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季(二)
那个时候,楼季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转世轮回。
他在至少一百年的时间里,都过得很茫然。他觉得自己有五十六岁,但是身边的人纠正说,他才二十四岁。
他看着身边人略带诧异的眼神,决定隐瞒他是楼季这个事实。
记忆的混乱是什么时候开始稳定的,楼季并不清楚。就好像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的时候,成了另一个人。楼季不敢说出去。第一次说出这一事实的情形还烙印在脑海里。
他想他确然是死了。他想他是谁?
楼季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答案。他是楼季。
那时族里已经被一种阴霾所覆盖了很久。
那些很讨厌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的的看守被杀光之后,没多久,这种阴霾就一直笼罩在族人的心头。
不过对于楼季来说。并不在关注的范围之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很久之后。
楼季一百零一岁。
七禅蛊的宿主和普通族人被严格的分离开来。他们被赶到当年医者的居住地。这些房子早已经被当时愤怒的族人平成了废墟。
在被驱逐的人们清理废墟整理出可用物品的时候,发现了当年医者留下的记录笔记和一些卷宗。但因为完全不识字,这些东西被丢进仓库里权作冬日引火的材料。仓库只做了一个简单封闭,因为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实在毫无价值,也不必担心会被别的动物吃掉。等到冬天的时候,楼季已经断断续续地在避过所有人视线的情况下,阅读完了所有的报告书和笔记。
这是他生命中关键的一年,尽管在其后漫长的生命里,他很多时候都在否认这一年的存在。而其中最关键的,无疑是一份绝密档的阅读。
从封漆的标示来看,已经是最后一代飞廉王时的事了。不过当时那个数字对于楼季来说只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年份。
拆开来看,里面却只是一些零散的竹简,似乎也是实验记录。仔细看了看,发现并不是规范的实验记录,而是类似于实验记录的某人的日记。竹简是被拆下来的,只是残缺的一部分,不知出于怎样的目的被封存了起来。
“七月十一。现存的三生蛊并不多。楼季被定成实验对象。”
“七月十五。期限将到,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提前打开了石棺。但楼季虽然还有生命迹象,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如果无法做出交代,我和许多人都会死。我决定取出他身上的三生,然后替换一个人。实验极有可能是失败了。人是无法在那样的条件下活下去的。能活着的只有三生。取出三生后,楼季极快地失去了生命迹象。”
“七月十八。今天他们汇报给我说,四十六号说他是楼季。楼季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字,只是排行而已。但自上一批结束后,我们给他们起的就都是代号了。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
“七月十九。三生有了新宿主。这是上一批人的其中一个。他仍然能说出他的名字。还好这只是一个巧合。”
“八月十一。汇报说楼元盛有些不太对劲。大概是三生的作用。但愿如此。”
这份资料的真实度,并不在当时楼季的考虑范围内。那年的楼季虽然有着了很多人的记忆,但没有接触复杂社会的他,即使知道了仍旧没有学会怀疑。不过这份资料后来也被证明是真实的——用实践。
楼季一百二十四岁。
身体年龄达到四十岁。再过不久,就是七禅蛊行动的时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杀人。并且对象还是自己的血系亲族。
没有接受世俗的教育,也就无法拥有常理的善恶观。被排斥的他们,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对那个集体的归属感。而与其像从前那样几乎无知无觉的让事情发生,不如主动一些去证实判断。当时的楼季,就是这么想的。
当然。他成功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非宿主的族人们立刻选择了驱除楼季。楼季不屑地冷笑着,然后回到了闻讯赶来的宿主们中间,他们很自然的接纳了他。
楼季的不屑,当然是有理由的。狩猎的对象是一个可怜人,楼季觉得。但他并不同情他。这个人与其说是被他选中的,不如说是被族人们选中的。他跑得太慢了,也没有一个人去帮助他。既然总会有一个人牺牲,那么这个人最好不要是自己——这个倒霉鬼,是被全体族人选中的替身。
楼季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是不同的,与宿主们,非宿主们,都是不同的。这种感觉带了一种全新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的产生所带来的,是楼季对于全体族人的不屑。这并不是突然产生的情感,但确实是因为这件事而被放大。
楼季一百三十六岁。有一些人闯了进来。他与族人居住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山凹陷的地方,他们被困在里面,无法出去。而这些人用绳索和轮轴降了下来。族人们兴奋了。这些人的态度很是强硬,这激起了所有人的反感。他们很快地被族人们杀掉,大家开始兴奋地讨论着要怎么利用这些绳索离开。而楼季和宿主们,被理所当然的排斥在外。
外来者所处的地点,距离楼季他们的放逐地很近。楼季后来认为,这并不是巧合,他们是有目的的往这个方向移动的。
当他和一些族人去清理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些绢帛。绢帛被随意的丢在一边,这东西不经烧也不经穿,没人想要它。绢帛上的文字让楼季有些在意,他悄悄把绢帛藏了起来。
这一天,在很久以后的楼季看来,是一个命运的另一个关键转折点。
“他们要丢下我们了。”在清理的过程中,一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楼季认得他,他叫楼想。族里已经不再取字了,除了姓楼这一点,取字的规矩已经没人知道。
“但是。这是族长的决定。”另一人道,“难道我们这样,还能出去么?这是最好的……”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楼想拧住了领口:“他已经老糊涂了!”
族长的威信是极高的。这一点在宿主和非宿主之间都一样。即使失去了那个集体的归属感,长期以来的习惯,让他们仍是听从于族长的命令,虽然他们已经被抛弃——而事实上在很多宿主的心里,都明白若是被寄宿的人是别人,他们的选择也会是一样的。在这样想法之下,虽然族长没有直接说明,许多人都默认了这样的事实。
但楼想不。他将那人拧着:“想想他们的样子!我们凭什么怕他们!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又不是打不过!老子他娘的受够了!”这些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楼季后来思考这一天的事认为,长期以来习惯于听从命令的他们,不过是从听一个人的转为听另一个人的罢了,就连这一天,也是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一边倒地倒向了七禅蛊宿主。
楼想带着大家爬出了山崖,杀掉了上面的留守之后,将绳索斩断。有人小声地议论,然而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大家沉默地跟着楼想,劈开眼前的道路,一点一点地离开这里。
楼季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觉得他是自由的。他不想听从任何一个人。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族里的其他人,都是敌人,既然他们是想离开他们,那么这也算是一种实现方式。
山崖外的世界,楼季有一些印象,但并不是特别理解。这就像是看了一卷书,虽然知道字是什么,但完全看不懂——当然楼季还没看过书,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用这样一个比喻。
刚离开山崖的他们,一无所知,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既害怕又羡慕。本能驱使着大家想要融入普通人的社会。
而后大家发现,自己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无知是福。楼季一百四十三岁的时候,理解了记忆里这一句话的意思。
看守的人为了侮辱他们,对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并不掩饰。但那时,他们还不明白这种关系会带来怎样的震撼。
——但现在,他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