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dvsds 于 2011-12-11 03:48 编辑
挂个短篇,有点bl,但应该不影响阅读。。
最近写文动力就是零啊,坐在电脑旁边就是卡卡卡。
正文
陈文彬在高速23号的上靠近加拿大边境的时候,感觉先是眉心有些疼,后来扩展到太阳穴,最后连终于痛到了关键的地方,眼球好像针扎的一样,她试图睁着眼,用最后的光明把车开到了路边。然后就看不见。
警察来敲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是第二天,但是她已经不知道了。她知道她瞎了。好像她这样的年龄,瞎掉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她已经80岁了,活得很足够。两个警察搀着她,把她掺进了医院,然后在医院里,护士问她,你有什么亲人么。
她摇了摇头。护士叹了口气,轻轻的,好像羽毛飘在天空里,“那你还有什么可以联系的人。”
陈文彬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缓慢的点了点了。她很老了,于是没有人在乎她缓慢的动作。
“太好了,我们也不想打电话给养老院的。”
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护士听了号码有些疑惑。
“外国的。”陈文斌笑起来,她年轻的时候很多人夸她笑起来很可爱,后来老了,又有学生觉得她笑起来很慈祥。
“打吧,如果打不通,就打养老院好了。”陈文彬说。
然后她就半靠在病床上,有清风吹到她脸上,于是她扭头朝向窗户的方向。去想象窗外的蓝天,苍翠的南方灌木,说不定还有松鼠,在灌木中跳跃。
她就这样等了很久。本来以为大概要去养老院了。但是吃过晚饭后,护士拿着移动电话递给她。她摸索了半天,才把电话接到耳边。
“为什么夜里打电话,明知道手机是关机的。”对方问她。对方也老了,声音里没有年轻时候那般刚烈,但也依旧不柔和,沙哑的,属于老人的声音。
“因为不想让你接。”她笑起来。
“护士比你聪明。问了时差了,第一个打不通,又等了白天再打。”
“她打得聪明,你接得就笨了。我眼睛瞎了。”陈文彬说。“治不好了。”
“我叫儿子来接你。”对方说。
“程程要上班的。”
“快退休了,现在只动嘴不出力了。”对方也笑起来,还是低沉沙哑的。陈文彬记得对方从前的嗓音,可能差不多,但是比现在语速大概要快。陈文彬于是也笑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笑得很多,虽然难得其实现在是高兴地笑的,
“老太婆,你知道你刚才在说要照顾一个瞎眼老太太么。”
“反正都没有几年可活了。”对方说。
陈文彬点了点头。对方应该是听不见的,于是是长久的沉默,长长久久。就好像她们这样的一辈子,少年时代就认识了,但老了又好像是回到了过去。人的一辈子到底有多久,活过了才知道。
陈文彬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赵夕草的儿子赵程过来接她。赵程大学研究生是在美国念的,陈文彬照顾他,后来毕业了,就回国按照赵夕草的意愿进了公职。一转眼已经30多年了。陈文彬在医院里,被人用轮椅推着,听赵程用退化到了小学生的英语去办退院手续,就笑起来。
赵程问她,阿姨你笑什么。
陈文彬说,我笑你妈如今的英语,居然还能接起那护士的电话,十分不容易。
赵程也笑,你想也知道不是她接得,她现在起得早,护士打电话那阵子,她在广场打操。后来也亏老叶那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跑,一路跑到公园里,让她去接。
难怪我听电话的时候,还有背景音乐,这太极拳的音乐都差不多。
赵程说,阿姨如果你要打太极剑,我陪你。
陈文彬笑笑。赵程估计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不再言语。
赵程把陈文彬接出院以后,两个人先回了家。陈文彬发现这屋子果然住的久了,当年赵程来美国的前,她买的。40多年了。好像哪块都摸熟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东西。她一开始指挥赵程去翻,结果对方翻了半天只翻出来自己大学的笔记,还有日记本。
陈文彬推了推他,说你让专业的来。
