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123 于 2012-2-17 00:49 编辑

做在王座上的帝王，非常年轻，并不比匿年长多少，高大俊美，宛若战神。他傲慢地打量着战败一族来求和的使者。

“有苏没有人了吗？居然派个瞎子来？”他嗤笑一声，问道。

匿恭恭敬敬地行礼，“瞎眼的臣下深深叩拜向王禀告：君主的威仪有如天神，凡有眼睛的凡人都会忍不住像尊敬神一样尊敬您，能面见君王简直是祖上累世积德的福报。有苏不敢怠慢大王，只是，有苏将向天子献上一份稀罕的礼物，若没有音乐，其效果会大打折扣，双目健全的使者不精于音律，技艺高超的盲叟却又怕因为他们先天的缺陷对天子失了礼，于是就派我这只少了一只眼睛的人前来对大王致敬。”

“倒是能言善辩！说是稀罕的礼物……我还有什么缺少的呢？这九州都是我殷商所有，区区有苏，竟然敢对天子说出进献‘稀罕的礼物’？”

“大王的威仪让我过于惶恐，以至于说了狂妄的话，但还是请大王原谅我的失礼，允许我献上有苏一族对君主的一片忠诚。”

子辛仿佛驱赶飞虫一样挥挥手，示意有什么赶紧上来。

匿席地而坐，随行的人马上把琴架好。

“不敢用凡俗的乐声玷污了大王的耳朵，瞎眼的使臣仓促接受任务，匆忙编制了一曲拙作，以表现愚忠。”匿再施礼，旋即开始演奏。

琴声清雅，虽然并非广泛流传的正统乐章，却其精神相差不远，说是为敬献君王而新做的雅乐，倒是所言非虚，只是，再精巧的雅乐也对不上帝王的胃口，徒让不以为然更甚。

忽而有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子辛抬眼一望，只一眼便失了魂魄——

美目盼兮，眼中似有流光，巧笑倩兮，最是勾魂摄魄。云鬓花颜，肤若凝脂，衣袂微动间，似是随时将乘风而去。身上佩着玉玦，走动间便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似人间凡俗脂粉。便道是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过如是！舞动处，翩若惊鸿，玉玦轻响，有若凤鸣。人媚，舞更魅。

子辛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周围人等全变作土狗木鸡，琴声悠悠，一舞倾倒帝王心。

“天帝在天上由仙女服侍，而降临地上则由巫女服侍。王的威仪有如天帝下凡，却只由凡俗女子服侍，是对大王的不敬，有苏敬献本族巫女服侍于王。”匿看着子辛，他的视线却没有片刻离开妲己。

倾城绝色嫣然一笑，朱唇微启：“大王？”在子辛听来，比天上的仙乐还动听。

“啊？啊啊？何事？”回过神来的子辛连忙问。

“不知大王对有苏的谢罪之礼意下如何啊？”

“稀世……有苏侯真的没有半分夸张。你叫什么名字？”

“妲己，有苏的妲己，有苏侯的女儿。”

“跟我走吧，这天下的一切，我都愿与你分享。”此刻的他，不再是主人，而变成了爱情的奴仆。高贵的君王离开王座，对唯一在眼前之人伸出手。

稀世美人带着静静看着俊美的君王。子辛在等着妲己的回应，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失去了平时的沉稳。如果她拒绝，他恐怕会当场疯狂。

她加深了笑意，以舞者的优雅缓缓走上前，轻轻把手放在了子辛手上。握着美人的柔荑，几乎融化了君王的心。

“好。”

子辛笑起来，俊美的面庞熠熠生辉。

这么看真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啊。匿想。

子辛这才看向使者：“有苏的大礼，我收下了。”

“且慢，有苏还有另一样东西想请大王过目。”妲己道。

“哦？”子辛饶有兴趣地看着妲己。

“就是有苏臣子对主上的‘一片忠心’。”

“‘忠心’？”

“对吧？匿？”妲己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使臣。

“是。”匿平静地回答。

“虽然大王说她是‘瞎子’，但匿的祖父是有苏名相，她的父亲便是娄奎，为让父侯安全撤退而战死。五世之祖，更可追溯到有苏先君。”

“原来还是侯门支脉啊。”子辛敷衍地打量着匿。

先不说原本容貌如何，单是那空洞的眼眶便让人不快。只是不想拂了妲己的兴致才勉为其难应答罢了。琴艺是不俗，却不对他胃口，若是带回去，当真扫兴，但为了妲己，一并应下也无妨。

“是，匿要献上的，正是一颗‘忠心’。”

“你怎么献？”子辛不怎么关心，从开始，这女人就不让他喜欢。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虽然谦卑有礼，但空洞无物又啰啰嗦嗦，已经听腻了这些套话，着实烦人。废物！

“请借大王麾下侍卫佩刀一用。”

子辛这下明白了，“你是说——”

“正在胸膛中跳动的，便是我要献上的‘忠心’。”

纵然见惯沙场的子辛也愣住了。

“人无心，可活否？”

“无心必死。”匿从容回答。

“那你……”

“有苏失礼与君王，若不献上牺牲，便有辱大王的威名，匿恳请由己身代有苏受过。若大王依旧不肯原谅有苏的罪过，有苏留存的族人也只好人人抱定有如匿的决心等待大王率兵讨伐。为主上尽忠而死，是有苏人莫大的荣耀，还请大王恩准。”

