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11-11-13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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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骆贤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只极大的油锅里,她仿佛一尾被油烹的小鱼,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滚油里拼死煎熬,血液骨髓都快被煎焦了,铲碎了,但心口总吊着那么一丝两丝气,就是不死。

就这么不生不死的煎熬里撑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那油锅里的热度终于缓缓降了下去,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骨髓又恢复了正常,只是那周身仿佛破碎一样的疼痛还在。


骆贤极能忍痛,有了这么一丝清醒的机会,她便挣扎着不再肯昏睡,竭尽全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层薄薄的粗布幔帐,将她笼在里面,同时热气蒸腾,一股刺鼻的药味直冲鼻孔,骆贤极力转了转僵硬的脖颈,疼得微微吸气的同时,就发现自己真像鱼一样躺在一只极大的大盆里泡着不知名的药汤,那盆极大,也极高,骆贤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道童冒出头来,她挽着袖子低头在骆贤脚边搅了搅,仿佛在试那药汤的温度,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该出来了。”说着话,她随意一抬头,正对上了骆贤的眼睛!


“咚”的一声,小道童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


骆贤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能从声音中推测,小道童可能是惊吓之下从垫脚的板凳上摔了下去,同时就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不一会儿,几个身高马大的道装婆子冒出头来,把骆贤整个人光溜溜地自盆里捞出来擦干,套上几件粗布衣裳,裹进棉被扛出门去,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那屋子里一边横七竖八塞了五六张床榻,都是些呻吟不止的病号,另一边隔着条粗布帘,婆子把骆贤往一张空床上一放,同时就粗声大气地叫嚷:“先生,小丫头醒了!”


“醒了?怎么醒的?”一个中年道士自帘里探出头来,朝骆贤看了一眼,就一边皱眉一边走了出来,捏着骆贤的脸端详了一阵她的脸色,同时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倒是比前几日有力了些。”他饶有兴趣地看了骆贤一眼,“算你命大,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骆贤许久不曾开口,此刻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干哑虚弱:“不知道。”


那道士目光里的兴趣更浓了:“都能说话了?那你练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不知道。”骆贤看出这道士对自己的伤病比自己更感兴趣,此刻对自己的功夫也就不隐瞒,“当初师傅没说名字来历,只传了心法。”


“这样的东西你也敢学?”道士冷笑一声,“活该受罪!”


他转身进了布帘,不一会儿出来,将个方子递给婆子,一指骆贤:“把这个连方子一起给那两个丫头!”


“先生,”婆子有些为难,“她还起不来呢,要不要再留几天?”


“她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开眼了,”道士一挥手,“送出去!”


“不用担心,”婆子还是担心,骆贤不动声色地安慰婆子,“先生救命之恩我记得,不会出去乱说他治不好我,坏了他的名头。”


“治不好?”道士耳朵很灵,气急败坏地又自帘里出来了,“道爷会治不好你?笑话!要是落在旁人手里,早见了阎王了!”


“你是没让我死,”骆贤摇头,“可也没让我好,我废了。”


“你练那样的功夫,不死也迟早有一天要成废人,”道士哼了一声,“道爷如今是让你先破后立,日后自有好处,你不懂!”


“我没了功夫,出去也是死。”骆贤依旧摇头。


“余毒未清,经脉全损,还想着功夫?”道士不再和她啰嗦,“谁敢在这山上杀人?胡言乱语!把她带出去!”


这一次,骆贤安安静静,让婆子把自己抱了出去。她心中有数,自己是碰上那出名古怪的神医正一子了。


传说正一子本出自杏林世家,自幼痴迷医术,为了学正一道派秘传的几样修身长生的方子不惜出家,等学到手后又把祖师爷批了个一文不值,被赶出山门游医十几年,最后在湖州城外山上一座小道观落脚行医。他脾气古怪,又最厌恶杀生害命,便在这山上定了不许动武的规矩,只要在这山上,别说人,就是连只鸡,也不能随便杀。


骆贤对他早有耳闻,听他一番言语之后,对自己情形猜出了个大概,只是她一出门,依旧吃惊地几乎倒吸了冷气:她昏迷的时候不过九月,秋色正浓,可如今眼前银装素裹,已经显然是隆冬景象了!


