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川原壹美事件就那樣結束了。
這件事對於參與討伐的魔法少女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之前沒有人想到,魔法少女還會有與其他魔法少女為敵的一天;還有魔法少女,會對其他魔法少女抱持殺意。無可避免的,有些魔法少女會感到不安。
紺野奈緒子在晚飯時候的一番話,則為整個事件定調。
「我們的魔力,不只能用來對付魔獸。這麼強大的力量,一旦失控,也是會造成嚴重後果呢……果然,我們魔法少女除了戰法外,心的修鍊也是很重要的呢。」
麻美學姐十分喜歡這個說法,也安心了不少。「曉美同學也教我修心的方法吧?」她挽著我的手臂,說道。
其實麻美學姐又何必要人教她,她所擅長的書道,本身已經是修心養性的事情。隨著時間過去,她的氣質變得更加嫻雅大度,那是歲月的淬鍊才能達到的悠然境界。
不過果然就如圓所說,麻美學姐不會觀測到與魔女世界有關的因果;稍一接近,立刻便會被引導到別的方向去。
我最初以為,那是或許麻美學姐的性格中有軟弱之處的緣故;但到了很久很久之後,她已經飽歷滄桑、心靈也鍛鍊得無比堅毅的時候,還是如此。
或許那是圓保護麻美學姐的一種方式吧?
不過事情發生後,我們還是有過一些討論。
晚飯後,在六樓美國織莉子所佔用的住宅單位裏。參與者有各組的頭領(紺野奈緒子、瀧口唯歌、田島優華、高竹蕾奈和我),北川萌盈和月川黛也在。
那時我剛喝下紗露所製的魔法藥水;紗露本人則在為掌骨裂了的高橋百華療傷。南崎麻耶被叫來,麻美學姐也被美國織莉子開口挽留。吉葉千穗理在島式廚房打點我們的茶水和點心。
几上的幾個高腳玻璃杯中,滿滿盛裝的都是紫黑色的方塊『悲嘆之種』。我們拿起那些晶瑩的方塊,消除靈魂寶石中的穢氣。QB亦早已在一旁恭候。
我們聽南崎麻耶講述小川原壹美的事、她和篠原鈴子是如何遇上小川原,以及組成拍檔,直到那天下午篠原鈴子殞落的事情。小川原已死、小林加奈還沒回來;南崎麻耶是唯一剩下的見證者。
「這麼說,昨晚我和小川原、雪埜不是在一樓喝牛奶嗎?」瀧口唯歌道,「當時她是和曉美一起坐電梯下來的。那時我就覺得她的態度很奇怪,支支吾吾,不像真的是來拿牛奶的樣子。後來她是和雪埜一起回去的吧?」
「回到我們的房間時,也是小川原和雪埜在一起的。」高橋百華點頭。
我想起當時在電梯,小川原那不自然的態度。
難道說那個時候,小川原是打算去殺掉南崎麻耶或是松島梨乃嗎?
「大概是殺松島;因為電梯是向下的。」高竹蕾奈道,「而且南崎那時候也在這個房間,有織莉子小姐、紀莉香小姐和吉葉在……我想她不太可能強攻。」
「但難道她覺得不需要殺死南崎……啊,抱歉,只是這麼推論。」田島優華向南崎麻耶欠了欠身,「畢竟南崎是看到所有事情的,她甦醒的一刻,就是她陰謀敗露之時。」
「小川原也許覺得不需要吧。她不是說了嗎?復仇的對象,松島就是最後一個了。」紺野奈緒子道。「看她的樣子,就明白根本就不在乎計謀暴露吧。如果是我,也會決定無謂多殺一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懷疑。」
也或許因為,畢竟組成搭擋,出生入死過,總有點感情;南崎麻耶在這件事中完全是無辜的,不像篠原鈴子是報仇的對象。事到臨頭,小川原壹美不忍心下手。
我寧可相信,小川原壹美真的曾有這一剎那的不忍心。
「但我有一點不明白。」田島優華道。「松島也就罷了,那位篠原怎麼會認不得小川原?」
「甚麼意思?」高竹蕾奈從茶杯中抬眉。
「松島只是匆匆相見,不認得小川原還說得過去。」田島優華端起了自己的田園玫瑰茶杯,「篠原和小川原壹美不是當了一段時間的伙伴嗎?即使一照面想不起來,慢慢總會記得小川原這個人啊。如果說篠原鈴子一直想不起小川原就是此園一美,實在很不自然。」
