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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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1-9-24 21:27 编辑


第三十章




床上的靜留動了動,目光於房中探索,要確認自己醒來的時刻。然而四周只有漆黑一片,直至她轉向窗口處望去,瞧見那映進的淡淡藍芒,方可想見外面仍是漫天星輝。她背過幽光,重投暗影中,讓雙眼再次適應黑暗,過不一會,便將房中諸物影綽綽的勾了出來。


比甚麼都清楚的那影子正在她身下靜靜呼吸。那是夏樹,於二人歡愛後一絲不掛的沉沉睡去。毯子底下她的身子被靜留的四肢覆住,後者感覺到那纖細的身架上的肌膚清涼細滑。靜留端詳着她的臉,卻是側面,只因她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她不欲驚動女孩,便輕輕爬起來往露出來的那邊臉頰上親了親,繼而又伏下身去,把頭枕在那光裸的胸膛上。


她聽得到年輕女郎的心臟。她耳朵正好在一邊小巧柔軟的**上面,便是壓了上去,還感覺它的尖端依然軟嫩嫩的。可她記得較早前被她捧在掌心時它可不是那樣子的。不錯,它很軟,不錯,也很小,卻也灼熱如燒,尖挺傲立的抵着她的肌膚。要是此刻也能那樣子的握住它有多好呢。她但覺臉上一紅,暗暗皺眉自己竟爾為了那個意圖動念要喚醒女孩。該由得夏樹休息的嘛。


她不由得暗自詫訝。從前,常聽到那些被公認為「頹廢」的人吹噓如何與他們打得火熱的對象整個下午甚至一整天不間斷的耗在床上,她向以為那不過誇誇其談,直至現在。而現在呢……過去一周她幾乎每個下午——有兩次,還整整一天——都和年輕女郎耗在床上;後者是如此的柔婉可人,委實教人無從自制。自然地,她們沒有把時間花在睡眠上,好像也僅把最起碼的時間擠給這必不可缺的一項。哎哎,真是的,她怎能不詫訝呢!此種行徑難道是她也變「頹廢」了的徵兆麼?希望不是吧……至少她還沒糟糕到自覺非要對旁人吹噓她們的夜夜荒唐不可。等到那時節,便可確認她是真頹廢了罷。


面對這般誘惑誰也怪不得我如此行事啊,她一邊假作自艾的想,一邊細聽夏樹悠悠然的心跳聲。連正值巔峰的維斯塔貞女,夏樹也能粉碎她的決心。她便是只吐得一字,已足令最堅剛不移的禁慾苦修之士飽受煎熬。


禍首自然是那把聲音。它對她造成的影響實在無以名狀,她疑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弄個明白。千繪是怎麼形容它的?嗯……猶如玄毳拂過肌膚。對,就像那樣。乍聽下深沉柔軟,背後那虎視眈眈之物即將逞凶的威懾意味卻也恰到好處。正是那樣。千繪果然是最懂得形容的。


然而,千繪未能描繪的卻是經由那聲音傳達的獨特風格。只因夏樹難得有跟副將對話的時候,千繪沒留意到女孩說話的古怪方式自也不足為奇。作為她始終如一的貼心之人,靜留才是注意到此點的那一位。歸根究底,那說話方式之令她意亂情迷亦不下於那聲音本身。她還記得較早前——該是昨天了罷,料想如今已過了午夜時分——二人間的對話;另一女子的言語如此令她意亂情迷,竟撩得她又在床上索戰幾回。事實上,那段對話發生時,她們才剛剛完了事。


「啊……」她嘆得一聲,往床單臥倒之際,只覺快感的陣陣餘韻直漫到舌尖去。「哎,朱庇特,我以為我要死了……」


夏樹從床的那一頭彈起身來,慌了手腳。


「甚麼?」她似有點擔心的問, 眼光落着靜留撫在心口的手上。「為甚麼?你沒事吧?」


靜留瞧着她噗哧的笑了,伸手過去教她好好的再躺下來。女孩略不情願的順從着,在床鋪上慵慵的伸展身子,兩眼卻依然盯在她處。


「用不着擔心,」靜留安撫她說,一邊手肘支起身子:「好了,放鬆些。我說的並不是壞事啊,夏樹。」


她放眼於如流水淼漫床被上的黑髮。那如河一般的長度總令她驚嘆不已,也不管夏樹早解說過她的族人絕少剪髮,往往只將長短修至恰恰懸過腰間。有些人甚至蓄得更長,將之編成漂亮的小辮子,然後要麼添上髮飾就那樣垂着,要麼再組成髮結、盤為髮髻——五花八門的圈圈——頂在頭上。難得有哪位奧托米亞人返璞歸真以單一長辮或一盤髻為心足,可是就連這兩項也少不了曲盡其妙的變化。


那僅是她們之間多不勝數的文化差異之一。誠然,好些希馬人亦蓄有長髮,大多數人倒臉不改容的把頭髮剪至區區兩吋的長度。且看她麾下許多士兵的頭上短髮便知端的。可於奧托米亞人而言,留有長髮既是習俗,亦為自豪,對夏樹來說也是如此。別的人靜留不敢說,卻也看得出女孩那一頭亮澤烏絲確有引以為榮的理由。


「我說那話非有甚麼不祥的意思,」她說,一根指頭在附近的鴉色髮綹上溜過。她拈起女孩為數甚少的髮辮之一,見它還不到手指一半粗細,重量都打那些黃金線編就的小小箍帶裡來。「那不過是我們的一種用語……不是字面上死亡喪生的意思。」


聽過解釋後,奧托米亞女郎神色一變。她這表情靜留是懂得的,知道自己有時也露出這樣的一副模樣。那是一個人在分類辨釋、小心地從她本已知道的現存知識當中給資料騰出空檔的神情。


「你沒不舒服?」她問,不再那樣焦急。「一切都好?」


「對。事實上,正正是『不舒服』的相反呢。那用語就是這意思。」


夏樹一邊挨着床單點頭,一邊細心地默唸——靜留猜,該是想記住它吧。「唔,是種用語。」


「對,是用語。」她解釋道:「你可以說那是種詩意的借喻,把一件事喻為另一件事好來表達它。是說你體驗到如此快樂,靈魂於狂喜中離開身體,好像要死似的。」


「啊,那樣啊,」夏樹說,彷彿大夢初醒。「對。」


「你明白了麼?」


「對。」


然後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方又開口。


「我都死了。」


「你也是?」靜留問,被那句古怪的話迷住了。「真的?」


「對。」夏樹悠悠呼吸。「次次,我都死。」


「次次……」


「嗯。」


那句話在她心內迴響。次次,我都死。


看這說的多古怪,那時她邊想,邊望着女孩嘴唇翕動。多麼的異國風情。


誠然地,她心裡想,夏樹把她們的語言說的極好,然而間中她的使用方式還是顯出這語言跟她很是疏遠。發音完美得像個土生土長的,可結構卻是大異,聽起來倒似徘徊於孩童與詩人之間;靜留認為,她的風格之所以聽來總是真切可信,是因為錯綜複雜的東西都被簡明淺白的表達了。


她自顧莞爾。那也是唯她獨有的。


對此她實在愛的不得了。


「那,」她厚顏相問:「你也是同樣的快樂麼?」


夏樹騰地紅了臉,咕噥着應了聲。


「呃,」過了一秒:「是。」


靜留略顯驕傲的看着她。「好極了。我正想你和我一起時感受到那種快樂。」


過後她又補了句,柔情倍現:「次次。」


夏樹無語以對,別開視線,力不從心的又要遮掩窘態,只抬得一隻手來,輕輕摩着靜留結實的大腿。過了半晌,後者正開始納悶女孩臉上緋色為何不肯罷休之際,她才結結巴巴的向年長女子說了一句出人意表的話,算是解釋了苦衷。


「謝——謝謝你。」


靜留張大了嘴,儘管一抹笑意努力要把它合上來。她定定的望着同伴回應。


「你這是謝我甚麼呢,夏樹?」她說,心下早明白女孩為之銘感的是甚麼。她偏是多禮的怪!不過,不得不說這也是她滿有奇情異趣的魅力之一。「用不着的。我唯盼讓你滿足,甚或更進一步,實在最自然不過。你可不能對你的情人期望低啊。」


聽得「情人」一語,夏樹臉上顏色更深了,靜留便忍不住要再說一遍。然而她也不急着來,只管旁觀另一女子繼續紅了臉,趕忙替自己開脫。


「我那麼說不過因為——我覺得,」她絮絮的說,靜留素知那是她慌張時的習慣。「那是應——應份的因為你——呃——你是——」


她搖搖頭,已是不知所云。


「我是說你是——」


「你的情人。」


靜留這一插嘴,那雙大眼睛抬起,一片茫然。靜留再說了一遍。


「我是你情人。」她溫然申明。


一聲異響從夏樹唇間逸出,情景之怪,她硬生生忍住才沒笑出來。


「你又臉紅了,」她帶點壞心眼的說:「你還真常常臉紅啊,可不是?」


夏樹聞言便沉了臉,險險要衝口而答。


「哪有,」她扯了個彌天大謊,一臉忿忿:「沒有。」


哎,又要面子了!