赵程说真不怪我,阿姨,谁知道你里柜里面居然放我当年的笔记本,还有这个,这画本是我小学时候来你这里玩,留下来的吧,一般人不都该放点存折什么的。
陈文彬眨了眨眼睛。知道估计自己现在空白的眼睛比较恐怖,但是她这表情做的习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你妈没有告诉你,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我妈好东西都放保险柜呢。”赵程说。
“你妈有钱。阿姨就是穷教书的。”陈文彬被赵程扶着,慢慢坐到了地上,然后去摸床头柜。在倒数第二层里,她打了开。往上摸,摸到了一个塑料文件夹。然后递给赵程,说就这么多了,都拿去吧。里面大概有一点存款,房子的房产证,最重要的是一张还算有点价值的人生保险的凭证。
赵程没有说话,扶着陈文彬起来,把她扶到卧室里。陈文彬说我好的很,自己家可以自己伺候自己。
赵程说,你怎么不和我妈比一比,我和老叶都住的对楼,家里有个保姆,她还天天发脾气。
陈文彬说你妈当官当惯了。
赵程嬉皮笑脸地说,我现在也是厅级干部了,有厅级干部伺候着,阿姨不好好享受一下。
陈文彬听了,就去拍他头。头发还像小时候一样软软的,但身体已经很高了。陈文彬想想看,小孩子就这么长大了,好像上一秒还在她怀里抱着,下一秒就能蹦能跳,然后再下一眼,或者说,在她眼睛还没有瞎的时候,最后一眼,头发都白了。就算用了染发的,发根还是白了。坐在那里,还没有官腔官调一会儿,他妈一拍桌子,说你和老娘耍什么官腔。殊不知,她自己才是那个官腔最重的。
陈文彬说好啊。但过了还没有两天,赵程家的老叶就从加拿大急吼吼的跑过来了。
开门的是赵程,陈文彬在沙发里就听见赵程那拔高的声音一瞬间简直就和他妈的音调重叠起来。
“你来的可真早。”
“工厂有事,你也是知道的。”
“我还有会呢。”
“好啦好啦,先忙正事,你机票订好了?妈妈昨天打电话给我了,说叫我们动作快点,保姆把家里都收拾好了。”
陈文彬说,“你们可以慢一点的。”
叶清名说阿姨好。
陈文彬说,你看着瘦了。
叶清名说没有,最近发胖了。
陈文彬说我看不见了,故意诈你的。看来是胖了。叶清名坐到沙发上,陈文彬摸了摸他的脸,好像是胖了点。
叶清名偷偷喊了她一声妈。
陈文彬说都告诉你不能这么喊了。叶清名说没事,赵程去烧饭了。听不见呢。
陈文彬就这么笑起来。说乖孩子,就你像我。
叶清名是加拿大籍的。来美国办事轻车熟路,第二天就来了一群人给房子估价。估价玩以后,又插了一块牌子在草皮上。陈文彬说你们扶我去摸摸。那么多年了,看周围邻居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也轮到我家卖房子了。
叶清名扶着陈文彬去摸那插在草皮上的广告牌。
陈文彬摸着摸着,转头喊了一声程程。
没人回答。
叶清名说他进去了。
陈文彬说,进去哭了吧。真没有用,他不就住了7,8年么。我都住了40年了。
叶清名不说话。
陈文彬说,这么多年,多亏你照顾他了。这孩子性格真是结合他妈软弱的那部分,还有他爹了。
叶清名说,其实还是很坚强的。
陈文彬点了点头。她蹲下来很困难了。就干脆坐在草皮上去摸那块铁皮。铁皮还是新的。棱角有点硌人手。她好像摸到了几个熟悉的字,无非就是那个卖房公司,后面跟的是电话号码。于是她就停手了。时间正是晚夏,清风正好,似乎能听见风吹动草梢和苹果树枝的沙沙声。还能听见邻居孩子骑着自行车飞快的滑过走道的声音。
陈文彬拍了拍旁边的草皮,然后叶清名就坐到了她旁边。
“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程程的时候么。”
叶清名说哪能不记得啊。我早上送报纸,赵程上课倒车出来,也不看后视镜的,直接把我碰倒了。然后又不敢告诉你,偷偷把我拽上车去医院。结果到了医院,英语也不会讲两句,还是靠我自己。
然后你敲诈了他浑身检查。2000多美金。这傻孩子拿她妈给的零用钱全部给了你。
叶清名呵呵笑起来。“您也不是没有揭破么。”
“给他个教训么。他妈只让我好好教育他,可没有说怎么教育。”然后陈文彬又说,“清名,你给这房子找个好买家。那么多年了,房子也不光是房子了。”
“当然。”叶清名说,“不用您说,我也是在这里认识程程的。”
“然后害他18,9岁一个大小伙子,裹在被窝里面哭么。”
“妈,看你记忆好的,能活100岁。”
陈文彬只是笑。闭上眼睛笑。风吹在她苍老的脸上。她好像还能想起当年的赵程和叶清名,或者再古老一点,当年的自己和赵夕草。当年的自己和赵夕草,在半人高的杂草里,坐着,看天空的颜色,一片青岚。岁月遥遥,静止静谧。
