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11-11-19 08:50 编辑
晋江似乎抽了,发的新章看不见,先放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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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骆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三莲。顾三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也一动不动,神色木然,仿佛自己也随之僵成了一块木头,但在那木头一样的表情掩盖下,她的心跳得都快跳出胸口了。
无须多做解释,骆贤的过往种种,如今满天下的无数仇家,日后的凶险艰难,“骆十八”三个字都能概括得一清二楚一目了然。顾三莲看着她的目光渐渐专注,那是一种无喜无悲陌生至极的目光,骆贤那心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莲娘!”她见顾三莲仿佛要开口的摸样,抢先一步开了口,声音里带出一丝哽咽的干哑,“你放心,等我伤好了,我就走。”
顾三莲声音有点发颤:“伤好了,你就走?”
“就走。”骆贤低下头,眨了眨眼睛,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落在锦被上——她不想走,可不开口的话,就担心顾三莲要开口说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来,要是顾三莲亲口赶她,她的心就要疼死了!
顾三莲并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伸手轻轻抚上骆贤的后背,骆贤依旧小猫似地在她身前蜷缩成一团,并不抬头,只是低声喃喃:“别担心,我过几日就走,我不连累你。”
顾三莲那手缩了回去。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等骆贤终于忍住眼泪抬起头来,小厨房里已经叮叮当当,一片煎炒烹炸的声音了。
顾三莲做了一桌丰盛饭菜。骆贤看着她将菜肴一样样摆在桌上,心里明白这就是送别宴了。她实在不愿意让顾三莲看出自己的心如刀绞来,强绷着小脸坐在桌前,率先拿起筷子:“莲娘?”
顾三莲摇头:“再等一会儿。”说着转身进了里间卧室。骆贤安安静静坐在桌前,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细微声音,猜想顾三莲正在替自己打包细软衣裳,她咬紧了牙,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硬是没让它掉下来。今天走也好,早走早利索,骆贤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她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样的孽,种了什么样的因果,故此并不奢望顾三莲的原谅明白。
“阿洛,”顾三莲的声音自里间传来,“有件事我本来想要日后再办,但今天不想再拖了——你进来。”
骆贤很是听话地应声进了里间:“莲娘——”她那声音很轻,尾音全被她吞进了肚子里,看着眼前的顾三莲,骆贤讶然地说不出话来了。
自进了仙宗门,顾三莲便是道装打扮素面朝天,极少像现在这样俗家打扮,更绝不会这样轻挽发髻薄施脂粉,骆贤对顾三莲以外的人毫无兴趣,也并不能确切明白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妙处,但顾三莲这样打扮起来,自平日的端庄温柔外,平生了一股特别的妩媚多情,骆贤陡然间就觉得胸口猛地一绷,那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莲娘?”她梦游似的走到顾三莲面前,顾三莲将手里那支金钗放进她手里,朝她微微一笑,脸上虽然施了脂粉,却也能看出来添了一层红晕,“阿洛,替我带上。”
骆贤有些茫然地看了顾三莲一会儿,最终依旧什么也不问,小心翼翼地将那金钗插在顾三莲鬓边。
顾三莲自铜镜边站了起来,拉住了骆贤的手;“走,出去吃饭。”
骆贤依旧茫然,但当顾三莲取来两只酒杯,各自斟满了水,将一只酒杯递进她手里,一个念头猛然自她头脑里跳了出来,但又有些疑惑和不敢置信:“莲娘?”
