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坎美乐王城外，为了招待他国国王和贵族，今日有处郊原被卫兵圈地而成临时猎场，男人们在马上射箭奔腾，女人们则无论年纪皆穿着俏丽衣饰，与各自侍女端坐外围地毯乘凉。她们吃着小点心，喝着高卢的酒，掩嘴谈论著看上哪位英俊威武的骑士。
湖上骑士蓝斯洛特没有来啊。
女士们失望的叹息，接二连三。
但我认为骑士王不在才最是可惜。
有个女人这么说。
喔，骑士王传言是俊美无双的人物，会比蓝斯洛特爵士更出色吗？
肯定的，他可是不老不死的英雄。
不老不死？体力想必也无穷无尽吧。
不知道谁说了极富暗示的话，引起骤然发笑，她们一边骂着不知羞耻，一边却又无限遐想。
太阳的金发，翠绿的双瞳，战场中勇敢不败的亚瑟王──又有哪个女人能不暇想？
叽叽喳喳的欢快声，在这里所谓猎物，显然并不是躲避狩猎的野兽。
另一边，位于前方草地，黑色身影在金色骏马上吸引所有男人的视线。
即使是坎美乐骑士，也未曾见过主君之妻如此豪快飞扬的一面。
格琳薇亚过去在王城中，一直是个举止有度、恪守礼节的标准贵族，她甚至连微笑都有一定弧度，每一次挥手致意和点头，都是无懈可击的姿态。
但自从达努山之行后，骑士们都发现王后变了。
比以往奔放，比以往爽直，特别是跨上马背、手持猎弓时，那纯熟俐落的身姿，绝不辱没凯尔特骄傲的战士之血。
黑的骑装、黑的长发，在金色战马上绽放胜利笑意的她，看来比任何时候更具女性独一无二的魅力，一种与端庄贵族无缘的魅惑艳丽，使男人的目光不愿离开。
──我应该先去威尔斯。他们这么想。
当年应该先打下威尔斯，在骑士王出现前，先一步把这名女性据为己有。
男人和女人们的想法，被格琳薇亚抛在世界之外，她的箭一眨眼离弦了。
咻──。
划过葛温的脸颊，嵌在身后树上。
白骑士瞠目结舌，额头冒出冷汗，坐骑感觉到主人生命危机，马头不断扭动，四脚焦虑踏地。
「哦……我很抱歉，葛温爵士，看来我失了准心。」格琳薇亚微微一笑，无辜而歉然地，偏头看他。「原谅我的失误，爵士。」
「当然了，王后陛下。」葛温的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支有力地砍进树干的箭，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当然了……」
蓝斯洛特被葛温以王命，送去国界当护卫各国国王的骑士领队，纵使表面上有极为合理的理由──派出圆桌最伟大的骑士，是给国王们的尊敬──但格琳薇亚很清楚这并非是葛温真正的心思。那一日，他看到第一骑士与王后的交错，他必须以防万一，若立场易地而处，她也会采取同样措施。
但葛温错了，该被强制离开王城的人不是蓝斯洛特，而是她这个王后。是她忘记自己的身份，是她没有彻底舍弃私人感情，是她对蓝斯洛特伸出手、提出要求，是她──害了他。
格琳薇亚顿时感到疲累，只好放下弓箭，回绝其他贵族再去前方狩猎的邀约，牵着马往女仕们休息的凉荫处走去。
我必须停止这件事，这个心情──这是不被允许的。
一旦被发现，不列颠和王都不会原谅我，蓝斯洛特更会一生威名受损。
格琳薇亚让侍从把布狄卡带回马房后，加入女仕们的谈天，分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太多复杂的状况。
其实那夜，她好想告诉她。
告诉阿尔托莉亚。
当时一起赏月的骑士王，用着有些别扭的古威尔斯语努力学成一首歌，格琳薇亚尽情揶揄她，她也率直而倔强地维护自己的成果。
“我才没妳学的那样糟糕。”
她仍记得那张抿唇皱眉、可爱又可怜的神情。
记得那双在月下盈亮温润波光的绿瞳。
记得那位就是，当日牵着自己的手，走向神坛的银色骑士。
但是。
如果忘记这一切，忘记她们所处的王城。
这不过就是，两个女孩子友好相处的模样吧。
她不再是不列颠的王后，而那个人，也不是背负着龙出生的国王陛下。
所以那一刻，在那样亲密友善的夜里，她多想告诉她，就像告诉最了解自己的朋友──我有了喜欢的人──我的烦恼，妳会愿意与我分担吗？我的喜悦，妳能感同身受吗？
我能、得到妳的祝福吗？
格琳薇亚克制住了冲动。
因为她们不只是两个单纯的女孩子。
自己爱上蓝斯洛特的事实，绝对，不会得到任何人祝福。