叶清名干事情还是很稳妥快速,比年轻的时候,好像只进步不退步。陈文彬还没有上飞机,美国这边的事情就处理的差不多。她的退休金被转到国内,房子找到了几个可能的买家,车子处理掉,保险什么都转到了国内。上飞机的时候,赵程把那张人生保险单还给她,说阿姨,这个你收着,我们不能要。
人生保险上就两个名字,赵程和叶清名。
陈文彬说那你扔水里吧,还是你想要嘲笑你阿姨这一生有多失败,就你们这两个死孩子能写在遗嘱里。
赵程反驳不能。说那我把这张保险单给我妈好了。
陈文彬说你随便啊。老太婆我只要等死就好了。然后她上了飞机。她一辈子也没有坐过几次头等舱,这次得了叶清名的祭,可惜飞机窗外是什么,她也看不见了。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好像一眨眼也就过去了。然后她思绪回转,就听见赵夕草的声音。
她上次看赵夕草的时候,对方79,还能站得笔直。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满头的银丝,陈文彬居然还是觉得好看的。她觉得对方好看,好看了6,70年。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以后看不见了,肯定也还是好的。
她先是听见赵程叫了一声妈。然后就听见了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故意把头转向另外一边。直到那有点低沉的声音说,“你转错头了。”
“你不能要求一个瞎子多少。”陈文彬说。然后她这次扭对了头。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她伸出手,那只手就被握住了。
“回家吧。”赵夕草说。
然后她拉住了那只手。
小的时候,她性格有些胆小,有怯懦。赵夕草虽然名字起得贫民,但其实家里在政府部分也算是高官,从小公主一样,却一直站在她面前。有人欺负她的时候,站在她面前,需要出头的时候,也昂着头,拉着陈文彬的手走在人前。
陈文彬记不太清楚自己的童年。父母想要个男孩子,却是不能,于是把她的名字,起得好像男孩子一样。可惜陈文彬除了喜爱物理以外,似乎并没有太多地方像男孩子。她喜欢物理,喜欢看书,然后喜欢那个和她不一样的赵夕草。赵夕草自信,她自卑,赵夕草看起来比她坚强,比她开朗,比她好看。陈文彬一直觉得自己的的感情是赵夕草施舍来的,赵夕草有很多朋友。陈文彬却只有赵夕草一个。赵夕草不在,她就只有书。
后来她长大了,似乎也坚强了,圆滑了,因为物理有些超越众人的好。于是来到美国留学,然后又留在这里,一留几乎就是一辈子。没有想到到了老得走不动了,居然又是赵夕草走在她前面。
“偶尔也让我走一次前面。”她拉着赵夕草的手说。
“你一直在我前面,而且很远。”赵夕草在前面回答她。“所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你这傻子。”陈文彬说。
“老傻子。”赵夕草补充道。她的声音在少时就比一般少女要低沉一些,还带着点沙哑的味道,虽然不会被听错是男子的声音,但确实不是属于他们江南地带的柔软。
“比我聪明。”陈文彬说。
赵夕草退休以后,就住在他们家乡一个高层的顶层里。有的时候,习惯和梦想都是从小的事情。赵夕草喜欢高的地方,陈文彬喜欢低得。他们还上中学的时候,赵夕草请陈文彬去饭店吃饭,总是喜欢顶楼的旋转餐厅。然后吃完以后,陈文彬拉她去吃地摊。然后吃完以后,一起看着星星回家。
陈文彬不知道赵夕草还记不记得了。她反正总是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们两个一起数着星星回家。赵夕草说,我以后也要是和父母一样,在政府工作的。陈文彬只是说,我喜欢星星。赵夕草说,你学经济好不好。等你大学毕业了,我可以找我爸爸帮你安排工作。能去很好的地方。陈文彬笑笑。那一年,她考上了名校的天体物理。然后赵夕草学了工程。她知道对方只是拿工程当跳板,以后还是要学管理的,再以后,大概就只能在奥迪A8里看见了。
她们坐电梯坐上了20多层。房子是复式的。然后赵夕草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旁边。在旁边是保姆住的地方。陈文彬对这里并不陌生,每隔几年回国的时候,她就住在这里。但赵夕草还是拽着她的手,去认每一处。哪里是饭桌,哪里是楼梯,哪里是沙发,电视机,阳台上的榻榻米。
“陈博士都认识了么?”