我想起和圓在一起時所交流的信息,一個大膽的推測湧上心頭。
「焰小姐知道甚麼嗎?」美國織莉子問道。
「不……那只是我的估計而已。」我搖頭,轉向QB。「篠原鈴子成為魔法少女的願望是甚麼?」
魔法少女的願望是私隱;但只是限於『活著』的魔法少女而言。魔法少女一旦死亡或被圓環之理所收去,如果沒有保密遺願,她的各種資料便會解密。這也是在甄氏的『藏文閣』中,可以讀到很多魔法少女故事的原因。
「篠原鈴子向我許的願望是,希望救池谷友莉香,令她不再遭受欺負和霸凌。」QB說道。
池谷友莉香是篠原鈴子的同學;是在小川原壹美轉學後,另一個被欺凌的對象。
我閉了閉眼睛,有點明白了。
篠原根本不可能一直記不得小川原壹美。她明知小川原與自己的過去,仍然與小川原結為同伴,或許她已經早有直覺,知道小川原壹美是來討命的死亡女神吧。
也許,她是想透過和小川原一起討伐魔獸,盡她的力量幫助、守護小川原,以補償以前所做的錯事。
或許,篠原鈴子早就知道、甚至期望,終有一日會被小川原所殺吧。當然,如果可以因為保護小川原而殞落,便是最好的結果。
那就是她最後的贖罪。
後來我閱讀了在甄氏的『藏文閣』,那浩如煙海的《傳記。魔法少女部》中,有關篠原鈴子的零碎記載,大約證實了我的想法。
「的確很有可能是這樣呢。」美國織莉子道。大家也紛紛點頭。
不過無論事實是怎樣也好,都沒有意義了。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當事人也都被圓環之理所接收離去了,再怎麼猜測也是沒有用。
美國織莉子精心泡好蘋果茶,為我們斟上。島式廚房也傳來香氣;吉葉千穗理所製的曲奇餅已經烤好。
「但圓環之理這樣……」瀧口唯歌欲言又止。
「怎麼呢?」美國織莉子抬頭。
「祂連這樣的人也接引,我真的很難理解。」瀧口唯歌苦笑。
「圓環之理就是魔法少女的終焉吧。小川原再糟,也是以靈魂為代價、許下願望,與QB立約,獲得魔法以退治魔獸的的如假包換的魔法少女啊。」
「是沒錯……但如果連小川原這種魔女,也能被圓環之理所接收,並得到安寧,不是很奇怪嗎?」瀧口唯歌接過美國織莉子遞上的茶杯。「老實說,想到她和我的未來都是一樣,我和她大概會在終焉處再見面吧?這樣真是……我也不知道。」
「有一位牧羊人,養了一百頭羊。」北川萌盈忽然道。
她的聲音變得沉穩有力,充滿自信;大家都靜了下來,想聽她的後續故事。
「有一天一頭羊丟失了,他拋下其餘的九十九頭羊,前往追尋。找到了以後,他把羊扛在肩上,呼喚鄰人親友前來慶祝,歡欣喜慶過於他擁有九十九頭羊。」
啊,是這個故事。曾經在教會學校渡過小學和中學一年級時代的我,對聖經故事十分明瞭。這故事的確也適合用在這兒。
「甚麼意思……」沒有教會背景的瀧口唯歌不解。
「神的意志,並非單純賞善罰惡;而乃是愛生間每一生命,救助迷途羔羊,使之回到正途。」月川黛插口。「圓環之理之對魔法少女,萌盈小姐大概認為也應如此,是嗎?」
「啊……是的!就是這樣沒錯。」北川萌盈點頭。
(月川黛的語氣就是如此古意盎然,那都是月川黛當時的原話。)
美國織莉子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閉了閉眼睛,無數往事在心頭掠過。
魔女、瓦爾吉普斯之夜、同伴和反目的同伴。殺魔女的魔法少女、變魔女的魔法少女、殺魔法少女的魔法少女……
圓。
在那最後的輪迴,圓在那一刻,許下了重組世界的宏願。
『因為我的願望是,令所有時空的魔法少女,她們所祈願的希望,是具有意義、具有價值的。即使那願望如何微小、如何與社會當時的期望不合,魔法少女所抱持的希望,也不要變得絕望。』
從前,有一位魔法少女,歸結了她在所有次元、所有時空的因果,以靈魂為代價,許下拯救所有時空中所有魔法少女的願望。因為她的願望,魔法少女在終焉之時,都會有圓環之理在等待,把她們的絕望收走,並接引她們離開現世。
