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11-10-09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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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入门


在仙宗山下的小镇上,清虚给雇来的车夫婆子结清了工钱,打发走了。在客栈里要了两间最好的上房,他翻出几件道装,让顾三莲骆贤更换,不过两柱香功夫,就有人在房外敲门,却是一个年轻陌生的声音:“七师叔?七师叔?”


房间里热气蒸腾,顾三莲朝小二讨了热水,正帮骆贤沐浴,不好应门,她想起清虚在虚字辈上排行第七,就答了一句:“天字一号房!”


“谢啦!”年轻人答应一声,再没了声音。顾三莲仔仔细细替骆贤拭干身体,将她抱回床上,又重新替她上了药,最后才替她换了身道童的衣裳,梳好头发,又把略大的衣袖替她挽了挽,“少当家饿了吧?咱们也一起下去吧。”


骆贤点了点头,吃力地扯了扯链子:“我自己走!”——清虚总是对她不甚放心,从大车上放下来,又替她打了付镣铐挂在身上——可她还没走几步,顾三莲就已经从后面把她抱了起来:“少当家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来吧。”


这一路上,骆贤衣食住行几乎都是顾三莲一手打理,她虽然性情孤僻自立,但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转个身小猫似地把脑袋窝进顾三莲怀里,老老实实任由顾三莲抱着下了楼。


年轻人被清虚吩咐在大堂里等顾三莲一行,连着喝了四五壶茶,已经等得不耐烦,突然见个美貌道姑抱着个病孩子下楼,连忙起身迎上去:“师妹!”说着便殷勤地要去接顾三莲手里的骆贤。


“不用。”顾三莲微微躲开,自己抱着骆贤到了桌前,小心翼翼安顿好了,又要了几样清淡小菜,安排骆贤吃饭。


年轻人挠着脑袋立在旁若无人的两人身边出了半天神,才看出些端倪。“嘿,”他试探着问骆贤,“难不成你才是小师妹?”


骆贤仰起脸看了看他:“你也是清虚的徒弟?他从哪里把你绑来的?”


“咳咳,”年轻人一阵咳嗽,“家师法虚,我俗家性秦,尘字辈里排十二,你就叫我十二师兄就行了。这位是——”他又看了看顾三莲,想着两人相处的情形,“她是你的丫鬟?”


没等顾三莲点头,骆贤先冷冰冰地开了口:“我姐!”


“咳咳。”秦十二一阵尴尬,只觉得今天这情形诡异古怪,生平未见:自己这小师妹病怏怏地还身带镣铐不说,那个道姑嘴里少当家长少当家短,却是小师妹的姐姐!


好容易两人吃完饭,骆贤朝秦十二看了看:“我们身上没钱。”秦十二此刻心里可爱小师妹的摸样已经彻底破灭,起身去付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他觉得骆贤不会领他的情。


骆贤抽空拉了拉顾三莲的衣袖:“我已经不是少当家了,你换个称呼吧。”


“那,少当家想我怎么称呼?”


骆贤想了想:“阿洛,你叫我阿洛就行了。”想了想她就又加了一句,“洛州的洛。”


“是。”顾三莲见她小小的脸上黯然一闪而过,便安慰似地轻抚她的头发。秦十二会了帐回来,领着两人出店,指了指店门口的两头驴:“仙宗山禁止外人上山,可不禁畜生。咱们骑这个上山,小师妹,你身子骨能撑得住吧?”


“没事。”骆贤整个身子都笼在斗篷里,秦十二见顾三莲正安顿包袱,就手把骆贤整个抱起来往驴背上一放,“七师叔说你身子不好,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就直说!”


“我知道。”骆贤依旧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秦十二回到自己的驴背上,不由得暗地里委屈叹气,他自认人缘极好,长相也不难看,七师叔也是个随和性子,怎么带来的这小师妹却是副生人勿近的摸样,简直跟三师伯一样的呢?