“是的,赵部长。”
然后她们都笑了。真得都是一转眼,闭眼前是两个孩子,一个说自己要当官,另外一个说自己喜欢星星。再转眼间,两个人已经是两个世界,然后世界消失了,两条路又合到了一起。
赵夕草每天早上去公园打操。公园里基本上不是她当年的部下就是她的同事。这个小区本来就是政府的。陈文彬坐在阳台上,阳台下就是公园。赵夕草回来的时候,她就问对方,你在哪里呢,我都看不见你。
赵夕草,走到她背后,环住她的肩膀说,你怎么看不见呢,你看的见,看,阳台外面就是蓝天,蓝天下面就是一片翠色的林子,林子中间有个凉亭,凉亭外有个小池塘,池塘里开了粉红色的荷花。然后我还有另外一群老得走不动的老头老太就在那里打操。你还记得那个一直跟我搞不来的老王。她打的差的很了。姿势没有一个对的,老师都说她好几次。她就说我老了,想怎么着怎么着。后来还闹脾气不来打了,结果2个星期又跑回来,反正她儿女都在外地,不打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文彬说,是不是那个王主任啊。
赵夕草说那还能有谁呢。当年嘲笑我和老公离婚以后,找不到对象,一直单身。现在她老公死了,也不见得儿女有我的孝顺。
陈文彬说你说话可能不能留点口德。
赵夕草只是笑。笑完以后,就说你可别死了,我从12岁就没有觉得自己是单身过,看着老王,还觉得挺可怜的。
陈文彬摸了摸她,脸皮都松弛了。少女的时候,战战兢兢的摸她,只觉得摸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现在一摸都是一脸的老皮,皱纹都不知道深到几条沟里去了。
后来赵夕草就带陈文彬一起去打操了。赵夕草在前面走,陈文彬在后面被保姆扶着走。陈文彬就坐在那公园的凉亭里,听见外面放得老年操的音乐,觉得居然还挺好听。然后她想象一群老头老太做操的样子,里面就有赵夕草。
赵夕草从小体育就好,学什么东西,快得很,一遍就成功。陈文彬估计她就算是老了,打起操了估计也远胜其余一圈人。果然经常就听见赵夕草吹嘘,别看那谁谁,才68,身体还没有我好。哮喘喘得一到冬天就蹲家里了。还有那谁谁的老婆,还学舞蹈的呢,完全不行,我得当她老师。
陈文彬说,哦,学舞蹈的,那她肯定很瘦吧。
赵夕草说,估计目测有200斤。
然后她和赵夕草一起坐在亭子里。赵夕草拉着她的手,然后和她说水里又有什么东西了。有人放生了乌龟,还是老鳖,不知道,正瞪着我们看呢。有的时候说荷花谢了。陈文彬听着,去想那些场景。觉得很美。或许只要是赵夕草拉着她的手的时候,世界就算是黑色的,也是缤纷多彩的黑。
她们小的时候,总是拉着手,长大以后,却不敢拉了。赵程出柜的时候,已经是局长了,但是他出柜以后,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升过。倒是平级调动了好几次,本来在油水多的部分,越调越清水,调到最后到了服务老百姓的部门。
赵夕草一开始还骂他。陈文彬那时候还没老到连骂人都不会。赵夕草骂自己儿子,陈文彬就打电话骂她。
赵夕草骂自己儿子是软蛋,和他爹一样,一辈子只是个副处。陈文彬也怒了,说谁软蛋,你她妈当年喝醉了,才敢拉我的手在公园里走。然后醉着,遇到个人,立刻把手抽了。真他妈的是好朋友。谁是你的好朋友,老娘我才不是你好朋友。
赵夕草把电话挂了。然后大半夜的又打回来,说我错了。
陈文彬说,部长怎么会错呢。
赵夕草说我错了,我就是个软蛋,信访也挺好的,服务老百姓。
陈文彬在电话这边不说话,半响没了声音,她本来以为赵夕草要挂了。结果只是换个人来接电话。叶清名接了电话,说阿姨,妈妈刚才承认我了,你别怪她了。
陈文彬说,哦,那你们好好地,互相扶持,相伴一生,人一辈子找对象,简单又不简单了,满地都是人,想要的却只有那一个。别吵架,程程为你也付出了很多。
然后陈文彬就睡了。睡梦里,梦见又回到了年少时候,手拉着手毫无顾忌,在街上走。起来的时候,陈文彬看见手机里有短信,中国来的,
赵夕草说,你别气,不年轻了。
陈文彬心想,我还哪会生气,那么多年了,都没有学会气你。