“我们那里风俗,要到夫婿为自己亲手上簪才能算礼成,还要喝上簪酒,”顾三莲低声向她解说,同时将酒杯在骆贤的杯上轻轻一碰,“阿洛,你是我的夫婿,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那些要走的话,今夜以后,不许再提了。”
骆贤随着顾三莲一饮而尽,同时就觉得心里欢喜和难过交织在一块儿,那忍了许久的眼泪,此刻就开了闸一样地下来了。顾三莲把骆贤搂在怀里,眼里也是酸热,强笑着哄她:“不哭,不哭,今天算是个好日子,不能哭。”
骆贤自她怀里抬起头来,不管不顾地亲上了顾三莲的唇。顾三莲并不似往常一样,只任凭骆贤,反手搂进了骆贤,她同样亲了回去。半晌,两个人分开微微红肿的唇,骆贤在顾三莲有些花了妆容的脸上,轻轻落下一个沾着胭脂的印记,声音轻飘飘地不稳:“莲娘,我们进去吧。”
顾三莲同样气息微乱地朝她点了点头。那一桌特意操办出来的饭菜,如今是没人理会了。
骆贤这一次动作很是小心,因为得了上一次的教训,觉得顾三莲娇弱如水,而顾三莲也果然如水一样化在她的怀里,她喘息了一会儿,才按住了骆贤的手,想要板起脸,却怎么也板不起来:“阿洛,你身子没好,不许胡闹太多,而且咱们也还没吃饭呢。”
骆贤心满意足地伏在她的胸口,脑袋小猫一样蹭了蹭:“我下午吃了点心,不饿,莲娘,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我也不饿。”顾三莲的身子犹自敏感,被她蹭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轻轻捧起骆贤的脸,两人眼睛对上眼睛,胶着了一会儿,顾三莲唇角刚刚翘起来,骆贤就心怀鬼胎地亲了下去——这一亲,两个人又分不开了。
两人在床上纠缠到三更时分,最终还是没吃饭,便彼此相拥沉沉睡去,顾三莲是被骆贤纠缠得狠了,骆贤却是自己折腾得狠了:她彻底明白了顾三莲的心意,便变本加厉地向顾三莲撒娇,顾三莲不肯十分地拒绝她,她就厚着脸皮纠缠到底了。
第二日两人日上三竿醒来,都有些饥肠辘辘。顾三莲先起身沐浴梳洗了,将桌上动都没动过的菜肴重新热过,骆贤自床上起来,也殷勤地小尾巴似的跟着帮忙。
小厨房里热气蒸腾,顾三莲见骆贤端着几样菜肴进门,笑盈盈地仰着脸看着自己不说话,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热。
“阿洛。”她并不看骆贤,目光专注地盯着锅里,“以后,不许那样胡闹。你身子不好,不能这么折腾,更不能不吃饭,记住了?”
骆贤知道顾三莲是为自己好,当即很乖巧地点头:“我记住了。”
顾三莲从眼角余光看出她的没诚意,将热好的菜盛出来,空出来的一只手就轻轻抚了抚骆贤的头发,想要责怪,自己却又忍不住微笑:“我们日子还长着呢,阿洛,你性子怎么就这么急?”
骆贤也并不想笑,但不知道怎么,她那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弯成了月牙。她心如明镜,知道顾三莲和自己日后的日子必定是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凶险,但是这一刻,她却缓缓觉得仿佛顾三莲和她两个人这辈子已经注定了要太平长久的过上一辈子了。
“嗯,”她朝着顾三莲点头,声音里是真实虔诚的憧憬许愿,“我们日子还长,我不急。”
顾三莲同样心如明镜,但也同样不去细想,仿佛自许久之前,她心里就藏着一个小小的骆贤,每天牵挂惦记着已经成了习惯和本能,要她对骆贤放开手不看不想不照顾不宠爱,那是这辈子都是绝无可能的了!
就算骆贤造再多的孽,结再多的仇,千夫所指人人唾骂,她也一样狠不下心来,何况她心知肚明,骆贤是事出有因,身不由己地成了怀王手里的一把刀呢?至于骆贤自身的那些个孤僻狠戾的毛病,就被顾三莲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略过了。
吃过了饭,骆贤把那计划原原本本地向顾三莲合盘托出:“莲娘,诚王对我有意招揽,可我不想去,可是倘若回绝,就又得罪了他,到时候,你我就只能隐姓埋名地逃命了。”
“就算你想,我也不许。”顾三莲正色看着她,“阿洛,之前的事,我知道你是不得己,可是那些事,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就算得罪了诚王也没什么,天下这么大,总有咱们的藏身之处,你我寻一处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不就够了?”
“可是,”骆贤却踌躇起来,“你要和我一起吃苦了,而且——”
“我又不是没过过穷日子,”顾三莲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回婉转,“只要咱们两个人一块儿,这辈子就足够了。”
两人闭门详详细细商量了一天,最终议定了计划。第二日骆贤便上了山,向正一子请教那破而后立的刀法。
婆子还记得她,见她横着被自己抱出观去,如今却能独自利利落落地上山来,不由得欢喜。自几个病号间直起腰来,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婆子朝她真心实意地笑了:“看上去白胖了,也好看了,小丫头,你都不知道你刚上山的时候有多吓人,我都差点以为你熬不过去了!”