路上又碰了几回钉子,秦十二也不再自讨没趣了。几人沿山路走了几个时辰,就见山坳里楼台层叠,雕梁画栋,正是号称天下第一观的仙宗观。


秦十二领两人进各殿依次进了香,又领着两人穿过后面几重月亮门,到了紧闭的后门前,掏出把大黄铜钥匙开了门,轻轻一推,领着两人沿着石阶上去,直至峰顶,朝下面一片清凉瓦舍一指:“那里就是咱们日常修行的地方了。怎么样,不错吧?”


骆贤只冷冰冰看了一眼,接着便迎头浇了他一盆冷水:“住什么地方有什么关系?倒是这个,”她举了举手上的铁链,“他说什么时候给我解开?”


秦十二垂头丧气地领着两人去邵管事那里交代了差事,便再也没露面。顾三莲在分给两人的住处安置下铺盖,小道童又送了米面菜蔬过来,一个个笑嘻嘻地看着甚是伶俐:“这是十八师叔祖的日常用度,一月一送,有什么缺的,也只管对我们管事说,什么都好商量,只是别麻烦三太师叔祖。”


“清虚道长,不是排行第七么?”顾三莲听着奇怪,便细细打听。


“十八师叔祖是三太师叔祖道虚道长的徒弟,已经上了青册了,”领头的小道士道,“七太师叔祖的徒弟是十三师叔祖。其他的,我们就不晓得了。”


“不知道化虚道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顾三莲打发小道士们回去,心里暗自替骆贤忧心:虽然此刻看起来骆贤辈分不低,衣食用度也是上等,但谁知道还有什么暗伏杀机的勾当?


“你也不用担心,”骆贤安安静静坐在小院里看着她忙碌,仰起小脸朝她一笑,“咱们都已经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顾三莲一面将院落拾掇干净,一面烧了壶水,冲了壶茶,这时候把茶壶茶碗涮洗了一遍,就手就倒了杯茶,递进骆贤手里,“少当家,喝茶。”


骆贤捧着茶碗看了看她微微汗湿的脸:“阿洛,叫我阿洛。”


“是。”顾三莲朝她笑了笑,“一时忙起来,就忘了。”


骆贤应了一声,却不喝茶,掀开盖子吹了吹,就把茶碗又递回顾三莲手里:“你喝。”


顾三莲起初还有些不解其意,明白过来便睁大了眼睛,骆贤被她看得不自在,一张小脸上渐渐透出羞恼来:“怎么?”


“没怎么,”顾三莲接过茶碗,唇边笑靥嫣然,“没想到少——阿洛这么懂事。”


“你以后就是我姐姐,不用见外。”骆贤仰着脸认真看她,“我早就没拿你当外人了。”


“我知道。”顾三莲放下茶碗,把个小猫似的瘦弱孩子搂进怀里,“在我心里,对少当家也是一样的。”


两人就此在仙宗门住了下来。第二日秦十二领着几个小道士过来将骆贤身上的镣铐尽数去了,又恭喜骆贤拜师得门。


“七师叔看着风光,”他笑嘻嘻地喝着茶东拉西扯,“医卜星象,样样都通,其实门里人都知道他没什么实际大本事,三师叔武艺医术都极好,你能入他老人家的眼,才是造化。”


“秦小哥的师傅呢?”骆贤依旧不太搭理,顾三莲便接着秦十二的口气问,“听说云游去了,想来也是身怀绝艺的了?”


“嗨!”秦十二收起笑脸叹气,“你看我这么个给人打杂的命,就知道我师傅不同常人。他老人家原本武艺也不差,又擅长炼丹,只是迷上了那些个西洋算术,整日在湖州和那些人打得火热,一连几年都没回来——”


“西洋算术?”骆贤想了想,“都是些什么?”