婆子以为她害冷,忙不迭地把那被角拉了拉,把她整张脸遮住;“哎,可怜,这样天气还要下山,你在观里都躺了几个月了,其实也不差这么几天,先生就是脾气急,唉!”


骆贤并不做声。婆子把她抱到观门处,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辆马车,朝里面的女道童叮嘱了几句,把方子交给她,走了。女道童看着裹得像个茧似的骆贤,神色就十分为难,是个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会儿,依旧不解棉被,只是在马车颠簸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棉被卷。


骆贤就这么一路裹着棉被,被送进了紫阳观顾三莲的院子里。顾三莲早得了消息守在房里,等骆贤被两个小道童抬进来,她一眼看见清醒的骆贤,眼圈就红了。


她硬撑着把骆贤安置好,又自道童手里接过方子看过,叮嘱几人去熬药汤,等旁人都走了,那手才轻轻抚了抚骆贤小脸,力道轻得仿佛眼前人一碰就会碎似的,同时眼泪就掉了下来:“阿洛啊。”


骆贤自己不能动,却格外想念顾三莲的温度,轻轻一扬眉梢,她忍着疼笑了:“莲娘,我想你抱着我。”


“胡闹!”顾三莲嗔了一句,自门外端了药汤进来,小心翼翼地喂骆贤,“烫不烫?”


“不烫。”骆贤摇头,她这时毫无束缚地躺在床上,就觉得身体僵硬地出奇,且稍微一动手指就痛入骨髓,她知道自己很能忍痛,想要再试,被顾三莲看见,沉下脸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指:“阿洛,别逞强乱动。”


“那是正一子吧?”骆贤低声问,“他说我要破而后立,是不是我的功夫,要废了?”


“那样的功夫,废了也好。”顾三莲低下头,额头轻轻贴在骆贤的脸,声音里满是心有余悸的痛楚,“我要是早知道,一定早点不让你练,也不至于——”


“没事,我没事。”骆贤被顾三莲轻轻虚抱在怀里,顾三莲的眼泪滴在她脸上,骆贤心底一样痛楚不安,但她依旧不懂得安慰人,仍然只能颠来倒去地又将“没事”重复了许多遍。


“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顾三莲良久才平复下来,擦干眼泪,她知道骆贤此刻外伤虽然早已痊愈,但内里伤势依旧沉重,并不敢碰,只是轻轻用手指替她梳理长发,“昨天我才禀明了师傅,要上山陪你过年,没想到,你今天就醒了。”


“过年?”骆贤已经明白自己昏迷了许久,但听到这样的话仍然暗地里有些惊异,“今天初几?”


“陈异士、方异士和我把你送上山是九月二十三,你在山上躺了快两个月,”顾三莲朝她一笑,那笑容里半是欣慰半是苦涩,“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


第二十九章


终究是重伤初愈,骆贤只与顾三莲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没了力气,她并不肯老实入睡,只一味硬撑,时间不长就被顾三莲看了出来:“阿洛,先歇着吧,说话劳神。”


骆贤因为眼皮沉重得要打架,不停地眨眼睛:“再等会儿。”


“我陪你。”顾三莲知道她留恋自己,小心翼翼把手覆在骆贤的手上,轻轻攥住她的手指,哄婴儿似地微微摇晃,“睡吧。”


骆贤神智已经又迷糊起来,不过一会儿就睡熟了。然而半夜里,她却又发起烧来。正一子早在方子下写了诸多事项,顾三莲知道骆贤是余毒未清,虽然忧心,却不慌张,给骆贤喂过药,她端了一铜盆药汤进门,小心翼翼将骆贤扶坐起来,用浸了药汤的热毛巾替骆贤热敷几处穴位。她一面热敷,一面觉得骆贤瘦削单薄极了,本就是纤细的小人儿,好容易在洛州时养出的一点肉在这几个月里消耗殆尽,如今几乎成了皮包骨头,手腕细得仿佛能轻易折断。


“阿洛,”她低声问骆贤,“身上疼不疼?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骆贤睡了近两个时辰,正是神智清醒的时候,并不把那一点痛楚放在心上,她见顾三莲目光一味在自己身上逡巡,自觉身上多了许多狰狞伤疤,又躺了这许久,实在经不起人看,便奋力伸手去抢顾三莲手里的毛巾:“我不疼。莲娘,我自己来。”


“说什么傻话?”顾三莲一手轻轻拢住她的手臂,一手将那毛巾覆在骆贤小腹。


骆贤那脸瞬间便红透了,身子不安地挣了挣。“莲娘!”