「真的麼?」


「對。」


「可你這又臉紅了哪。」


夏樹閉上嘴,像小孩子慪氣似的,再次扭開了臉向另一旁望去。但靜留還在望着她,結果待女孩偷眼要看她幹甚麼時,便見年長女子一如剛才那樣子的瞧着她——妖嬈長睫下,血色如熾的一雙眼眸端詳着。


見她雙頰又映照出自己雙瞳之色,靜留噗的笑了。


「都——都是你,」再聽得幾聲嗤笑,夏樹便埋怨似的說:「都是你害我這樣的。」


靜留歉然一笑。「是我逼你這樣的?」


「呃……不。」


「可你說是我害你這樣的?」


對方一臉困惑。


「你想我停手麼?」她問,見自己這一問教夏樹臉上驟起猶豫之色,便又開口道:「我知自己也挺令人受不了的,所以嘛,我在想,你要我止住——」


「不!」


靜留不由得臉露淺笑。


「啊啦……」她吐得一口氣,直是興致勃勃:「不?」


夏樹僵在那兒,臉上緋色一重蓋過一重。


「不——不,你可以……靜留,」她結巴道:「你可也可不。你可以那樣做。」


她沉吟一聲,貌甚費解:「夏樹可把我搞糊塗了。」


「就是你想的話便可以那樣做,」耳聽得一句回覆,忸怩依然,更摻了三分憤懣,靜留便省悟女孩正為自己辭不達意而生着悶氣,都幾乎要為自己的咄咄迫人感到慚愧了。「你如果……你如果想,那樣做也可以。沒關係。」


靜留也不着忙,待女孩稍鎮定了些才回話。


「哎,你真是太好了,」終於她溫言:「可這真是夏樹想要的麼?」


搭在她大腿的那隻手往上游動,指尖撫向她盤骨傲人的棱角,流連未已。


「那是……你想要的,」女孩說,又將那千語萬語盡於一言:「你想要那個,我便要那個。」


她眨了眨眼,被那句話撩得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動。


「你想要那個……?」稍後她重覆道,語氣緩緩的:「夏樹?」


「唔……那個。」


那時,夏樹望向她,眼裡突然燃起一團飢火,迫不可待。靜留心領神會,便也有所動作。


「到這裡來,我讓你知道我想要甚麼,」她說,攬住她吻着。「我想把你又弄死了,」她繼續吻去,年輕女郎以唇相就。「然後將你召回人世……」


「靜留。」


「時時,次次。」


就是那樣,她們正如愜意暢懷之餘又總不知饜足的人一般, 柔情一發不可收拾,一次接一次的繾綣。其後,便於虛脫中沉進夢鄉,身上依然裸裎。剛才二人的活動弄得她力歇筋疲,只能夠往房間內的水鐘瞄了一眼,迷迷糊糊地意識到此刻來睡太早了些,因為過後她們便會醒得不是時候。她始終還是睡去了。如今她醒了,也真的不是時候,可她無怨無悔。


她也該快醒了罷,她跟自己說,胸中的恬然安樂淡淡的穩住了想要再那樣子觸碰對方的需要。夏樹起臥的習性跟她大同小異,就是說她們入夢和甦醒的時刻往往只與對方差了數分鐘。所以她不妨耐心些。不然她也可自行洗浴,因為適才睡覺前她沒理會得。不,那主意不好。太冷了,而且又沒人來打熱水。何況,等夏樹醒轉再同做這例行之事更好些。哎,與同樣地衛生成癖的人相處真好!要和另一個嗅起來不是香噴噴的、也不拔除體毛以防虱子一類噁心東西的人在一起,她就連想像也想像不來。隨得人家怎麼打趣,說她吹毛求疵好了……至少,這一來她可以確保她和夏樹更可以彼此盡興,滋味無玷無損。


單子上就添上一項:一同入浴。其餘不可或缺的便是過後再吃一頓補充一下。這天早上她還有別的事要做麼?給百夫長們報個卯,看看軍團兵們是否乖乖的。冬季最寒冷的時候開始了,極端環境下的惰性往往令老兵們神經兮兮。得令他們在繼續室內演習而將次數減半,讓他們保持狀態良好又不致過度操勞。維持紀律更有向士兵暗示長官們還在籌算另一場更能賺錢的戰事的效用。最好給他們那樣的盼望:將來貨真價實的戰鬥與戰利的承諾。


還有呢?還有呢?哎,要找好的弩車砲車工匠。他們原沒從希馬帶來足夠的器具,便打算由當地匠人處籌得大部份供應。這實在再容易不過,亦是日後入侵時必需的。若不是過於巨大笨重,攻城器械便是行軍時也有妙用。她才不要甚麼太過巨大笨重之物。她不要任何拖慢她腳步的東西。


然後是找嚮導,蒐羅這一帶的情報。鑽研地形,記住它的特徵。為進入異國地域進行預備沒有太早這回事,而所謂預備的其中一環便是研究地勢,直至它不再那麼陌生為止。前面征途覆蓋的範圍很廣,就是說行軍路程很長。她得趁早盡量的查找路線。她早聽說,如此廣闊的這片土地上道路實在少的可憐。真棘手。門鵚蝲的統治者們顯然不曉得機動性的道理及其益處。大多數的腳程都落在崎嶇的土地上,沒有道路讓軍團兵們走的輕鬆些。沒關係。沒有路的話,她自會在需要它們的地方給修些出來。


既對這一場入侵戰感到心安理得,如今她只在等候此戰的正式詔令。只待她友人一取得執政席——而千歌音是勢在必得的——唯一剩下來的問題便是那女子之獲得元老院批准能有多快。難事一樁,直可謂卓絕之舉;然而對千歌音的了解告訴她事情會發生的,大概在一兩個月之內吧。有充裕時間讓她作出種種必要的準備。


大選已舉行了麼?她暗想。當然舉行過了吧。不管迷途未返的大執政官在場與否,她疑心元老院還肯寬限讓選期延之又延。已經那麼遲了,新的一年又轉眼即至。她一抬眸,瞧見夏樹頸邊床單上那顆圓圓的黑色的東西,想起自己將那首飾贈與女孩至今也有一星期了。那可是雅努斯月朔日前十一日,夏樹是在靜留生日的次晨得到那顆珍珠的。


想想,僅僅數天後便是新的一年的開始……意識到舊一年幾乎結束的感覺真怪!後半年過的好快啊,至少看來如此。也許是因為她過的太愜意?那麼人家說的是真的了,你最幸福之時光陰如飛啊。


感到身下嬌軀有了動靜,她打住思緒。夏樹要醒來了。那就好。她心下微笑,忽地起了戲耍女孩的念頭,要佯作熟睡之餘更以體重壓制夏樹的行動。夏樹既以為年長女子還在睡,自不能從床上起身,也無法進行她平時神神秘秘的那些護理。她想知道女孩會怎麼辦。


於是她等着。過不多時,便覺得女孩腦袋微動,向她偷偷看去。既不見對方有半點清醒的迹象,那顆腦袋便落回枕上。突然間,一切又復靜止,幾分鐘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去了。


哎,我差點忘了,靜留幽幽的想,險些透出一聲嘆息來毀掉自己的偽裝。當然她會就這樣等着啊。說到這種事,夏樹最有耐心的了;在她跟前玩這類小把戲是沒用的。


她倒不曾放棄,只覺單單枕在那兒已很心足了。畢竟待在那裡也不錯。夏樹是如此可人的集諸般矛盾於一身,小小的身架子上柔緩輪廓與峻拔棱角盡有。若不是那小身架微微一動,低低的向她喚去,靜留也許還真又睡去了。


「靜留?」那聲低語在喚:「靜留?」


啊啦……她知道我醒來了麼?


「呃……」


繼那聲咕噥之後便是想溜出她四肢牢籠的一番嘗試。靜留暗自好笑,情知另一女子想去別處,偏偏被她所謂酣睡中的身體壓住。夏樹又輕輕的想推開她;無奈她比女孩更高大也更重,這一下自是徒然。尤其因為她更使了以前某位導師教她的一招吐納技巧,使體重彷彿又見加增。


夏樹顯然感覺到此中不同。


「靜留?」


她繼續「睡」。幾分鐘的沉默又過去了,只被女孩偶爾的輕喚打破。


「靜……」夏樹又說,復又扭身想推開她:「靜留,對不起,我……」


唉,真是的,那聲音吶。女孩並非善談的人真是可惜了!


「靜留,」那聲音又來了:「靜留,靜留……」


有了個微妙的變化。她不太確定,只是年輕女郎似乎聽來更急切了些,幾乎像是求懇。她暗自皺眉,不知夏樹是否發現她的小把戲了。


「嘿……靜留,你……」


下文已化為一串曼妙繚亂的異邦言語,連珠砲似的,喉音輕柔令人醺然。她細聽着,被那種陌生的語音攝住了。她只顧在聽,那廂夏樹卻不住的試着推開她,又一次一次的失敗。靜留隱約察覺到女孩的努力越發用勁,被困的一雙手臂的動作也更見笨拙,然而那樂韻般的深沉嗓音那不知所云的絮語讓她入了魔,竟不怎麼將之放在心上,於是夏樹便那樣的繼續掙扎下去,直至她的請求聲轉作莫名迫切的沙啞低囁。


「靜留!」一聲急喘。「嘿——靜——靜留——」


靜留是這時發現不對勁的。


她聲音怎麼這樣?她暗自思疑,有那麼一秒鐘的光景忍不住要抬頭查看房內是否尚有旁人。可她知道是沒有人的——她本身早該聽得聲響,而且夏樹至少也會喊她一聲示警又或者向匕首探去;那是她一直藏在左近,要不在床頭板之畔便在床頭櫃之上的。怎了,到底是甚麼煩住她——?