一边写方子的正一子抬起眼皮,扫了骆贤一眼:“现在就能上山了?看你这么个不安分的性子,救活了也注定短命,早知道不如不救!”
正一子的脾气是一贯的大,骆贤并不理会,开门见山:“上次我在这里,先生说我的刀法可以破而后立,如今我来请教,该如何下手?”
第三十二章
正一子素来以为世上唯一正道便是济世活人的医术,其他都是些旁门左术,听骆贤阐明来意,
居然是来请教那最不值得一提的武功,不由得生气,把笔往案上一摔:“破而后立,没破尽怎么立?想知道怎么下手?先自废了武功,练十年五禽戏再来请教!”
骆贤衣襟上溅了点点墨痕,她并不生气,也不惶恐,若有所思地看着正一子,“原来道长不知道怎么治我的毛病。”
“怎么不知道?”正一子冷笑一声,把骆贤诸多病症细细数了一遍,“你这样的伤势,要是旁人经手,早把你废了!如今本道爷把你身上余毒已经清得干净,又让你气血疏通活络,你才能和旁人一样站在本道爷面前。只是你那功夫于你损伤甚深,倘若贸然运功,必定前功尽弃,五禽戏内外兼练,且效用温和,你练上十年,等损伤的经络如初,武功自然进益,更进一步——听明白了就回去,十年之内,你不用再来了!”
“我等不了十年,”骆贤摇头,“道长,如果我现在重新练那一套武功,会怎么样?”
“怎么样?”正一子那眉毛几乎纠成一团,他一贯的被病人奉迎顺从,说的话简直堪比圣旨,如今对骆贤这种自寻死路的想法恼怒万分,“本道爷学的是医术,不是仙法,不能让你一夜之间脱胎换骨,自然是先前如何,如今依旧如何!”
“哦。”骆贤点了点头,“原来你还是不知道如何治我的病。”
“激将法对本道爷没用。”正一子不再理会她,朝称药回来的婆子颐指气使地吩咐,“把那药给她,让她下山!”袖子一甩,他气咻咻地朝布帘里走,听见骆贤一句“不用了”,一回头,立时又横眉立目,“什么不用了?”
“救急救不了穷,医病医不了命,”骆贤将那包药放在案上,“我没了武功,十天也活不了,不用道长费心了。”
“什么十天?”正一子这时候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在我山上住了几个月,还不是太太平平?你上山来治病,我看谁敢动你?”
骆贤依旧冷冷淡淡面无表情:“我受不了你的气。”
正一子那张脸僵住了,脸色变幻十分精彩,最终他几乎是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声音里带出理直气壮的无辜:“本道爷向来是实话实说之人,看不惯那些个虚伪勾当。”
骆贤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心里恍然大悟这位道长当初被赶出师门想必纯粹是自找的。
“你虽然年幼无知,不明白本道人的医术,但能实话实说,也算是难得,”正一子那声音突然一变,堪称和颜悦色,“本道人闯荡江湖许多年,高明不高明的武艺也见过许多,但凡堂皇正大的功夫,初时进境虽慢,却如打桩筑基,日久根基扎实,自然有益,也有人走旁门左道的速成法子,但就如空中楼阁,威力越大,受害越深。就算走遍天下访遍武林,也都是一样的道理,实话说,你继续练那刀法,本道爷也有些个方子,但只能暂保一时,保不了一世,无非延个十年二十年性命而已,远不能益寿延年,我看你小小年纪功力甚深,也颇能吃苦,不是那等心浮气躁之辈,何必为眼前一点小利,断送自己一生?”
“这是我的命,”骆贤仰起脸,“道长,我认命了。”
“哎。”正一子长叹一声,提起笔刷刷点点,给骆贤改了张方子,末了又加上一句,“倘若三年五年之内,你改了主意,再来找我。但倘若再晚,就算是神仙,也没法子了!”
“道长医术高明。”骆贤眼见药方到手,便也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不意正一子却又立时变了脸,朝她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医术高明,碰见死不回头的人也一样没用!快走,快走,不必在这里了!”
婆子在里间称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把重新称好的一包药递给骆贤,送骆贤下山时就絮絮叨叨地替正一子解释:“我们先生其实也是个好人,就是嘴不好。”
骆贤朝她点点头:“道长的大恩,我不敢忘。”她知道正一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也是纯然为自己打算的一片好心,但这份好意,她却不能受——诚王并非善茬,很快就会越逼越紧,不说十年,就是半年,也说不准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好在正一子还另给了她一线希望,站在山下骆贤最后看了一眼山凹里的小小道观,将这地形方位牢牢记在心里,暗自许诺自己五年之内,一定要再来一趟——她舍不得顾三莲,二十年,她活不够!