“我也不太懂。”秦十二对这小师妹居然对他开口十分有成就感,又一心讨好,“师傅留了本书给我,可我一看就脑袋疼,你要喜欢,我拿来给你看。”


他果然次日拿了那本册子来,骆贤这一日就安安静静捧着册子读了一日,晚上却对顾三莲道:“这里的我都明白,我教你。”


“怎么想起了教我这个?”顾三莲不忍回绝,学了三五日,才拣了个时机问。


“我生来就会这些,不知道怎么学来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骆贤一张小脸上满是茫然失落,“眼下才发现它的好处。”


“阿洛喜欢这个?”顾三莲本就是个心细善思的人,此刻渐渐入门,学出些兴趣来,便兴致勃勃地问,骆贤却不回答,只转过了脸。


仙宗门里的伤药甚是灵验,不过十数日,骆贤已经好到了十成。秦十二过来替骆贤把了脉,恭喜了一声,便领着骆贤去见道虚。


道虚虽然擅武知医,却还有一样暗地里的本事,下毒。故此他修行的庐舍最为偏远,正在紫宵峰的峰顶。秦十二爬了大半日山路,抹了把汗,回头见骆贤一身衣裳被汗水湿透,小脸上汗珠子成串掉下来,就停下来等她歇息,又替她摘了几个野果解渴。


“等到了峰顶,你可别害怕。”他嘴里咬着果子,含含糊糊地说,“三师伯不喜欢人吵闹。不过我看你也不是个吵闹的性子,就是别吃惊就行了。”


骆贤点了点头,两人爬到峰顶,突然一声长长惨叫传出来,秦十二脸色一白,还强自安抚骆贤:“没,没事儿。”他还在腿软,却见自己这小师妹依旧一脸漠然,已经上前推开茅庐,进屋去了。


道虚这一日给自己的药人喂了两味得意之作,却没什么效果,心里正不痛快,见个童子推门进来,垂着眼睛打量了一圈,也不参拜,不由得不悦:“你是哪一门的?”


“我听说我师傅是道虚,”骆贤抬起脸看了看他,眼神里没半点畏惧敬畏,“就是你?”


“是我。”道虚被她气得笑起来,“你就是清虚送进来的那个孩子?”


“我知道他怕我报复,送我来这里也没什么好意,”道虚目光刀子般的锋利,骆贤却是早横下了心,只顾不理不睬自说自话,“不过既然叫你一声师傅,你能不能教我一样手艺?”


“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怎么杀他!”


道虚看了看她,想了想:“同门里禁止私斗,除非——”


“除非我师弟叛出师门。”道虚微微一笑,“我能教你杀人,可不能教你杀了他。你学不学?”


“学!”骆贤扑通一声跪下狠狠磕头,心里却对道虚的说法不以为然:只要想杀人,怎么会找不到把柄?到时候,自己把刀架在清虚脖子上,逼着他叛出师门不就行了?


道虚看着骆贤给自己叩头,心里也暗自盘算:这孩子杀气深重,正适合学那一样功夫,等过几年大成,正好送出去给怀王使用,只要尺寸拿捏妥当,也是柄趁手利器。


师徒两个各自暗怀鬼胎,等骆贤从地上爬起来,秦十二入门,正见自己冷冰冰的三师伯和冷冰冰的小师妹一见如故相视而笑,几乎毛骨悚然。


第十章 夜遇


从元武元年起,天下就又重新现出些动荡的迹象。先是洛河、泾水泛滥,接着便是济水、汶水,朝廷征发河工徭役不绝,便又有些刁民蜂拥而起地造起反来,虽然还不成气候,却零零散散地让官兵头疼,自元武二年起,秦平道数州更多了伙心狠手辣的大盗,劫掠官商无忌不说,每次作案必定灭人满门,焚掠一空,不留半点痕迹。刑部几次派人查捕也了无头绪,秦平道上,只要听到“骆十八”这个名字,便是白日里熙熙嚷嚷的茶铺,也会瞬间寂静地惊骇颤抖起来。


骆十八杀人素无定时随心所欲,但七月鬼门开,总要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祭奠。元武二年,骆十八初出茅庐,秦州致仕的魏阁老一家百余口丧命;元武三年,宜州定武侯一门灭门;元武四年七月,各家贵人都心惊胆战地多雇护卫保命,骆十八却已经早早下手,领人将淮州吴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