“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顾三莲这时才觉出她那点心思,不由得好笑,“阿洛怎么害羞了?”


“那不一样!”骆贤扬起小脸,长长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全是不安,“我现在不好看,我身上——”


“我们是夫妻。”顾三莲将铜盆毛巾收拾了,回身上床,轻轻把骆贤搂在怀里,“阿洛,夫妻之间不说这样的话,难道阿洛觉得,等我老了,不好看了,就该回避阿洛了?”


“莲娘什么时候都好看!”


“孩子话。”顾三莲虽然这么说,却在骆贤小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这几个月都睡得提心吊胆,总觉得半夜里就有人会破门而入,告诉她些不好的消息,就像那一天夜里陈强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骆贤送到她眼前一样,此刻骆贤一身药味地偎在她身边,她却觉得心里悬了许久的一块大石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阿洛。”她见骆贤并不见睡意,那眼睛只望着她,仿佛是看不够似的,伸手去轻轻拍抚骆贤的后背,“怎么还不睡?”


骆贤小脸贴在了顾三莲的胸口,也觉得纯然的安心,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看不够,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


顾三莲心里一热,低下头去看骆贤,骆贤也仰着小脸看她,两个人对视良久,骆贤挺了挺身子,将唇印在了顾三莲唇上。见顾三莲唇边绽出一抹笑容来,骆贤眼睛便立时笑成了月牙。“莲娘,”她那声音里半是亲热半是撒娇,“我要你亲我。”


“阿洛,”顾三莲含着笑,在她唇角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语气里一点儿责备的意思都没有,“不要闹,现在可该睡了啊。”


安安静静在紫阳观里养了四五天,骆贤脸上终于现了血色,同时夜里也不再发烧了。因为正一子的药方上注明了“五日一换”,而小道童又没能送新方子来,腊月二十六这一日清晨,顾三莲早早起了身,亲自往山上跑了一趟。


她其实并不放心骆贤一个人留下,但又觉得自己亲身走一趟最妥当,临出门前,先将两个女道童叮嘱了一遍,又叮嘱骆贤:“有什么事,尽管让她们帮忙。陈异人要是到了,你也不别勉强起身——”


骆贤已经听她说过了几遍,早已倒背如流,当即便乖乖点头,等顾三莲出门后过了两柱香功夫,骆贤估计她已经走得远了,撑起身子,双臂猛地用力,便从床上滚了下来!


两个道童惊呼一声,不约而同抢步上来搀扶,骆贤一摆手:“你们两个出去。”她年纪虽小,眉目间自有一股冷淡煞气,板起脸来堪称不怒自威,道童们对视一眼,便都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出去。”骆贤咬着牙,扶着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那身体久不行动,经络又有伤损,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几乎痛出一身冷汗来,“我没事,就算有什么,也是我自己的事,顾大家不会怪罪——出去!”


她那声音里带出了恼怒,道童不敢再留,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门,只留骆贤独自一人在室内活动手脚。道虚当年传授她刀法时,便有意把她养成个亡命徒的性情,故此骆贤虽然知道自己这一次伤得不轻,但既然没了性命之忧,便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她总觉得自己手脚与刀法是一样的,就算动作生疏了,只要重新练习,自然就灵便了。


骆贤在房间里跌撞滚爬了许久,院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哗,她自地上直起身子,拍打衣襟手脸上的尘土,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骆贤知道自己这时候形容狼狈,干脆弯下腰去努力咳嗽,同时便用衣袖继续偷偷擦拭头脸。


“阿洛,”那人立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迈步进门,“你现在已经能起来了?”


骆贤十分意外地抬起头来:“你来了?”