正一子这一次的药方是个以毒攻毒的方子,因骆贤这心法阴寒过盛,阳气有损,便用猛药补足阳气,以对抗修习心法时的损耗,顾三莲只粗通医药,听骆贤解释得头头是道,且知道正一子惯于开些刁钻奇异的方子出来,虽然觉得方子过于大胆,却也没多起疑心,她仔细观察了骆贤几天,发觉骆贤修习刀法的同时,身体也日益强健,那一点疑心,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湖州人日子依旧过得平淡,但从正月到二月,洛州却打得热火朝天。怀王蛰伏几十年,一朝揭竿而起,此刻底气尚足,而朝廷本来就是连年歉收入不敷出的局面,如今拿不出足够的兵饷粮草,倒现出几分无力,诚王趁火打劫,以替朝廷御敌为名,借机将洛州纳为己有,同时生怕朝中人过河拆桥,此刻还要养虎自重,故此除了对洛州防务十分着力外,并不主动,怀王几次攻洛州不下,又生了转道陆路的心思。眼见战火不息,且有向江南其他几州扩散之势,到了三月里,湖州各色人等也开始惶惶不安,法虚是个不问世事的人,但架不住身边人一日更胜一日的惶惑,这一日便来寻顾三莲商量:“生莲,平靖侯府那边,可有什么打仗的消息过来?”
平靖侯府自洛州那一仗之后,与顾三莲已经是个彼此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顾三莲知道自己师傅是不通世务毫无知觉,便避开这句话,直接解释形势:“听洛州城里的消息,怀王这一月都没再打洛州,听说怀王这一次,是要改行陆路了。”
“唉,”法虚唉声叹气,“那湖州也要乱了!那些个西洋商人,如今也都个个准备回国,看来你我师徒,也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回仙宗山避祸了!”
顾三莲稍一犹豫,直截了当地开口:“师傅,这一次我不回去,打算和阿洛一块儿。”
法虚与骆贤只见过两次面,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他并不讨厌骆贤,只是想起骆贤是道虚的弟子,就习惯性的心惊肉跳:“那也无妨,你们两个小心。只是那西洋算学尚有一卷未曾定稿,你译好了,便来仙宗山寻我。”
顾三莲转身自书案层层卷宗里找出一册新订好的小册子,亲手奉上:“师傅,这是初译的书稿,请师傅指点。”
那书册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刚写成不久,法虚讶然,看见顾三莲眼里的血丝又恍然大悟,同时就十分欣慰:“好,我明日回仙宗山,等我修订好了,你来仙宗山寻我。”
他捧着书稿,再不多看顾三莲一眼,甩着大袖子走了。顾三莲等他的背影转过回廊,静悄悄跪下,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们师徒的最后一面了。
法虚乃是西洋实学里第一流的人物,虽然自身无知无觉,但其实名气颇重,他这样一走,其他人更如鸟兽散,以至于五日后陈强前来湖州,全城竟找不出一个与西洋商人打交道的熟手,不得已来请顾三莲帮忙。
如今那些个西洋商人急着将货物脱手回国,一时湖州市面上西洋玩意儿琳琅满目,骆贤并不意外诚王也来趁火打劫,却不愿意让顾三莲和诚王扯上关系,便阴着脸阻拦:“你们不也是学过西洋话么?都忘了?”
“学是学过,”陈强急出了一头汗,“只是现在他们通用拉丁语,我哪里听得懂?”
骆贤自然心知肚明,但不愿放顾三莲去,就沉着脸下逐客令:“那我不管,反正莲娘不去。”
陈强朝她一揖,低声下气地哀求:“阿洛,就让顾大家帮我这一回?我保证,等和那几个商人谈完了,就立刻把她送回来,绝不出岔子,好不好?念在我们在洛州时的情分上?”
骆贤心如铁石,并不动摇,但顾三莲记着陈强救了骆贤一命的恩惠,见陈强这样,便心软了:“那好,我跟你去。”
骆贤一怔,回过头去,那脸上全然是不赞同:“莲娘!”
