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武功和计谋，妳都赢不了我！”
有时会梦到素慧容在西夏地宫道明的真相。
然后晨日醒来，背腰早已愈合的伤势便隐隐刺痛。
曾为此异样询问罗大夫，对方说，就像断臂之人仍能感觉手臂存在，包含筋骨断裂时的疼痛。
她又问是何原理，但那位三年前在荒地将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凌雁秋带回医馆的老大夫道，年轻时追随的洋人大夫曾说，人脑充满神秘和奇迹。
“我知道我错了──大侠，带我走……”
凌雁秋不喜欢梦到这个女人。
不喜欢让她必须持续梦到这个女人的脑，洋大夫口中的神秘或奇迹。
曾为黑店女老板，只手撑起沙漠一片天，之后三年漂泊，走遍江湖。虽不敢说阅人无数，却也不至于完全深信一人的谎言，可这又是确实发生的事，她就栽在从没怀疑过身份的素慧容手里。
躲在柱子后畏畏缩缩的样子，只是被轻拍肩膀就差点往前跌倒的样子，明明走路好好的下一瞬间还是会面朝地上摔倒的样子。
那笨拙又怯弱的样子。
以及，黑得发亮的眼珠，满怀柔情地望了过来，轻唤“大侠”时眸底波光流转的样子。
恐怕不仅是谎言，还是嘲讽。
既然凌雁秋武功计谋都比素慧容低，她的每句大侠就是在笑话毫不知情、只会把她护在身后的愚蠢之徒。
凌雁秋什么也不知道，若当时真带走素慧容不再回头，赵怀安、雨化田和全部的人是否会一同埋葬在地宫？会有哪一方分出胜负，从此叱咤江湖吗？
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想知道。
心死了，死心了，不想再跟过去或是那群人有所牵扯了。
她撑着受伤的身体离开大漠飞沙，或许，可以找某个洞穴、某个荒郊野外，然后终于能好好地睡一觉。
这一觉纵不醒来，亦不再眷恋。
──但她还是醒了。
从恶梦，从想要逃离的过去，醒在纯朴宁静的小镇医馆中。
老大夫在医治凌雁秋时，得知她女扮男装有其缘由，也发现她孤身飘零无处可去，便慰留她在馆中作为学徒，以“凌大夫”的身份从新开始。
若能为想做之事而死，那无疑是最至上的幸福，但凌雁秋绝不是会自杀的软弱人物，无论生命和悲运如何煎熬，既然活着就会继续活着。所以她接受老大夫的好意，暂时留在镇上，眨眼便过了三年。
她本来就懂得些微浅显的医药之理，不然当年如何能杀人于无形、下毒于无味、夺人钱财于无声之中？寻觅周淮安的日子，既无后援又难以预测未来，更得熟悉所处环境中最有效的治愈药草，以免不时之需。于是，老大夫传授的知识，她吸收得很快，也很顺利独当一面，真的成了“凌大夫”。
原本大部分镇民不信任她，认为她当一名医者实在太陌生、太年轻、甚至是太好看了，不苟言笑的冷淡态度和不愿修饰的对话方式，也毫无亲切感可言。不过这些猜疑和不安，最后都随着安分守己的平凡时光逝去，三年后的今日，她不再是老大夫不知道哪里捡回的外来客，而是医馆那位被娇丽灿笑的少女围绕送甜品、却也总是一脸淡然冷漠的“凌大夫”。
今日，凌雁秋从榻上起来，整衣用膳后，便窝在医馆后方的狭窄木屋整理书籍，盘算着避开任何人。腰背疼痛让原本就缺乏友善气息的脸庞，如今更被一层阴冷神情所占据，凌雁秋偶尔会想，像她这样面恶之人，口气又不好，当年没吓跑看似柔弱怕生的小宫女，当然表示其中有诈了。要怪就怪自己太蠢，怪自己鬼迷心窍，怎样也不放心让素慧容单独出关。
