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Dorchadas 于 2011-9-17 13:39 编辑
元政十七年弥生——
整条街道被樱花气息温柔地拥抱着。
渐渐由深蓝光线覆盖的,平凡的吉原之夜。
高濑屋的门庭若市一如既往地展示这条街的辉煌。
数百名各色的客人,乃至混着掩起身份的大名之人。
但将这高濑屋擦拭出夺目光彩的功臣,却不在迎客列中。
内堂里,嘉门紧张地望着中条医师面色凝重。
那双拯救过无数游女的手,苍白地伏在天音的腕上。
静卧着熟睡的,这吉原最耀眼的大轮之花。
「红丝疔。」
中条医师指着天音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线。
「只是这样的话用针灸疗法就可以解决了。」
看着天音的眼睛,有些犹豫的停顿。
「但恐怕还有…毒血症。」
听见这话的嘉门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诺大的江户,却找不到能够医治此症的方法。
「其中感染途径是…」
中条医师将手附上天音的小腹暗示着。
「那天音…剩下的寿命是多久?」
「只有数个月而已。所以…绝对不能再继续游女的生活了。」
嘉门的双眼像是失去了光彩,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中条安静地收拾好行李,缓缓地起身。
身为医者,已经见惯无可奈何的离别。
「明天我会去一趟白河,拜访我的师父。」
她轻轻地拍了拍嘉门的肩膀。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至少让她最后可以…」
「嗯。」
悲伤的嘉门,只是紧紧地握着天音的手。
「抱歉…」
一遍一遍,低沉而重复的短句。
如同扪心自问发出的钝重审判。
「已经过了子时三刻了哦,老爷。」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边传来冰笹的声音。
和平常一样,右手拿着烟斗有些慵懒地靠在门上。
溢出红影的灯火照出恍如日常的光景。
仿佛失去支柱的嘉门,听不见冰笹难能的温柔。
「明天信大名不是要来嘛,还不去休息早上怎么开门呐。」
冰笹猛吸了一口烟,往嘉门的脸上吹去。
「这里就交给我吧,有些话想给天音说。」
关节变得有些不灵活的高濑屋楼主,被推搡着出门。
「你只有几个时辰可以振作哦,在她醒来之前。」
冰笹的温柔笑容,永远都是涂满悲伤的刀刃。
这一刻也是,嘉门似乎听见了心脏四分五裂的声音。
「拜托了…冰笹。」
对着那样仅仅盛开过一次的荆棘,无奈被猛然痛醒。
「早就醒来了吧。」
冰笹坐在天音的身旁,声音柔和如同烟云。
天音咬着嘴唇慢慢坐起身,似乎想挣脱被握在冰笹手中的温度。
冰笹只是猛地拉过天音的手,顺势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中。
「这里谁都看不见,不要再忍耐了。」
天音的抽泣声一下一下判若尖利的琉璃碎片,怀抱之人也有了痛感。
诚然经受过几千苦难,冰笹依然无法体会到面对死亡的感觉。
「很痛苦吧,身体的每一寸。」
带着悲伤笑容的主人,只是紧紧拥住这团颤抖着的嫣红。
「我知道的。」
天音的哭声越加放纵,沾满眼泪的脸已经不是传说中的吉原之花。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于江户的孱弱女子而已。
近半个时辰过去,天音的嗓子逐渐变得沙哑。
「这样就好,不要害怕了。」
冰笹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身上的香气完全融为一体。
「呐,天音。你后悔所走过的人生吗?」
天音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双手有些用力地抓住她背后的丝绸。
冰笹依然是努力地镇定微笑着,虽然怀中的人并不能看见。
「不要后悔哟。天音所经历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生呢。」
天音的手突然松缓开来,手指下意识的动作似乎想要抚平褶皱。
「就连舍弃大奥之事也是,即使是错的,也不要后悔。」
在天音发际穿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并且一直拼命地、拼命地努力着。」
冰笹轻轻抬起天音的脸,用缠绕在手臂的绸缎擦拭着她的眼角。
「天音成为了想要成为的自己,不是很好吗。」
「冰笹姐…」
「既然游女生活结束了…回家乡吧。真正的旅行,再为自己而活一次。」
「那样的话…高濑屋和老爷岂不是…」
冰笹突然摆出有些生气的表情。
「在你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是有名的太夫了哟。」
看着天音有些慌乱的脸,冰笹不禁有些舒心地笑出声来。
这就是让江户之夜发出光芒的天音太夫。
仅仅是看着,就能够给人带来快乐的存在。
「我虽然是日落西山了,但是这里还有花染和珠琴她们哪。」
冰笹露出的安心笑容,似乎在感谢天音这些年的付出。
因为她的努力,陆续有了多位绝顶的太夫出现在嘉门名下。
如今的高濑屋,早就不是需要冰笹担心的那个小世界了。
「就要到卯月了,决定的话就尽快启程吧,我会去对老爷解释的。」
「冰笹姐…」
「嗯?」
「谢谢你。」
听见这话的冰笹脸上,又重回那风情万种的笑容。
「晚安。」
合上帘门之后的冰笹,美艳的面容开始扭曲地发抖。
缓缓地走出内堂的回廊,突然浑身无力般靠着墙角滑落。
伸出双手捂住颤动的嘴唇,发出低沉的饮泣声。
一哭为天音,一哭为自己。
为生于吉原之上,千万的游女。
元政十七年卯月——
「老爷,请最后一次,像从前那样陪我走在这条街上吧。」