陈文彬每天早上和赵夕草一起先吃早饭,然后去公园。赵夕草做操,陈文彬就坐在亭子里。坐的久了,就认识了其他老头老太。无非就是谈谈儿孙,这个小区因为与众不同的背景,特别爱谈政治,一群老头老太如今都没了权,但说起来还都能吐液横飞的。
陈文彬和他们一起扯淡。扯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当老师了,思维速度也慢了。一群老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说了一会,自己也忘记自己在说什么。
然后中午的时候,他们在靠南的阳台上吃饭。阳光暖洋洋的,赵夕草照例一边和她说窗外的风景,一边和她吃饭。
晚饭的时候,赵程会过来,如果叶清名也在国内的话,两个人就一起过来。陈文彬瞧不见菜盘子在哪里。但每次感觉吃着吃着,碗里东西就越来越多了。
“你们别给我夹了,在吃糖尿病了。”
赵程说,没事阿姨,你碗里菜多饭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不年轻了。陈文彬看不见了,也不知道对方这几年,是不是头发白得更加厉害了。但想到估计他娘也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了。
她们晚上一起看电视。陈文彬去摸赵夕草的手,觉得和自己一样衰老,摸着摸着,就摸到了有些发硬的地方,又多了。
“老年斑又多了。”她说。
“都82了,少女。”对方笑笑。电视里放得大多数是娱乐节目,然后插播新闻。陈文彬刚住进来的时候,赵夕草还挑电视,现在也不挑了,就一个台,从早放到晚。好像老了,只要屋子里有点声音就行,具体是什么声音,也不是很有人在意。
陈文彬瞎了,耳朵本来以为不能第二次发育了,却没有想到虽然不比年轻人,但比起老头老太,还是要强很多。赵夕草慢慢就听不太清了,要把声音调很大才行。陈文彬觉得吵,她的耳朵好像还是年轻时候一样,能听见夜里蝉鸣的声音,细雨声,和冬天下雪的声音。
她听了几个冬天。赵夕草早上也不去做操了。
陈文彬说你跟不上了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幸灾乐祸的。
赵夕草说是啊,都比我年轻。老陈也不做了,说是诊断出肺癌了。
陈文彬说那你晚上和我一起去散步吧。就我们两个人。
赵夕草说好,就我们两个人。但晚上还没有走出门,就被赵程和叶清名阻止了。
说你们两位老实点吧。老胳膊腿的一摔就断了。我们陪你。于是变成了四个人一起走。陈文彬走了两步,就有点走不动了。于是她打趣赵程说,你小的时候我抱着你,说程程你重死了。你就不开心了。说现在是阿姨抱我,等程程长大了,程程就背阿姨走。
赵程说,我要是30岁,别说背你,抱着都行。
陈文彬说,那是阿姨的错了,阿姨太能活了。
“瞎说。”赵夕草拍她。拍的不轻不重的。陈文彬14那年父母离婚了,她在法院门口坐着哭,然后赵夕草骑着自行车,骑到她面前。然后说你别哭了。陈文彬说,其实死了也蛮好的,免的两个人都嫌弃我。赵夕草,狠狠从背后拍她,把她差点拍摔倒在台阶上。
“瞎说。”还是一样的话,但是少年时代的话,好像利剑一样有力。
果然是老了。陈文彬心想,继而又想,真好,终于是老了,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陈文彬觉得自己会先死,因为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但没有想到赵夕草倒是先走的那个。脑淤血,去得时候一点痛苦都没有,晚上还抱怨菜都没有味道,因为陈文彬害怕她血脂高,不让她吃太咸的。早上就没有醒过来,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赵程进门的时候,陈文彬就坐在赵夕草的床前。手里抓着对方的手。
“你妈有没有和你说过,小的时候我手凉,冬天她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现在反过来,可是你妈的手,总是热不了。”