“是我。”陈强见她一身狼狈,手脸上满是尘土和细微的磕碰伤痕,回头让道童打水过来让骆贤清洗,自己半托半扶地把骆贤送到床前,同时又摇头苦笑,“上次可真是吓坏人了。我现在看你这么摇晃就心里不踏实。”


骆贤并不理会他的殷勤,垂着眼睛想了想,便条理分明地开始询问陈强如今外面的情形。

顾三莲其实已经说过一些,只是她不知内情,许多地方说的并不真切,而骆贤并不愿将她扯进这团乱麻里,更不多开口。因此她虽清醒了五六天,对外界情势却除了怀王确实已经起兵造反,占据了淮州以外,都并不十分清楚。


“你取了龙袍的第二天,不等朝廷责问,怀王就先下手为强造了反。淮州本来就是他的地盘,如今正打算经洛州靖州直接夺取京城,已经派人攻打过一次洛州了,”陈强向她解说了一遍,又感叹,“哎,看这架势,年前还得再打一场,如今这江南几州,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骆贤对天下大势并不感兴趣,知道怀王绝无可能杀到眼前,就转移了话题:“那清虚道长呢?”


“清虚?”


陈强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答话:“陪着平靖小侯爷回了平靖侯府。我看他们府里人对你还是有些芥蒂,阿洛,日后你可得小心!”


骆贤心知肚明平靖侯府与自己如今已经成了生死冤家,但也并不点破,接着问道:“那邵云峰呢?你们拿他去领赏了么?”


“这件事就有些蹊跷了。”陈强挠着脑袋吞吞吐吐,“我们把邵云峰的脑袋送去了京城,可那张海捕文书刑部就是不撤!听说是皇帝觉得骆十八能做出那许多大案,必定非一人所为,一日不能一网打尽,一日就不罢休,而且如今怀王反叛,这骆十八的恶名放在他身上,更能显出朝廷大义名分——阿洛,我们这几个人人微言轻,这件事,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骆贤并不说话,她明白并非陈强等人不尽力,而是骆十八这棋子好用,朝廷还打算继续用下去,只要一日怀王府不彻底一网打尽,那骆十八的同党想必也追捕不完,自己也一样要提心吊胆,过不了安稳日子。


她并不觉得自己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卷进大人物争斗的漩涡里去,此时心底便陡然升起一阵厌烦:“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诚王赏了一面金牌给你,”陈强自怀里抽出个精致的锦囊,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给骆贤看,“有了这个,你就是诚王的人,没人能说你是骆十八!”


骆贤看了打着璎珞的金牌一样,恨不得把这鸡肋扔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同时觉得眼前人讨好的笑脸也很想让人狠狠揍一顿,她垂着眼睛,极力掩饰自己的恼怒和不耐烦:“我若不是诚王的人,难道诚王还打算把我当成骆十八抓起来不成?”


陈强听她语气不善,心底的心虚就又上来了:“怎么会?诚王还夸赞你刀法过人呢!”


“我的刀法废了!”骆贤冷冰冰地顶了回去,“没法再给诚王效力了!”


陈强知道骆十八仇家众多,所以诚心诚意想替骆贤另找一个靠山,也觉得倘若骆贤为诚王效力,平靖侯府便不敢对骆贤起些旁的心思,听骆贤这样一说,半晌没言语,良久,才咬着牙一跺脚:“金牌还是你拿着,有诚王的名号在上面,总能唬人;诚王那里,你不乐意,那我和郑涛再商量,反正,有我们在,总不能让你吃亏就是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望了望天色,“阿洛,不是我不留,实在是眼下军情紧急,我还有要事,得先走了!”


骆贤并不挽留,看着道童把他送走,心里一会儿恼火一会儿怨恨一会儿又是委屈:她拼了这条命,只为了换下半辈子平平安安度日,可如今却依旧是拖泥带水地脱不出身去!她想得明白,诚王想必是看上了自己的刀法,存心拿捏住自己的把柄,有意扯住骆十八不放:自己在怀王府多年,以怀王的手段,想必早已布下些能致骆十八于死地的棋子,只待对景时候发作;只要骆十八一天没光明正大地明正典刑,她就只能在诚王的庇护下委屈度日了!


“也未必一定要如他们的意,”骆贤想了半晌,心里渐渐有了新的主意,“如今世道正乱,就算是诚王,也没能耐掌控全天下,我和莲娘孤身两人无牵无挂,还不能一走了之寻个僻静地方过活么?”