这第二次含着眼泪的请求,嘉门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在天音背后撑起伞的嘉门,强装平静地在清晨的街道前行。
空无一人的吉原之街,在他们无数次漫步过的这条风华之街。
眼中这朵大轮之花的背影,渐渐模糊、离散。
因为自以为早就失去了爱她的资格,努力地远离着。
为了尊重她选择的道路,为了保护她的人生。
为了自己多年前的愚蠢和无知赎罪。
「不管有多少理由,你这亡八还是个懦夫啊。」
冰笹那时的话也一直印在嘉门心中从未磨灭。
「我是个八德沦丧的行尸。」
「我是这游廓的主人。」
过去的七年,他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楼主与游女,哪怕是曾经只属于他的太夫。
也仅仅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老爷…」
天音突然转过身,轻柔地拭去嘉门的泪水。
「谢谢你…让我度过了并不后悔的人生。」
注视着承载着天音离去的马车,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跪倒在地,任凭眼泪汹涌而出,尽情地哭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啊…天音…」
元政十七年皋月——
两月平淡的旅行,天音并不能太习惯这样的自由。
吉原之外是非常安静的,安静到让她无所适从。
世界有着更丰富的雨雪阴晴,却都是过目就忘的风景。
白河郡,已经是北方的地区。
路旁的茶点屋,突然勾起了记忆里久远的味道。
自从双亲亡故,被游廓先主收留,便再也不曾想到过外面的色彩。
只是想着能够活下去,报高濑之恩,一直努力地活着。
这份强烈而简单的心愿,让她在三年之间,成为了太夫。
原本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渐渐化身照亮江户的花。
亡八懦弱的高瀬屋楼主,居然甘愿为她献出头颅;
不屑流血的征夷大将军,竟可不觉为她流下眼泪。
那夜之后,嘉门就对那段记忆绝口不提,德川家宗也再没有出现。
只是听说高濑屋从此陆陆续续收到幕府的支持,嘉门也愈加努力。
两个非常特别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为世上最美的太夫献出过所有。
「真的是,很美妙的人生呢。」
天音举起手,变得暗红的丝线已经蔓延过手腕。
「继续向北的话,能看见雪吗。」
车轮没有犹豫地飞转带起尘埃,似乎在诉说着渐去渐远的告别。
元政十七年水無月——
蝦夷北方靠海的小镇,并不是年中六月该有的颜色。
白、白、白。
仿佛没有生命气息,大雪冰封的蛮荒之地。
可是她的确生于此处,纯白色的家乡。
马夫毕恭毕敬地接过沉甸甸的谢礼,转身踏上归途。
窗外只有苍茫飞雪,南来北往交叠的细小罅隙中奏出风的琴声。
天音举起右手,由指甲尖逐渐开始呈现黑色,向上发展成细长的直线。
「大概,就快要结束了呢。」
抚摸着那象征为死亡临近的线,脸上满是平静的笑容。
她的眼前再开始出现幼时父母的笑容,在雪中奔跑的自己。
花魁道中时在身后为他撑起伞的嘉门,数以千记围观的游人。
以及在月例出行总能在攒动的人群里看见的,那个人的幻影。
这段旅行,真的让她体会到了自由。
也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去细数记忆里的珍馐。
忽然耳边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天音?你在吗?」
「!德川大将军?」
天音强忍着内脏快要爆裂的疼痛缓缓地坐起身。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难以置信的面容;
忘掉礼节几乎破门而入、浑身落雪的男子。
「不是什么大将军,是德川家宗。」
男子脸上挂着复杂的神情,却依然强硬而冷静。
「可是德川大人怎么会…」
「听到你离开高濑屋的消息之后我就追来了。」
说着用他那有力的双臂将天音拥入怀中。
「从这里到南方的江户城,正好是这九年来与你的距离…」
由于天意差的这一步,两人将永远再次隔着三千三百里。
「先和我回去江户城吧,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家宗虽然这样说着,抱着天音虚弱的身体,依然有些颤抖。
「天音的生命已经要终止了呢,所以…」
用那双被染黑指甲的纤手,轻轻环住了家宗背后。
「德川大人,天音…已经很幸福了。」
最后一次的哭泣,终于还是无法忍耐。
「不要胡说…你将会嫁给我,成为德川家宗唯一的妻子…」
「我们还要一步一步走完,这些年分离的三千三百里…」
「如果天音不喜欢大奥的话,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吧…」
听着家宗颤抖的话语,透出喉咙干涸的气息。
渐渐,两人都不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
她已经明白了一直以来不敢奢望的感觉。
深爱。
九年来在人群中见到的家宗,并不是幻影。
舍弃一国之中最高的尊严,用最屈辱的方式保护着她。
不离不弃千里的追寻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他真的为她献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天音倾倒出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家宗哭泣着。
仿佛要把此世的悲伤连同生命一起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