赵程喊了一声阿姨,声音里有点哭腔。过了一会,叶清名进来,把赵程拉走了。
陈文彬听着时钟一分一秒的走。20岁那年,赵夕草来她的学校看她,她们一起去远方旅游,坐着火车,也不知道坐到哪里,最后居然坐到了庐山。在当地找了一间小旅馆,她们睡到了一起。她在对方怀里听赵夕草的心跳声,比她快,比她有力,明明是抱在一起的,却有着那么明显的区别。陈文彬就哭了。赵夕草说你哭什么,声音里居然有些焦躁。陈文彬打开床头灯,去看赵夕草,对方明明是闷闷不乐的表情,但对着她的时候,表情又一瞬间缓和了下来,带着淡淡地笑容。
陈文彬还要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抱着对方的胳膊就这么睡了。第二天,她们一起去爬庐山。庐山有个半人深得水池,陈文彬把赵夕草推下去,然后在石头上面哈哈的笑。赵夕草一头一脸得水,把陈文彬也拽了下去。因为是淡季,周围并没有其他游人。她们湿漉漉的抱在一起。
陈文彬说,我不要你负责的。我毕业以后要去美国。我知道你父母会让你去新加坡在镀个金。我们一辈子都当朋友。
赵夕草说我不要了。父母的关系网,钱,房子,我都不要了。
陈文彬说你骗人。赵夕草不说话。陈文彬说人不是为了爱情活得。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我不爱你,我就是喜欢你而已,很喜欢,但不是爱。
赵夕草说你骗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像是20岁了,还像是十几岁时闹别扭的样子。
陈文彬说,我喜欢星星,你忘记了么。我要学天体物理,以后估计也不会回国了。
赵夕草在水里不说话。咬着牙齿。后来终于爬上了水面,爬上去的时候,她伸手给陈文彬,然后把她拽了上来。
“谢谢你。”赵夕草说,然后她扭过了头,再不敢看陈文彬一眼。陈文彬想多好啊,这样她就看不见我哭了。但是她没有哭。赵夕草终于扭头的时候,她给了对方了一个微笑。
陈文彬握着着赵夕草的手,很久很久。然后她喊了赵程。瞎掉以后,她的泪腺好像也不工作了。她沙哑的问赵程,现在几点了。
“中午了。”赵程说。
“打电话给火葬场吧。”她说。“抱歉耽误了你和你妈说话的时间。”
赵程说您说什么呢。陈文彬扶着墙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上,幸亏赵程扶住了她。然后她被赵程扶到了门口。陈文彬抓着赵程的手说,程程,我这辈子就对不起你,阿姨太自私了。
赵程说您又乱说。
陈文彬放了手。然后听见赵程走到门里,喊了一声妈,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她在外面听着。听见各种脚步声,但都好像很遥远。
赵程的爸爸和赵夕草是他4,5岁的时候离婚的。赵程小的时候问她,为什么我没有爸爸,阿姨,我不敢问妈妈,因为她讨厌爸爸。陈文彬说不出话来。
后来赵程长大了。赵夕草觉得国外教育比较好,就把送到自己身边上了大学和研究生。然后赵程又回了国。刚回国的时候各种不适应,赵夕草脾气并不是很好。经常和儿子吵架。有一次陈文彬还在的时候,就吵了起来。
赵夕草总是觉得儿子太老实,明明都打点好了,升得还不够快。赵程摔了碗,说我就像我爸又怎么样了,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说他在外面有女人,还不是因为你不爱他。你一点一点也不爱他,因为他家是能给搞到工程贷款,所以和他结婚。后来就一脚蹬了。你爱得是谁,你自己知道,你从我小时候就想让我管陈阿姨叫妈对不对。还给我起名叫程,不就是谐音么。
赵夕草说你给我滚。赵程摔门就走了。陈文彬说我也滚吧。然后追了上去。赵程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陈文彬说都是我的错。我要是结婚生孩子了,你妈也不会这样。都是我的错。