吴家宅子是典型的江南格局,尽极精致,满地血腥也压不下满庭荷香,几个黑衣人提着刀自房里出来,听着洛河上笙歌丝竹远远传进来,都有些不自在。


“他妈的,真会享福,去阎王殿享吧!”为首的大汉骂了一声,对院子里石凳上的人道,“当家,都了结了。”


石凳上的人应了一声,将脸上的铜面具摘了下来,随便丢在地上。面具狰狞,额头一个隶书的洛字,背面阴刻十八,正是骆十八的标记。她俯身从地上尸首身上随便扯了块布擦了擦刀,率先领头朝外走去。几人翻过几道屋脊,在尽头的民舍院子里轻轻跳下,各自进屋换了衣裳,便都又是一番气象。


这些人分了两拨:大汉穿了件朝廷百户官衣,领着几个手下,剩下三个都是市井寻常打扮,一个油光满面的厨子摸样,一个笑容满面的商铺掌柜,骆十八换了衣裳出来,却是个年幼垂髫的少女。


几人早已见惯不惊,各自按照安排或潜伏淮州或独自出城,官府尚未察觉这场惊天大案,骆十八到街上吃了碗馄饨,买了几样时新花样的水灯经符,安安静静随着闲人闲走,居然也就轻而易举地出了城。


洛河上热闹非凡,骆十八寻了个僻静柳荫坐下,将手里水灯经符一股脑扔进水里,看着水波散去,心里头没有半分哀戚追思——水灯经符上并没有供奉人的名字,她没写,也不用写。


安安静静在柳荫里坐到笙歌散游人尽去,骆十八仰头看了看泛白的天空——她十四岁了。


十岁投入仙宗门,十二岁成了骆十八,这样的命运总让骆贤自己暗地里好笑:无论招安与否,骆家人干的行当总是一样。她生在豺狼穴,长在虎豹丛,见惯了杀伐血腥,早就没了寻常人的仁慈怜悯,更无惧天理报应,进了怀王府更是如鱼得水——怀王只顾刀利不利,趁不趁手的,对她自然大加赏识重用,两下几乎一拍即合,骆贤不过数月成了怀王府诸多见不得光的死士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待遇也甚是优厚——她不必日日拘在怀王身边,而是游走天下,做些众人心照不宣的大事出来。这样的差使虽然辛苦凶险,却正合了骆贤的心意,她本性不喜拘束,又事事自有主张,此刻淮州的差使办完,骆贤算了算日子,离洛州那件差使还有一个月,尽可以慢慢赶路,便盘算着绕道回仙宗门一趟——自她成了骆十八之后,清虚便再不见人影,仿佛只不见天日的老鼠,偶尔才出头在人前透口气,骆贤若是出其不意回山,倒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她一个人盘算着日程,却不防有人在头顶上喊了一声:“小丫头,淮州城吴家,进城后怎么走?”


骆贤按捺着心里的不耐烦,慢慢抬起头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领着几个小厮据在马上,小厮鞭子朝她指了指:“哎,问你呢,答我们少爷的话!”


“进朱雀门沿街走到尽头,再朝西拐,尽头就是了。”骆贤随便敷衍了两句,还不及走,那公子哥却一伸手把她拽上了鞍桥,几乎是嬉皮笑脸,“你说的我听不明白,你带我去!”


骆贤一瞬间勃然大怒,但转瞬间,她又按捺了下去。“好。”她一路指点着随公子哥进了城,到了吴府门前,指了指那扇紧闭的大门:“就是这儿。”


“这是你的赏钱。”那公子哥把块沉甸甸的银子丢进骆贤手里,依旧纠缠不休,“小丫头,你一个人在洛河边上呆了大半夜,在做什么?”


骆贤冷冷打量着他,盘算着怎么下手,小厮却已经熟门熟路地将大门推开,朝里面乱喊:“老王,看门的老王呢?表少爷来了!老——”他的喊声蓦然断绝,中途换成了一声不成声的嘶嚎。“骆十八!”