这样的想法她之前并非没有打算过,只是知道这样顾三莲就只能和自己一起隐姓埋名埋没荒村,再不能光明正大地现身人前,所以并不想采用——她舍不得顾三莲吃苦。但倘若给诚王效力,顾三莲虽不用吃苦,但却必定为诚王暗自控制起来——如今她与顾三莲的种种情形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虽不一定猜到十分,但两人关系密切,却已经瞒不住人了!她领教过许多大人物的计策韬略,便绝不肯顾三莲重蹈自己的覆辙,不声不响拿定了主意,骆贤把金牌收进锦囊,自己继续活动手脚:既然拿定了主意,早一刻养好身体脱身,也是好的。


顾三莲是掌灯后才回来的,骆贤早已将那两个小道童威逼利诱地封了口,自己早早洗漱更衣上床,伪装得几近天衣无缝,就是手上脸上那几处伤痕,依旧透出几分蹊跷。


顾三莲却是心事重重。“阿洛,”看着骆贤没滋没味地将药汤一口气喝下去,她低声问,“这药汤是什么味道的?”


骆贤一怔,顾三莲手指抚过她的小脸,几乎心疼得浑身颤抖:“你现在,尝不出味道来了?”


第三十章


顾三莲上山,除了请正一子开新药方外,也想请正一子替骆贤开一张食补的方子——她觉得骆贤太瘦了,需要好好补养一番。


然而她看着正一子捏着蘸饱了墨的一支笔,写下许多忌讳,骆贤喜欢的那几样食物都在上面,自己心里又算了算,按照这方子下来,骆贤这个年只能过得清汤寡水,便不由得踌躇着开口请教:“道长,这些个食物都不能沾?”


正一子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又在纸上刷刷点点:“不能——不过这几样不妨多吃些。”


顾三莲眼见他添的这些东西骆贤并不喜欢吃,心里就无声的叹气——她依旧以为骆贤很是挑嘴。


“道长,这段时间阿洛就只能吃这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开了口。


“这些还不够?”正一子放下笔,把自己的方子又审视了一遍,递给顾三莲,同时就毫不踌躇地朝她一挥手,“没事,要是觉得麻烦,就熬成一锅粥给她往下灌,反正那小丫头也分不出味道来!”


顾三莲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吃不出来?”


“这个本道爷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正一子有些不耐烦了,“得了这样的毛病,当时讳疾忌医,如今过了几年再想治,晚了!”


顾三莲捏着那方子心事重重地下了山,细细将骆贤的举动想了一遍,便想出许多平时忽视的蹊跷来。看着骆贤把那加了黄连的苦药汤无知无觉地喝了下去,顾三莲心底就觉得酸涩极了。“阿洛,“她自骆贤眼睛里读出了手足无措的戒备,手指便继续轻抚骆贤的小脸,声音更是温柔如水,“你是什么时候这样的?”


“三年前,”骆贤知道瞒不过去,索性就和盘托出,“有一回差点走火入魔,好了之后就是这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见顾三莲眼神里满是心疼,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睛,声音故作轻松,“我现在不挑食了,药再苦也喝得下去,不是省事了?”


顾三莲并不说话,半晌把骆贤搂住怀里,叹了口气:“阿洛,你那刀法再也不准练了!”


她第一次这样口气强硬,骆贤却并不生气,她仰着脸看了看一脸沉重的顾三莲,满心里都是一股被人呵护疼爱的欣喜,一时间把和骆十八的纠葛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笑盈盈地点头应允:“好。”


然而不过几日,骆贤便食了言。骆贤余毒既清,正一子便要骆贤开始活动手脚,他知道骆贤经脉损伤,长期卧床,必定疼痛难忍,担心骆贤动得太少,特别规定了每日早晚各一个时辰必须慢慢做些五禽戏之类的活动,不意骆贤却是个勤学苦练的性子,每天除了吃睡以外,其他时候都极力练习,希望早日能和平常一样灵便。


她这样勤习不辍,加之正一子的方子辅助,身体起色极快,等正月初七陈强再来看她时,骆贤已经不用人搀扶,能亲自送他到院门口了。陈强几乎受宠若惊,骆贤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低下头来,自己轻声叮嘱:“明天悄悄送一把刀来,我要练刀——别告诉别人,谁都不行。”