過了很久,紺野奈緒子才開口:「真的是這樣麼?」
我微微點頭。我所知道(而可以在新世界魔法少女面前述說)的,就是如此。
美國織莉子早已大約猜到我的過去;麻美學姐以為我是在教會學校、或是養病時代知道這些事的。其他人對我的認識不深,則沒有特別看法。只有月川黛一直以漆黑的眼眸看著我,我下意識覺得她已經知道了甚麼。
(後來證實,她果然猜到了甚麼;所以在後來的某個時刻,把我帶到尚儀甄盈的面前。但任憑甄氏如何搜集、窮究古往今來現世的所有知識,也無法真正觀測一個已經了斷現世因果的圓環之理。)
我呷了一口水果茶,蘋果的甜香從口腔滲入全身,整個人也放鬆了下來。
後來魔法少女們說,我說的圓環之理的『神話』,是相當動人。其實真的不敢當,只是因為我知道比較多事實吧。
「其實我……嗯,有點自責呢。」北川萌盈掖著手中的『悲嘆之種』,苦笑了一下。「當時應該強行幫小川原強行淨化靈魂寶石才對。但我……大概我回去要跟圓環之理和上帝懺悔呢,我那時真的猶豫,應不應該用珍貴的『悲嘆之種』去救她?」
「如果她不願意,有『悲嘆之種』也無法淨化啊。」高竹蕾奈拍拍背北川萌盈的肩,「又不是見死不救,不是你的錯。」
「你還有救她的意識,算不錯了;我要是有『悲嘆之種』,也才不會拿出來救她呢。」瀧口唯歌道。「不過曉美你還真是勇敢啊,這樣子跳出來和小川原對抗。不瞞你,袖手旁觀我做得到,但要我動手討伐她,就真的……」
還好,那只是身體的自然反應吧?同伴即將被殺,我想沒有人能無動於衷的。只是因為我離松島梨乃最接近吧。
「焰同學難道真的沒想過,萬一真的殺死了她,該怎麼辦嗎?」田島優華也道。
我苦笑,那個時候也不容我想這個吧?
其實,我不是特別勇敢,更不是自恃實力;只是,我曾動過手,不在乎再多一樁而已。
這個新世界、這麼多魔法少女,大概沒有親手殺過魔法少女、以至一般人類的吧?光是那份決心,便無法與已經殺了三人的小川原壹美相比。
無謂讓大家殺她,污了自己雙手。反正,守護圓想要守護的世界,也是我要守護的。
我是為了守護我的願望而戰;也只是為了我的願望而戰,如此而已。
為了圓、為了我的願望,我是不惜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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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與美國織莉子、麻美學姐和月川黛,也有分別談起那天,那一刻圓環之理降臨的事情。
其他魔法少女只看見了強光,小川原壹美就在強光中消失,與一般魔法少女殞落時一樣。
「我看到粉紅色的光芒……那是和我們相似的形象,但當然偉大多了。」麻美學姐搔搔頭,說道。「祂把小川原包圍起來,然後就消失了呢。真奇怪,圓環之理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就像是我和你身邊的人似的。」
是啊,圓的因果,也有麻美學姐參與的一份呢。
「因果?嗯……我知道小川原正在觀看她的一生。」麻美學姐吐舌。「不是說人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會像電影放映一般觀看自己一生的所有片段嗎?原來是真的呢。」
美國織莉子所觀測的也是類似的事情。然後,她深深看著我,過了很久,精緻臉上才綻出笑容。
「謝謝你,焰小姐,託你的福,才能稍為深入觀測圓環之理。」
甚麼意思?
「因為焰小姐,圓環之理才會顯現在我們眼前呢?」美國織莉子微笑,為我斟上英式早餐紅茶。「我以前也曾親眼見證魔法少女殞落呢;但總不能在其中觀測到圓環之理的任何特性。如果沒有焰小姐,或許我也無緣把圓環之理觀測得如此詳細呢。」
你想利用你觀測圓環之理的資料?用來做甚麼?