至此她思緒為之一窒,卻是夏樹全身驀地沒了動靜,好似睡去了般,但身上頗為僵硬,又不像是睡了,適足以將靜番從失神中召回。尤其是年長女子感應得耳朵下的心跳暴起,身下直挺挺的嬌軀抽搐得幾近痙攣。她一躍而起,雙手按在年輕女郎身體的兩側,俯視底下的駭人景象。


「夏樹……」


唇間透出一聲輕喚,帶着五分驚異,五分張惶。躺在她身下的女孩無可控制的顫抖着,兩眼看不見東西,目光茫茫地盯着仍是暗黑一片的天花板。不,不是看不見,不是目光茫茫。她看見的東西是靜留看不見的,是某種極度恐懼在暗影中幻化成像,把她嚇的不得了,猶如魔魘一般的纏上了她。


「夏樹!」靜留也慌了,連叫:「卡斯特!夏樹,你怎麼了?」


她一手猛搖女孩,馬上拉她在床上坐起。然而痙攣依然未止,靜留只道年輕女郎像那些患有哮喘或癲癎的人一樣,是甚麼惡疾發作了;可年輕女郎既不翻起白眼,嘴角也沒冒起白沫。她的目光並非無知無覺,卻是向另一個世界投了過去。她只怔怔的瞧着上方、前方,靜留無法觸及的某處。倘使靜留可以,不管害得女孩如此的是何幻影,她定要將它打跑,把它永永遠遠的滅了乾淨。可她看也看不見更枉論夠得着,於是它便繼續折磨夏樹也唯有夏樹一人。


「天吶!」


她帶着懷中年輕女郎飛身下床,於懼意亟策下,不到三秒便趕至浴室。她跪下來,將那瑟索的身子放到設有地磚的地板上,探手進貯水池裡,掬起一把水往那張死灰色的臉直潑過去。


「夏樹,看着我!」她喝道,另一手攬起女孩:「夏樹,聽我說,夏樹!」


彷彿在回應她聲音似的,顫抖開始減弱了。她喚了又喚,直至夏樹眼睛眨了眨,碧瞳由那可怕的呆板中恢後過來,似是重拾了縱深。見此,靜留心神一振。


「夏樹,聽我說,」她急切的重覆說。年輕女郎視線先往旁扯開,方才向她望去,好像她直至此刻才看得見靜留。「回我身邊來,蜜蜜,求你了。」


夏樹喘了一口,這口氣喘得是靜留聞所未聞的響亮。希馬人能感到女孩兩手緊抓住自己,一手在她上臂、一手在她後背,把她皮膚都抓傷了。她捧住夏樹腦杓,拿拇指揉摩着,不理陷進自己光溜溜皮肉裡的十隻指甲。


「噓……沒事了,很快沒事了,」她安撫道,低喃聲如魔咒般滑進年輕女郎的耳朵。「好了,夏樹,有我呢。」


但覺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女孩終於點了點頭,呼吸漸見和緩平靜。她繼續那樣的抱住她,渾不覺兩膝在硬倔倔、冷冰冰地板上的不適。如今她所能感應到的只是夏樹身軀,徐徐的,從那個盤繞着她、緊纏得她幾乎要折斷的可怖惡夢一點一點的抽離。而她自己身體也一樣的繃緊,胸口堵得慌,心念如電轉。


諸神啊——那是怎麼一回事!她心道。念及剛才之事,她深深吐納,要把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臟冷靜下來。該是甚麼引起的?難道她身上有病……可是不會吧,她直到現在從來未出現這種癥狀,我不認為這與她的身體康健有關。那麼,又是甚麼?


記憶中響起微聲,她留神聽去,唯願它能給她答案。她以前是在哪兒見過這種事的?那樣的突然暴發,睜大的兩眼注視着不可見之物——她是見過的。是哪裡?又是誰?


啊……朱庇特在上!


意識到答案之際,她幾乎恨不得一頭往地板撞去。她當然是見過的……事實上,還好幾次,只是罕有看到像剛才目睹的那麼勢道凶猛。這種癥狀是希臘醫師們所謂的心疾,乃係心靈舊創的體現。她記得,他們將之歸咎於其人曾經目睹身歷的禍事之餘毒,能被特定的刺激召喚起他們對那件事的記憶。在士兵和戰亂受害人當中這是常有的事,她正是在這些人裡頭見識到的。


她知道詳情的其中一宗更涉及她初戰時的一位同帳弁兵(參章十四注102)伙伴。那一回也是那位少年的初陣,像其他上層階級的見習兵一樣,在司令將官帳中抄抄寫寫,沒想過會被推到真正凶險的境地。明明跟前線隔了老大一段嘛!但敵軍不知怎的繞開了戰場,偷襲了他們的營地,把他們一個營的兵俘虜了去,逐一的處決掉。那少年在行刑隊列的隊尾,也就成了主軍派來奪回營地的援兵所救下的少數幾人之一。然而,事情已經壞了。他見到差不多所有同袍被穿刺之刑(189)殺死,心智永遠的染上了血色。靜留仍記得,每逢讓他瞧見長槍、甚至營地裡到處都是的區區尖樁(190)時,他身上拼發的猛惡抽搐。便是那樣,他終生不能再上戰場。


至於夏樹,想來她激發起的是年輕女郎親族被屠殺的回憶。據她對那事件所知道的點滴,夏樹是藏身於他們屍體底下才能逃得一劫。那麼,女孩受創如此深重也是自然的!可她也太大意了罷,居然不記得此事。她原該知道,至少掂量掂量自己的小把戲會對年輕女郎帶來甚麼影響。這都是她的錯,她在生自己的氣。她怎能對夏樹做出這等事來?


「原諒我,夏樹,」她於愛語之間呢喃:「是我粗心。現在沒事了。都是我的錯……請原諒我。」


她的錯。全然是她的錯。她是這麼說了,可心裡卻有一點兒不願苟同。畢竟,她怎知道這種小事會引起如此反應?當她對女孩的一切認識的那麼少,又怎能知道?事實上,若說她有任何非要清楚不可的東西,便正正是這一類的事情她必須知道啊。她必須知道!由於她的無知,看看發生了甚麼事,把夏樹害得多苦?唉,但這也顯出她一直以來是如何地疏忽!她不曾竭盡全力去了解此刻在她懷中微微發抖的這位年輕女郎……這位與她一路同行、見盡她日光下各種面相的同一女子。這人心裡有何魔障,目光又被何樣的夢想燃亮,她一概不知,卻在每個漆黑良夜抱着她入眠。


不錯,她幾乎甚麼都不知道。可見夏樹如此她還是禁不住心碎了。


「噓……你已經沒事了……」


聽得一聲嗚咽,她便加倍的揉摩着,哄得夏樹安靜了。她絮絮低語,聽見自己嗓音沉痛沙啞,陌生得很。


「沒事了,夏樹,不管是甚麼,都過去了……」


好古怪啊,這種痛。從她喉頭糾結成一團,直頂到胸口處,女孩唇間吐出每一聲哀啼又將她胸中心臟揪了一把。悔不當初,憂心如焚,身同感受,悲痛欲絕——如此種種夾在她二人之間,夾在她們相接卻未接之處。便如她們這樣子赤條條的相抱相依,還是有這麼多的部位二人未曾相接。這一點以前靜留也是知道的,卻直至此刻才算真正領會。如今教一股寒意直透入骨的並非冷冰冰的地磚,而是對這一點的全然感悟。


我原該能避免的,她心下自責,把夏樹抱的更緊,想驅去驟然襲來的感傷。我原可以的。但我沒有,因為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失敗,不是甚麼藉口。說甚麼不知者不罪的只是廢人的藉口!


年輕女郎的聲音穿破她的心緒。唉,那聲音怎麼就弱成了這樣子!


