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隐忧重重

朱雀神殿。

阶下众人起身，翘首以待。北郭平宁亦纹丝不动，目光炯炯——注视堂上。瑾琏与瑾岳虽不孤陋寡闻，但此刻，心也像是被人轻提着，悬在了半空。

有一人，从宝台一侧出现。缓缓走入众人视线——至赤金座前，挥袖正姿，将脸转向殿上久立等候的客人。

“那是？！”

瑾岳、瑾琏如五雷轰顶，目不转睛。

女人凌然而坐，头上所戴之赤苍晶冕左右垂下四条珠链。额头点有赭红棱印，她容色不比鳞姬妖冶，却在眉宇间蕴成神气——傲视苍生。

“拜见师尊！”

囊括三坛坛主在内，赤苍弟子皆单膝下跪，拱手而称。大殿内被催出阵阵回音，震聋欲耳。

“怎会？！”

回音尚未结束，瑾琏便对着宝座，大声质疑。

殿下四派弟子皆惊奇的望向瑾岳这方。北郭平宁看着身穿青衣的女子昂首直望赤苍掌门——两人似是相识。

赤苍弟子从未见得这幅场面，各个将目光投向瑾琏。三坛坛主皆回头侧望，不知玉玲门人有何企图。

“不知玉玲道友此说是何意？”

寂静片刻，宝座上的女子开口问道。瑾岳也有刹那时间，神游出外，反应过来，已见瑾琏走向大殿正中，面对朝赤苍掌门抬望。

“你……可是瑀葵师姐？！”

瑾琏一脸肃穆，不像玩笑。

鳞姬转身，对瑾琏的冒犯之举颇为不满，正当抬手欲施小惩时，被她的师尊制止。

“你说的话，倒有意思。瑀葵……难道是你玉玲门中与瑀玦真人一辈之人？”

女子挑嘴笑道。

瑾琏不明，这人长得可是跟自己记忆中的瑀葵师姐一摸一样啊！但是——她所忆之瑀葵，性情柔弱，气质清秀。怎会比的眼前此女，有咄咄逼人之势？

转而，瑾琏又犹豫起来。刚才只见一眼，因脑中记忆被撞开了口子，鲁莽上前询问，

“请掌门人见谅。”瑾岳上前，站到她的身边，“事出有因，师妹绝非有意冲撞掌门人。”

瑾岳昂首，抱拳致歉。

“哪里，你们既然是瑀玦真人的弟子，于我来说也如小辈一般。只是，听她说话，似乎我们曾经照面？”女子胸前的孔雀翎上布满细长的伪眼——直盯盯的看着二人。

“只因掌门人与我们一位故人张相相近，师妹她才会一时情急，还请掌门见谅。”

瑾岳昂头，话语间似加试探——原本，他也是疑惑重重。

北郭平宁见二人站在大殿中央，说是致歉，不如说是与面前一干人等对峙。不多时，沉默的瑾琏开口了。

“在下失礼，请掌门见谅。”她微微欠身，对上者表示。

鳞姬冷冰冰的看着二人，不久，她听见她的师尊说道：“哪里，物有相似，人有相类，本事寻常之事。”

这样，瑾岳与瑾琏再做歉姿后，便退回原处。

一番道贺之后，殿下四派门人仍然报以翘首以待之姿。仿佛这次前来，见证赤苍掌门登堂不过是小事中的小事。应承着人们的期望，赤苍果然不负所托。女子将目光回扫殿下各人，面部依旧保持着不冷不暖的笑。她开口道：

“今日本尊成为赤苍掌门，乃是天赐佑护。在座的道友既同为五派之人，那本尊就开门见山了。此次邀请各位前来，除了参加本尊的登堂之礼外，更重要的，是想给各位看点东西。”

赤苍掌门向鳞姬示意，鳞姬点头后，对殿下的某些弟子抬手指示。殿下几位弟子，从大门离去后，不过片刻便抬着一只盖着白布的笼子回到殿上，将其放于殿中央。笼中不时发出震颤声，有异物从内不断的撞击铁笼。