“不妨事。”顾三莲刚刚正在小厨房里一边和面一边听两人谈话,此时净手出来,顺手将外罩的布围裙接下来递给了骆贤,转身进房去换衣理妆。
骆贤拿着布围裙,看着一脸无辜的陈强,几乎想要狠狠揍他一顿,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只将手里的围裙摔进他怀里:“要是莲娘出了什么事——”
“肯定不会,”陈强极力保证,“放心吧!”
顾三莲与那西洋商人打过许多交道,知道这些人并不讲交情,且喜欢台面上直来直去的讨价还价,诚王单子上的物件种类数目都极大,顾三莲与几个大商人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妥妥当当将订单敲定,她最终将单子向一旁愣神不说话的陈强一推,示意他签名,同时就蹙起了眉:“陈将军在想什么?”
陈强见惯了顾三莲温柔周到地照顾骆贤,并未见过顾大家的真面目,这一日见顾三莲言谈利落干脆,细节上滴水不漏,极有商业女强人的风范,不由得大开眼界似的佩服:“顾大家果然名不虚传。”
他还想与顾三莲攀谈,但顾三莲心里牵挂着骆贤,只是敷衍了几句,便回了紫阳观,等过了五六天,郑涛与陈强一并带着诚王的书信和礼物灵领命而来,却愕然发觉那院子已人去楼空。
看院子的小道童朝他们行了个礼:“无量天尊,两位师叔祖已经结伴云游去了。”
郑涛看着院子阴着脸不说话,陈强叹了口气,心里隐约明白了这两人的打算。他扯了扯郑涛的衣袖:“算了,团座,我们和她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他们两人当日便静悄悄离开了湖州,第二日便开始庆幸自己的幸运——怀王手下大将郑晓德率两万轻骑当夜奇袭,占了湖州城。战火就此以湖洛淮几州为中心,向着整个江南蔓延开去,陈强几人随诚王辗转征战数年,也都立下不少功劳,渐渐小有名气,但最初洛州城天翻地覆的那一夜里的各色人物中,名声最响亮的,却依旧是恶名昭彰的骆十八。
怀王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谋反的,不但将龙袍归结为诚王处心积虑地陷害,更声明骆十八与怀王府毫无瓜葛,纯粹是朝廷内奸臣陷害,他一面起兵清君侧,一面每至一处,便贴榜缉拿骆十八一党;而诚王与朝廷一样出榜缉拿,同时便雇了许多生花妙笔,务必要把骆十八的种种恶逆安在怀王身上;小民们并不明白其中内情,但也都知道那骆十八绝非善类,众口相传之下,几乎将骆十八传成了青面獠牙的魔王。
在传说里,骆十八先是作恶,继而作乱,嗜血如命,杀人如麻,以一人之力种出了祸乱天下的根苗,如今虽然不知所踪,但千万人都暗地里盼望着早一日朝廷贴出布告,告诉世人这样的人只有也只应有那一样下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天打雷劈,天理不容!
第三十三章
元武六年二月,骆贤和顾三莲辗转在秦州吴城府治下的一个小村里落了脚。
二月里春寒料峭,骆贤拄着把大扫帚站在小院门口,吸进一团冷气,同时就轻轻打了个喷嚏。她并不在意,回身放下扫帚,提起柴刀劈了几块干柴丢进厨房门口的小灶,煮了锅米粥,米粥刚煮得,顾三莲已经自厨房端出了三五样小菜和两碟点心。
吴城府在秦平两州交界,天气寒冷,冬春之际,菜色种类不似江南丰富。这村子在祈西山下,名字便以村后那座名不见的小山为名,称为东山村,村子地方偏僻,各家各户每年这时候都只有白菜、萝卜、土豆几样下饭,顾三莲在菜色上变不出花样来,便挖空心思地变着花样做点心。其实骆贤自己对任何食物都是味如嚼蜡,在一日三餐上并不在意,但顾三莲却因此更对饭菜上心——她想就算尝不出个味道来,看着、闻着、嚼着,能觉得出些不一样也是好的。
将点心小菜放在堂屋桌上,骆贤已经端着粥进了门,给自己和顾三莲各盛了一碗,同时皱着眉看了一眼点心:“莲娘,以后一天只准做一样,这么多样,太麻烦了!”
