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

這具身軀是冰冷的，完全沒有氣息；身上穿著的是我不認識的棗紅色系校服。

我執起『她』的手腕，果然沒有了脈膊。

死……死體！？我不是未見過死人；但這樣突如其來地要我抱著一具死體，還是令人無語。

我心中發毛，把吳紀莉香的身軀放下來。

我抬頭，魔女身後拖著一條淺藍色的絲帶，是用來綴著徽章的絲帶。那個徽章還鬆散的別在絲帶另一頭，已經快要滑出去了。

我認得那個徽章，那是美國織莉子魔法少女裝束上的裝飾徽章，由美國家的家徽圖案變化而成。

說起來，剛才在受害者身上所見的『魔女的吻痕』，也印有一樣的標誌，包裹在蝴蝶剪影形狀的外框之內。

魔女發現了我，地上突然冒出的薔薇藤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拋出幾顆手榴彈（一時也想不起來是美軍還是自衛隊的裝備），把剪刀炸爛。

幾條粗大的棘藤從後方湧來，我抱著吳紀莉香的身體，躍起避開。左手抱著那具冰涼的屍體，我右手翻出那把軍用開山刀來，一刀把一條手腕般粗、開滿薔薇的藤蔓斬斷。

另一條帶著剪子的藤蔓卻已從左邊攻來，我已經閃避不及，下意識舉起（還抱著吳紀莉香身體的）左臂去擋；藤蔓卻像是怕會傷害吳紀莉香的身體似的，在我的手臂和時空之臂盾與吳紀莉香的身上輕輕拂過，退了回去。

這魔女真奇怪；難道她在避免傷害吳紀莉香的身體？

剛才吳紀莉香的軀體，就已經被漂亮精緻的籠子細心保護著。魔女對自己魔法少女時代的身體是不屑一顧的，對被她當作『食糧』的人類受害者更不必說了。聽說甚至曾有過生食人肉的魔女，但我從沒有聽過有保存人類屍體的魔女。

這魔女怎看也不像吳紀莉香本人變成的魔女。即使隨著時間的逆轉而有所變化，同一位魔法少女所化成的魔女，其本質仍是相同的。這位薔薇魔女，與吳紀莉香的魔女本質完全不一樣，反而像是……

－－難道是……

長著蝴蝶翅膀的使魔從高空進擊，撒放有毒的鱗粉。我抱著吳紀莉香的軀體閃避開去，再用那軀體（很不光彩地）擋住薔薇魔女的大剪子。

另一條沒有帶著剪刀的藤蔓從斜角飛出來。我拋出吳紀莉香的屍身，那藤蔓果然如我所料，向那軟綿綿地飛出的身軀方向追去。在那一瞬間的空隙中，我啟動臂盾上的砂漏。

使魔和魔女的動作全部停止。拖著吳紀莉香的軀體，我掏出一把又一把的M-9，全部子彈都向魔女的方向掃射。再掏出我自製的大紅按鈕炸彈（我很喜歡這種紅色的大按鈕，本來是工業用的按掣，我以『曉工業』的公司名義，在網上訂購了很多），在魔女周圍圍了一圈炸彈。

拔手榴彈鎖頭的動作我也很熟悉了，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個手榴彈，直到砂漏的砂粒快要流光，才抱走仍在半空的吳紀莉香的軀體，以最快速度跑到遠處。

