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11-10-02 06:55
点击:736
章节字数:6671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第七章


在大郑的史书上,皇兴注定不是一个好年号。


皇兴元年春,关中大旱,斗米千钱;皇兴二年,河东道大旱,流民千里;皇兴三年,淮南,江南蝗灾,河北道渭河决口,人相食——


新皇登基,老天爷却如此不开眼,自然人心浮动,盗贼蜂起。骆寨主也是和那些小毛贼一样,自皇兴四年春立旗起事,在之后顶着皇兴年号的十三年乱局里渐渐脱颖而出,成了独霸汝阴水旱八百里的一方豪雄。


然而自元佑元年起,骆寨主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先帝登基十七年,一心励精图治,却在老天爷的播弄下壮志难酬,带着个“蝗虫皇帝”的别号死不瞑目地去见了列祖列宗,可新帝的运气却比他爹好了百倍千倍不止:元佑元年,关中大熟,河东大熟,陇西大熟;元佑二年,江南淮南大熟;元祐三年,河东大熟,户部奏请各州府库平价收粮,以防谷贱伤农——


老天爷转了性,百姓填饱了肚子,自然又人心思定,一股脑称颂起太平盛世皇帝圣明来。到了元祐七年,边疆渐渐平静,朝廷终于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开始对这些个草头王们下手了。

骆寨主十七岁上山,刀尖上滚了二十几年,也厌了这提心吊胆的行当,无奈树大招风,只怕招了安做不得富家翁,只吃得断头饭,心中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和手下心腹兄弟商量了一回,又回后宅问自己的夫人陈氏。


骆夫人本出身宦门,皇兴十年因母丧扶灵回乡,被骆寨主掠上山去,这些年里心心念念便是“招安”二字,闻言更是十二分的赞成,更给骆寨主实打实地出了个主意——如今骆夫人胞兄陈泽声便是淮右卫掌印都尉,也正一心给妹妹妹夫讨个出身,让他寻个机会,岂不是稳妥便当?


骆寨主在迷茫中抓住这样一线生机,便当真如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他锲而不舍地派人下山与陈都尉联系,屡拒屡送,第一次的小喽啰连人带东西被陈泽声赶出了门,第二次陈都尉留下了书信,第三次陈大人留下了几样土产,到第五次喽啰们上门的时候,已经拿得到陈舅爷的赏钱了。


既然当真成了一家人,陈泽声便要实打实地替便宜姐夫打算:淮右卫节度使陈彦国是个惯于算计的人,贸贸然招安是不成的,正好被他送到北边去打仗,当淮右军的炮灰,除非拉上什么京里的靠山,让陈彦国投鼠忌器,马马虎虎地保骆家一个平安。


陈泽声正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仙宗门的清虚道长来淮右道访友,言谈中流露出要收些徒弟回去的意思,陈泽声灵机一动,便有了主意,当即修书一封,请清虚带上了青龙寨。天家素来崇道,仙宗门自太祖皇帝起便为其青目,在宫中根基甚深,历代都有几位道长得了国师的封号,当今皇帝这些年身体都不是很好,对炼丹长生甚是迷恋,更对清虚深信不疑,搭上这样一条线,比想法子走那些朝里重臣的门路还稳妥快捷得多,骆寨主替清虚找几个聪慧漂亮的女徒弟,不拘是什么血脉,只要收在自己膝下认成义女,难道还有什么人会去怀疑么?


骆寨主听骆夫人把书信念了,心中浮起的第一个人选,却是骆贤。骆夫人虽然对骆贤心有芥蒂,却还是半是心疼半是冷淡,心疼是觉得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冷淡却是疑心骆贤夺胎,害了原本投胎在她腹中的孩儿,骆寨主一则没那些多余的牵挂,一则他亲自看着那女子死不瞑目地断气,对骆贤便只剩下一个想法:这是回来找自己报仇讨债的冤家来了!骆贤愈是老成,愈是阴戾,他便越是心惊胆颤地觉得总有一日那双小手也会将匕首送进他的心窝。


如今清虚来了,正好将这个冤家送走,一则清虚虽然有些酒肉道士的习气,毕竟是仙宗门的嫡传弟子,只占些开山祖师的仙气,便也能镇得住骆贤的戾气,二则骆贤摸样不丑,人更是聪明老成,只是脾气孤僻些,正符合清虚的要求,而且也正好让骆家投在仙宗门。