她这样的话已经说了许多次,顾三莲从来都是充耳不闻,这次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笑笑,将一筷子小菜夹进骆贤碗里。
东山村里的人一辈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个个都惯于早起,两人吃过了早饭,碗筷刚刚收拾下去,访客已经登了门。
这一位访客在东山村里大名鼎鼎,诨名就是老全。老全原本姓周,因为他是个全把式,种田修屋屠户木匠铁匠皮匠红白丧事医牲口,样样都通一点,才得了这么个名号,用得久了,那本名也没人提了。
骆贤请他上门,是因为顾三莲睡不惯屋里的火炕,想要打两张木床。前一日她已经与老全谈好价钱付了定金,见老全背着一应家伙站在院门口,便朝院角的一堆木料指了指:“就是这个。”
老全年轻时也东奔西走见过些世面,颇知道些在旁人家做活的规矩,自怀里掏出张棉纸,他按着骆贤给的尺寸算了算木料数量,觉得数量充足,且还能有不少富余,便将那些家伙一样样摆开,开始干活。
顾三莲还在屋里缝补洗涮,骆贤捧着碗药汤站在院里,不做声地看着老全做活,貌似监工,实则是悄悄将那些个工具的用法仔细记在心里。
从去年三月到现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她和顾三莲已经搬过五回家了。骆贤并不怕人骂,她做骆十八的时候,一样千夫所指,现在不过是骂的人更多更凶罢了,因为知道那些声音不过是徒自说出来痛快,没有一点儿真正的杀伤力,所以虽然暗地里也听了无数对自己的诅咒谩骂,却没对骆贤产生一丁点儿影响,她不羞愧,甚至连一丝后悔心虚都没有——她不学刀法,不成为骆十八,难道要成为道虚的药人,在仙宗山里浑浑噩噩地过上一辈子吗?何况就算没有她,难道怀王不能炮制出第二个骆十八来么?
然而她虽然如是想,随着朝廷和怀王赏格的日益提高,天下间义愤填膺的义士却越来越多,连着江湖上的各色人物,也都对骆十八动起了心思。骆贤起先依旧并不在乎这些乌合之众,只是一门心思地避开官府,安安静静和顾三莲过日子,直到一个小毛贼冒冒失失摸上门来,才发觉自己的疏漏:怀王诚王都收揽了许多江湖人士,这些人里见过自己或顾三莲的不少,倘若这些人在武林里振臂一呼——江湖上的人物是杀之不尽剿之不绝的,何况动静稍大,那怀王诚王的人就会狗一样循着那一点异样追踪而至,骆贤当机立断地连夜搬了家,之后两人彻底过上了浮萍飘蓬一样的生活,且搬家的地点也一个比一个偏僻,东山村这里已经不大与人世相通,倘若再搬家,她就只能带着顾三莲进山,去和鸟兽猿猴作伴了。
东山村再偏僻,也不是桃花源,仍然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的东山镇,每隔三五天,总有村民往镇上走走,消息灵通的人物,还能对眼下的天下大乱作出些品评来。骆贤对日后生活看得明白透彻,知道在东山村的日子并不可能很长久,便决定悄悄把老全这些本事学到手——就算她和顾三莲要到那人迹罕至的地方过活,她也要把顾三莲照顾得妥妥当当,决不能让她野人一样和自己苦熬。
因为心里对顾三莲多了这样一层愧疚,骆贤对老全那些手艺学得格外经心,她本来就是个聪明剔透的人物,只看了三五日,便对那些工具了然于胸,请老全去镇上买了套家伙回来摆弄了两三日,她已经能独自做出个小凳子,请老全指点了。
老全并不觉得骆贤这样纤细灵秀的模样该去做木匠活计——看着就不配!他买那套家伙的时候心里就犯着嘀咕,此刻见骆贤真做出件像样活计来便有些发傻,仔细将那凳子拿在手里看了一遍,觉得虽然锲和接铆的手艺还是有些幼稚,但各处都顺着纹理刨得笔直,手稳眼利,倒像是个积年的好手。他指点了骆贤几句,见骆贤提起家伙干活,果然手上极稳,便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句:“以前干过木匠?”