公子哥几步抢进门去,却又一把扯着小厮的衣领退出门来:“李成,去报官!李义,去买棺材,置办后事!”他嘶哑地喝住几个惊慌的小厮,目光转向骆贤,微微一揖,“我舅父一家皆遭不幸,李昌是今早才入城门,如今就麻烦姑娘一道做个人证。”


骆贤本不欲理会,但李昌两个字入耳,她反倒停住了。李昌便是洛州那一家人的长子,到时候再杀他,她想,岂不是比此刻再杀他更有趣么?


第十一章 桃花


七月十二,淮州城吴家被骆十八灭门,七月十九,过了头七,西平侯长子李昌给自己表舅一家人上了最后一炷香,领着小厮回洛州报丧,顺道就带走了骆贤。


“小丫头,”从西门出了城,他最后伤感地擦了擦眼角,转脸笑嘻嘻地拍了拍身下白马的马鞍,“会不会骑马?来,我带你。”


骆贤没理他,仰着脸看了看那匹新买来的黑马,马是好马,身高腿长,骆贤人小,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几乎够不到马鞍,李昌看着她,就觉突然眼前一花,骆贤闪电似地一跃而起,人在空中微微用力,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了鞍上,朝他一抖缰绳:“走吧!”


“好一手穿云燕,”李昌大笑,追上她问,“从哪里学的?”


骆贤歪着头想了想:“跟街上跑马踩绳子的学的。”


“胡说八道!”李昌知道她是信口胡说,却也不深究,只轻轻一鞭敲在骆贤黑马屁股上。


几人晌午一口气赶出近百里路程来,李昌在路边一个破烂茶摊前勒住缰绳,看了看升到头顶的烈日,朝骆贤喊了一声:“小丫头,这里!”


骆贤跳下马,跟着他走进茶棚,一路过来,她和李昌身上都风尘仆仆,可擦了把脸出来,骆贤一张小脸还是白皙,没一点儿颠簸出来的红润。


“小丫头,”李昌指头敲着桌子,看着骆贤毫无上下之分,径直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是哪里来的?之前在什么地方?”


“我之前跟着师父,师父没了,就下山了。”骆贤看了他一眼,面上仿佛有些莫名其妙,嘴里继续胡说八道,“来淮州找舅舅没找到,就遇上你了,怎么了?”


“你练过武?”


“打架的功夫我练过,”骆贤知道自己武艺瞒不过人,大大方方摆出付百无禁忌的摸样,“师父还教过我耍枪,练刀,就算没人雇我,我去街上耍,也能赚钱过活。”


“嘿!”李昌打量着骆贤单薄的身板笑了一声,替她斟了碗茶,“也是,你这样的,一天挣十个大钱,肚子就饱了。你说你叫阿洛,家里姓什么?我替你取个正经名字。”


“师父没说,我不知道。”骆贤摇头,连着喝了两碗热茶下去,她额上一滴汗都没有,一张小脸还是白皙得过分,像个精雕细琢出来的雪娃娃,“那些个文绉绉的字我也不喜欢,你只管叫我阿洛就是了。”


小厮们自外面饮马喂料回来,知道自家少爷对骆贤甚是青目,都避开了他们俩个坐在茶摊角落里,只剩下李昌和骆贤坐在当中桌子上,既不似兄妹,又不似主仆,承受往来路人的注目。


“阿洛,你这性格,倒和我表妹一样。”李昌上下打量骆贤,一脸惋惜,“摸样也像,换身衣服就更像了。”


骆贤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她本就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进了怀王府几年下来,更是不大开口,这半日下来,她已经开始厌烦李昌的聒噪了。


“慢点,慢点。”李昌见她不搭理自己,便自作主张开始替她殷勤张罗,“别光吃馒头,这边的小菜也尝尝。”


骆贤有些受不住李昌的殷勤了,三口两口把手里的馒头吃完,看着李昌,心里开始盘算:杀了他是不划算的,这时候不能打草惊蛇,揍他一顿?抢了他的马直接走人?


