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最后一年的冬天,是否回老家发展,祈如意已经犹豫了几个月,无法下定决心。新年前夕,有律师楼找到祈如意,称有一份赠与遗嘱生效,安娜女士将自己的一套房子无偿赠与了她。
祈如意,出生在西南C市,来到北方B市上学。她与安娜女士并无血缘关系,3年前,因为养老院的一帮一活动,如意与安娜相识。一年之后,安娜女士去世,无儿无女的她立下遗嘱,遗嘱在2年后才正式生效。
如意的记忆回到2年前。
期末考试结束后,马上就能回家过年,如意却高兴不起来。安娜女士三天前逝世,她刚知道。
天有不测风云。
因为期末考试,如意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去养老院。回老家之前,如意又去了养老院,想问问安娜要C市的什么特产。高兴地去,听到的却是噩耗。如意默默地流泪。
一年,不到一年的时间,安娜走得太突然了。
大学第二年开始,已经习惯了大学生活的如意参加了公益社团。冬天的时候,与学校附近的养老院开展起一帮一的活动,由此认识了安娜。
年过七十的安娜几乎看不见,耳朵勉强还可以听见,此外身体倒还健康,没什么大毛病。她最中意听人慢慢地念报纸,与人天南海北地聊天。
如意给人印象是文静沉稳,连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一年的时光中,通过念报纸,如意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且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说起故事来也算有声有色。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意自我介绍。
“如意是个好名字。”安娜微笑,“我叫安娜。”
如意这个名字并不是如意父母起的,她本人却也相当喜欢。
“阿姨的名字也很洋气。”如意有点紧张地搭话。“阿姨姓安?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姓氏。”
“只是名字而已。我姓……”安娜侧头思索了一下,“姓夏,对的,姓夏。”她重重地点头,自己微微地笑了。
年纪大了会忘记一些事情,连姓氏也会——
如意觉得应该换话题了,于是她开始读报纸,紧张依旧,方言的声调也出来了。
“如意是哪里人呢?”
如意停下来,说了C市的名字。安娜露出怀念的表情,“年轻时我也去过C市呢,那是个好地方……”
“真的?”如意惊讶,不再那么紧张。
“XX(地名)现在怎样了?还有XX……”安娜报出了C市好几个有名的地方。
“还在的,市中心呢,而且……”如意兴奋用手比划着,完全忘记了紧张。
安娜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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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年中,如意有空便跑去养老院和安娜聊天,即使社团并没有组织活动。安娜亲切地称如意为“忘年交小朋友”。
C市的人事成为了两人经常性的话题。
“安娜是个很亲切的人呢。”有天如意说出了自己对安娜的感觉。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因为安娜曾经在国外长大的缘故。”安娜是个孤儿,被丢在了东部的S市一座教堂里,后来被国外的一对喜好东方文化的学者夫妇收养,在国外长大到18岁后才又重新回到祖国。
“其实是因为安娜给我的感觉和吉祥婆婆很像呢,所以倍感亲切。”
“吉祥婆婆?”
“嗯,说起来,我的名字就是婆婆起的呢。”安娜恍然大悟,这四字俗语好彩头啊!
吉祥婆婆并不是如意的奶奶,与如意家却关系匪浅。如意的父亲年少时进了吉祥婆婆所在的纺织厂做事,成了吉祥婆婆的徒弟,生活工作上,吉祥婆婆都对他照顾有加。后来如意的父亲考学进修,也多亏吉祥婆婆督促。
吉祥婆婆早年曾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妾,动乱年代中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如意出生后,吉祥婆婆十分喜欢。如意的爸爸便让吉祥婆婆取个名字。
“你姓祈,就叫如意吧,祈如意,父亲是祈平安,显见一家人。一生如意平安。”
吉祥婆婆是个脾性温和的人,满头银发,笑眯眯格外慈祥亲切。如意非常喜欢她,小时候还闹过乌龙,把吉祥婆婆当成自己的亲奶奶,气愤爸爸妈妈不孝,居然不让吉祥婆婆一起住。
“如意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啊。马上就要放假了,你又可以回家看到你的吉祥阿婆了吧!”安娜打趣如意。
“在我十岁那年,吉祥婆婆就去世了。”如意竭力掩饰黯然,“不过,婆婆以前也常说我是个好孩子呢。”
安娜轻轻拍了拍如意搁在膝上的手背。
“我们开始念报纸吧。”如意担心自己再想下去会忍不住哭,而吉祥婆婆说过最喜欢看她灿烂的笑容了。
“好啊。”
过了一段时间,安娜突然抬手打断如意,“刚才你读的是XX音这两个字吗?怎么我印象中是读另外的XX音呢?”
如意定睛一看,两个字中其中一个她没见过,于是习惯性地读半边,终于出糗搞错了,“啊,果然逃不过教育局出身的安娜呢!原来这个字是这么念,学到了!”