「靜……靜……」


「沒事的,有我呢,夏樹,」她一邊回應對方的囁語,一邊極力不讓女孩身子碰到地板。她不想讓她再受寒了,女孩肌膚已是濕冷濕冷的了。可憐見的,她還在冒汗呢。「好些了麼?」


但聽得對方嘟嚷着應了聲,接下來的話被她聽出話頭,立馬堵了回去。


「靜留……」夏樹開口:「抱——」


「別。你用不着抱歉。」


「可我……」


「請不要為任何事抱歉了。我是有理由要道歉的,你則沒有。」


然後,心念一動。「不過要是會令你好過點的,便隨你喜歡好了,夏樹;但請相信你沒有非感抱歉不可的理由。」


夏樹往她懷中含含糊糊的低喃幾聲,她便又輕輕撫她。


「沒事了,」她又說一遍,跟夏樹說,也是跟自己說。「現在都好了。」


我發誓。我發誓,必定會好起來的。


她知道自己要做甚麼。這不過把一項懸而未決的隱憂帶回她眼前,促使她終於去採取行動罷了。好些事她必須去查明,有些得自己來,因為她情知問夏樹的話也太殘酷了。她確信,有些她尚且可以一試,其他則不可。她會先着手於她不能問女孩的那些,因為那些才能讓她追本溯源。


驀地間她心中響起了父親的話,那是當時為了指導軍事策略而說的,如今她才明白能應用在更廣的層面上。當年他為了她好而道出這番訓誨時,是否已知道有這樣的一天?她也不清楚。


當你下定決心守護另一人時,也必須記得你的種種責任,他用那出奇冷峻的粗啞嗓子跟她說。要記得,無論取得受守護方的許可與否,你也有義務為任務搜集情報。無論你守護的是軍中同袍抑或整個城市,你也必須知道你為之抵禦的是甚麼。


如果不可能找到消息呢?那時她問,只換來他不以為然的一蹙。


絕對沒有不可能這回事,對方如此答。你若真以為不可能,那麼你不過在為自己懶得尋找情報編藉口罷了。守護的必要性源於有敵方存在的覺悟。若你對敵方一無所知,又如何守護?你還不如一張網想要擋箭呢。沒有放箭之處的消息,你的決心便毫無價值……而且,你這決心若是足夠的堅定又足夠的不知就裡,便可能把自己拼命要護得周全的東西毀了。你還不如親手割了它喉嚨乾脆。


多可怕的念頭……


你還不如親手把它一把火燒了乾淨。


絕不——不——我不會對夏樹那樣,絕不,她心中憤憤,那念頭教她痛不可當。她永遠不要給此刻靜靜地在她懷中安歇的人兒帶來傷害。她永遠再不要像適才那樣的傷了她,那樣的粗心大意,不知就裡。只消看見這情狀便心痛如是,她還會麼?她察覺到,她們早就息息相繫了,乃至能這樣的同感同傷,保護對方就等同保護己身一樣。得悉自己竟能承得起如此關係的感覺好怪!只是她並不知道夏樹是否也意識到這一點,而那忐忑之感教她心中又是一痛。她忍得下心承認有這可能,不過光是默認其事已痛得她超乎想像。假使——僅僅是假使——女孩並沒有相同的感覺?那也是一種可能。


唉,想到這裡她心冷如冰。便是只想一下也令她覺得腹中空蕩蕩的,向來有幸從未真正經歷過的被拒絕之感教她一陣噁心。管管你的傲氣吧,靜留,把那想法啃下去吧,她嚴言自責。儘管如此,她也心知不僅是區區傲氣令自己覺得突然那麼的孤單,彷如一種想控制她全身、要她蜷縮起來的本能。啊,只是她為何如此的受折磨?人家說情感原可令人脆弱,原來就是這意思啊。


而且多半時候,它的強與它的弱恰好互為正比……


「唔……靜留……」


感到手上那副漸見溫暖的身子,她知道她再抵受不了。她抵受不了與這人的悲喜哀樂隔絕的感覺,如同她抵受不了與這人身隔兩地的念頭。胸中鬱結越發拉緊。驟然釋放的情緒、前所未料的決心、接納了一件改變所有前因後果的事的翻天覆地之感衝擊着她,這一切一切,令她無法言語。儘管如此,於胸中隱隱痛、空落落的寂寥中,她總算對自己說出了長久以來一直想傾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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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近午時分,只見靜留的高級副將與首席百夫長兩顆腦袋湊到一處,一同檢視高級副將放在桌上的一件物事。她們正坐在某酒館的一角,空空的店裡面只有酒館老板,還有在廳的另一頭吃早餐的三位阿爾古斯本地人。首席百夫長原是有她那位忠心僕從跟着來的,只是碰見了在那廂長櫈上整理軍靴的某黑髮奧托米亞士兵後,那位女孩便決定待在外頭了。


「那你覺得它如何?」千繪問首席百夫長,神色間帶着一絲惴惴。「不算太寒酸吧,嗯?你看這夠了麼?」


「夠作甚麼?」對方壞兮兮的應了句:「等等。待我仔細看來。」


她拎起桌上那枚胸針,兩手小心翼翼的把它翻了過來。確是個精緻的小東西,她判斷,到了希馬只怕更見精緻,因為在那裡這東西可是十分罕有的。這都是嵌在華麗銀質旋花正中的那塊寶石所致。這寶石割面眾多,打磨光滑,一端色作深綠,逐漸往另一端化成緋紅。這類寶石是她從來沒遇過的,倒見得有點名堂,因為寶石之類她也算見識了不少。


「這晶石,」她把它放在光線下閃爍,問:「你說它叫甚麼來着?」


「火輝玉(Lychnite)(191),」千繪告訴她說:「該是從阿非利加來的,那裡多的是。至今應該還沒傳入希馬境內,所以我希望這份新鮮禮物能逗得她歡心。」


「會啦,自然會,」奈緒說着,把胸針還了過去。「她會喜歡的。你打算先揣着還是這就送去?」


「送過去,跟下次回國的驛遞一起去。」


「急於提醒她你還活着麼?」


千繪嘆了聲,依然帶笑:「就那麼些,葵用不着提醒也記得住吧,這點起碼的自負我還是有的。」


「怎麼給你找到的?」


「不就是逛商店時找到的,」對方這麼答:「打從靜留大人給夏樹小姐買了條珍珠項鍊的消息傳開,近來人人都熱中於買珠寶首飾呢。」她咧嘴一笑。「雖說我們當中有些人很震驚,轉眼間大家便明白這倒是個聰明主意。與其找老家的販子,這裡你能找到更稀罕的玩意兒,而且還要便宜好些。所以我們那些有了人家的——」她乾咳兩聲:「——便都買了。自然沒靜留大人的那麼壯觀,但我們都沒那麼財大氣粗嘛。」


「能有幾個呢,」奈緒冷笑說。「怪不得近來我的士兵都在掏弄些廉價貨,多半在彼此比較收獲吧。」


「嗯,想來也是,」千繪意味深長的瞧着她。「果真沒有誰好送東西麼?」


奈緒忽地笑了。


「知道麼,」她跟友人說:「看來我也要去買些小擺飾了。」


千繪倒抽一口氣。「我說笑罷了!果然有了個人啦?」


「不止一個。」


「臭傢伙!你到底瞞住我些甚麼?」


出乎她意料的,紅髮女子只是放聲大笑,搖頭間髮絲飛揚起一片櫻色。


「開玩笑的啊,原田,你別想的太高興了,」她承認說:「這樣啊,我只是打算給老家那些女娃男娃們買點擺飾罷。」


千繪恨恨的橫了她一眼,微感失望:「那他們都是甚麼人?」


「客人吧,我希望,」奈緒回答。見對方一臉困惑,她便解釋:「要是我在這兒珠寶買的便宜,回希馬再以正價賣出去我便賺到了。這麼大好機會,我不出手簡直是白癡呢,你看對不?」


千繪莞爾。「據你這麼看來,也果真如此。」


「你幹嗎不一道來?你的本錢比我多,買得起那東西之類的貴價寶石,」她指向另一女子手上的胸針。「得到的回報也更大嘛。」


「不錯,只是實際上不可能,」副將如此答:「要是我買的珍物夠多賺頭夠大,賣的時節便會惹麻煩上身。商家氣太重了,到了監察官做考核時,很難過關。你知道,說到做生意,身為元老可以鑽的縫兒很有限哪。」


「只能持有物業和商行股份,對吧?話雖這麼說,我才不信真會有人盯上這一點兒珠寶倒騰呢,尤其是你大可以說你在這廂買太多了,想折回本錢甚麼的,」奈緒反駁說。


「我情願撇得一乾二淨,」千繪跟她說:「賣珠寶難得沒走漏消息的。有些元老分明在進行規模更大的違禁活動,證據也藏的極好,只是知道那些勾當的人都恨他們。要惹起全元老院的敵意,再沒有賺錢比其餘人多更容易的方法(192)。」


淡綠眼珠沖她一睜:「我們家大將就是。」


「就是,所以他們恨死她了,」千繪應聲便說,二人都笑了起來。「也不是,說真的,只為……她沒有不合法的情況,而且絕大部分恨意都是沖着她財富以外的東西而來。她收入的來源正好都完全合法,從多間商行的匿名股權,到名下的不動產……一直到她在西班牙(193)的那些礦山。」


「礦山也行?」


「技術上它們是不動產,可以。」


「在西班牙啊……那裡開的甚麼礦來着?」


「你說得出的都有——銀,金,鉛,鐵,銅,都齊了。而每一種礦山靜留大人都有,不然也佔上一份。多的你一隻手都數不來呢,值得起那邊一半疆土哪。」


對方倒抽一口涼氣。「朱庇特,怪不得她買得起那麼一顆巨珠!以前她提到自己有些礦山時,我還以為她指的不過是有其中一兩個的股份。但如果你這些話都是真的……媽的!我早知她有錢,只沒想到那麼有錢哪。」


「哎,她就是有錢得荒謬,」千繪眉頭一皺,瞇起眼睛努力回想起來。「倘我沒記錯,大多數礦山都是她曾祖父掙到手的。他擔任遠西斯班尼亞(Hispania Ulterior)的總督,」她解說道:「其時我們還在與當地部族爭奪那片土地的所有權;正是他領軍拓土,趕走他們,把我們疆界擴至今日的範圍。」