她还没打定主意,茶摊外已经有个清亮的女声中气十足地吆喝:“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李昌!还不快出来!”


骆贤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加上这么个头衔,心里的杀意立刻涨到十分,但又隐隐好奇,把手里的热茶喝完,她放下筷子,自茶摊里出去大大方方走出去,仰着脸看桃花马上一脸怒气的俏丽的大姑娘:“你刚刚骂谁?”


“你——”大姑娘鞭子指着骆贤鼻子,那四个字在嘴里滚了一圈,却再也说不出来——骆贤长得小,乍一看不过十三岁上下的年纪,烈日下小脸依旧苍白,衬得长长的睫毛浓黑得过分,更显得干净清冷。


“你是谁家的小妹妹?”大姑娘下了马,替骆贤挡住当头的烈日,“怎么和这个人搅到一块儿了?”


“我叫阿洛,”骆贤指了指背后一张脸半青不白的李昌,“在洛河边上遇上他,他说要给我银子花,就跟着来了。”


“李昌!”大姑娘手指几乎戳到李昌鼻子上,“哄这么个孩子你亏不亏心?”


“屁话!”李昌这次终于鼓足勇气跳起来反驳,“我看这孩子像小表妹,又孤零零一个人没依没靠,才想带回去给她一口饭吃!她这么个小孩,我有什么亏心的?”


“那,”大姑娘看了看骆贤,一犹豫,“等她长大了呢?”


“长大了她也和小表妹一个样,我能喜欢她?”李昌气急败坏,再没了公子哥的悠闲富贵摸样,“老子好哪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个花魁头牌哪一个不比这样的好?”


骆贤眼睁睁看着大姑娘三拳两脚把李昌狠狠揍了一顿,末了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手,过来亲热地一拉骆贤的小手:“别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走。”


留下两个小厮善后,她领着其余的人带着骆贤,若无其事地上了路。等鼻青脸肿的李昌赶上来,骆贤才知道这大姑娘乃是李昌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平州节度使郑精和的次女郑栖燕。


郑栖燕自幼随父赴任平州,养出一身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气,对着李昌总觉得轻声细语还没有鞭子拳脚管用,只把李昌治得叫苦不迭。这一次她生怕李昌在淮州风月里乐不思蜀,随后赶过来,正撞上骆贤和李昌。


“你不是要去湖州么?”李昌苦着脸问,“怎么又跑了回来?”


“顾大家八月十五在洛州中秋论道,”郑栖燕朝他嫣然一笑,“天下都传遍了,你居然不知道?”


“我忙着料理表舅后事,怎么知道?”李昌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又替郑栖燕向骆贤解释,“顾大家就是当今名满天下的算学大家顾生莲,小丫头,你听过没有?”


骆贤扬起了小脸,依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没见过。”


“她之前都在湖州,你怎么能见到?”


骆贤并不搭腔,只顾心里盘算。她是没见过顾生莲。自顾三莲学会了算学,被她求秦十二送下山,拜入法虚门下,更名顾生莲后,她就再没见过她,算算日子,据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三年一个月七天零四个时辰了。


第十二章 回府


洛州与淮州近在咫尺,不过三五日的路程,然而郑栖燕在家里闷得久了,存了个游山玩水的心思,总是借故拖延绕路,而李昌想到回了家里只能守丧读书,不能逍遥快活,也生了别样心思,有这么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领路,纵然一伙人身骑快马,每日最多也不过一百来里路程。


这一日依旧是早早打尖歇脚,郑栖燕在胡柳镇里最大的馆子里要了一桌子酒菜,点手让骆贤坐在自己身边,示意骆贤先喝那碗热腾腾的乳白色的鱼汤:“这里就这汤还好,你尝尝。”


骆贤抿了一口,小脸上依旧无悲无喜:“好喝。”


“那就多喝点,你就是吃得太少了。”郑栖燕并不以为意,这些日子她自以为已经摸透了骆贤的来历和脾性,知道她对吃喝衣裳不很上心,反而对刀枪马术还有些兴趣。这一点很对郑栖燕的胃口,也就让她对骆贤格外多了几分呵护。


“眼看就到家了,”郑栖燕看了看骆贤,想起了一件事,就问李昌,“你打算给阿洛安排去哪里?”