未几，泉清掩鼻，皱眉，状似厌恶。

玄垚善牙耸了耸鼻子，继而也皱起眉头来。在场，只有沉在烦乱思绪中瑾琏与北郭平宁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后者，并非没有闻到这股异味，只是素来的磨练，使他养成了冰颜。

“掀开它。”

赤苍掌门命令道。

弟子受命上前，将盖在一方三丈长、宽的牢笼上的白布先驱。布匹一掀，臭味更加肆无忌惮，连先前沉浸在思绪中的瑾琏也回神查看。

“唔……”

泉清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身后的莫嗔倒像什么都没闻到似的——神情淡然。

笼中之物，身体庞大，但腰部肉身某块已腐，沾染驱虫。但即便顶着残躯，依然力量惊人，它不断撞击笼子，偌大的四方笼竟被它这样一撞、一撞后，朝前慢移。

异物的面部轮廓清明，其獠牙参差，交错插出口唇，无眼、无鼻——前爪似虎，后蹄似牛，牙缝中流出似硫磺水般的黄色唾液。

“是鬼獠？！”

善牙惊诧，泉清虽不语，但也知道这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场众人，除了此二者，其余小辈都不曾见过这只存于西极魍魉聚集之地的妖怪——传说，中州西极，有一处魍魉之地——接壤人间与不周山、重阴界。而这鬼獠正是重阴的鬼妖与人间畜妖**诞出的妖怪。

“西极之地与中州间有‘转生门’连接。门靠中州一侧向来由高人各置镇守。为何鬼獠会出现在赤苍境内？”

善牙将视线投向赤苍掌门。

“这就是本尊邀请各位来的目的。”女子不慌不忙的回答，“大约两个月前，门下弟子回报，有异物出没这赤苍曦境周围。使人捕获，未想竟是鬼獠。这鬼獠虽说蛮力惊人，但也不会从极西之门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这里。这事中恐怕多生蹊跷……再者。”女子转头，望向瑾岳二人，“听说玉玲门中将有‘髓空仙柱’开天之象，恐怕……”

在场众人又一次将视线投向两位青衣。瑾岳虽听过鬼獠这种妖名，但从未亲眼见过，亦不知鬼獠出现会如此兹事体大，加之赤苍掌门将它与玉玲髓空仙柱一事相提并论，他隐约觉得当中必定暗藏玄机。

善牙暗知赤苍有意将两者一概而论，便替玉玲门人解围道：“髓空仙柱将开，虽然能使周边灵气倍增。但要使鬼獠这种幽冥之物跃然来到中州，恐怕还有心无力。”

宝座上的女子望着这个威猛的中年人。獠铃扶着的她身下之物的兽角，嘟起了嘴。

在场的气氛逐渐陷入一种怪异的境地，宽阔的大殿上，除了鬼獠一次又一次的撞动铁笼发出噪声，此外，没有半分声响。瑾琏目睹于此，再次抬手朝女子望去，她心中百转千回，虽眼目能证明这个人定非那个体弱善良的瑀葵师姐，可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

“哪里，本尊只想与在座的各位一样，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西极的入口乃是连接阴、阳两重、人、魔二界的重地。若是鬼獠现身中州，是否说明，转生门的‘加持’已然衰退？”

“哈哈，哈哈！”泉清倏然大笑，一扫凝重，“掌门恐怕太小看转生门的建造者和怀灵开元寺僧人的功力了。想那浇注于门阙上的吠陀敕令乃是开元寺的创建者摩南大师结合五派始祖共同注灵而成——更别提门上成千上万条由历代被选中的僧人加持在上的《安多心经》金咒。此等封印，恐怕，就连五派所寻之‘仙人’也再开乏术，怎会只过五百年，而灵力减退呢？”

童女挑眉而道，善牙欣赏的点点头。白丹师徒传承，以上师临终之前，以“一”贯之后继人选。通过这种传承，让白丹后辈青出于蓝、积累了人间千百世的知识、药理，这样，寻炼“长生不老丹”才有日可望。