「再乘機大斬一筆,嗯?」


「呃,他機靈得很,我方一佔據土地便立即買了——也挺輕鬆,因為四周還有西班牙族虎視眈眈。基本上希馬財政部很樂於把土地的擁有權和監護權丟給個人,只要能分潤就行。」她聳聳肩。「於是藤乃家的後人便一直擁有西班牙礦山,如今又全數歸於那姓氏的唯一直系傳人:靜留大人。」


奈緒又罵了一串,顯然被這段因由震憾了。


「那真叫好運,」粗言穢語瀉盡,她吁道:「他媽的好運氣。」


「我也這麼說,」她的同伴嘆道:「據說藤乃家那時眼看要家道中落了,所以西班牙礦山正好救了他們。貴族們(參章十二注83)幾乎總會來到財殫力蹙的地步。藤乃家曾祖把自己一脈救出了困境。」


「更一口氣飛到另一端呢,」奈緒輕哂插嘴。「你說貴族他們有很多財困?我還以為他們跟他們的姓氏一樣的闊哪。」


「多半時候,正正是那個姓氏累的。因為他們有諸般人情酬酢等等不得不支出,還有人家對上流階級所期望的出入奢華。他們真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


「嘿。那你家女人的娘家怎樣?」她乖覺的瞄了千繪一眼。「瀨能家也混不下去了麼?」


黑髮女子淡淡一笑,徐徐頷首。


「有點,他們開始感覺到了,」她說,神色變得凝重。「我這麼說是有點不厚道,但我真的盼等我們回去那時情況變得更壞些。假定我在這場戰事掙的戰利夠多,那時也許我便能拿出更好的條件來引誘葵的父親。很愛錢的喲,阿葵她爹。」


奈緒寬容的笑了。「這算買通關節結婚麼?你怎不這就跟大將借了,立馬把交易敲定?她不會拒絕你的,快去!」


「天哪,不行!」對方駭然回應。「我丟不起那個臉啊,奈緒。」


「寧願打腫了好充胖子?」


「太難堪了,也真讓我看來一臉窮相,」千繪解說道,伸手捋過頭髮。「如你所言,靜留大人不會拒絕,可是若葵的父親拒絕呢?那可就前功盡廢了。我真的覺得如今為時尚早。總之,我還是等他再熬些日子,自己籌錢了事的好。我早攢下好些了,又在我軍出發前買了幾間商行的股份……不過最好還是再添些份量,以防萬一。這次戰役將會照應到的。」


「你指望從門鵚蝲那裡搶得大筆戰利品吧。」


「關於他們黃金庫藏的傳聞如果是真的話,是的。靜留大人也說傳言屬實的可能極高,即使是假,戰利品還是會出現的。一向都會的嘛,不是麼?」


「這話我反駁不了,」她逗趣地朝友人一笑。「那我們只好等?」


千繪長嘆。「再難受也好……等吧。」


「只好盼瀨能老爹先別把她嫁給別人了。」


「閉上你的臭嘴!」


她們同聲大笑。奈緒抬手向店主示意,便見後者給她們另拿了一壺酒趕來,與新一瓶水一併放至桌上。之後,他打了個躬便回到櫃台後自己的小凳上坐着,暗裡卻盼自己有個能在兩位女子身旁再呆些時候的理由。他店裡來了藤乃靜留手下戰功最輝煌的首席百夫長和一位希馬元老!天,真是榮幸哪!這晚回去得跟老婆大大吹噓——再添酒加醋一番說他怎生跟二人聊了好久好久,這是當然的了。


「說來,聽聞近日再沒有新的殺人事件了,」千繪邊說,邊往杯裡添酒,隨後拿水兌稀。「你從你抓來那人口中得來的名字好像真給碧大人幫了個忙,只是我不知她怎麼用上了。」


「能幫忙就好,」奈緒說,也給自己添上。「他也很樂意告訴我們呢。」


「那是在你剝了他皮之前抑或之後?」


對方冷笑。「我才不過剝了他指甲。」


「哎,玻娜蒂亞!拜託別跟我說那麼細!」


「呸,拜託少跟我貓哭耗子!」首席百夫長搶白說。「我剝了別人的皮又不是只有杉浦她和這行省得好處,你也明知的。」


千繪陪笑着舉手求和。


「對,對,我知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她跟惱火的友人說。「結城,你知道我不拿那些假仁義自欺自哄的。我只是每聽得那種事便心驚肉跳,僅此而已……我就是受不住哪。」


奈緒冷笑,容色稍霽。


「你這個沒膽氣的官,」她不帶惡意的嘟嚷道。


「是是,不過……給你晚飯付帳的正是我們這些沒膽氣的官呢。」


她們相視一笑。然而,教奈緒不忿氣也教千繪不自在的那個緣由,二人都是心知肚明。原因在於,即使於軍中,某些人依然帶了三分憚色的視奈緒為蠻人:凶險,未開化,非希馬的異類,覺得為求目的或是為了娛樂對人施刑算不了甚麼一回事。那份蔑視有部分源於她的來路不明,聲稱自己來自希馬的蘇比西地區,關於身世的證據卻諱莫如深。有人說,她沒有父母雙方皆為當地人的實證,而她看起來也不像個正宗希馬人。況且,哪有正宗希馬人以施刑為樂!那是野蠻人行徑,絕對的異族本色。


該說我們「正宗希馬人」都愛這麼想吧,千繪心下感慨。誠然,大多數希馬人對酷刑這玩意惟恐避之不及,認為它們分明是異邦風景;但打從結識奈緒、於靜留麾下聽用,她終於領會酷刑之於希馬便如喝酒一般的陌生。奈緒向她透露,蘇比西地區的間諜實質上都受過刑訊的訓練以備不時之需,而且儘管罕有事端,也依然在軍事上大見用場。酷刑亦不僅限於軍中。總有流言不時傳出,謂某老爺某夫人向他或她的奴隸動刑以為耍樂,自然地,也總沒能找出人證物證來核實其事。這一切見不得光的事卻無損希馬人認定他們社會裡不存在酷刑的廣泛信念。


便是現在我也依然難以接受啊,她暗自承認。從那一方面而言,奈緒也總當不了正宗希馬人。像她那般欣然接受酷刑之必要性便很不希馬,因為絕大多數希馬人避之如蛇蝎,即使是工作任務也這麼說。那些以動刑為樂的都是外人,而她是其中之一。異於常人,外人。她是真喜歡那部份任務,所以他們總覺得她有點野蠻。


想到友人對剝人指甲之坦言無諱,她強忍臉色不變。


說不定我也那麼覺得。


「無論如何,你查出了名字實在幹得漂亮,」她又道:「碧大人該賞你呢。」


「咦?你不知道麼?」奈緒說,不解的皺了眉。「她賞過了。那個老太婆,出手挺大方的哪。」


「你得了甚麼?」


「一小袋銀幣呢,」她滿意的哼哼道:「她原想給更多的,可我說還是買酒我喝好了。買的都夠壓沉船了。」


「怪不得那天下午我去見你,小艾說你還在睡,原來為此。和碧老師一起一口氣乾了吧,嗯?」


「是老師不錯!說不定是那死老虔婆教巴亥斯(Bacchus)(參章十注68)怎麼喝酒的!」她放聲大笑。「哎,她把我都喝到桌底去了。我還沒見過有人灌得這麼多這麼快。」


千繪也大笑。「不錯,她最懂得喝酒了。」


「她啊,一代宗師呢,」她向桌上酒杯瞧去,見它仍是半滿,抬手一口便把它空了。「還很會聊……將她走南闖北的各種奇聞軼事和瘋狂冒險都跟我說了。不過每個故事聽來總有外邦人造反、鬧得亂七八糟的情節。像把他們國君困在王宮裡,再把大糞堆到他御窗左右之類的荒唐事。」她臉露嫌惡之色,卻不無莞爾。「無法想像這發生到咱家元老們身上哪,即使他們好些人都是十足的混蛋。」


千繪喝了口酒,作個鬼臉。


「才不會……即使作了反,我們人民依然比他們來得文明,」她說:「況且,在我們希馬也不會真起了叛亂,起碼不是外邦君主見識的那種;便是真有,也是百年一遇。我們常常抱怨希馬民眾難管,然而比起海外那些還是很聽話的。」


「啊?」首席百夫長正在千繪目光下重新斟滿了杯。「那是為甚麼?」


「很簡單。我們的窮人跟他們的窮人有何基本分別?我們的窮人拿到甚麼是他們的窮人拿不到的?」


「麵包和競技(panem et circenses)(194)。」


答案卻並非來自她身前的首席百夫長,而是剛向二人這裡走來、站在她們桌邊的另一女子。她們愕然的望向來人。


「靜留大人!」千繪叫道,很是高興。「這樣不好吧,鬼鬼祟祟靠過來嚇我們兩個。還以為我們是你最最心腹的朋友哪。」


靜留一笑。「哦,我才不信能嚇着奈緒大人呢。」


「嚇到我了,」奈緒自承:「我半點沒察覺你過來。從你家斯芬克司學了幾手潛行術對吧,大將?」


「我只盼及得上她一半的無聲無息啊。」


「就這樣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奈緒嘻嘻的笑着,一手手指往另一手掌心輕敲,竟拍起掌來:「身為潛行高手,我自然知道。她不給你鼓掌的話,我這就給你補上吧。」


千繪瞧着她倆微笑,兩眼趁靜留鞠躬佯作答謝之時把她打量了遍。但見那女子身子一俯,濃密的長髮那鬈曲的末梢——她肯定為之自負不已!——在窗口透來灑滿她兩肩的光線底下熠熠生亮。太陽照落她身上卻又迥然不同,千繪暗想:再是暗淡也金光閃耀,陰影裡帶着明媚,如黃銅般的深沉暖色。她這麼光彩耀眼的一位女子,如此的引人注目,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她們跟前的?


