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豐日
過了十天。
茜雙手緊抱著有自己身高一倍長的細長布包,在後宮的渡殿上邊走邊四處張望。早晨接到吩咐而離開火垂苑,現在太陽卻已經微微傾斜,柱子在走廊地上延伸出黑影。
——怎麼覺得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快哭出來了。
她覺得似乎不該穿著巫女裝束在後宮來回走動——雖聽說火垂苑是後宮的一部分,所以沒問題——每次只要感覺有人經過,茜就馬上躲起來,可是她也好幾次心想,幹嘛要躲起來?上前問路啊。
——但是,會不會被罵呢……
女官的話,肯定立刻怒沖沖吊起眼角訓斥一頓,而女禦或更衣等高不可攀的人,甚至不曉得能不能溝通。
——早知道就和伊月姐姐一起來。
轉過不曉得第幾次的轉角時,眼前突然有人出現,茜差點撞上對方。
「噗呀!」
茜發出奇怪的聲音跳開。
一看,是名身穿紅白色系華麗衣裳的女性,後頭還跟著兩名女官。
——唔哇,好漂亮的人……
一瞬間感動而愣住的茜連忙後退到走廊邊緣,低頭鞠躬。
「對、對不起、對不起!」
「誒誒。」
那位全身散發出高貴氣息的女禦——大概是女禦吧——不曉得為什麼笑得很開心,飄飄然曳著裙子走近茜。
「禦明出現在這裏,真是難得呢。你是茜,對吧?」
茜驚訝跳起。
「為、為什——」
舌頭轉不過來。
「為什麼、知、知道我是茜?」
呵呵——那位女禦嬌媚一笑。
「有任何一位將來可能成為爭寵宿敵的女性進入後宮,卻無法立刻記住名字和長相,就沒有資格成為弘徽殿之妃。」
茜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因為天皇喜歡嬌小可愛的女性,也喜歡有魄力的強悍女性。」
「呃、呃……」
總之向這個人問路似乎也問不出個所以然——茜心想。她一心只想快點打發她走。
這時在後面的女官輕咳。
「為子大人,茜大人看來很傷腦筋的樣子,似乎有事要忙。」
「誒。也對,很抱歉耽誤了你的正事。」
「啊,不會。」
茜把長布包改拿到左手,准備從女禦旁邊通過。
「從剛才開始我就看到你來回這個走廊三次,你打算去哪裏呢?」
聽到女禦這麼說,茜停下腳步看向她,她知道自己正滿臉通紅。
——被看見了……
「啊、啊、那個……」
「後宮的走廊連接很煩人。繼續迷路下去,天就黑了。我進入後宮後也曾多次為了前往上禦局而迷路呢。」
女禦的微笑比剛才更多了許多善意,於是茜稍微放心了。
「我要去那個、蓮、蓮曉舍?」
女禦和女官們的臉隱約沉了沉,不過那只是一瞬間。
「蕗壺嗎?我很想帶你過去,卻沒有辦法。」
恢複笑容的女禦告訴她前往蓮曉舍的路。
「告辭。你的隨身物品體積龐大,請小心。」
點頭招呼完,女禦消失在走廊盡頭。
真是溫柔的人呐——茜心想。
*
感覺格子門外有人。
佳乃睜開眼睛坐起身來,推開被子。
靠近天花板的窗口射入陽光,菱形的光影落在地上。
原本畫滿地板的鎮火紋樣現在沒有了,只是普通地板。
「請進,茜。」
她出聲。
雖然成功發出冷靜聲音,但她內心其實相當驚訝。
——茜為什麼在這裏?
她的確有預感今天會有人來,卻沒想到……
格子門外小小的人影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拉開門,費了番工夫才進入房間。她拿著以葡萄色布包起來的長形棒狀物,要拿那個進門有點吃力。
「打、打擾了。」
「請原諒我這身打扮。」佳乃說。
從肩膀到左胸卷著好幾層布,左臂也固定在身上。她只是披著手臂無法穿過的睡衣,加上還不良於行,所以無法離開睡鋪。
即使如此——
那天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原本認為會死。不是希望,而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沒想到佳乃活了下來。
還活著。
「呃,這個——」
茜雙手捧著葡萄色布包,把它擺在睡鋪旁的地上。
「豐大人說這是佳乃前輩想要的東西,所以要我給您送來。」
——為什麼特地派茜來?