“不愧是白丹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本尊受教。可对于这鬼獠，泉清前辈又有何解释？”

泉清将目光从女子脸上移开，转向鬼獠。她心中，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鬼獠出现在赤苍之事。

“这……”泉清思索再三，“师尊曾说天地灵气，变换不一。如今中州六十六域，人各相残，戾气日盛。当初，师祖他们建造转生门，也因重阴界煞气太重，恐影响中州人界，如今鬼獠出现在中州，也许……”

泉清不敢乱下断言，但她想说的，在场众人无一不明。

“‘也许’——除了‘转生门’这一条出入口外。重阴与不周山又出现了别处与中州相通的关口。”

语出惊人！

北郭平宁应接着四方而来的目光，脸色冰冷如昔。

泉清看北郭平宁神气冰冷——颇为无畏。想这娃儿定是在沧沉北海之渊待惯了，不知道有时候，有些话该讲，有些话不该讲。

“要是真如你所想，那五派不是又临浩劫？”

赤苍掌门倒不像如临大敌般严肃追问，反而语气泰然。

“有备无患。”

北郭平宁道。

善牙看这小伙子年纪轻轻，语出惊人，与平常看见的一众如鹌鹑般唯唯诺诺的弟子大不一样，料想是沧沉独有。

“呵呵。”红衣女子不过是暧昧不明的讪笑。

正当此时，关有鬼獠的铁笼终经不起一再的撞击。面对赤苍掌门的铁栏被齐齐撞断，鬼獠一跃而出，发出犹如千百冤魂的尖泣叫声。

未等各方弟子上前阻扰，鬼獠向赤苍掌门飞扑而去。瑾琏见巨大的影子盖过阶梯下的朱雀锦织图案。她匆忙的瞥向台阶那头的一干人等，正准备引剑而出，被瑾岳阻止。

阶下众人都拭目以待，想看看这位新任的赤苍掌门究竟是何方神圣。可未等鬼獠伸爪踏到掌门宝座前十个台阶，它就被什么东西牢牢的锢在半空。随后，一双长有锐爪的巨手握着鬼獠的一双后腿，硬生生的将它扯回——以此远离宝座上的女人。瑾岳见原本抬着獠铃的怪物将鬼獠摔回殿堂中央，然后一跃而起，跳到它的前方——落地之时，堂下无人不感脚下一阵微颤。獠铃站在鳞姬身边，用手指拨弄着两簇青丝，她身高才及鳞姬的一半，金色裙摆绽开，像是一朵灯笼花。

先前，怪物立于台上，众人不知他身长到底有多少，如今与自身齐在地面，才觉这东西比关鬼獠的铁笼还要高。它倒提起鬼獠——像是倒提一只兔子，双手各捏鬼獠一只后踢——用力朝左、右两边撕扯。

这样活生生的从股间将妖物一分为二，腥臭之气顿时弥满整个朱雀神殿。让四派弟子可怖的，倒不是已死的鬼獠，而是这个若无其事将其撕毙的“獠铃坐骑”。

“唔……”鳞姬不悦，对獠铃说，“怎么说也是师尊的登堂大典。别让他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哼，他们不就是要看看师尊有多少功力么？现在可好，杀鸡给猴子看，哈哈。”

獠铃晃了晃脑袋，头上的铜铃“嘤嘤”作响。

待一切尘埃落定，獠铃上前，对怪物喊道：“把它拖下去，别脏了这块地方。”怪物点点头，随后左、右一手，各提鬼獠一半残尸，若无其事的走出朱雀神殿。

各派弟子面面相觑，瑾琏与瑾岳见此，心中的不安之念比之前更胜。

“獠铃。”赤苍掌门对女孩叫唤道——想是要让四派人听的清明，“今天四派道友在此，你怎可将宠兽随意放出？朱雀神殿乃是赤苍重地，如今弄得这样狼藉，又怎能继续下去？”

獠铃嘟嘴，转转发束。

“各位道友，本尊这个徒弟，向来顽皮。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包涵。”