“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恶来！你看看，这便是娄奎之女啊，有其父必有其女，若要让你为我剖腹挖心，你能做到？”子辛指着匿对立在一旁的爱臣说。

恶来是子辛麾下的豪勇之将，是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古铜色的皮肤，身上有不少伤疤，都是身经百战的明证。

“恶来全凭大王处置。”恶来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

子辛大笑，“好，好！恶来果然不愧是我的爱将！我又怎么舍得让卿做这种事！把你的佩刀给她，我们就来看看有苏的忠心！”

恶来大步上前，解下佩刀递给匿。匿接过。屠戮不知多少人的刀，染了不知多少族人的血，多她一个的又有何妨？

“还有一件事，请大王恩准。”

“说！”

“匿是有苏之民，虽然大王贵为天子，这忠心却只能献给匿有苏的主上。夏桀的狗也会对唐尧狂吠，不是因为桀有圣德而尧暴虐，是忠心只能献给自己的主上。请大王体谅匿的愚忠。”

子辛看看妲己，如此美人，面对这样血腥的场面……

“怎么，大王竟是不愿接受有苏的谢罪吗？”美人笑靥如花。

“你不介意？”

“身为人主，若是妇人之仁，反而是祸患。臣下的一片忠心，若连接受这个的气量都没有，怎么为人主？”

“好个有苏君臣忠义啊。若不看到最后，倒是我的不是了！”

匿做了个手势，两个随从走上前，却并不接刀，两人的脸色都带了不忍。匿试了试刀锋，对锋利的程度非常满意。也不把刀交给随从。从从容容自己划卡胸腔，只一开始略一皱眉，然后便恢复了平和表情。一刀以适当的深度剖开胸膛，露出里面仍在跳动之物，然后扔了刀闭上眼睛。随从这才一左一右扶住匿的身体，右边那个跪下拾起刀，取出匿的心，手捧着走上前，献给妲己。视线都不敢抬一下，左边那个一直扶着要倒下的身体的人脸色铁青。

血流得到处都是，而胸腔中剩下一个空洞的人脸色如初，连她什么时候死去都无人知晓。

妲己伸出玉手，结果了那还带着温度的心脏。那是比烧红的青铜还滚烫的热，几乎灼伤手掌。

——连同我的愿望——你若要毁折它，便连着我的命一起取走吧。只要一息尚存，仇恨便永不熄灭。所以，为了你的愿望，为了有苏，杀了我吧。算是给我最后的仁慈。

匿在耳边如是说过。远行的人却要为本应送行的人送行，送她步入亡者的领地。

又擅自把选择丢给我，自己逃掉了啊。但这一次，已经约好在黄泉路上等我，正直如你应该不会失约的吧？眼泪到昨天为止便用尽，那么从今往后，便用笑颜颠倒这乾坤吧。

“如何？大王，这便是我们有苏的忠义了。”

轻轻把那仿佛在燃烧的心举到唇边，笑容嫣然的绝世美女带着魔性的魅力，不祥的红色迷乱了子辛的眼，将疯狂种在他的心中，让他也为那疯狂沉迷而心醉神迷。

“果然精彩！”

那魔性的妖艳，成就一代妖姬。心已成魔，人间悲欢于她，再不相干。便是有多少人泣血哀嚎，她依旧面若桃花，仪态万方。

多年之后，当鹿台上的熊熊大火终于熄灭的时候，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男子提出，可以娶已是阶下囚的她为妾，放过她的性命。

绝世妖姬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男人并无占有自己的欲望。出于好奇，她问：“为什么？”

似乎对妲己会这么想感到惊异，男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他还是解释了：“你的父亲是君子，你是有苏战败后不得不被进献给子辛——不，已经决定了要给他谥号为‘纣’了，应该是‘不得不被进献给纣王的人质’。更重要的是，是因为你的话，父亲才能活着回去的。身为儿子，我欠你一份恩义。若是放任你被处死，是我的忘恩负义。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为父王说话？”

“没有特殊的理由，你多心了，”妲己冷漠地回答，“我也用不着你救。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来没想过善终。若是你觉得欠我，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我死以后，不要将我和‘纣王’合葬，哪怕随便扔到荒野也无所谓。”

男子的不解更深了。

“你没有随他自焚，却主动请死，更要求不要合葬？难道这么多年的情义，你完全不在乎吗？”

“早听说身为三子的旦贤明仁义，今天一见，才知道你的通达只是因为没有心罢了。这样很好。若是行仁义的人有心就会给自己招来大祸，若你这般却是能名垂青史的人。只是如果你的子孙也秉承你的仁义，恐怕会有忧患。”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你当我乱说就可以了。”妲己此后再不答话。别人信与不信，与她何干？即使天下都说她不对，又有何妨？

一代妖姬终于陨落，周公旦也按照她最后的遗愿，没有将她与子辛合葬。他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也不想理解，但欠的恩情毕竟是要还的。他就是如此之人。至于他的后世子孙身居小国却广施礼教，并未能有什么大范围的拓土封疆，虽然也产生了很多贤者，但最终还是以小国的身份被强邻齐国利用作为对楚国的缓冲地带，而最终灭于楚人之手，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若是他在天有灵，应该对这个结果也满意才是。毕竟，他也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至于为什么妲己从容赴死——不，甚至可以说她是欣喜的，以让人叹惋不已的惊艳之姿迈向死亡的原因，他根本不想去思考。事情么，到此为止也就足够了。等着他做的事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