「不見你平時那位隨從啊,」她才開口,便見奈緒往她身後一指。她隨着那根指頭望去,才發現自己要找的那位女孩還有圈在她身側的那頭寵物黑豹。奧托米亞女郎正站在酒館門前跟另一位(艾爾斯汀的)奧托米亞女郎說話。她心念一閃,記起了,這兩位奧托米亞人是表姊妹倆。


「天呀!」她說,心思已轉至那頭渾身黑毛的豹子;牠乖乖地坐在門邊,惹來店裡尚在吃早飯的其餘數人不安的目光。「那猛獸每日長的更大更嚇人了。她難道不怕牠會反過來噬她麼?」


回話的卻是奈緒,打着呵欠,含含糊糊的道:「安啦,大將把女孩拴得可緊了。」


千繪和靜留對視一眼。


「我是說那頭豹。」


「喔。這個啊,我看這一頭也可以看管那一頭嘛,」奈緒說着眨了眨眼,教同伴們都笑。「大將請坐。你剛才說的甚麼來着?麵包和競技,是麼?」


靜留點頭,應首席百夫長之請,從附近桌子拉過一張空凳。一直被震撼得未敢趨前的店東衝上來給她遞了個杯子,聽她道了聲謝,這才依依不捨的傻笑着退下。


「那便是千繪大人剛才所說,決定我們比別的國家相對地少有叛亂的關鍵性區別。」


「麵包和競技?」奈緒重覆。


「不像我們,外邦統治者很少補貼窮人的小麥供應,」靜留解說:「也沒有提供免費娛樂的習慣。」


「更可能的是,變成人家娛樂的就是窮人本身,」千繪接道:「且看大多數外國歷史,一個又一個統治者因為人民飢荒受苦而蒙受叛亂。這是希馬先賢領袖建立共和時已意識到的。我們的前代統治者當年也不得不應付同樣的事——當初我們的國王女王之所以被拆台也半是為此。」她望向奈緒。「把人民餵飽了,逗高興了,他們再發牢騷也頂多哼哼兩聲。對吧,靜留大人?」


靜留微微一笑,引了一句格言:「枵腹嗥如雷。」


「嗯,明白了,」奈緒跟二人說:「不過要某些國家一直這麼做不會太難麼?我明白希馬可以,因為除了和多數的糧食供應地簽有合約外,我們自己也有產糧行省;但一些外邦政府和統治者未必都這麼好運。或多或少,總得花他們更多的錢吧。」


「不錯,如你所說,或多或少,」靜留附和頷首,答道:「然而那代價之差依然算得上公道,也不該妨礙統治者為他的人民供應糧食。依我之見,倘若一國國庫貧匱至連人民缺少食物時也不足承擔糧價,它便沒有權利成為國家,統治者也沒有權利身居其位。沒有人民,統治者哪來的尊號;人民都餓死了,他那個虛銜和積下的財富對他用處可多着呢。」


最後那句話帶着再明顯不過的輕蔑之意,作下斷語的大將嗓音漸見冷峻。奈緒眨了眨眼,覺得自己瞧見那張豐滿的嘴——那張同時富於幽默感和性感的嘴——似乎薄了一丁點。然而才不過轉眼間,靜留雙唇復又含笑依舊,兩角再度微微上翹。大將這是憶起了甚麼?


啊,對,當然了,她稍後才想得起來。是那場戰役。那是靜留早期以副將之身參與的其中一場頗具爭議的戰事,當時的統帥極之討人嫌——只因他吝嗇軍費到了軍隊開始挨餓的地步。士兵們淪落至僅以配給稀少的豆粥和稀湯為滿足,食物吃到口裡還是霉的,而那個安坐司令營的男人卻仍然飽餐常例熏肉和頂尖麵包,他的喉嚨只被最上等的美酒所沾潤。唉,眾軍士都聽到風聲了!大家的臉容和耐性一天一天地消減,直至一批人聚集起來挺身而出。結果他被強行廢黜,眾軍團兵從其餘將官中挑出一人接了他的位。


那名將官便是靜留。


「我想,不把小百姓養瘦些是很難把錢袋養肥的,」她惡狠狠的笑,嘴唇一扭,平時藏得極好的尖銳犬齒露了出來。「有些混毬沒長心眼,仍然無法抗拒。」


「或者吧,」靜留應道。「然後又有那些不認為餵飽人民是他們君主天職的人。看看埃及,還有亞歷山卓(Alexandria)(195)前仆後繼的起義便可知。」


「唉,別跟我說亞歷山卓!」千繪忽然嚷了起來,表情又是驚又是笑。「那廂暴民動不動便拿起武器反抗統治者,嚇煞人哉!而且還不單因為挨餓!」


奈緒點頭。「亞歷山卓人,麻煩一族哪。」


「我們不也一樣,」靜留笑說。


她倒了些酒進杯子,再用水稀釋。她喝了一口,朝焦急的店東一笑以示稱許。他放下了心頭大石,登時吐氣揚眉。


「靜留大人,甚麼風吹你來的?不像往常,我近來少跟你碰頭了;雖說寒冬正盛,這也不難預料。」


「嗯。」她放下酒杯。「不錯,這天氣怪磨人的。」


「冷死人!」千繪附和。「連留駐此地多年的碧大人也承認很難受呢。真高興我們不在奧托米亞過的冬——立馬把我結成冰的可能是有的。」


奈緒咕噥應和。


「稍後我本要去見碧大人的,」靜留心不在焉的道。其餘兩人抬眸看去,臉上皆是藹然相詢之色。


「要問她門鵚蝲血案的事麼?」千繪問,換來對方微一點頭相應。


「我原是要提及的,不錯,但我今天的主要課題卻與公眾利益無甚關連。」


「啊?許不許我們問的?」


「你已經間接地問了啦,」靜留淡淡笑着指出。「可以,也因為我本就要請你們相助的。」


千繪見她語氣一頓,漫不經意的檢視四周,然而她和奈緒都清楚這一眼絕不馬虎。只不過她搜索的甚麼二人都不知道……還沒。


「近來我潛心追溯外國歷史,」她開口說,遠遠的瞧見保鑣在門外與另一奧托米亞人說話時,目光彷彿寧定下來。「十分的引人入勝呢,乃至於成為我日來最喜歡的消遣了。千繪大人自然是懂的。」


「絕對。很高興你對歷史投入更深的興趣哪。碧老師一定樂翻了。」


「我對這科目從來都很感興趣,只是如今才發現了由學術角度深入探索之樂。不過……我這新近嗜好遇上了一大難關,相信你也常碰到的,」她嘆息着,將難題說了出來:「似乎有些國家的綉毯上少了好大一塊補丁呢。」


千繪會意的輕輕一笑。


「這話說的真妙,」她說,便向奈緒望去。「有些民族不像我們希馬人那般將史料保存的那麼多、那麼詳盡。有時你會碰到他們歷史中所謂的黑暗時代——黑,因為甚麼都沒有,誰也尋不出一線光來。」


「像個未經調查的洞,對吧?」奈緒說,下巴往靜留一努:「那麼你想塞哪個洞,又是誰的洞?」


靜留笑吟吟地,千繪則捶了友人肩頭一把。


「沒齷齪到塞甚麼的吧,我想;不過我或會冒險偷窺一下,」靜留詼諧的說。「我正在研究名為奧爾提迦(參章三注30)民族的往事。」


這名字源出於某一著名的傳說,很自然地,兩人馬上聽得出來。然而她發現,那份認知卻染着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千繪一臉的躍躍欲試,毫不掩飾她對那名字的興趣,除了做學問的好奇心亦再無雜念。另一方面,奈緒倒似有點不搭不理,彷彿她已興味索然,但靜留知道事情跟表像恰是完全相反。奈緒是知道一些東西的。到底是甚麼?