骆寨主对清虚仔细阐明骆贤的来历,见对方只拈着长须莫测高深地一笑,实在摸不准仙长的意图,等到中秋节气青龙寨大宴,心里一颗石头彻底落地——清虚相中骆贤了。


清虚的眼界自然非骆寨主这样一个山野粗人能比,他把那个女子留下的些东西察看了一番,便断定骆贤来路蹊跷:那些书里面有些分明是西洋文字,只有江南道才有些长年出洋的老人认识,别说认识,就是能有这样的书,也已经算是来历蹊跷离奇了。清虚近来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很好过,皇帝虽对他深信不疑,身体却一直没有起色,太子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将他视为眼中钉,他出来只为找些孩子调教送进宫去讨好,不意遇到骆贤这样一个宝贝:这样的来历,实打实地匪夷所思,不说是仙人临凡都说不过去了!


清虚心里欣喜若狂,面上却不动声色,到骆贤回寨,他仔细端详了骆贤的相貌,又冷眼看着她行事,心里愈觉这宝贝是十全十美地合适,便与骆寨主商量,要收骆贤这个徒弟。


骆寨主知道骆贤不听话,心里喜中带忧,等宜春楼前清虚显了真功夫,那点隐忧终于消散了。

骆贤在清虚手底下只试了三招,便再也爬不起来,被人横抬着送进了宜春楼。镇上有名的大夫过来仔细替骆贤诊脉,却吓了一跳:骆贤皮肉看上去没伤,内里却断了五六根骨头!


“既然要进宫的人,带些伤痕总是不好,这门功夫正好适合这时候用,”清虚说得轻描淡写,低头看一看小脸煞白牙关紧咬的骆贤,“你接下三招,也算忍耐过人,只要你认我做了师父,我便教你,如何?”


“我确实想学,”骆贤脸上戾气一盛,“先把你骨头统统打断了,然后再捅上十个八个窟窿!”


“孩子话。”清虚摇摇头,并不以为然,出去自和骆寨主商量后事。顾三莲在骆贤床边服侍,见她脸上汗珠滚滚而下,疼得几个时辰也合不得眼,不由得道:“我去找道长要些合用的药来。”


“找他做什么!”骆贤道,“当心他把你也收进宫里去做徒弟,而且他的药,我死也不用。”


顾三莲见她这样依旧逞强,也不和骆贤争辩,退出来到天字房门口,正听见清虚与骆寨主商量,其他犹可,只是骆贤与宜春楼这段经历,宫里忌讳,趁早将这些个人灭了口,日后方能不为人知觉。顾三莲听得心惊腿软,离开时连脚步声都没想起掩饰,而骆寨主只朝门外看了看,便不以为意——他做惯了灭门的勾当,一开始便让喽啰们把住了宜春楼,何况这里左右是些没有的小娘龟奴,怎么也翻不出花样去!


顾三莲极力掩饰,可那惊色还是让骆贤看出了蹊跷,他也并不做声,只等到临被人抬上大车的时候,突然朝顾三莲道:“你过来!”


顾三莲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却被骆贤用仅能动的右手死死攥住。“师父!”她回头望向清虚,“我要她路上服侍我!”


清虚听她服软喊了师父,瞬间心喜,只撑着仙长体面,轻描淡写地一笑:“路上自然有人服侍,贤儿,这些俗人不必理了。”


“那些人我都不要,”骆贤冷冷道,“没她我不上路!”说着竟是忍痛极力挺起身子,几乎从担架上滚了下来!


骆寨主和清虚对望一眼,均觉没必要为个小娘耽误功夫,便点头让顾三莲随着骆贤上车服侍。


骆贤刚刚那一动动了断骨,躺在车里几乎汗如雨下,却强自安慰顾三莲:“没事,我在,他们动不了你。”


顾三莲听她几乎疼得语不成声,心里不知怎么地也一疼,小心给骆贤喂药:“谢少当家的救命之恩。”


“我算什么少当家?”骆贤闭着眼睛道,“不过是与你一样,都被爹娘给卖了!”