下一刻，時間再次流動，子彈和炸彈全部命中魔女。魔女發出尖銳的『悲鳴』聲，與使魔、薔薇、藤蔓、蝴蝶一起爆炸，爆炸，爆炸。

然後，扭曲的薔薇園消失，只剩下我和左手抱著的吳紀莉香屍體，還有仍然攥在屍體手上的那條淡藍色的緞帶。

我平復了喘息，放下吳紀莉香的軀體，彎下腰，撿起了釘在花圃中央的悲嘆之種。

蝴蝶形狀的魔女家紋，藏著美國家家紋的薔薇圖案，加上我所感受到的魔女氣息，全部證實了我的猜測。

那是美國織莉子。

這麼說美國織莉子和吳紀莉香都……

我閉了閉眼睛。即使沒有我，她們也已死去。

這是個怎樣的時間軸？

對了，在最初遇見美國織莉子的時候，她也是為了守護吳紀莉香已經失去生命的身體，才露出破綻，讓我有機可乘的。

在這個時間段，魔女也是這樣子令我有了可乘之機呢。

我低頭，望向地上吳紀莉香的軀體，忍不住蹲下身去，輕輕掩上那因為搬動而微微張開的眼皮。

為甚麼我會把這屍身帶出來，或許是因為那時情勢危急，不能讓我多想；那畢竟是個人，要不『救』她，總是不忍心……

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處理這屍身才好呢？

「小焰？」

恍如遭人以一桶碎冰從頭淋下，我全身從頭至脊骨突然完全僵硬。

圓！

她看見了嗎？！

我一點一點的站起來，再一點一點的回過頭去。

圓那時已經換下了制服，只穿著日常的衣裙，揹著布包，櫻花色的秀髮仍然梳成兩條辮子，以紅色緞帶綁好。明亮的雙眼裝滿了困惑，和我四目相對。

身為魔法少女的我，和一具屍體在一起－－我的確曾起過殺死吳紀莉香的念頭沒錯－－圓會怎樣想像這件事，完全可以想像。

「小焰……我……」圓怯怯地開口了，「還有一道數學題不懂，我來你家找你，但你沒有應門；我打算回去，卻看見你在前頭走，然後進來了公園……」

所以，圓看到了一切，包括我進入魔女結界的事。

對圓的擔心暫時掩蓋了一切。怎麼能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呢？被魔女傷了怎麼辦？

「小焰吩咐過我，千萬不要進去魔女結界的，所以我沒有進去！」小圓連忙道，「我把那些脖子上有……嗯……『吻痕』（她忘記了魔女吻痕這個名字）的人都搬去那邊長椅了！」

她伸長脖子，看看我身後吳紀莉香的屍體。「那個人是……」

心中一緊，我別過頭去：「已經去世了。」

「是嗎……」圓走到我身旁，就想要蹲下來。

我怕她嚇著了，連忙想要阻止：「不要看！」

「沒關係！我……不怕。」圓嚥了嚥口水，終於還是堅決地搖頭，略為吃力地搬動吳紀莉香的手臂，讓她躺臥的身姿變得端正。「小焰這麼勇敢地對抗魔女、守護大家，雖然我幫不上忙，但也要勇敢一些才行！」

我沒有辦法，只能解除了『變身』，和圓一起蹲了下去，也伸手理順了吳紀莉香的短髮。

圓從包包裏取出酒精消毒紙巾來，分了一張給我擦手。「小焰不要難過吧！雖然這次來不及，但沒關係的！」

甚麼意思？我呆了一下。

「小焰為了救這位……嗯，為了救這個孩子，才和魔女戰鬥的不是嗎？」圓的表情是理所當然的樣子，「雖然來不及，但小焰盡力了！我想她在天之靈，也不會怪責小焰的！」

我嘆了口氣，圓啊，真的把我想得太好。

「還會有別的魔女，我相信小焰下一次一定會做到的！」圓熱切地道，「下一次一定可以成功守護大家的！」

『雖然結果還是如此，但小焰盡力了！』

『還有下一次，回到3月16號，再努力一次吧？』

我眼中一酸，淚珠幾乎滾了下來。

再來一次，已經多少次了呢？還要再多少次呢？

每一次轉動砂漏之前，我也忍不住會這樣子想。

但，畢竟還是有下一次。而多少人，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像美國織莉子和吳紀莉香，一個成了魔女、一個失去了生命，也再也沒有下一次。