赤苍掌门笑着说。

“哪里，哪里。掌门有如此实力的弟子，恐怕赤苍日后必定光耀门楣，早日寻得求仙捷径。”善牙握拳回敬道。

“论实力，我赤苍又怎能与各位相比。只是鬼獠入州，恐怕只是个开始，本尊也将一改从前赤苍闭门造车之状，多多与各派道友互通有无，以求‘有备无患’。”

女子朝北郭平宁望来。

众人缄默不语。

鳞姬看在场各人，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告辞之际，瑾琏望赤苍掌门缓缓消失在赤晶之后，心中仍难以平静。在场的众人直至离开朱雀神殿都没有互相交谈。被先前状若游魂的小厮送出赤苍曦境后，白丹二人也无多话，只简单寒暄后就招白羽大鹏，载其飞离赤苍。北郭平宁亦无言语，独自一人走出众人的视线。只有玄垚门众与玉玲二人拟定共行一段路程。

“我看你二人自从见到了赤苍掌门后便心事重重，其中有何原由？”

善牙问道，身后的随行弟子离开三人五丈之外。

“这新任掌门，长的很像我们的一位师姐。”

瑾岳常听师尊提起螭虎堂堂主为人，于是也不介怀。

“噢？”男人疑惑。

瑾琏继而道：“那时瑀玦师尊还未继玉玲掌门。师姐她为人善良，性格柔弱，资历却平平。因此除了玉玲门内，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善牙愁眉，似在思索。

“十年前，玉玲假升。门中瑀字辈、瑾字辈弟子死伤大半。那位师姐当时也在假升之列……”

“玉玲假升，我有所耳闻。但你们又为何如此确定她已死？”

瑾琏低头，注视脚下，“假升之时，我尚年幼。但我亲眼目睹天光降下，将奔向天际之人焚成灰烬……不会有错……连她都……。”

瑾岳见状，抢先说道：“总之，师尊也认为那位师姐肯定不能逃脱。”

“这事……真是难说。”善牙眉宇不展，“光看赤苍新晋的三位坛主，就让我有点浑身发冷。且那獠铃是三人之中最后入门的一位，可想而知，这新掌门是深不可测。赤苍素来与四派不和，如今改朝易主，不知是福是祸。”

瑾岳止步，拱手抱拳道：“正是如此，我二人得赶快启程回到玉玲，师尊近日都在闭关，深恐门中有变。”

“我也得赶紧跟回玄垚，我师傅那的性子你可是知道的。那就在此别过，请！”

言毕，玄垚众人取臂上竹哨，引林中虎豹而来，载其归去。

瑾岳转身，看瑾琏对着赤苍曦境的入口处，眺望。

“是福是祸，一切自有天意，我们走吧。”

瑾岳伸手，欲从背后触及瑾琏的肩膀，却再加迟疑——放弃告终。

瑾琏不语，招巽囦而出。

片刻，两人绝尘离去。

玄异小普及：

1， 不周山：出现在《山海经》中，传说是天地各方妖异生物的庇护所。最为人知的是祝融大战共工一事。两人大战，最后导致共工怒触不周山，使天地脊角发生倾斜，传说日月星辰也因此而改变轨迹。在《仙剑奇侠传四》中，不周山亦是烛龙的守地。

2， 加持：源自佛教教义。加持一说，原指法力高强，道德深厚大师，通过悟道与修为，炼成的一种“意志力”，这种意志力的传承由上师传给弟子，常常在弟子悟道中间或是刚刚死亡时，展现一种“指点迷津”的神秘力量。据说这种加持力会指导亡灵在“中阴”中不会迷失，以使其能转入上三善道中或直接免于轮回之苦。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坚强勇敢的相信，赤苍掌门与瑾琏心中所想的瑀葵师姐根本不是一人吧！！！

至于本文所提白丹师徒受教方法——“一以贯之”。其实是从孔老夫子那儿借鉴过来的。自古以来各家的解释不一，但是在这里应该更偏向于道家的解释。因为孔夫子曾向老子求过学，而《道德经》中，老子也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究竟这个“一”是指全部的起源呢，还是指一种途径，众口难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