……身体不太舒服。
格琳薇亚抚着胃，感觉有些恶心，早上只吃那么一点果然不适合剧烈的狩猎活动。
虽然射出的箭大部分都插在葛温身边就是了。
「王后陛下，您还好吗？」一名女士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需要我召医疗师来吗？」
「没事。」由于她的出声，其他女人们停下交谈，静静观望王后的状况。格琳薇亚扬起虚弱浅笑，应酬性的表情，却仍让她显得格外娇弱。「或许是天气太热了，胃有些不舒服。」
「您不会是……」一名体型微胖的妇女，惊讶地问：「怀孕了？」
格琳薇亚瞪大眼睛，勉强吞下就要脱口而出的“怎么可能有这种傻事！”
男人，孩子，丈夫的荣耀，贵族女性们最爱谈论这些事。
她们都兴致勃勃地坐近格琳薇亚，七嘴八舌地讨论。
「算算日子也该是了，您嫁给骑士王已经半年了吧？」
「听说骑士王不常待在王城内，您若真是怀孕，王肯定乐坏了。」
「还是快点叫医疗师来吧，怀孕的女人就不该在外面晒太阳了。」
「骑士王跟您的孩子肯定是最漂亮的了──」
格琳薇亚被妇人们幻想、妄想、奓想的远景连续轰炸，实在受不了，只好白着一张脸站起来，轻声说想去走走安顿下闹脾气的胃。
怀孕。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格琳薇亚走在林间，远离吵杂和期盼，虽然恶心感还未消除，至少精神上得到救赎。
……怀孕。
背贴着树干，她低头凝视双手。
前阵子，葛温夫妻带满周岁的婴孩来王城受洗，格琳薇亚把那孩子抱在怀里，如此的小、如此的纯洁，孩子无惧地对陌生人的她咯咯笑出声。
那时亚瑟王早已离开坎美乐，所以受洗仪式大部分由王后完成。
“你们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孩子，葛温。”
“谢谢。我相信王后陛下跟王，也将会有一个不列颠最美的孩子。”
葛温的话，席间恐怕有不少人想着相同的事。已经半年了，众人期待的骑士王之子，应该就在王后体内，必须是在王后体内，就算曾有传言亚瑟王在他方有私生子，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不列颠已经有了艳冠群芳的王后，将来王的孩子也只会是来自最高贵的血统。
他们的目光具备穿透性，几乎咄咄逼人，格琳薇亚只能选择最保守的回答：“我想孩子这件事，神自有它的意旨。”
那夜过后，阿尔托莉亚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她不会用魔术让格琳薇亚受孕，在她心中，摩根的作法是极端邪恶的歪道，那种怪物绝对不能再被生出第二个。
说到摩根……。
格琳薇亚一手按住额头，遮蔽撒下林间的阳光。她的脸颊已渗出些许热汗，胃似乎也渐渐好多了。
摩根从城堡消失，还杀光了她派去的人，格琳薇亚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她行动的目标、她可能逃生的路线甚至是她日常生活中的习惯，只要能归纳出一点蛛丝马迹，就更有机会抓住那位狡猾的魔术师。
不过，至此没太大进展。
况且就算真的抓到摩根了又能怎样呢？真要杀了她，杀了她肚中的胎儿？
虽然距离摩根有孕的消息尚未满十个月，但是，谁也不知道借由魔术孕育的孩子是否会如一般人类怀孕的周期，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任何事。
这就是阿尔托莉亚反对利用魔术制造孩子的原因，确实，风险太高了。
──而我，是否还能说出，有必要就亲手除去摩根之子、这样的话呢？
必须对自己承认，抱起葛温夫妇的孩子那日之后，她总会想起蓝斯洛特说的故事，关于某个还未当上不列颠之王的候补骑士，被一群孩童围在身边的画面。
这才是不列颠应有的未来，任何孩子都不该被剥夺成长的权力。
骑士王舍弃少女之身拚命奋战的……正是这个简单的事实。
却是战乱时代中，最难以到达的梦。
格琳薇亚叹了口气，解开绑成马尾的长发，右手轻轻拢开波浪卷的发丝。
即使是心有所属的今日，她仍愿意为阿尔托莉亚生下继承人，这跟爱情没有关系。
正因与爱情无关，才能更中立公正地明白自己的责任。