至少，我還有下一次。

再次投身那無限的一個月的迷宮中，再一次，尋找那唯一的能拯救圓，讓她免去魔（法少）女悲慘命運的唯一出路。

「所以，小焰不要自責吧！」圓勸說道。

我伸出右手，撫上圓的臉。

圓。

為了守護你的這份善良，我走過的路，你能明白麼？

「咦……？」圓呆住了，不解的看著我。

沒甚麼的，我搖頭。

就如圓剛才所說的；是我為了救助被困的吳紀莉香，與魔女作戰；雖然殲滅了魔女，但仍然來不及挽救吳紀莉香的生命。

就當成是那樣的吧。

何必讓她困惑和痛苦；反正這事情一時間也解釋不清楚。魔法少女的事情，就由魔法少女去解決，由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了。

我牽上圓的手：「我們回去吧。」

「咦？可是……那孩子……她……」圓指著吳紀莉香的軀體。

「我們也不能為她做甚麼；死亡是既定事實了，與其讓她在家人眼中成了失蹤人口，天天擔心，這樣有個下落比較好。」我道。

身為魔法少女的我，多的是方法處理屍體；但現在這樣想，似乎怎樣處理也不好。而根據我在這麼多次時空輪轉的經驗，人類發現了屍體，無論情況多麼詭異，多麼難以揭露真相，也總會弄出一個合理解釋來。這點實在不用為他們擔心。

反正這麼多中了魔女吻痕的人躺在這公園裏，難保沒有人已經死了；把吳紀莉香的事推到那些人集體昏迷、受傷的事件中就好了。

「是這樣麼……」圓還是不忍心，再向吳紀莉香的軀體合什，過了片刻才走。

走在回我家的路上，我從汽水販賣機買了兩罐飲料，分了一罐給圓。

「謝謝……」接了飲料，圓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了嗎？

「沒有呢，只是在想，小焰明明都是（中學）二年級，卻這麼成熟。」圓不好意思地撥了撥耳畔的碎髮，「又知道那麼多事情，又和這麼危險的魔女作戰呢，又聰明又勇敢，不像我，甚麼都不會，又那麼平凡，甚麼忙也幫不上，如果可以好像焰那樣幫助別人，那就好了呢。」

『不守護見瀧原、不守護大家不行啊！』

『魔法少女也只是這樣荒謬的存在而已不是嗎？』

『就讓我們一起變成魔女，一起把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吧。』

……那時候，你只是逗我的吧？你真正希望的，不是和我一起放棄一切變成魔女，也不是我能回溯時間，拯救那被QB騙了的你，而是想我－－

『你知道嗎？我是想你活下去，小焰，即使只能讓你一個人活下去也好、即使你遇到的，不會再是此時此刻的我也好……』

我閉了閉眼睛，轉身，雙手執著她的肩。「圓，答應我好嗎？無論如何，也不要想成為另一個你；無論是誰、許諾你怎樣的願望和奇蹟，也不要因此改變自己，好嗎？」

「咦？」圓不解的側頭。

「現在不明白也沒關係，你答應我，好嗎？」我說道。

「哦，是……」圓點頭答應。

這真的很重要；如果說我對圓有甚麼請求的話，這是唯一的一個請求。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的話……

請讓圓，一直以現在這平凡的女生身份，幸福、平安地生活下去。

為了這樣，我怎樣也沒所謂……

「我懂得的，有爸爸媽媽在、有朋友在、有小焰在，我會珍惜自己啊。」圓笑了笑，關心的仰頭看我，「小焰也是啊，我也會擔心小焰的事情，所以也要自己保重、萬事小心啊！」

在晚間的路旁，我緊緊擁抱了她。

圓或許只當是友情的擁抱吧；她回應似的抱了抱我的背。

可是，對我來說，圓是比同學、比朋友，更重要萬倍的存在。

我閉上了眼睛，不讓眼淚流出眼眶。

就讓我再軟弱那麼一次吧，就這樣，最後一次。

魔法少女的悲慘命運、魔法少女的殘酷真相，一切一切，由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了。

在回我家做數學作業的路上，我一直牽著圓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圓，請你一直保持，這純真的心、這幸福的笑容。

這一次，一定要帶你走出去，走出這永無止盡的瓦爾吉普斯之夜。

那是，在無盡的時空迷宮的夢之中，其中一個夢。

那是在一切破滅之前，那綠意盎然的春天的美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