭髮放下來呢……

我那時畢竟年輕，很多事是之後想起來才恍然大悟。但那天開始，我是直覺地開始討厭劉璇，我不希望看到那張和我有些相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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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話開始速度會加快，能不能在620前完結，看天吧{:4_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