陈强对上她郑重其事的小脸,也正色点头:“一定。”


他果然第二天瞒过旁人悄悄送了柄刀过来,骆贤若无其事地将它藏进柴房,等顾三莲出门,便取出来练习——小道童们早被她威逼利诱地收服,并不敢告她的状。


陈强如今和郑涛一样是诚王府里的红人,送来的自然是好刀,刀光如水,吹毛即断削铁如泥,份量也不轻。骆贤只练了一趟刀法就出了一身汗:一半是疼,一半是累,她不敢贸然运气,只凭着自己的体力支撑,连着练了七八趟,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将刀横放在桌上,她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眼睛看着雪亮的刀刃有些出神:她并不喜欢打打杀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幼年起,她就没法像旁人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活。在青龙寨里,她不小心撞破了四寨主的密谋,小小年纪就不得已杀了人,且从此旁人都对她避如蛇蝎,再没一丝亲近;上了仙宗山,她是道虚的得意弟子,一样是被人闻之色变;到了怀王府,骆十八更是恶名昭彰,遍传天下;如今她打定了主意要远走高飞,可这样一柄刀,她这一辈子还是摆脱不掉!不但摆脱不掉,还不能撂下,甚至要比平常更警醒精熟,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仇家就悄悄找上门来了。


而她并非和以前一样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顾三莲也一样要她卫护。但骆贤惯于杀人,却不知道如何护人,除了极力练好刀法让自己有一重屏障以外,便几乎再无一点儿把握与头绪。


一念至此,骆贤心里就火烧火燎地着急,她抬了抬胳膊,觉得自己歇过了一口气,估计顾三莲回来时间还早,便又开始练刀。只是她一趟刀法还没练完,院门突然无声无息地开了,骆贤不及收刀,眼前已经多了一个顾三莲。


“莲娘——”她仿佛一个偷吃糖却被逮了个正着的孩子,彻底手足无措了,讷讷地辩解,“我——”


顾三莲静静看着她,并不出言责备,也不掩盖自己眼里的心疼失望。一阵风起,骆贤一身是汗,被吹得打了个哆嗦,顾三莲解下身上的大氅把她裹了个严实,将她手里的刀接过,“当”的一声扔在地上,伸手轻轻一推:“还不进去?”


骆贤乖乖地随着顾三莲进了门。顾三莲先替她擦拭了汗水,又催促她去沐浴,等骆贤一身清爽换了衣裳出来,顾三莲将碗药汤送到她面前,拿着毛巾轻轻替她擦潮湿的长发,举动和平常一摸一样——除了不笑和不说话。


骆贤端着药碗心乱如麻。她把药汤一饮而尽,和顾三莲没话找话地搭话:“莲娘,我喝完了——那我自己来?”


顾三莲接过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手里依旧不停,也依旧不开口。


骆贤乖乖盘膝坐在床上,有意地仰起脸,给顾三莲一个撒娇讨好的笑容:“莲娘,你真好。”


顾三莲垂下眼睛,目光专注在骆贤漆黑的长发上,仿佛没看见似的。


“莲娘,”一股惶恐自骆贤心底升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攥住顾三莲的手,同时转过身子,半蹲半跪地面对了顾三莲,“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阿洛,”顾三莲深深看着她,“你答应了我不练刀的。”


骆贤脸上有些委屈,有些羞愧,还带着些担忧:“我是答应过,可是没了刀,我怕命也保不住了。”


“你练这样霸道的刀法,身子怎么受得住?”顾三莲把她搂住,力道却比往常重得多,“就算还有什么仇家要来寻仇,也可以和我一起商量,总有旁的法子。”


骆贤摇了摇头,同时就现了苦笑:“没办法,一个怀王,一个诚王,一个平靖侯府,其他林林总总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如今就算天下人都要杀我,也不奇怪。”


“平靖侯府和怀王的事我大概知道,”顾三莲放开了手,摆出和骆贤正正经经长谈的架势,“诚王和天下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骆贤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破釜沉舟地开了口:“莲娘,我就是骆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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