她说得咬牙切齿,两行眼泪却从眼角落下。顾三莲一只手拉着骆贤的手,一只手安抚地摸着骆贤的头发,想着往事惨痛前途茫茫,也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汝阴山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快马二十天天脚程,若是寻常商旅赶路,打个折扣,两个月也绰绰有余。可这一回清虚带着骆贤顾三莲,雇了辆大车,在路上走了一个月,也只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这一个月,骆贤偷偷跑了三次,又被清虚抓回来三次。清虚对此十分苦恼:骆贤是个倔强烈性的脾气,鬼主意又多,只要两条腿没断,便决计不安生;而清虚想要把她好好送进宫里去,自然也不太敢下死手,只能一半教训一半哄骗威吓,殊不知骆贤本身就是黑道营生出身,那些个把戏对她实在不值一提,效果也十分有限;顾三莲面上倒还老实,但骨子里是一心向着骆贤的,那些个车夫仆役见清虚对着小孩子顾虑颇多,也都暗地里冷眼旁观,做的是个两不相帮的架势,清虚这一次出来偃旗息鼓,只怕太子的人发现自己这些私下里的把戏,一个心腹徒弟都没带,眼见骆贤这样,气恨焦急之下,居然束手无策。


然而又过了五六天,清虚的苦恼到了尽头:今上骤然暴病,驾崩了。天下哗然之下,清虚自己居然隐隐多了份欣喜:他不在宫里,皇帝的死活便与他不十分挂得上,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炼丹道士,拼着不要了国师的名头,躲回师门闭关几年,仙宗门这棵大树护着他,太子看他识相,想来也不会对他太计较。


唯一棘手的是骆贤,好在清虚不必再送她入宫,不必手下留情,待骆贤又一次逃,便下手狠收拾了她一次,一顿鞭子淋漓尽致,骆贤被打得闭了气,醒过来却只朝清虚冷冷一笑:“你打死我,我投了胎也不放过你!”


这么一句话阴差阳错,灭了清虚心底的那点杀意。他不想留下骆贤,一是气恨,一是恐惧,骆贤从不讨饶,一双眼睛只冷冷盯着他,他知道这孩子性情暴戾,与他已经是不死不休,只是若真打死了她,又怕她当真投了胎还记得往事,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前来报复。想来想去,清虚决定把骆贤一起带回仙宗门:他三师兄道虚正是个炼药人调教杀手护卫的行家里手,骆贤这样的资质正对他的脾气,到时候骆少当家成了个木呆呆的药罐子,自己那点隐忧不就消散了么?


拿定了主意,他收起了鞭子,吩咐顾三莲替骆贤裹伤上药,自己领着车夫仆役在镇上铁匠铺里打了条又细又长的铁镣,等骆贤三天后退了烧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被拷在了大车上!


“钥匙我已经融了,”清虚撩起车帘,露出阴森森一张脸,“你要是能耐,就带着大车一起逃吧!不然,就乖乖跟我回仙宗山!”


骆贤没吭声,扬起一张小脸,漠然地睁着眼睛数头顶大车苫布的布纹。清虚见她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冷冰冰模样,冷笑一声,放下车帘,到后面一辆大车上去了。他们这一行人三辆车,顾三莲和一个粗使婆子加上两个小道童坐第一辆,骆贤一个人占了第二辆,清虚独自在最后一辆车上,时刻提防着前面的骆贤闹出什么乱子。


这一天骆贤安安静静躺在车里,清虚顺顺当当赶了二百多里路程,掌灯时进了个繁华小镇打尖。在镇上最好的高升客栈里要了三间上房,清虚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了,突然想起来骆贤,回过身吩咐婆子:“给车里的也送份饭!拿这药方给他煎药!”


婆子一路上随着清虚餐风露宿,好容易得了顿好吃食,捧着大碗狼吞虎咽,一时不舍得撒手,顾三莲就势先站了起来:“我去吧。”


清虚不想让顾三莲去,他总觉得顾三莲骨子里和自己不是一心,但犹豫了一会儿,他就又答应了。派了个小道童悄悄跟在顾三莲身后,情绪打了个哈欠,径自上楼去了。


顾三莲煎了药,又朝伙计借了个食盒,盛了一大碗白粥,自己拌了些清淡小菜,撕了点零碎鸡肉丁儿,就一股脑捧着到后院,在车边石台上放下食盒,她想了想,回身又去借了个小炭火盆,一床棉被。


把马灯剔亮,顾三莲撩起车帘,骆贤躺在车子最里边,身子在黑暗里蜷成小小一团,光亮让她眯了眯眼睛,却依旧不动,也不说话。


重阳过后的天气冷似一天,夜里已经渐渐寒气浸人。顾三莲把棉被垫在大车里,把骆贤抱起来安置在棉被上,裹上原来身上的薄被,又把小火盆端进来拨了拨,才觉得车上有了暖意。

顾三莲把食盒提进来,端起粥来轻轻吹了吹,盛了一勺试着喂骆贤,这一回骆贤一声不吭地别过了脸。


顾三莲见她眼睛落在手腕的铁链上,也觉得黯然:“少当家且忍忍,等以后——”


“莲娘,”骆贤转过脸看她,一张小脸瘦削苍白,显得格外可怜,“你能不能替我找把斧子来?”