要怪就怪自己──
捆紧一迭书册，凌雁秋的左手压住腰背，想按奈下根本不存在、纯粹是幻想所扰的阵阵刺痛。
──怪、掠过心中，想要让仅仅一个女人能免于不幸的念头。
「凌大夫，你果然在这儿！」
木屋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冲进来的青年是附近铁匠的儿子，他喘息吁吁汗流浃背，一看就让人闷热。凌雁秋扫他一眼，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识相又要靠得很近说话，就不维持在镇民心中瘦弱无力的穷大夫形象了。
「有什么事。」连语调都没上扬过，话语平淡无趣地被丢出双唇。
「快、快回医馆！西厂那些人停在镇里，说要找大夫医治某人，罗大夫又不在馆中，医馆就要被西厂的恶霸给拆了啊！」
「西厂……」
凌雁秋没有分享青年的焦虑，但放在腰背的手，已使力捏紧衣料下结疤的伤痕。
真正西厂督主雨化田早就死了，跟素慧容一样，都死了。
这三年来是某人假扮雨化田统治西厂。她曾猜测会是龙门客栈相遇的风里刀，但始终没足够兴趣去弄个清楚明白。只是，三年来西厂的作为跟雨化田时期并无二异，无论是谁假扮督主，明显都没改变现况的意图，这是唯一可肯定的事。
世间并不会因为谁死了、谁当了督主而变化。
凌雁秋叹口气，在青年催促下慢条斯理走出木屋，回到医馆。
果然如青年所述，五名人高马大的练家子，凶神恶煞地拄在本就不大的厅内，在他们中间站着一名身穿黑色骑装的娇小女子，足足比那些男人矮了快两颗头，使她的存在感异常突兀。
「你就是大夫？」尽管如此，女人似乎才是掌控在场集团的头子，她的脸隐在面罩下，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审视所有人。
「求医之人在哪里？」凌雁秋懒得理他们，径自走入厅中，不用听到答复，已在病榻上看到浑身脏污与血渍的男人，正痛苦地低低呜鸣。「你们对他做了这种事，却反过来要我医治，是何道理？」
凌雁秋的音调低沉，语气冷而尖锐，引起几名西厂部属欲拔刀恫吓，但那名蒙面的女人只靠一个眼神就制止了部属将有的冲动言行。
「我不喜欢有人受伤。」女人这么说，平静，近乎柔善，说出了让人侧目的话。「更不喜欢血玷污我的路──实在毫无格调。」
「格调？」凌雁秋想要嗤之以鼻，却知道无论是何反应，都只会加强对方的气势。以无所谓应付平静才是妥善方法。「妳嫌弃走的路会因血迹斑斑而不美，却没空注意自己的样子。」
女人没有回答，此时受伤的男人再度发出虚弱闷声，凌雁秋总算不甘不愿拿出柜里的止血器材，蹲在榻旁着手检查他的伤势。
在这个过程中，蒙面女子要部属先到外头，等属下离去，她仍站在原地，背对阳光，静静望着凌雁秋治疗伤者的背影。
不再有交谈。
约莫一个时辰，满手是血的凌雁秋才站了起来，随手抓过纸笔写下需要的药材。
「他会活下来吗？」蒙面女子问。
「要让妳失望了，他会活下来。」
「你以为我不想他活？」
「我怎么想不重要。」凌雁秋写完药单，朝女子伸出手要她接下。「叫妳的属下把东西准备好，路上按时喂药换药──快走吧。」
「恐怕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女人没有接过药单，黑亮眸子在光的衬托下，水氢袅袅，朦胧似雾，甚至予人温柔之感。「我从没说过那个男人需要你治疗。」