赵程红着眼睛,却不哭了,把陈文彬拥抱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说,“她管我太紧了,从小就是这样我,我都以为她恨我。”
陈文彬说,她哪能恨你。恨我也不恨你啊。
他们就这样抱在一起,直到赵夕草最后还是追来了。
“回家吧。”她说,神情复杂了望了望赵程和陈文彬。然后就这样转身走了。
陈文彬说,你小的时候,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妈也是就这样站出来,说没爹的孩子怎么了,我孩子长大比其他孩子更加男子汉。她腰杆子大概永远是这样直的。
赵程笑了笑。
赵夕草很快就火化了。墓碑是早就刻好的,墓地选在低处。
墓地是陈文彬刚搬回国的时候买的。赵夕草买之前都没有告诉陈文彬,买好以后才拉她去看。一大块地,却是在山脚下地。
赵夕草和她说,正面有水,风景挺好的,还有人钓鱼。背后就是山。然后赵夕草拉着她的手去摸那墓碑上的字,她摸到了赵夕草的,还有她自己的。
“怎么不买山顶上的了。”
“都是你就着我,也该我就你一次了。”
陈文彬把赵夕草的骨灰放在合葬墓里。然后和她说话。她贴着墓碑轻轻的说,确定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听见。
回程的时候,赵程说,阿姨,你以后就和我们住吧。
陈文彬摇了摇头。
赵程说,“你现在就一个人了,一个人住着我们也不放心。”
陈文彬说那好吧。你再让我在家住几个晚上。否则我不适应。
赵程就没有再说话了。
晚上,保姆把她扶到床上睡觉。陈文彬闭着眼睛但却一直没有睡着。她数着时钟的声音,数着数着,就好像时钟全部倒转着开始往回走。走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
在那过去里。
她偷偷的在军训的晚上,从上铺爬下来,然后亲了赵夕草。赵夕草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她没有睁开眼。
赵夕草结婚的时候没有和她说,她听另外一个同学说的,于是从美国回了来,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里呆了一天,然后看着婚车开进来,开出去。看着赵夕草穿着白色的婚纱,把乌黑的长发盘在头顶,环抱着花篮。然后把花篮扔到了天空。天空是极度的蓝。
然后赵夕草生赵程的时候,赵夕草把自己丈夫打发走了,然后让她抱抱赵程。小小的赵程就在她怀里,打着酣,口水流到手臂上。整个孩子细细软软的,她抱在怀里,好像抱重了一点孩子就破了,抱轻一点,孩子又像是抱不牢了。她就这样胆战心惊,带着负罪感和蔓延在内心最深处的疼苦和幸福,抱着那孩子。直到赵夕草的妈妈进了门。
再然后,赵程长大了,谈了恋爱。不敢和他妈妈说,犹犹豫豫了好些天,才敢告诉她,说阿姨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的,但那个男的好像也喜欢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陈文彬还记得那时候心里的复杂,她在赵夕草之前很久就见过了叶清名,一个孤儿,靠着全额奖学金考出来。整天也在打工。陈文彬说,程程是要回国的,他这个专业在美国是没有发展的,回国倒是有很多好处,他妈妈又有人脉,我知道你一个人打拼了那么多年也不容易,你想要留在美国就不要追着程程了。叶清名笑了,说我一个孤儿,四海为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奋斗算什么,哪里不行。陈文彬说你这孩子还真是光棍,光棍得阿姨都羡慕你了。叶清名说,我可以叫您妈么。程程都和我说了,说您像她第二个妈妈一样,他只是不敢承认。陈文彬说你可以偷偷的叫。