「是近代才滅絕的民族吧,」千繪在說:「當然有很多人都聽過他們被滅族的事,大概是來搶掠的門鵚蝲人幹的,不過沒人說的準……事情還是不明不白。你近來讀的就是這個?」


「對,正是這個。」


「很難找到資料來源不錯。整件事都籠在謎團之中。」


「我算見識到了。」


「我也不知自己手上能有甚麼材料。我讀過許多文章有說及的,不是順帶提起便是作為例子,卻都沒有甚麼直接根據——那也不出奇。大多數源頭都死了。」


奈緒終於開口,清澈綠眸迎上端視着自己的緋紅雙瞳。


「不,」她說,笑意中透出三分心照不宣:「沒有都死光吧,嗯?」


靜留扭唇不語,回話的卻是千繪。


「也許吧……不過文書記載卻是一無可獲。」


「你確定?」奈緒問。千繪肯定的回應。


「嗯。」她說。


如果剛才她未曾察覺落在身上的一雙紅眸,此刻便該感到了。


「為甚麼?奈緒大人?」她聽見靜留說,口吻輕柔,卻不容抗拒。「你知道內情?」


二人對視的目光相持不下,但出於彼此間的敬重,誰也不肯逾線過火。


可你是這麼想的吧,不是麼?奈緒向另一女子無聲的問,自己在那直探人心的紅瞳底下的不安未曾洩漏半點。她老練得很,眼皮也不跳一下。你覺得我是知道些東西的吧,靜留大人,而且你想套它出來。問題是……我會告訴你呢,抑或不會?


事實上,她的確知道一些。告訴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貼身僕從。這位既是她生活伴侶也份屬朋友的少女,曾把大將的夏樹那位表妹——就是艾爾斯汀喊作尼娜的—— 那位年輕奧托米亞人之事吐露不少。所以奈緒早知道尼娜和夏樹兩人根本不是奧托米亞人,而是眾所周知被滅了族的奧爾提迦人的遺孤。她還知道,在那遙遠而可怕的夜晚尋到她們的小隊裡有一個人還活着,眼下就在阿爾古斯,就在狼奔小隊中擔任武具長。艾爾斯汀說,兩位存活下來的奧爾提迦人對這人極之尊重。艾爾斯汀又說,據尼娜所言,夏樹對這老兵尤有感情,因為正是他找到了她的。要說有誰揣着大將那張「綉毯」上短了的幾塊爛「補丁」,那該就是他了。可她猶豫着沒吱聲。


奈緒的舉棋不定出自一個十分私人的理由,連千繪和靜留都不知道。她對目前這事上的緘默,與她在另一件事上的緘默有關:那便是她的過去。


奈緒的過去是一筆糊塗爛帳,她也由得它那樣。即使明知傳言說她不是正宗希馬人,她也從不拿出足以驅散謠傳的證據。而她是有證據的!她祖上都是希馬人,有她家鄉的戶籍簿和希馬公民名冊為證。然而她對此隻字不提,只因她不欲旁人知道她母親的身份,原是城裡的妓女。


並不是奈緒以她母親為恥——或者不盡是為此。很早很早以前,打從她父親想逃出一眾債主眼線,結果卻死在某條冷冰冰陰溝裡的那個寒夜,奈緒便對媽媽的職業認了命。同一幫人,就是村裡放高利貸的那些人,一次接一次的來到她們的小家,奪去包括她母親在內的一切所有。奈緒的母親央他們放過奈緒,他們便放了;又央他們給她們留點甚麼過活,他們堅稱已經留了。他們說,他們給她們留下了床,還有頭上的一塊屋頂。他們給她留下了性命,憑她這副身體,自然找到人肯張開錢袋來換取張開她的權利的。奈緒的母親明白了。她還能幹甚麼?


很多其他的,都比這見得人,年少的奈緒曾這麼想。然而到了如今,歲月的智慧讓她承認事實不是那樣的。她母親是個可憐又可氣的小女人——並不十分伶俐,長了一雙笨手,孱弱得幹不了任何體面活。事實上,她的唯一天賦便是她傳給女兒的那些:眸子是動人的青檸色,頭髮紅得彷如草莓的外皮,更有一張令人垂涎的漂亮小臉。所有在她選定的行業趁手合用的。城裡半數人都跟她上過床,另外半數人原本也會的……要是那位休假期間路過本地的政治家不曾睡了她,繼而下令把她幹掉的話。這一切全落在奈緒眼裡,因為母親接客時她一向懶得悄悄摸出去——她都習慣了,而且離開屋裡的唯一途徑必然要經過她母親的草蓐。


那個政客為何要下令殺了她母親?多半是要封上她的嘴吧。也許以他所居位置,召妓的風聲一旦傳出,多少是要壞事的。奈緒才不理會。重點是,他該先想想那個職位再去擺出這個體位,把她母親弄到他雙腿之前,連聲催她張嘴。那個淫猥,白癡,長了**的娘們。事實上,他更白癡到忘記檢查有奈緒在裡頭通過牆隙瞧見始末的那間小房,結果被她逃過一劫。她逃出那城,跑啊跑,一直跑到蘇比西地區,被那裡的某武技導師發掘出她在間諜活動上的天資——就在她企圖進他家爆竊之後。他助她進了行省裡一所特殊學校,而奈緒就在那裡找到自己的天職。那年她十五。


這跟她猶豫要不要幫靜留又有甚麼關係?就連她也不清楚。如果叫她猜,便是她對跟自己經歷相似的人暗暗的同病相憐,自己既藏着秘密也不願將別人的洩露。奈緒間中還做着惡夢,可笑的回憶重演,看着她母親躺在血泊被鋪中,那人把刀子插進她肋下。如果那女孩——夏樹——沒有這類的夢中回憶,奈緒便把她斗蓬生吃了。還有,如果夏樹沒像守護甚麼駭人的遺產那般守護這些回憶,奈緒便把她的劍啊甚麼的其餘裝備,也一併吃了。


小狗狗繼續這樣可不行——我知道因為我以前也一樣,如今她心想,目光飄到可見於寬闊門口外的三人。她看的是最高的那位,也就是大將的女孩,而且在看的時候彷彿也幻見了她的過去。現在女孩在笑了,貌似像其餘兩人一樣的年輕開朗,可奈緒知道那不過是謊言。唉,她跟她們不一樣!光明裡徘徊着一條暗影。奈緒能感到那條暗影被她死摟着,像一件破碎的寶物,像揉成一團的隱情。她不禁納悶,依然騎在她自己背上的那揉成一團的隱情,女孩會否也看得見。


可她的不在她背上吧,嗯?她暗忖,遠遠端詳年輕女子的雙眼。不,跟我的不一樣……她把她的隱情揣在懷裡。


真要不行了,她又想,只是這次更確定。外面那位小女娃不曉得,她抱得離自己心窩那麼近的東西會毀了她,會用與它綑縛奈緒的方式並不相同的方式來綑縛她。到了那地步,或者她還是告訴靜留那位老兵的事更好些?誰知呢——或者大將能把纏住女孩雙手的黑暗束縛除去,把它丟得遠遠地。哎,不會全去了的……總不會全去了的。不過便是一點點也是開始,可以從「死路一條」拼湊到「痛楚抒減」。但是如果靜留辦不到還弄得更糟?


哎喲吔!誰料到我會他媽的那麼為人着想?她不無惱火的想,自己也吃了一驚。她一輩子也沒想過自己會這樣,能為旁人設想的如此深刻。她這一生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沒幹過這種事。然而說真的,都是女孩蹇舛的過去,她自身的往事,無從抑制地與同類相互呼應,真他媽天殺的!


奈緒覺得這是罕見的反常情狀,因為她一向相信自己這人不會有惻隱之心。但那也只不過因為她很早以前便斷定惻隱之心是一種失敗,是一種軟弱,從而拒絕相信自己所作所為裡有惻隱之心存在。她不允許自己被如此一種軟弱棲身,因此無法在己身上將它認出,便改而名之為假慈悲或姑息或通情達理等等。反正它露面的機會也苦不甚多,未來到要她質疑那些名字的地步,所以也不怎麼要她操心。然而這情況確實罕有,於是她便歸咎都是過去那個年幼的奈緒所殘存的軟弱之過。到了這裡她不由得笑她自己,也許帶了點苦澀:結城奈緒啊,你快變成個心慈手軟,多愁善感的笨蛋啦。


她再思索了一會,權衡各種可能。既沒旁人相商,她只得自問自答。她再年輕些時,可要有人來查問她的過去?絕對不要。可要有人掘地三尺把她的秘密翻出來?自然不要。可想有人不理她反對,鍥而不捨的試圖了解她?呃……這問題很難答。不過,倘使她養得更有正常、無憂無慮的像個人,又有人足以堅強得將這全都包攬上身,哪怕只有一點點,她可要不要?要的,她估計。極可能地,是要的。


或者那便是答案了,她跟自己說。她知道就她而言,殘忍成了她的依歸,是瞧着自己母親被一個接一個陌生人媟狎的那些夜晚和對那個女人之死的震駭的昇華。是殘忍更甚於殺戮,因為後者不過是將耗盡的耍樂泉源處置掉的例行瑣事,將枯竭萎悴的人微末的生命線掐斷。只是外面那女孩,門口那個女孩,卻是不同——那女孩的依歸完全是另一樣東西,奈緒打從骨子裡也感覺得到。她說不清那依歸的本質到底為何,卻硬是不喜歡它的質感。過於沉寂,過於神秘,自封自閉,像一片爛成了膿的悔恨。她想,時日一久,她可能會害怕起在那份悔恨中滋生之物,然而她不過是以路人的眼光看待女孩。她是對那位年輕女子裡頭的不知甚麼感到害怕的人,但她知道靜留並不一樣……靜留是會替她害怕的人。


