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学塾的老师曾拿来一本册子让学生们从里面挑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词。小小的孩子即使能看懂字,又能理解什么呢?不过是挑个看着顺眼的方块而已。
方妙挑了公义、郝仁挑了快活、沈青挑了赤诚。
“你知道赤诚是什么意思吗?是傻瓜的另一种写法……人就是这么贱,你为人真诚,他们只会把你当傻瓜欺你负你利用你,等把你剥削到一无所用再把你踩在脚下狠狠嘲笑你。”
“沈青你以后一定是死在你最信任的人手上。”
因为选了这两个字,沈青记得自己一直都被郝仁当笑话。不过不知从何时起,郝仁不再抓着赤诚笑话自己,转而这么说“沈青你以后一定是死在你家小妖夏手上。”
不止一个人曾经向沈青说过类似的话。
……
夜,沉闷的夜,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
拔骨毒的风波有惊无险的渡过,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沈青和妖夏两个人。沈青突然有些后悔那时为什么不能到早些,如果再早到一步,或许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房里没有点灯,沈青守在妖夏的床边,耳边一直回荡着方妙说过的话:
狐人族的血归根结底是忘恩负义的血。
“啪”一只不起眼的瓷杯在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脆响后化为粉尘。沈青像只躁动的恶鬼攒紧拳头,一向和善的脸在黑暗中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她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狐人族的后裔又怎么样?妖夏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就是不肯放过她?”沈青在黑暗中喃喃道,抬起头,愤怒望向前方的一片阴影。
黑暗中传来一串娇笑:“我如果要害一个人,至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让那个人死得合情合理,下毒的人真是笨,怎么会用拔骨毒这种一查就能想到她的毒药呢?”又道:“长夜无聊,我设了宴席,要不要出来聚一聚?”
“你设了宴席?我看是云六娘托你来摆鸿门宴。”
黑影笑得可欢,依旧是用那娇软腻人的声音说道:“谁说不是呢?我早劝过你,早点离开云府这个是非之地,不过现在后悔也不迟。”
沈青哼了声,道:“妖夏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有本事就叫她来找我。”
黑影笑道:“我以前觉得你是一般的笨,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围,现在觉得你是笨蛋中的王者,神仙都救不回来。沈青你好自为之,但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替你收尸的。”
黑影的笑声活泼欢悦,仿佛可以看到在春天的田野里一个天真的少女正与伙伴逗趣打闹,然而出现在这黑夜之中却不知怎的让人肝胆俱寒。
床上发出窸窣的轻微响动,不久传来了沈青熟悉的呼唤,只不过相较于平时的健朗它显得太过虚弱,虚弱得让人怀疑这是否来自同一人。
“阿青……”
“我在。”怨苦戾气瞬间消失殆尽,沈青的脸上染上了久违的温驯笑容,然而泪水却不受控制的从眼里涌出。沈青擦擦泪,发现越擦眼泪反而流得越凶,所幸不管。她很庆幸自己没有点灯,否则这个没出息的模样被妖夏看到又不知道会被怎么说了。
“你为什么要在?”妖夏的声音有些怪,透着责怪以及隐隐约约的戾气,也许是因为刚拔了毒精神不太稳定的关系。
沈青在妖夏身边躺下,小心翼翼的伸手怀住她不敢妄加分毫重量。
“好妖夏记得我们做过的约定吗?不管发生什么,沈青是绝不会负心的。”沈青闭着眼说道。
妖夏看着沈青,眼中跳动着异样的水光,她凑上前似乎想要诉说什么。
沈青缓缓睁开眼侧头望向妖夏,目光柔和温软,像是包容的月光让人禁不住想要沉浸其中,那是随时准备倾听的姿态。
莫名的情绪在妖夏胸口积蓄,伤口突然刺疼的厉害。妖夏张嘴,冲口而出的话语梗在喉头,最终化为细碎的亲吻在沈青耳边徘徊。
“阿青……阿青……”
“我明白的妖夏,你不用内疚……”指尖默默的在伤口边缘勾画。即使完全不用眼看,沈青也能确保自己能在决不会弄疼妖夏的的情况下勾画出伤口的形状。
“还是很疼?”妖夏点点头,掉下眼泪,但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我每次觉得害怕就会想我们俩的事。关于我们俩未来的事。想着想着我就有了勇气。妖夏不试试吗?”