“这是精钢的,”顾三莲有些为难,不忍浇灭骆贤心里那点希望,也不忍见骆贤失败了被清虚教训,“寻常斧子只是白费力气。”


“我知道。”骆贤声音里没有一点动摇,“链子弄不断,我手断了,不是一样能跑?”


“少当家!”顾三莲吓了一跳,一股凉气从头到脚,“少当家可不能这么想不开啊。”


“我舍不下一只手,等到了仙宗山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骆贤咬紧了牙,“要我继续这样,还不如痛快死了!”


“我也有过以前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可后来想想,还是活着的好,”顾三莲放下粥碗,轻轻把骆贤搂进怀里,“少当家想想,眼下活着日后总有报仇的一天,死了又能捞到什么?我知道少当家是个明理的人,本不需要我开导,实在忍不得了才生了这样的念头,只是世事本来就是这样,越活不得的时候,越要忍一口气活下去。”


“你,”骆贤看了看她,脸上带出几分少见的迷茫,“你以前也是这样的?”


“我荒年里被爹妈卖了,跟着人贩子一路去汝阴,也是坐这样的大车,”顾三莲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和少当家一样大,我弟弟才两岁,磕磕绊绊地跟在车后喊姐姐,我一时忍不住哭,挨了两个耳光,当时也想着要把这些人抽筋扒皮,可是现在,”她摇了摇头,“连那些人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不恨了?”


“恨也还恨,”顾三莲笑了笑,端起粥碗,“只是后来见的人多了,才知道世上黑心的人多去了,恨,也恨不过来了。”


骆贤并不吭声,就着顾三莲的手喝了半碗粥,又喝了药,脑袋渐渐一点一点地坐不住了。顾三莲扶骆贤躺下,拨了拨火盆,掩上车帘,替骆贤换药。骆贤本就不是个富态孩子,这一个月折腾下来,身上更是只剩一把骨头,加上伤痕累累交错,看上去怵目惊心。


顾三莲小心翼翼地上了药,只觉心里又酸又涩地不是滋味,她是自幼离家,分外明白流离的苦楚,也因此对骆贤总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她替骆贤掩紧了被子,见她又不自觉地蜷起来,摸了摸那张冰凉的小脸,略一犹疑,就下车回房,从床上抱了床被子,低声哀求婆子:“我去车上陪少当家一夜,妈妈别声张。”


婆子一路上也觉得清虚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个毛孩子有些心狠,稍微一迟疑就答应了:“我就当没看见,早起烧水的时候你把被子悄悄抱回来就行了,哎,道长也真是造孽——”


顾三莲没听婆子的唠叨,转个身她下楼进了后院,才一撩车帘,骆贤便惊醒了,一双眼睛望着她:“怎么了?”


“没事儿。”顾三莲把骆贤轻轻朝车里托了托,自己把棉被压在铺开,人躺在骆贤身边,把骆贤轻轻护在怀中,“没碰上伤口吧?”


“我没事儿。”骆贤不自在地动了动,“他罚你过来的?”


“是我想陪着少当家。”


“我用不着你可怜!”骆贤猛地一挣,顾三莲心惊肉跳地急忙按住,“少当家!”


“我用不着——”


“我一条性命还是少当家一句话救下来的,如今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有什么能耐心思去可怜少当家?”顾三莲好言好语地安慰,“这里汝阴镇上的人就你我两个,我不和少当家亲近,和谁亲近?”


骆贤想了想,依旧背对着顾三莲不吭声,却任由顾三莲安抚似地一下下轻抚她的头发,直到过了许久,顾三莲朦胧入睡的时候,才听见铁链隐约一响,一个小身子悄无声息地缩进了自己怀里,单薄清瘦地像片落叶。顾三莲心底猛地一疼,又一软,她知道这一路上,自己晚上都要陪在这里了。


之后的路上,清虚渐渐也觉察了顾三莲的举动,但他也并不以为然,只是叮嘱小道童看得紧些,等消消停停进了永州地面,清虚更不再把两人看在眼里,眼看仙宗山就在眼前了,她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仙宗山渐渐近了,顾三莲更为骆贤担心起来,见骆贤每天也是若有所思,便强颜欢笑地开导。骆贤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等这一日进了青松镇,才向顾三莲揭破自己的心事:“莲娘,我听你说过,你是永州青峰镇顾家村的人?离这里多远?”