“没干过。”骆贤看了他一眼,淡淡答了一句,低下头刨出一朵小小的木花,而老全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心惊肉跳,也不再说话,就此之后保持了沉默。他知道骆贤和顾三莲来历有些蹊跷,东山村这样偏僻,连走亲戚的人都少见,平白无故,谁会来这样的地方落脚?何况这两个模样举动,并不像是平常人家,反倒像是落难的富贵家眷,如今天下大乱,自朝野到小民,最不缺的就是无辜鬼可怜虫,倘若那些个贵人家眷寻地方避祸,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私下里认定了两人的身份,存了一丝怜悯,老全并不计较骆贤那孤僻冷淡的脾气,将自己学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教给了骆贤——他不怕骆贤和自己抢生意,因为看出骆贤不缺钱,也不愿出头露面,以为骆贤不过是自己找个消遣。
而骆贤在能做出几样简单家伙之后,果然兴趣就又转到了老全的铁匠手艺上,兴致勃勃地打了柄锄头,她就又撂下了,掉回头去学雕花上漆。老全一边教,一边觉得啼笑皆非——才两个月的功夫,骆贤已经换了几样行当,虽然骆贤确实聪明,但这样浮皮潦草心急火燎的学法,这样随心所欲的浪费银钱,要真是他徒弟子女,就要被他狠狠打一顿了!
其实骆贤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想到了顾三莲正是四月里的生日,想要为顾三莲做一样饰物。顾三莲换了俗家打扮后也一样是布衣素面并不用首饰,只头上一根当初骆贤亲手为她插上的金钗,等搬到了东山村,为了不招人眼目,那根金钗也被她换成了木簪。骆贤对自己吃穿住全不在意,但到了顾三莲身上,她就觉得委屈了顾三莲。她知道在这样的事上,顾三莲并不容易听她的意见,便自己悄悄为顾三莲做了一根木簪,按照老全教的法子,上面细细雕出纹路,嵌上铜丝,再修正成想要的花样。
骆贤悄悄忙碌了十几天,总算在顾三莲生辰前完了工。那一日清晨两人各自吃过一碗长寿面,骆贤将那簪子递到顾三莲手里,脸上满是羞愧:“莲娘,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太好,你且先对付着用吧,以后,我再做。”
顾三莲见那簪子打磨得十分光滑,簪头是朵小小的莲花,花瓣雕得十分细致,背后用铜线细细嵌了个“莲”字,却竟像是自己的笔迹,不由得一笑:“阿洛,你前几天缠着我写那些字,是为了这个?”
骆贤点点头,那神色还是十分紧张:“不喜欢?”
“喜欢,”顾三莲示意骆贤替她将簪子插进发间,端详了那朵小小的莲花一阵,她转过身将骆贤搂进了怀里,将唇印在骆贤耳边,“喜欢极了。”
骆贤眼睛对上顾三莲的眼睛,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欢喜,也就放下心吻了回去,只是两人气息纠缠的时候,她心里仍然有些替顾三莲委屈,觉得自己能给顾三莲的太少——她知道在顾三莲眼里口中,自己什么都是好的,就算自己什么都不送,那都是好的!
因为抱了这样的念头,这一日骆贤表现得就分外殷勤卖力,连晚上沐浴,都缠着要和顾三莲一块儿,被顾三莲哭笑不得地赶了出去——那浴桶并不大,根本容不下两个人。
然而骆贤似乎打定主意要纠缠到底,等顾三莲解衣上床,骆贤便立时缠了上来,顾三莲一手搂住她,一手将发间簪子取下,漆黑浓密的长发立时带着皂角香气铺满骆贤身边,骆贤握着一把发丝,低头轻轻一路吻到发梢,身子也一点点自顾三莲怀里退出来,端端正正跪坐在顾三莲身前,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撒娇亲昵:“莲娘,我要你亲我。”
顾三莲微微俯身,吻上了仰着小脸等待的骆贤。她吻得很是仔细小心,自额头眉眼一寸寸向下,最后才在唇上轻轻一点,是个无可奈何的幸福语气:“阿洛啊。”
骆贤微微闭着眼睛,长睫毛微微颤动,也是个不由自主的微笑模样,双手搂着顾三莲的脖子,她身子贴上顾三莲,伏在她的耳边开口,同时脸上就一阵阵发烫:“莲娘,你今天晚上,就要了我吧。”
骆贤这样的心思,已经不止一日了——顾三莲每次都说她小,要再等等,可要等到哪一天才算完?顾三莲能给她的都给了她,即使受了自己诸多连累也毫无怨言,相形之下,骆贤更觉得自己不济——她给不了顾三莲富贵名利,给不了顾三莲名分儿女,连平安度日都难以保证,除了她自己,她也再没什么能给的了!
伸手解开衣带,她将自己的小衣一股脑退了下去,强忍着羞涩不安抬起眼睛看向愣住了似的顾三莲,骆贤第二次毫不留余地地开了口:“莲娘,你要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