“哪里么,”李昌略一沉吟,“我本来想把她放到庄子里去,可那里人气太少,放到府里,我瞧着她这样的性子,和那些丫头恐怕合不来。”


“你屋里那些丫头,我看就没人能和她们合得来,”郑栖燕说得很是坦然,“我本来想把她带回去,但我府里是军法治家,只怕这孩子也呆不惯——阿洛,”她转脸问身边默不作声旁听的骆贤,“你都会什么活计?还是想学什么手艺?还是想读书?”


骆贤想了想:“我会使刀。”


“使刀?”李昌哈哈一笑,故意打趣,“菜刀?你师父是个厨子?可也不像啊。”


“我师父么,”骆贤扬起小脸,是个一本正经的神气,可配上那张粉嫩稚气的小脸,就让人总能误以为是句玩笑似地,“是个屠户。”


“屠户?”郑栖燕一笑,“我家里可没屠宰铺子,也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干那样腌臜辛苦的活计,这么着,李昌,前几天园子里老张老寒腿犯了,想要找个帮手,不妨先让阿洛去帮个忙,再慢慢寻好地方安顿。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人也正派,只说是远房的小孙女,不会出什么闲话。”说着她微微低头,对上骆贤的眼睛,一副打商量的柔软口气,“阿洛,就烦你先委屈几个月,啊?就是在园子里给花草浇浇水,松松土,这眼看就入冬了,活计不会多,住的地方也清静干净,也没二门里那么多规矩。”


骆贤对这些并不在意,只随便点头。郑栖燕给骆贤安排了个满意去处,把心事放下,一门心思照顾骆贤,给她布了几道菜,又招呼伙计将骆贤面前那碗凉了的鱼汤撤下去,重新置换。


“这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她将一筷子鱼肉夹进骆贤碗里,“我看你不太喜欢荤腥,就是太清素了,才长得这么单薄,多吃些,这个年纪可不能亏了自己。”


李昌见她一派殷勤热络,对着骆贤几乎有些因假成真的姐妹情意,不由得暗地里窃笑。不料郑栖燕随后就又透露了几分自己的小心思:“阿洛,园子里的花草不用你多管,可园子里的后门你可得帮我看着点,要是有人擅自翻墙——”


“我就一刀宰了他?”骆贤自汤碗上抬起头来,一派天真地问。


郑栖燕大乐:“对,就宰了他!不宰了他,也阉了他!”


李昌手一软,酒杯差点落地,他知道郑栖燕对他的小厮丫鬟们总想收买拉拢,只是不得其门,这回,他给自己招了个小暗哨回府了。但算算日子,他心底沮丧里又透出一丝快意,就算是倒霉,郑栖燕也得比自己先倒霉,先看了她的笑话再说!


郑栖燕倒霉的日子,正是她回郑府的那一刻。在路上威风八面的郑二小姐一到郑家巷巷口便立时再无一丝嚣张气焰,悄悄到后门门房里换了衣裳细细梳妆打扮,她轻咳一声出来,头上已经多了顶帏帽,自小厮手里接过缰绳,她牵着马款款移步前门,在门口又停住脚步,想敲门,又不敢。


李昌幸灾乐祸上前亲自砸门:“老杨,老杨,二小姐回府了!”


一个老军自门里探出头来:“二小姐回来啦?夫人正在堂上等着呢!少爷,”他朝李昌道,“你也进来喝杯茶?”


“我还急着回府,就不打扰了,”李昌对着立在自己身后一副柔顺摸样的郑栖燕意味深长地一笑,“替我向伯母请安,哈哈!”