「因為……嗯,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很想知道祂的事情吧,純粹只是想知道而已。」美國織莉子笑道。「因為那是我的願望。」
求取生命的意義,一向都是美國織莉子成為魔法少女的願望。無論在哪一個時空中,也是這樣的。
至於月川黛,她只是笑了笑。「曉美認同小川原所為嗎?」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我連昨天自己討伐她,也不知道是做對還是做錯。」
「若是如此,希望也好、絕望也好,圓環之理都一併收回,也是必然之事吧。恩也好、怨也好,全部一并了結,也不可不說是最適合小川原的歸宿。」月川黛道。
「我也在等待,屬於我的此一刻來臨。」
日後我曾撰寫月川黛自述傳記的一部份。但在這個時點,直到她送我和麻美學姐上新幹線時,她也沒有提及自己的一丁點過去。
小川原壹美。
在繁華的東京車站大堂,我低頭,無聲無息的一笑。
這種魔女,還是快點忘記比較好。
我和麻美學姐到車站的小賣店去,挑選路上的瓶裝茶和鐵路便當。
「挑這個回去給佐倉同學吧……」麻美學姐挑了東京十分流行的巧克力香蕉禮盒。
甜食的話,杏子一定喜歡的。
「這個……」
我回頭,原來是牽著行李箱的松島梨乃。
對了,還有這號人物呢;我們也差點忘記了她。
「甚麼?」我和麻美學姐一同看著她。
「謝謝曉美同學和巴同學救了我……」松島梨乃仍是一副怯怯的樣子,說道。
看著她俏麗的臉龐,不知為何,我竟然在想像我沒見過的篠原鈴子的樣貌。
「這個,我會盡力報答你們的……」松島梨乃又道。
我回頭,繼續幫麻美學姐轉開瓶裝茶的蓋子:「你當魔法少女的願望是甚麼?」
「咦,我嗎?」松島梨乃有點不知所措,很快照實答道:「老實說,我的樣貌實在……別看我現在這樣,我以前又肥又醜,如果我不和恭香一同行動、不聽她們的話,我便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我希望至少變得好看一些,這樣我轉了學,在新環境中便不會再被欺負了!QB幫我達成了我的願望,我成功減了肥,就這樣當了魔法少女。」
整形還是有限制的;雖然變得漂亮,但基本輪廓還在,要不然她是無法維持正常生活的。所以雖然容貌有變,也不到小川原認不得的地步。
說不定這令小川原更火上加油也說不定:看見松島突然變瘦,她大概明白松島的願望為何。雖說所有魔法少女的願望,在圓環之理面前都是平等;但世間人總會覺得整形是種膚淺的願望。自己所受的深重苦難凝成了強大的靈魂寶石、松島卻為了這樣的事情輕率許願,也難免令小川原更加鄙夷。
「我不是為了救你而和小川原對決;也不要你怎樣報答我。」我道。「只是你曾對小川原所做的事,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辦?」
松島梨乃沒想過我有此一問,低下了頭,沒有答話。
如果小川原是魔女,那松島梨乃就是迫凌小川原、使之成為魔女的其中一個罪魁禍首之一。
篠原鈴子一生都良心不安;那松島呢?
我站了起來,也扶起麻美學姐。「如果你覺得你以前所做的事是錯、而現在撿回一條命是好事的話,就好好活著,想想看怎樣為那時的事贖罪吧。」
說完,我挽過麻美學姐的手,「我們走吧。」
我們驗票後,直接到候車室去,一路上也沒有言語。直到坐下後,麻美學姐才開口:「我沒有和松島交換聯絡方法。」
我怔了一下。麻美學姐和魔法少女們都交好,互相交換信箱或手機號碼。我自問做不到她人面這麼廣,只跟一些比較熟的魔法少女交換過聯絡方式。
是松島沒有問她拿聯絡方法,還是怎樣?
「她有問過我,我婉拒了。」麻美學姐苦笑,撥了撥垂在頷邊的金黃的髮辮,「果然我還是不太想……我明白松島不是差勁的魔法少女,但發生這麼大的事,她總有一份責任,但她卻若無其事……總令人覺得內心有些不舒服。」
是啊……我閉了閉眼睛。
小川原也好、松島也好,她們的作為,後世自然會有公論吧。
至於我……
我想,在一段長時間內,我也不想見到她們了。
列車到達了,車站廣播的溫婉女聲響起。「我們走吧。」麻美學姐揹起精心綴了花邊的卡其色帆布背包。
我也站起來,揹上背包,眼光望向候車室一角的小窗戶,透過玻璃,正好看見櫻花樹的一角,盛開的粉紅張揚,簡直像要破窗而入的樣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