然后再然后,流年就好像流水一样,陈文彬发现她其实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的。记得小的时候,她问赵夕草梦想是什么,赵夕草说了许多,她觉得对方是个有理想的人。她没有敢告诉赵夕草自己的梦想。天天有很多星星,她说她喜欢星星,因为星星就和她的梦想一样遥不可及。然后很老了,她又问,说赵部长,你有什么梦想么。赵部长说,下辈子,我要生成男人,然后娶你。陈文彬痴痴的笑,评价道,还是个软蛋。赵夕草说,我只是觉得我要说下辈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和你在一起,有够虚伪的。陈文彬靠在她消瘦的满是骨头的肩膀上,说没关系,都没有关心。如果有下辈子,不见面也就罢了,见了面,哪怕你是条狗,我也养你一辈子。赵夕草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辈子做条狗,逗你笑就行了。陈文彬说,都已经那么老了,还哭什么,也不害臊。赵夕草呜呜的哭出来,陈文彬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子哭过。赵夕草在印象里,总是抬高着头,站直着腰的。于是她搂着她,说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陈文彬一边想着,一边爬下了床,摸出了屋子。碰到了椅子,椅子响了一下。陈文彬没有动。等了许久,她慢慢得趴到了地上。然后扶在地上往前爬。真像只老狗,她心想。一条没了主人的老狗。
她想着赵夕草搀扶着她,或者说是互相搀扶着走过大厅,大厅外面就是阳台。阳台上个榻榻米。赵夕草知道她喜欢喝碧螺春,就每天给她泡,然后给她讲阳台外的风景。春天有春天的景色,夏天有夏天的,冬天到处都是一片白,没有什么好看的。春夏秋冬,又一个春夏秋冬,然后又一个,又一个。
陈文彬爬到了阳台内,并不觉得费力。她在这个房子住的久了,居然也像家里一样。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能发出响声的物品。然后她摸索的坐到了榻榻米上面。坐到了应该是赵夕草坐的地方,想象着她怎么打开窗户,然后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窗外,然后问她老太婆,今天冷不冷,下雪了,你感觉到雪花片了么,都落到了手心里面了。别问我什么形状的,我都戴老花镜几十年了。
陈文彬摸索的打开了窗户。锁扣打开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手指顶了进去,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就这样,慢吞吞的把窗玻璃推开,感觉夜风吹拂到了自己身上。她和赵夕草,从年轻变老,然后赵夕草死了,但夜风好像从来都是不变的,冰凉的,但是却又带着泥土和新鲜的气息。一瞬间,陈文彬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被这样的清风吹拂着,呼吸着这样静谧而柔和的空气。 陈文彬把自己大半个身体尽力探出了窗口。
她们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赵夕草和她逃课。赵夕草从二楼后窗跳下去。然后招呼她也跟着跳。
“没事的。”对方说,“我接着呢。”
“你能接得动。”她问。
“你就放心跳吧。”
于是陈文彬就这样跳了下去。和赵夕草滚到了一起。两个人咯咯的笑起来。
“你真笨。这才二楼。”赵夕草把她头帘的乱发拨开。
“我就是笨了,你能拿我如何。”陈文彬说。
“我就是笨了,你能拿我如何。”陈文彬对着空气说。夜风阵阵,吹乱她头发,她笨拙的把身体移动到了阳台的窗台上。然后就这样,直接往窗外倒去。甚至觉得自己的姿势很放松。
意识最后停留在了那一年的午后。她们一起翘课。穿过学校的院子,走到对面半人高的草场里。然后互相靠着,看着蓝天,谈着理想。只不过理想略微有点变了样。
赵夕草问她,“陈文彬,你的梦想是什么?”
陈文彬说,“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