门外人声骚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妖夏从沈青怀里起来,摇摇头,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掉。自从妖夏成年以后沈青就从没看她这么哭过。
“阿青我没办法原谅。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原谅那些杀害我亲人的凶手。”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沈青并不感到意外,早从妖夏双眉间染上愁苦她就知道妖夏已经了解了什么,虽然这种了解大多是东拼西凑。
警报响彻全庄,刺耳的尖啸让人脑袋生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海楼着火了。”
“望海楼?那不是夫人的居所,怎么会着火呢?”
“阿青你不要拦我。”妖夏现出尖利的獠牙,漂亮的黑色眼睛在暗夜中变成妖性的金色线瞳,目光中射出让人心惊的戾气,那是对于杀害自己亲族者最深刻也是最原始的仇恨。
沈青其实很想摸着妖夏手感一流的毛耳朵,告诉她:傻妖夏,沈青要是不拦她还有谁会拦她呢?但沈青被迫选择了更应时的解决方式。
窗外人影浮动,在一片似乎全员忙着救火的喧闹声中至少有上百道索命的毒咒同时从四面八方向屋内射来,密集得就像是平原上的暴雨让人无从躲闪 。
沈青目中幽幽青光闪过,飞身上前护下妖夏,袖裙飘扬间左手翻出一咒,“轰”,周身五丈见方被夷为平地,远处人影遁走,近处留下一滩滩血迹,但唯独不见死尸。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们的手段!”妖夏嗤之以鼻,出手一爪抓在沈青腰侧,趁她吃痛遁走,身影迅速隐没于暗夜。
这一爪极是凶狠,也叫沈青心凉了半截。
沈青料想妖夏多半是要乘乱去找她所认为的仇人报仇,咬咬牙便往望海楼赶去。
望海楼位于山势高点,一面靠临绝壁,因是观赏云海的最佳地点而得名望海楼。云府承袭从前神兵庄而来,房屋最大的好处就是防火,世间的火焰根本不能伤它们分毫,而当中最不可能着火的便是旧时神兵庄主修炼神功之所望海楼。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场火着得是多么不寻常。
火势熊熊的望海楼成了最好的指路明灯,沈青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一天之内两次踏足云府庄主和庄主夫人的寝居。在此之前,沈青偶尔会听到这样的议论。
“夫人发疯了……放火烧了望海楼。”
“快,快……夫人疯得厉害要杀庄主呢!”
而沈青之后在现场看到的场景似乎正印证了仆人们的话。白夜一身白衣濡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立在火中,她的背后,在烈焰中摇摇欲坠的望海楼似乎像她投下的阴影随时要跌入毁灭的深渊。
闻讯赶来的护卫们不知为何止步在了外围。白夜的脸缓缓转向沈青,目光对准,笑,不复当初的纯善,那是让胆小鬼看了绝对要做恶梦的笑容,所以沈青果断的移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在了白夜手上。
白夜的手穿过了一个人,一个最爱她的女人。
一身红衣的郝仁,带着格格不入的满脸的喜气站在白夜面前。她们面面相觑,之间的距离不足半臂。
沈青也如那些护卫远远的止步在了外围,有一种杀气它能让你想动而不能动。
此时与望海楼隔空相望的另一座山上,萧非仙悠闲的躺在一块山石上喝酒。一目鹰站在她的身边,眺望着不远处燃烧的望海楼不动声色的说道:“那么我可以理解成你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所有犯行。”
萧非仙讥笑道:“就凭从我那里搜出了狐人皮就想说她们是我杀的吗?一目鹰大人未免太武断了。我最多也就是趁火打劫的角色,人都是她白夜自己杀的。你看她狂咒发作又要开始杀人了,一目鹰大人不去阻止吗?”
方妙道:“有报喜鸟和屠鬼将在,白夜唯一能杀的人只有自己。”
萧非仙道:“那不是够了吗?白夜死了,那位痴情的云六娘也不会独活。”
方妙平淡无波道:“你们的算盘打得很好,白夜和云六娘一死你们不但可以转危为安,还可以把所有事推到她们头上……”
萧非仙道:“我也不会忘了世上还有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叫方妙。”
萧非仙抬眼打量着方妙道;“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们一目族明明和狐人族有大仇恨,她们被灭族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还紧抓着这件案子不放。”
方妙道:“我也搞不懂像萧道长这么高身份,为什么还会抵不住狐人族皮肉的诱惑干下那等自毁前途的事。”
萧非仙啼笑皆非道:“天下又有几个人抵得住狐人族皮肉的诱惑?那可都是活生生的宝贝,妙用无穷。”
方妙脸色一沉,并非是她被萧非仙咽得无话反驳,而是她在山的那一边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