“是。”顾三莲惊讶起来,又仔细想了想,“我自己都忘了,不远,就三十来里远近。”


“那好。”骆贤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去叫牛鼻子过来。”


“少当家,这一路都过来了,可别——”


“我知道。”骆贤老气横秋地朝她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中午打尖的时候,清虚阴着脸去大车里和骆贤谈了两柱香功夫,等出来却不见发怒,只仔细打量了顾三莲一会儿:“你倒也有些造化,也好。”


下午大车离了官道,转过两个小小山坳,远远农田后小小村子隐约露出了,顾三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大车在道边停下,清虚扔给她两锭二十两的银子:“道爷放你条生路,去罢!记得别乱说话!”


顾三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道爷,您这是——”


“这里不是你家?”清虚有些不耐烦了。


“是,可是——”


“我徒弟求我放你条生路,反正仙宗门也不少你一个,”清虚朝她赶蚊子似地挥了挥手,示意小道童把车上的小包裹扔给顾三莲,“去罢!”


“还有这个。”婆子从第二辆车上下来,把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递进顾三莲手里,“你伺候那孩子那么多时候,她说给你留点念想,走吧,走吧,回家,唉,多好!”


顾三莲五雷轰顶似地懵然被婆子推上了那条小路,沿着小路梦游似地走了几步,就快步走了起来,手里捧着小包袱,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走了一会儿,村口的老槐树都遥遥在望了,顾三莲渐渐定下心神,脚步也渐渐慢了。她回头看了看远处,大车依旧停在田边,婆子朝她扬了扬手,身边是个小小的青衣身影,正是骆贤。可能是个子小看不到的缘故,骆贤试探着沿着田埂朝顾三莲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她的铁链没那么长。


顾三莲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抹了把眼泪,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唯有那个田里的青色的小身子依旧清楚,她站定了朝骆贤招了招手,后者没看见,依旧孤零零站在田里,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稻草人。


顾三莲心里揪心揪肺地疼起来,她不敢再看,转身走了几步,一回头,那个小稻草人依旧在那里,只是已经变了姿势——清虚似乎正不耐烦地扯着铁链把她往回拽,骆贤却倔强地不肯动地方,被带的踉踉跄跄,仿佛在暴风中飘摇。


顾三莲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就朝骆贤跑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近前,她一手攥住铁链,顺势把骆贤一把搂进怀里打量。这么会儿功夫,骆贤身上几处伤口迸裂,衣衫上透出暗色的血迹来,顾三莲一手护着她,抬起脸看向清虚:“道爷,我不走啦,你带我上仙宗山吧。”


“你说什么傻话!”骆贤急得几乎跳起来,却被顾三莲死死搂进怀里,“我已经——”


“少当家太小,总得有人照顾,”顾三莲镇定心神,掠了掠散乱的头发,“道爷,这一路上你也看到了,我能干活,你就留下我吧。”


“嘿嘿,”清虚也十分意外,良久才干笑一声,“你们主仆倒是情深,我仙宗山不差你一口饭,上车吧!记着,可不是我道爷说话不算话!”


顾三莲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骆贤听的,只努力箍住骆贤的身子不让她挣扎,又请清虚派小道童将自己那些银子送回村里。


“你不回去看一眼?”婆子悄悄问她。顾三莲摇了摇头:“一回去,我就走不了了。”


“哎,也是。”婆子咂了咂嘴,不再说话了。顾三莲低下头,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一路沉默地回了青松镇打尖,晚上顾三莲抱着棉被上了大车,骆贤却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少当家生气我不识好歹了?”


“当然是不识好歹!你怎么不走?”骆贤嘟着嘴,少见地露出几分孩子脾气来。


“少当家嫌弃我了?”顾三莲一笑。


骆贤一声不吭。


“我知道少当家是为我好,我也知道仙宗山不是什么好地方。”顾三莲慢慢道,“只是为人总有个知恩图报的道理,少当家是我的恩人,如今在难里,我怎么能眼睁睁地就走了?虽然清虚道长不是好人,但也未必会对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下手,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遭罪,也是两个人一起挨好挨些。”


“你不要命了?”


“少当家都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顾三莲朝她笑了笑,“如今给了家里银子,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以后就跟着少当家了。”


骆贤不再说话了,直到顾三莲收拾了躺下,她才躲进顾三莲怀里,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手指死死揪着顾三莲衣服。顾三莲轻轻拍抚着,忽觉襟上渐渐湿凉,心底酸涩绵软,一手把骆贤拢进了怀里——这个孩子,她是彻底地放不下了。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