無法讀出豐日的企圖。
「我的手這個樣子——可以麻煩你幫忙解開布包嗎?」
「啊,好。」
松開布包後出現的是一張弓。由一整塊木頭削出的中心部分,夾上內竹與外竹組合後,三片一起打造而成,穩重質感的木紋很美。
「哇啊,好美的弓……」
——不需要給我這麼好的弓吧。
佳乃眼前似乎看見豐日得意洋洋的表情。
「啊啊,然後還有這些。」
茜從懷裏拿出瑣碎的小東西。有卷在藤枝輪上的弓弦、小草鞋,還有裝了松脂的袋子。
「您又要開始練弓了嗎?」
「是的……繼續這樣窩著,會讓箭技退步的。」
「可是沒拿箭矢來,可以嗎?」
「我的弓不需要使用箭矢。」
說完,茜的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佳乃的臉。
「我聽伊月姐姐說過。茜從不知道除了千木良老師之外,也有人能夠辦到呢。」
「誰是千木良老師?」
「啊、呃,就是茜的老師,長穀部家的。」
「那是——」
恐怕是擁有很強火目式的女子吧,可是不曾聽過這名字。佳乃感到奇怪,長穀部這名字果然叫人無法忽視。
「佳乃前輩真的好特別。」茜的聲音打斷佳乃的思緒。
「不用箭矢就能射出響箭,伊月也能辦到呀。」
「可是伊月姐姐說過,看了佳乃前輩的響箭後,她曾一度想要放棄繼續當禦明。」
「誒。」
佳乃轉開視線。
「伊月連那種事情都告訴你嗎?」
「她經常告訴我佳乃大人的事。」
臉上別露出情緒——佳乃重重歎息試圖冷靜。
「您的傷勢……不要緊了嗎?」
茜問。
「不要緊了。不過大概還需要半個月——不,一個月才能夠持弓。」
「那、那麼——」
茜在腿上揮舞拍打雙手。
「等您身體好了之後,請來火垂苑一趟。茜想見識佳乃前輩的弓術。」
「……想看我射箭?」
「是的。然後——」
茜有些難以啟齒,紅了雙頰。
「請告訴我伊月姐姐的事情。」
佳乃偏頭。
「伊月姐姐不太提自己的事,比方說在火垂苑時的事。」
——原來如此,這孩子……
看到茜雙手交握、戰戰兢兢的模樣,佳乃感覺心裏一陣搔癢、又甜又苦、不可思議。
「很可惜,我無法告訴你那些事情。」
她突然想要捉弄茜,於是這麼說。看到茜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神色,佳乃不自覺有些失措。
「為、為什麼?」
「知道伊月當時非常好欺負又可愛的模樣,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才有的特權。我不想跟你分享,太浪費了。」
「好過份!太奸詐了!」
雖不曉得究竟哪裏奸詐,但看到茜真的快哭出來的樣子,佳乃由衷露出久違的笑容。傷口很痛,不過無所謂。
「假如天皇允許我外出,我就前往弓場殿打擾嘍。」
「真的嗎?謝謝您,佳乃前輩。」
這孩子的表情真是千變萬化呀——佳乃心想。那是讓人感覺對方幾乎要過來摟住自己的笑容。
可是——
「茜。」
「是的?」
「你知道我殺了多少人嗎?」
佳乃暫時沒看向茜的表情。
沒有回答,連呼吸也屏住,聽不見。
——啊啊,又來了。
——我就是這樣破壞了氣氛。
「我知道死了很多人。」
茜說。
「即使如此——」
佳乃說到這裏停住,看向茜的臉。
笑容消失了。可是,沒有悲傷也沒有憐憫,與雙葉、伊月和豐日的視線都不一樣。
「即使如此,你還是希望我去火垂苑?」
「是的。」
沒有停頓,茜馬上回答。
「十天前的那個化生,那是我生產出的東西。你知道她原本是誰嗎?」
「知道。不過——」
——對了,這孩子也透過火目式知道了。
佳乃現在才感受到茜的敏銳火氣。
——這孩子,應該和我一樣。
——或許能夠聽見那名字。
「可是豐大人說,要我向佳乃前輩請教。」
佳乃緘口凝視著茜的臉。
她的眼睛在確認。
——原來我的工作是那個啊。
「茜如果都知道的話——知道何謂火目的話,你或許會退出火垂苑喔。」
「不會的。」
——為什麼能夠說得如此果決?