諸神保佑,我這次就他媽的做點好事算了,她決定。反正靜留大人不會感激我將資料保密的,我也肯定她總會如此這般的發現出來。趁她仍抱着期待時,還是這就告訴她的好。


「我看你最好跟艾爾斯汀談一談,」她終於放手一博,目光漫漫的回到靜留處。「她跟你寵物的表妹黏膩着呢,大將;那女孩跟她說過屠殺後到場的一位老騎兵的事——也就是當初派去的救兵裡其中一名隊員。」


聞得此言,她兩位聽眾不禁坐了起來,儘管原因有異。諷刺的是,有話要說的卻是副將。


「朱庇特,那可有意思了,」她說:「竟然有人在現場待過?我也想跟他說說話呢。」


靜留看了她一眼。


「啊啦,」她開口道:「你早就跟起碼兩個在現場待過還比他待得更久的人說過話了。你不知道麼,千繪大人?夏樹和她表妹便是奧爾提迦人的遺裔。」


千繪嘴巴都合不上來。從奈緒臉上壞笑顯見,首席百夫長也知道此事。


「你們兩人都知道?」她極其驚訝。「我可不!那是如何逃過我雙耳的,怎麼我不知?」


奈緒兩肩一聳,靜留則提出一個答案。


「也許,千繪大人,是因為這並非別人會掛在嘴邊的事?」


她心想這也是道理。


「也是,」她同意。「可也太驚人了。」


「不錯,」她朝街外的夏樹望去,喜見年輕女郎總算與其他年歲相近的人一派融融。「謝謝你相助,奈緒大人。我真的感激不盡。」


「算得甚麼,」奈緒大咧咧的應,將杯中酒晃了晃。「喂,你們吃了早餐沒有?我們吃過了,不過要是你們現下想吃的話我們也不介意相陪。」


靜留顯然覺得這提議不錯。


「啊,對,我們也不妨順便……」說着,她又向門外的同伴望去。「只是,我們還是別在這裡吃的好,因為靜樹多半要害得旁人不自在,連累了店家他的生意呢。恕我無法接受你的邀請了,奈緒大人,但我希望你明白我不願壞了這酒館的買賣。夏樹和我還是取了食物邊走邊吃的好。」


「你肯定?我倒不覺得他會介意——這天氣,沒幾人這麼早過來吧。」


「沒關係,」靜留堅持道,早揮手向店老板招呼。他把手裡正在抹櫃台的破布一擲,屁顛屁顛的趕了過來。「想來夏樹也不會介意我們不留下來吃早餐的。」


店老板早候在那裡洗耳恭聽。


「可否給我包起一些蜜糖蛋糕——約四個——和熟雞蛋?」她問那人,後者一口勁的點頭。「兩隻雞蛋便好。也來一皮袋酒吧,要兩份酒兌一份水的。」


他笑歪了嘴,顯是一萬個樂意從命。他陪着小心,請她稍等一會,又保證他會盡快替她預備好的。哎喲,那個激動啊——藤乃靜留本人跟他說話呢!


「矮個子挺爽快的,」待他去了,旁觀的奈緒便說:「不過他的酒很不錯。」


靜留向桌上的酒瓶瞄去。「嗯?」


「對,還真不賴,」千繪附議:「試試看。我看,這酒頗具托斯卡尼亞(Tuscanian)風味,只有一點不盡相同。」


「胡說!」奈緒提出異議:「甚麼托斯卡尼亞,我跟你賭十塊錢那是凱恩酒(Chian)(196)!」


於是三人開始進行一場葡萄樹與醇酒的良性討論,每人都樂在其中……因為若說希馬人有甚麼喜愛的,那便是酒了。除了奉行禁慾主義的反常份子,世上難得有哪位希馬人不對葡萄樹的果子推崇備至,而希馬的葡萄種植亦是世界上最為盡善盡美的。早上喝,午後喝,黃昏也喝;上至最有錢的希馬人,下至窮人裡的窮光蛋也喝,後者有時還不惜向出手闊綽的途人討一杯,一般施捨反而不要。啊,酒!怪不得都開玩笑說,典型希馬人的血液裡頭,倒有一半是紅酒呢。


三人嘻嘻哈哈的談笑一會,未幾便被籠了過來的店家身影嚇了一跳。他已預備好靜留點的菜,都拿在手上一個小籃子裡,籃上面一絲不苟的蓋了塊布,只冒出了個酒囊嘴來。他給站起身的靜留呈上籃子。


「蜜糖蛋糕個兒有點小呢,大人,」他說:「所以小的給您再添了兩個肉包子進去。都是好東西呢,裡頭是一等一的好餡料。不是牛肉,是乾淨的上好豬肉和了洋蔥呢。小的自己親手做的。」


「啊,太謝謝你了——真是好香,」從包裹傳來的肉餡香氣飄至鼻尖,她讚賞的說。她摸出錢袋把錢付過,卻不許他去拿找續。


「請留着吧,」她說:「我已累你損失了酒囊和籃子,請你從餘資扣回費用便是,也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哪裡!」他欣喜如狂:「哪裡就麻煩了呢,大人。」


她又向他謝過,他歡天喜地的折回櫃台,滿腦子都是那含羞紅眸與帶笑朱唇。他一整星期都要這次奇遇當成寶貝,跟每個進他店裡喝酒的人說那位藤乃靜留曾向他致謝。她啊,多美麗的一位女士,而且還很親切!


「我該走了,奈緒大人,千繪大人,」那位藤乃靜留正笑晏晏的和友人說:「抱歉我不能留下來了。不過跟你們聊天我真的很高興,希望改天能繼續話題吧。」


「我是絕不改口的,這味道喝來就像托斯卡尼亞的酒就是,」千繪在大家哄笑中說:「喝來就像托斯卡尼亞的酒嘛。」


奈緒向靜留把酒杯一舉,晃得裡頭的少許酒液響動。


「她不信我啊,大將,可你我都知道我是對的,」她向依然在笑千繪那執拗樣子的金髮女子說:「至於另一件事,你只管隨時跟艾爾斯汀說便是。你知道往哪裡找我們的。」


靜留點頭。


「再次謝謝你了,奈緒大人,」她帶着默默的真摯說。「你真是好心。」


然後她便走了,手裡㩗着食物,與在門外等候她的女孩會合。奈緒看着她去,心裡默念那女子感激之語。她說,好心。但奈緒並不好心,是以剛才她並不是在做好心。那麼該是別的東西吧,僅是靜留錯認作好心了。那個字怎麼說?你該叫那個作甚麼?


她一時想不起來。她得先喝酒。


唉喲喲,不能說那是我好心咧,首席百夫長心中暗道,舉起酒杯,當中紫紅色的酒液令她想起了靜留探究的眼神。儘管她不願承認,剛才她確被那一雙眼瞧得心神不安。很難不如此吧,尤其是被它們那樣子盯着,像小小的兩顆火之珠。剛才她身上感到的不過如點點暖燼,但戰場上的靜留她見得太多了,見識過它們猛地燃成兩團焚城烈焰。熾熱,酷烈,駭目驚心……


唇角忽地揚起笑意,她心念一動。


好心,靜留是那麼說的。可是她錯了;奈緒並不好心,所以剛才她並不是在做好心。你就是不能叫那個作好心。


或者你只能叫那個做自保。





注釋


(189)Impalement:以鈍頭木棒從肛門或陰部穿刺至頂,再豎立地上令受刑者痛苦多日而死的極酷之刑

(190)削尖燒硬,作挖壕設伏用的工事木樁

(191)古稱,據公元四世紀中的學者Solinus,此石於燭火下最為閃亮,其色為剔透的紫與淡紅,摩擦或在日光下曬暖後,能吸引細線、草碎等物黏附,剛硬難刻,能輕易將蠟撕開一片,此等性質皆符合紅寶石之形容。亦稱Carbuncle,一譯為紅玉。火輝玉是按 lychnite 字義譯來

(192)據作者原注,羅馬元老經商途徑不多,除了物業和不動產,便只能作為商號外股參與,不能干涉業務運作,如有違規即可被監察官從元老院開革。是以朝堂上袞袞諸公對受命參戰趨之若騖,因為從戰役中取得的戰利品是元老可以搶得安心的合法錢

(193)古羅馬於公元前二世紀開始侵入西班牙半島,直至奧古斯都時期完全征服。羅馬治下的西班牙分為兩行省,是為北部的Hispania Citerior和南部的Hispania Ulterior。南部行省以其礦產豐富尤為重要

(194)出自古羅馬詩人Juvenal(100 AD)的諷刺詩,諷刺人民中了統治階層的治術而不自知,被麵包和競技也就是飽暖和淫慾收買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訴求

(195)公元前331年由亞歷山大大帝建立的大城,在之後一千年間為埃及首都,規模與財富堪比羅馬,是古代最重要的歷史名城之一,更是極負盛名的學術中心;古代世界七大奇蹟中,亞歷山卓佔了其二:亞歷山卓燈塔與亞歷山卓圖書館

(196)Chian,產自希臘的Chios島,古羅馬時期最貴重的名酒,作藥用時份量極少,用於宴飲則被視為極奢侈之舉。Tuscany是意大利半島盛產佳釀的省份,而千繪口中的Tuscania則是與該行省接壤的Viterbo行省裡的一個小城,似乎跟釀酒沾不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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