再说，骑士王会是比格琳薇亚所能期盼、更尽责更好的父母吧。
「……这位姊姊、妳怎么了？」
小孩的声音。
格琳薇亚拉回思绪，低头看向脚边，不知何时，一个穿着平民衣装的小男孩已站在那儿，他的金发在背后妥善地束好，绿色的瞳清明而美丽，秀气端正的五官，看起来几乎像个女孩子。
为什么这里会有平民的小孩？是躲过不知道哪个偷懒卫兵的巡视，跑进来想看贵族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的附近孩童吗？
「妳是不是热坏了？想要喝水吗？」小男孩拿下背后挂着的水桶，以双手递过去，相当富有礼节的行为。
格琳薇亚蹲下身，朝他温柔地笑说：「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但你还是把水留给自己用吧。」
小男孩摇头。「先给女士饮用是骑士理所应为之事。」
「谢谢你，小小骑士。」格琳薇亚拿这个顽固的孩子没办法，只好接过来意思性喝了半口，之后又还给他，孩子露出开心自豪的笑。「你喜欢骑士？」
「我要当骑士，就像骑士王一样，终有一天，我要去王的身边。」小男孩兴奋地分享自己的梦。「我母亲也说，去王的身边，是我的命运。」
「那可是很远大的梦想呢。你叫什么名字？」
「莫德雷得。」
「莫德雷得。」格琳薇亚轻柔地唤着，向他保证：「那么，你就保持这个志向，当一个出色的骑士吧，王肯定会非常高兴。」
小男孩用力点头，不过想到了什么，脸突然皱成一团。「姊姊，妳知道为什么骑士王那么伟大的人，却会娶那个王后吗？」
那个王后。格琳薇亚微楞，明显感受到小男孩口中厌恶的语气。「你……不喜欢王后吗？」
「王后是邪恶的女人，我母亲说的，母亲还说，王后不忠于王──她不应该待在王的身边。」
「这不是真的！」格琳薇亚激动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何要跟小孩的童言童语较劲。「你母亲说的那些──我才没有──我不是……」
毫无说服力的辩解没有说完，前方已跑来几个侍女和骑士，叫着“王后陛下、终于找到您了”，小男孩仰头看她，喃喃说，姊姊就是王后……？那眼神，那表情，那个慢慢理解后的鄙视语气……！
格琳薇亚什么都来不及说，骑士就来把小孩赶走了，侍女们各自带着水和凉手巾，细细擦拭脸颊发红却嘴唇惨白的王后。
──我不是。
格琳薇亚被打乱了冷静，表情变得相当难看，再也不见丝毫优雅。
会被如此影响，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被说中了。
是因为她有自觉对蓝斯洛特的感情，将会引起轩然大波。
回王城后，时间并不允许调整心情的余裕，格琳薇亚很快又得参加一次与他国国王用餐的宴会。这是阿尔托莉亚离城前特别交待的任务，她得想办法让这些国王深刻体会不列颠的善意。
阿尔托莉亚计画向这些国家购买马匹、武器、金属……甚至奴隶。
骑士王准备扩充军备，而这些尚非同盟国的王，是需要商量与安抚的对象。
格琳薇亚曾问，不列颠是否又有战争了？阿尔托莉亚很确定地向她保证，这次的战事不会发生在岛内，但说到为何而战、与谁对战，王却是答：“以后妳就会知道了。”
传言，骑士王有意挥军北上，一举歼灭隐患萨克逊人，将北方领土收归凯尔特所有，也有传言，骑士王不再满足于这个小岛，野心勃勃，意图向远方帝国进军。
当这些传言甚嚣尘上时，帝国一定会派遣使者来了解究竟，甚至丢给不列颠下马威，而已经习惯独立自主，以自己军队守护自家国土的各国王们，根本不会忍气吞声。
相比起已经落没的帝国，不列颠的光荣正日渐辉煌。
不管怎么想，本已有名无实的和平关系都会彻底被丢弃。
格琳薇亚不想引发战争，却必须为了王的心愿而完成任务。
──蓝斯洛特今晚会回王城吗？
她知道这是不可以的，这么想是不对的，可是……。
在经过这样的一天后，她只想跟他单独坐下来，一起聊着跟不列颠毫无关系的事。
也许可以说说达努山回程中，那些经过的乡村和见过的人们。
也许只是再次听听那些千篇一律的笑话。
也许。
只有蓝斯洛特才能让她忘记，身为不列颠之后的事实。
忘记月下因笑意而略弯的温柔绿瞳。
忘记，当日牵着自己的手，走向神坛的银色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