佳乃定睛看著茜的大眼睛心想。
「茜想要變得比伊月姐姐更強……想要保護姐姐!」
茜直視佳乃的眼睛回答。
「現在茜還很弱,老是受到姐姐的保護。可是總有一天,茜一定會變強。所以……我會繼續當禦明。」
緊勒胸口的想法朝佳乃襲來。
她咬住顫抖的下唇,好一陣子低著頭想克制住。
——會被送上烽火樓的,總是這種孩子。
——怎麼那麼諷刺。
——可是,既然你說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訴你。
「……我就告訴你吧。」
佳乃抬頭。
她仿佛正以手指撫摸木紋般確認每個記憶,一邊開口。
說著自己的故事。
說著現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聲音叫住快步通過渡殿,准備往藤壺上禦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宮大人,您看來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間曾考慮裝作沒聽見,快步離開,但腳還是停了下來。身穿紅白唐衣裳的為子帶著兩名女官,自交叉口南邊走廊上緩緩朝這邊走來。
「今天這附近頻頻見到白衣朱袴呢。」
說完,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頭,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後宮裏,還有誰會穿著白衣朱袴走路。
這時她注意到為子的裝扮。唐衣、表著、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紅色,長袴和裳則是鮮豔的朱色。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現過的色彩搭配。不對,看是看過,不過——
「歎,您注意到了嗎?」
為子簡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開袖子,轉身讓伊月看看背後的花樣。
「我參考外槻宮大人的服裝,連忙請人做的。」
——果然。
伊月驚訝之後是不耐煩。模仿巫女裝束製作,當然製作上和穿起來的感覺都很美麗,是勻稱合身的服裝,可是不可否認看到後心情幾分難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樣減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裝涼快。不過倒是給你們添了麻煩就是。」
說完,為子朝背後笑了笑,女官們也苦笑回應。
「為子大人無論穿什麼都很適合。」
這是真心話。這個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裝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風格吧。
「沒想到會受到外槻宮大人稱贊。」
為子開心地笑了,可是那個笑臉馬上變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過我還是比不上外槻宮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為很喜歡這種顏色搭配,所以才想試試,可是今天被召去上禦局的,仍舊是外槻宮大人。」
「我、我都說了不是那樣。」
伊月驚慌失措。因為在後宮「召見」一詞具有重要意義,不是隨便聽過就算了,為子也是明白這點才捉弄伊月。她馬上又恢複笑容說:
「或許有點失禮,我也想送外槻宮大人一套同樣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機會能看到外槻宮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個——」
伊月揮手想要拒絕。
「您不願意收下……我送的禮物嗎?」
見為子露出垂頭喪氣的表情,伊月輕而易舉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烏雲密佈的天空瞬間露出陽光一般,為子的臉上恢複笑容。
「謝謝您。那麼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宮去。」
「咦?不,等等,那個——」
所謂外槻宮,也就是火護眾「止」組的總部大屋。
把絢麗的女禦衣裳送到那兒——後頭的慘事可想而知。伊月極度驚慌想要阻止,為子卻已經行禮告辭,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歎氣。
——如果被大家看見……
——包准被笑死。
——接著一定會要我「穿來看看」……
甩開恐怖的想像後,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開。
打開夜禦殿的門,裏頭仍是書架倒地、內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樣。
披著火護裝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動也不動,好幾冊書卷攤開,手指追著紙面。
「喂,豐日!」
伊月手背在身後關上門,同時怒吼。童子蹙眉轉頭。
「你怎麼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經長出來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會影響恢複速度。」
豐日鼓著臉。
「騙人!勉強起來骨頭連結會遲緩,我好歹知道這點。」
伊月自桌前拖出豐日極為輕巧的身體,把禦帳臺上散落的書卷和短刀丟開之後,將豐日按在床上。
「別那麼粗魯!」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額頭。
「你的腹部幾乎都被吃光,連背脊都露出來了不是嗎?下半身差點就要分家了。」
「那種小事我無所謂。」
伊月咬唇盯著豐日的臉。
豐日似乎無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視線回應。
「為什麼不好好愛護自己的身體?」
「反正不管我做什麼,都會複原。」
「看的人很難受啊,笨蛋!這點你都不懂嗎!」
痛苦地說完後,伊月轉開視線。
為什麼今天似乎無法完全壓抑情緒呢?
