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子
我和她並肩坐在一起。
四棟白色建築所圍繞的綠色狹縫的風,沒有消毒水的刺鼻。爽朗的晴空拯救了被成片蒼白牆面幾乎刺瞎的雙眼。
她的髮色和瞳孔都是褐色的。披在肩上的髮絲被風吹動,和我及腰的黑髮纏繞在一起。褐色的眼珠閃動的光彩,比天空更明媚。
「妳看過風信子嗎?」
我側過臉,看見她目光中流淌的和嘴角的笑意,明白顯示這個問題只不過看著青綠色地面的擺動突如其來的想法。
「沒有。」
「我很喜歡這種花。」
她朝我眨眨眼,表情柔和。
我一瞬間想到曾經在網路上看過的風信子的花語,贊同地朝她點頭。她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樣笑得燦爛,褐色的眼珠流瀉出的情感是渴盼。
「妳生日的時候,能一起去看嗎?」
──然後,我肯定是露出了困惑又為難的神情。
逃避現實一般的別開眼。
胸口中苦澀的感情,是喜歡和歉疚的混合體。
「……時間差不多了。」
特意壓低的聲音,哭泣般的顫抖著。連謊話都說不出來,是一種別樣的悲哀。
通往慘白色監牢的小路鋪著凹凸不平的石板。
輪椅咯咯作響的聲音,以及不停晃動著的點滴,都是使心臟疼痛揪緊的元凶。
難能可貴的外出時間結束了。
眼前的景色,是病態般蒼白的世界。病房裡的味道混合著消毒水和各式藥品,來來往往的都是穿戴著口罩的醫護員,或是手上插著管子,骨瘦如柴﹑面色發紫的病人。
「能再出去就好了。」
她完全不去注意這些令人作噁的景像和氣味,只是看著我露出毫無防備的笑。這個人的溫柔,有著比什麼都來得強大的力量。
「如果可以的話。」
回到病房的時間是中午。我們簡單的用完讓醫院準備的餐點,就開始閒話家常。
話題圍繞著從週刊雜誌上面看到的八卦。
雖然都是差不多的事件,只要是和她一起,就能夠聊得很開心。完全沒有注意到窗外的陽光逐漸減弱,一直到赤色帶橙的光線投向她的側臉。
我怔怔地看著她,首先想到「原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然後腦內的畫面便和視線看見的同步,溫柔的讓人難以置信。
儘管幾乎每天都能夠看到這樣的畫面,還是會被撲面而來的柔和氣息給治癒。
聊了一整個下午的疲乏在這時候無預警的席捲而來。
「是﹑是。」
眼神中滿溢出的是寵溺與無奈,她右手拍拍我的頭,哄著孩子一樣的說著:「就算想睡覺,也要等吃完晚飯後。營養的補充是絕對不能缺少的。」
「……我不是小孩子。」
雖然這麼抗議著,最後還是由著她,強忍著睡意將乏味的晚飯吃完。
入睡之前看了看時鐘,才指向「7」的位置。雖然理智告訴我這個時間稍早,卻再也抵擋不住睡意。只在要失去意識之前,對她說了:「早點睡。」
還沒得到回應,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睜開眼睛的時候,病房內的光源僅有開在櫃子上的小檯燈。窗外並不像夜半那樣黑暗,是青玉色的天空。
時鐘上顯示的時間是5點10分。
我看往她的方向,是很少見的她的睡顏,像孩童一般天真無邪。
據她所說,她平日都是6點醒來的。
對於平日大約7點鐘才醒的我來說,她的睡顏是奢侈品。
每天醒來,總是看見她的臉,掛著揶揄的笑。用右手指著我的鼻子說:「太晚了,我等妳等到肚子很餓。為了賠償我,下次要陪我去xxx!」
xxx是各種地方的地名。
從以前到現在,她已經說了四百多個地點了。不過到現在還沒有去過任何一個。
我百般無聊的看著天花板,不想因為孤單而打擾她的睡眠。
用空白的心情驅趕讓心臟揪痛的愧疚。
然後在鬧鐘指到5:30的時候,突然口渴了起來。緊接著想到她總是會在早上喝的熱咖啡。
現在的心情,就好像一直都依賴著媽媽的孩子,終於有一次幫助媽媽的機會。
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替她拉好被子,我推開門到了令人生厭的病院走廊。
沒有她在有些不習慣。
我適應著不快的情緒,往放有速溶咖啡包的休息室前進。
「……伯母。」
在轉角看見了熟人。
她的母親擁有和她一樣的褐色眼珠。但是和她不一樣,伯母總是用著帶有恨意的眼光看著我。希望讓我去死,恨不得將我的皮剝開,這樣讓我全身毛骨悚然卻又不得不正面面對的目光,使我的心跳加快了許多。
冷汗浸濕了背部,還源源不絕從額上冒出。
這種時候總是會有將曾經被她稱讚過的黑色長髮一刀剪落的衝動。
因為,若不是同為女孩子,伯母就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了。
「她怎麼樣?」
伯母一點問候我的打算都沒有。
甚至很不屑一般,將目光投向我身後的飲水機。
「……平時的話,很好。現在還在睡覺。」
我垂下眼,將視線正對著地面。
醫院的環境衛生做的很不錯,憑著磁磚的反光,我也能很清楚的看見伯母仇恨的表情。
我回答完之後,她徑直從我身邊走過。
我等了一會,她沒有再說什麼,於是我走向電梯。
這個樓層是心臟科的病房,休息室裡沒有多於的調飲,於是要拿到咖啡包必須要到樓下一層的家屬休息室。
「去哪裡?」
她母親的聲音像幽魂一樣從身後飄盪到我耳中。
我偏過頭,伯母正拿著紙巾擦手。我才知道原來方才她是進了洗手間。
「幫她泡咖啡。」
我如實回答。伯母的神色輕蔑,是無聲的質問。
『有時間做這種事,還不如把女兒還給我。』
我抿著唇心有不甘。
賭氣一樣地背對著她,頭也不回的進入正巧來到的電梯。
少女站在一片風信子構成的花園內。
褐色及肩的髮絲隨風飄動,和搖擺著的風信子形成規律的舞蹈。
「不知道該怎麼說妳了……」
與髮相近的瞳色流轉著寵溺的光輝,比微風還柔和。少女眨眨眼,做出俏皮的樣子,雙手合十,想以裝可愛的姿態請求原諒:「不過我先道歉吧,對不起。我還是和爸媽吵架了,因為他們說妳活該──很過分不是嗎?」
回應她的是被風吹落在肩上的藍色花瓣。
她笑著將偶然到達她肩頭的小花瓣拾起,輕輕放入口袋。
「說起來,真是妳的風格。」
她隨風聲低低地笑。
笑聲被搖擺的風信子拋到了天上去。
「明明很害怕電梯的,卻自己去坐了。」
「我明明說過自己一個人要好好拿著藥的……雖然電梯突然急降妳肯定會忘記吃。」
她朝眼前調皮地吐舌頭。而後隨手摘下一朵紅色的風信子。
將它和自己一起放在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