凌雁秋的唇角颤了一下，被激怒后已十分没耐性，况且她向来厌烦打哑谜。
女子抬起双手，缓缓解开驰骋马上时防尘挡风的面罩，露出一张柔美白净、清纯无瑕的面容，而神情就如将要说出的话一样平稳无波：「我，才是你得医治之人，大夫。」
凌雁秋虽然勉强维持面无表情，但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绷紧僵硬的牙关，仍泄漏了真实情绪。
这个女人昨晚出现于梦里。
这个女人在腰背留了许多刀疤。
这个女人曾状似恳求要她带她走。
「──素慧容。」低哑，沉稳，没有遇见敌人的惊惶，且还是早该死去的敌人。
黑衣女人微偏着头，不掩饰好奇。「你知道我的名字？」
「妳又想做什么了？」凌雁秋的掌中暗地运劲，蓄势待发。她不想问她为什么还活着，她只想要这个女人快点消失，消失在眼前，消失在梦里。
特别她比一般成年女子还要娇小许多，一摆出不解的模样，就更觉纯真无辜。凌雁秋因此更为恼火，却只能隐忍不发，双手握紧。
怒意投射的对象察觉了，丝毫不感害怕，反而微微扬起嘴角。「我需要你治疗我，但你看起来更想杀了我。」
「妳到底想──」不耐地低吼回去，却被素慧容打断了话。
「我说过，我想要你治疗我，尽管你更想做与我要求矛盾的事。」
不管身型再如何娇小仍不需往前移动，右手仅是稍稍抬起，凌雁秋便忽感身子被看不清的线重重绑紧，并硬是被拉到对方鼻前。
素慧容的眼睛仍是当年，素慧容的五官仍是当年，素慧容仍是当年。
只是，她似乎全然忘记凌雁秋这个人。
「说最后一次，我需要你的医治，大夫。」轻轻柔柔的口吻，悠悠润润的音调，几乎像是情人的耳边细语。「奉劝你听话，别逼我做出你我都会后悔的事。」
凌雁秋很清楚，只要对方手指用力，西域金蚕丝就会比利刃更轻易使她变成残肢断块。而即使能顺利挣脱，反抗一群西厂之人，又会给这个无奇小镇带来什么麻烦？
「……妳、」压抑自尊和愤怒，凌雁秋把话挤出牙齿。「要我治疗什么？」
能夺人生命的右手放下了，凌雁秋的身体自由也被解放。
「里面还有别的房间吗？」
「……有。」
素慧容不再说话，径自走入，凌雁秋只能像条狗一样跟过去。
医馆大厅深处的房间仍然很小，仅摆放两张榻子，是必须安静休养的病者歇息几日之处。素慧容站在两榻中间的走道，面朝凌雁秋，之后，开始解开腰带和外衣。
动作没有半点迟疑，也从未流露作为女性的矜持或害臊，等凌雁秋开口时，她的上半身已然一丝不挂。
「──妳中毒了。」
忽略浑圆柔软的胸脯，无视白皙滑美的肌肤，就在那光洁赤裸的平坦腰腹，红肿渗出黑血的伤口怵目惊心。
从刚才素慧容就是忍着这样的伤势，冷静悠闲地审查凌雁秋的行举？
「已经三天了，我知道无法撑回京师。」素慧容淡淡回应，黑眸却冷硬深邃。「所以，我不会介意死前多拉几条命陪葬──慎选你的决定，大夫。」
“……大侠，我知道你很厉害……”
凌雁秋的脑中又回荡起这些话。
大侠。
大侠。
尽管没有说出口，求救的眼神和音调，恐惧地黏在身后的颤抖肢体，那句句依赖的呼唤，都让凌雁秋知道，自称怀孕出逃的宫女需要旁人搭救。
需要旁人的照料。
需要旁人的关怀和呵护。
需要在不知道为什么又跌倒时，旁人伸手将她拉起。
需要一双能为她梳发、递给她羊腿的手。
凌雁秋认为自己应该当那个旁人。当那个旁人，向她伸出援手。
上次是如此。
这次却，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