他领着骆贤一干人回府,路上还不忘对着骆贤洋洋得意地显摆:“我早把路上的事让李义报丧的时候顺便告诉郑伯母了,没十天半个月,她再出不来了!她就是个纸老虎,阿洛,你可别听她的话啊!”


正如李昌所说,郑栖燕七月二十九回府,直到了八月十一,才来李府见骆贤,神色上居然有几分萎靡不振的憔悴。骆贤已经在李府花园后一带三间小屋的小院子里安顿下来,郑栖燕替骆贤看了看,被褥用具都是崭新的,夹袄棉衣也都备齐了,更有个柴米具备的小厨房,尽可以自给自足。


“还是简薄了点,”她伸手抚了抚骆贤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还是骨节单薄分明,“我找个人来照顾你,怎么样?”


骆贤摇头:“这样就好,我也不习惯人服侍。”


“哎,我也不喜欢别人服侍,扭扭捏捏得没意思,”郑栖燕叹了口气,又揉揉骆贤头发,“洛州城里我就看你投缘,等以后挑个日子,咱们就拜把子吧!这个,”她从怀里掏出块手帕,坦然地把上面粗枝大叶的针脚给骆贤看,“平州的风俗,拜把子一定要给样自己做的东西才能算是诚心,男送弓箭女送手绢,这个是姐姐自己做的,你可别笑话。”


骆贤迟迟疑疑地不接,想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我可不会绣花啊。”


“要是不会,你就给我块白绢,”郑栖燕本来已经有些羞恼,听了骆贤的话就扑哧一笑,把手绢硬塞进骆贤手里,“咱们姐妹可真是半斤八两了,哎,我娘天天念叨我,说说学会了绣花缝衣就能讨丈夫婆婆的喜欢,我大姐学得比我好多了,姐夫还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纳妾,所以我说啊,这样的法子能讨人喜欢也有限。”


骆贤点点头,深觉有理。她读书识字习武样样比自己哥哥强,也每日习字想讨父母欢心,可骆寨主还不是照样把她送进了仙宗门?


“再说,就算是不懂这些个玩意儿,又有什么要紧?”郑栖燕终于见到有人赞同,更是眉飞色舞,“顾大家名满天下,谁知道她的女红如何?”


骆贤想了想,觉得顾三莲这些做的比郑栖燕好多了,两人简直不值得一比,然而她也并不说出口,只任凭郑栖燕独自滔滔不绝地倾泻烦恼。


“哎,说了这么些时候,我都把正事忘了。”郑栖燕说了半晌,觉得口干,把小桌上凉茶一饮而尽,才想起真正来意,朝桌上一指,“那些个衣裳用具有李昌在,我也不用管,这些糕点是我府里做的,滋味和别处不一样,你且尝尝,再有,眼看就是中秋庙会,城里热闹得很,李昌替你告了假,你先各处去玩玩,八月十五,我带你去看大热闹。”


把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在骆贤手里,郑栖燕心满意足地走了。骆贤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怔,她解开细绳包扎的纸包,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透出来,正是八月里应景的桂花糕。静静嗅了会儿糕点香气,骆贤慢慢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糕点在嘴里被翻搅成小块,又被一点点咽下去,但依旧和往常一样,是个没滋没味的干巴巴味道。


自三年前那一场险些走火入魔的凶险之后,她就再尝不出一丝味道了。冷热还是分的清楚,只是酸甜苦辣咸诸多味道都成了空白,就算空口嚼块大盐下去,她也只能微微感到一丝冰冷粗糙的咸味,再无其他。


郑栖燕怜惜她年纪小,一味在吃食上关照她,却不知单就吃下去这一项而言,无论是鱼肉青菜,还是桂花糕大馒头,骆贤自己都分不出来。


这样的缺陷骆贤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可这一次把嘴里无味的桂花糕吃下去,她却微微有些烦恼了:中秋就在眼前,可她再想自己给顾三莲找一个好点心的去处,却是再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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