她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
即使如此。
還是有件事情必須問。
「抱歉。」
豐日吐出這句話。
——要道歉的話……
——何不一開始就別亂來……
「豐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嗎?」
無法看向豐日的眼睛,伊月問道。
她不想聽見答案,很想幹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經聽過了。
「聽說——」
豐日的聲音變成夾雜歎息的耳語。
「化生有名字。沒得到名字的,無法成為化生——」
「嗯,我也聽佳乃說過。」
——在一切事情結束之後。
豐日繼續說:
「在聽到那之前,我並沒打算死。因為死不了。我原本計劃打開無名陵,以霞的聲音叫來時子後,殺了時子。」
「靠你自己一個人?」
「就算『止』組在場也一樣。大家都知道贏不了,因為對方不是化生。」
「連你也沒把握一定會贏吧。」
「事實上是根本沒勝算。」
豐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陣刺痛。
「但是,聽到佳乃說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時,我的想法改變了。」
「為什麼?」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麼問佳乃,她還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麼關聯?
「當時時子已經不是時子,可是她聽不見照理說應該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說法,她是沒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沒有名字的人。雖說我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著豐日的臉。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著,空虛的視線看著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豐日』這名字和這個受到詛咒、死不了、不會老也不會受傷的軀體。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為名字的關系。」
伊月心裏一驚,屏住呼吸。
——沒有名字卻渴望名字的時子。
——受到詛咒的名字。
「就是這麼回事。」
豐日不曉得什麼時候轉頭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給渴望名字的時子,這樣一來,從此之後,我就能夠從這副身體獲得解放了。」
絲毫沒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著豐日的脖子。
「然後你要怎樣?」
她對著豐日空虛的雙眼說。
「你或許可以死,然後留下擁有不死之身的時子嗎?你沒想過這國家會變成什麼模樣嗎?」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豐日喃喃說著。
「只能一個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著一切流過——你能明白這有多麼痛苦嗎?」
「我不明白!」
伊月緊緊閉上眼睛:因為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
「和你一樣。我才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就是不允許,絕對、絕對不允許你死掉,無論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氣地說。
伊月手底下的豐日放鬆了表情,天皇與戰士的表情消失,變成一張孩子的臉。明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卻不曉得為什麼在笑。
「這樣啊。」
伊月放手。正要縮回的手,卻被豐日的手指纏上。
他的手指極度冰冷。
「霞,好像……也說過一樣的話,雖然我幾乎記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訴我。」
聽到伊月的話,豐日不解偏頭。
「我想聽關於霞樓的事。」
「為什麼?」
「我想知道這個國家是怎麼形成的。」
這時伊月想起來。
在灼燒時子的火焰中見到的不可思議的幻象。
那是——
——應該只是普通的夢吧?
——還是……
「你自己一個人背負一切,事情不會獲得解決。」
伊月說出佳乃曾對自己說的話。
「我已經不希望繼續這樣下去,可是只有我一個人也成不了什麼事。所以我希望你幫我、告訴我。」
——豐日他……
——一路上獨自背負著漫長到令人昏厥的歲月。
——或許有什麼我能夠做到的。
伊月輕輕回握豐日的手。
「說來話長。」
過了一陣子後,豐日說了。
頭靠著枕頭,閉上眼睛,朝天長長吐出一口氣。
「嗯。」
伊月點頭。
最後童子睜開蒼白的眼瞼。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邊確認著記憶一邊開口。
說出自己的故事。
說著第一代火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