安娜一直从事教育相关工作,级别还不低,端午节的时候市里有人来慰问,都称安娜是老教师老专家,态度十分尊敬。
“小鬼头!”安娜瞄了如意一眼,“当年我在C市,便是教人识字。不过学生们都是比我大的不识字的人。”
“扫盲?”如意脑中冒出这个词,她记忆中上小学的时候,好像也在搞普及认字的活动,七老八十,男男女女,连如意小学毕业的妈妈也去参加了中级班。
“意义差不多。时间却不同,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安娜感慨地摇摇头。
“辛苦吗?容易教吗?你后来有和学生见过面吗?还有是第一次教书吗?紧不紧张?”如意连珠炮抛出许多问题,她最喜欢听人讲过去的故事了,刚说完便觉得不好意思,调皮地吐吐舌头。
安娜笑出声,“说不紧张那绝对是假的。难度不好说,辛苦是有点,但是……”
眼神悠远,跨越半个世纪的迷雾,安娜仿佛又回到了三尺讲台,台下坐满求知若渴的大龄学生们,希冀地等着她出声,而她的脚却在不停地发抖。
后来她发现自己想得太多,只要想到可以帮助别人,为什么还要害怕呢。况且学生们那么认真,真的一点也不辛苦。
“学生们的长相我都忘记了,后来天南海北的,也没机会见面。唉,老了啊……”安娜叹气,老来多忘事,等一下,有什么从记忆深处跳出,“那个人……有一个最认真的年轻女子,我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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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记得,而且鲜明如昨日。夏三妹,这是她的名字,面容清丽,身材均匀修长,年纪看上去30不到。孤身一人在成衣坊做事。由于家庭原因,从小大字不识一个。夏三妹是她最初开始写的三个字,安娜站在背后抓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夏三妹很特别,也很聪明,她并不识得任何字,但是她却会背许多诗词文章,听过便过耳不忘,因此学得极快,且善于举一反三。安娜一向不吝赞美,夏三妹便腼腆地笑,愈加卖力。到后来,她到识字班已经学不到新东西,反倒是会协助着安娜指导别人练习。
有的人天生便契合如故。安娜很欢迎夏三妹去自己住的地方找她探讨学问,有时候她也会去夏三妹工作的成衣坊找人。在C市的大半年时间里,安娜十分快乐,对于夏三妹这样的学生,成就感十足。
“有一个学生我永远都不会忘的。”
后来这名认真的学生被安娜屡次提起,直接冠以“她”的指称。安娜沉浸在回忆中乐呵,颠来倒去,时见重复错乱,而且不容人插嘴打断。如意只能默默倾听,到头来她依旧不知道这位安娜看重的学生后来怎样了,她甚至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的人。安娜的记忆已经开始衰退……
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都说困春秋愁,如意情绪也上不去,心里也有点忧心安娜的身体状况。秋凉天寒,安娜偶尔会咳嗽几声,却依然有心情开玩笑。
“如意最近遇上感情问题了?瞧瞧你患得患失的小脸……”
“没有的事。”如意坚决否认,她都没想过谈恋爱的事情。为另一个人痴情一生,她很难想象自己为其他人痴狂的可能性。据大人们说,如意小时候便颇有小大人风范,长大后更是不温不火、气定神闲。她甚至觉得自己属于极度慢热型,激情的火苗在熬到起来的时候,早就夭折熄灭了。
而安娜,据她自己说,曾经有个未婚夫,但是后来战死。她便一个人一直过了下去。
“如果不是合适的人,还不如一个人自在。”安娜总结。吉祥婆婆也说过类似的话。
“吉祥婆婆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她五六十岁的时候,看上去要年轻十多年,很多人都想撮合她,但是都被拒绝了。”吉祥阿婆逝世后,如意的妈妈聊起了吉祥阿婆。
10年前,吉祥婆婆无疾而终。
10年后,安娜阖然而逝。
天南海北,同样的自由自在。
安娜留给了如意一片银锁,上面刻着繁体的如意两字。
“这可是安娜的宝贝,我还以为她要带到地下,如今舍得给你了。”转交的院长唏嘘。
如意决定要把银锁好好收藏。回到C市,她将银锁交给母亲保管。
“咦——”祈妈妈将银锁翻来覆去地打量,从衣柜里取出小木箱,从中掏出另一片银锁。如意忙凑了过去,花纹图案成色大小完全一样,两片银锁可以重合到一起扣上,唯一不同在于刻字,一个如意,另一个为吉祥。
“妈,吉祥锁是哪里来的?”
“我说丫头——”祈妈妈没好气地戳了戳如意的额头,“这不是你吉祥婆婆送给你的吗,不记得啦?小时候你还经常带在脖子上呢。”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如意记不清了。“这两片银锁居然能扣合到一起呢。”
“几十年前,这种银锁很流行,家里有了小孩,不管有钱没钱,都要打银锁保佑孩子平安长大。花样差不离也是常见,不过丫头,这如意锁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猜!”如意跑开去。
“你这丫头跟你爹一个性子,都爱淘古玩,你说,为了买这个,你花了多少钱?又把生活费挪到这上头,叫你要好好吃饭,注意营养,你怎么都不听……”祈妈妈唠唠叨叨放好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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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做了梦,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吉祥婆婆还在的时候。
吉祥阿婆教她算数写字,上幼儿园的时候毫不费力就带了大红花!
吉祥阿婆说自己差一点也当了老师。
吉祥阿婆说以前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如意一点也不相信。
吉祥阿婆说曾经有一个很好的人教她读书识字。那人跟她说,希望她跟着一起走,去到北方,帮助更多的人。那人叫什么名字呢,啊,很特别的名字,跟某部外国名著的主角一样的名字呢……
造化弄人,从此再也不见。
吉祥阿婆说,如果她学得好,那人会给各种各样的奖励。“小如意,如果10个字都写出来,婆婆把这漂亮的银锁送给你当奖励好不好!”
吉祥阿婆说,她曾有有个妹妹,被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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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时期,我方地下工作人员代号如意,以基督教慈善人士身份,深入C市XX区开展工作,撤离之时,滞留码头不行,言等待重要人物。后得人报信,约定之人不再践约,如意破遗憾郁郁。时隔不久,码头便遭全线封锁,如若迟片刻,我辈数人将不得再存于世……
——摘自《C市历史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