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到林间竹屋,自凌雁秋离开明娘家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凌雁秋把女子抱下马放在床上.女子的伤口已由紫转为黑,形成腐肉.可即使这样,她都不曾叫声疼.
凌雁秋气息未定,本能的扯下刺得胸膛发烫的外衣,发现刚才女子喷了她一身的血水竟腐蚀了自己的衣饰.可想而知,遗留在女子身体内的毒素会是怎样的折磨人…
“那群畜生…”凌雁秋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情却仍是面若冰霜的样子.
女子看着看似冷静的凌雁秋手却分明在努力在克制着颤动.她想坐起身来,被凌雁秋狠狠的按了回去.
“这伤死不了的...”女子释然的笑着解释.
“闭嘴.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凌雁秋撕扯开素慧容的血衣,替她清理伤口.
“噗.”女子没来由的笑出了声:“我第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就是明知道对方的刀会捅死自己,明知道在主子面前只是用等量钱换来的工具,也不能后退或逃离.”
皱紧双眉的凌雁秋并没去接女子的话,而是加快了手上匕首清理腐肉的速度.一旦毒素攻心,神仙都救不回她了…凌雁秋不想再次目睹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过毕竟自己不是九命猫,迟早有天会死在谁手上.所以说,我是不是该羡慕你所认识的那个素慧容?”
女子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凌雁秋.
“初见那天我看见有个少女一直跟着你…很漂亮呢…你为什么不理她?”
“她好像是武林世家的大家闺秀,恩?没兴趣么?”
“她这样很可怜呢,我刚才在厅内看见她一直望着你…你赢了比武却抛下她不管?”
…………..
凌雁秋不自觉的扬眉,怎么会有素慧容这样的人?一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还这么多话!?
“你再那么多话,我就把你扔….”下意识的想训斥她几句,却又猛的收声.细想来,自己也只有能容忍她这么多的问题而不恼的.
凌雁秋看了眼平息下来的女子,伸手把她的鬓发绕到耳后.
“我不想凶你,腐肉已经去除,血也止住了.但你现在伤的仍然很重,我…”
“能不能挺过去我自己知道.”女子不容拒绝的说道,握着凌雁秋的手闭上了双眸.
呼吸,在彼此的沉默中加重.她纵然没有否决,面上却依旧礼节生疏,一次次把自己的肯定推翻.
凌雁秋看着独自承受所有痛楚的女子,她的手心满是自己身上的血.很多年前也是如此,她沾满自己血迹的左手在空中慢动作的扑腾,然后认命般的坠下深渊.
凌雁秋没有亲眼见到素慧容死去的情景,但那一幕的想象却比亲眼所见更加深刻.
突然觉得很困倦,凌雁秋反手包裹住女子的小指.阳光下的两人相依而卧,没有预期的相拥,只是本能的相握.丝丝缕缕.
剪不断,理还断.
2
“简直胡闹!赵公子未免太不把我明智青放在眼里了吧!”
明府的大厅内只剩了明智青与其长子明朗以及赵亮等人.
“明老息怒!晚辈只是…”刚才还极其嚣张的赵亮此刻谦逊的低着头,任由明智青斥责.
“我不想听你辩解.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女子的孩子是不是在你这里?”明智青是震怒的,她没想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明眼人不知以为刚才的打斗是因为凌雁秋的剑好,却不知真正好的是凌雁秋那一手使得炉火纯青的剑花.
“这个…”赵亮冷汗淋淋,他没想到会因这件事而惹怒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明老.
“不管赵大哥的事情,是我因为不服气,所以想绑架那孩子出气!
“你看看!赵亮!这就是你结拜的兄弟!欺负弱小,霸占他人孩子,这算什么?你想让你爹的青云山庄毁在你手上么?你想气的他从棺木里爬出来么?!”
“晚辈不敢!请明老惩罚!孩子在后堂柴房,兄弟们并没伤害她!”见明智青情绪越开越激动,赵亮竟扑通一下跪在了明智青面前.
“不敢?哼!我看你胆子够大了!堂堂比武大会,你竟然纵容弟子下毒暗算,你这算什么名门正派的后人?你这是把我往火堆里坑!把武林中的大家当白痴在愚弄!”明智青用力的拍打着桌面,真恨这个不成器的赵亮.
“你会青云山庄吧.好好的反省!”
“明老!”照亮跪着向前挪进,抓握住明智青颤抖的手掌.
明智青无奈的叹气,朝跪着的赵亮挥了挥手,一抹悲伤划过他苍老的脸颊.
“走吧!切记管好贪享之心.等真有悔过之心了再回来,那时你还是我的好侄儿.”
有这么几秒,赵亮的脑海一片空白.上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是在父亲突然去世后.他朝明智青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跑去.
看着赵亮带着青云山庄的人离开了明府,明智青才松下一直紧绷的神情.他与赵亮的父亲是生死之交,却不料故人之子犯下了这样的错误.
“爹爹,没能及时阻止赵大哥的行为,孩也有错.”一直在旁的明朗走近,他刚想出言为赵大哥求情,但见父亲盛怒,怕自己相劝反而火上浇油就没有开口.
“诶诶,你这孩子生性善良,不要再被人捏着鼻子走了,我老了,这份家业以后还要传到你手上.”明智青拍了拍明朗的肩膀,露出疲倦的笑意.
“孩儿明白.”
明朗点头,谦逊的接受父亲的话.
“明天把孩子给那女子送去,骨肉分离是最痛彻心扉的.那个混账赵亮,竟然纵然自己兄弟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孩子是那姑娘与凌镖师的么…”明朗询问道,他并不知凌雁秋是女子的事情.
“……看情况更像是旧相识.”一想到凌雁秋明智青便不由叹息,自己真是无端的失了左右手啊.
与明智青念及的相反,明朗心中却想着另外的事情.不知为何,自早上其自己的脑海一直闪现着某人的影子.
3
她是被一把冰凉匕首贴面才醒过来的.身体未完全清醒却已迅速向后退去,再撞倒墙面重新跌坐在位置上后,本能的平静下来.
混沌的思维转的飞快,眨眼就了然于心自己的状况.
“真没看出,你就算独臂也很厉害.”
听起来彼为讽刺的话并没有激起女子该有的反应,她只是仰头有意思的望着凌雁秋,把玩手中匕首试探着凌雁秋的反应.
“你似乎不喜欢我碰这把匕首?虽然你没表现出来,但情绪一下就焦躁了.你的眼睛盯着我,心却落在了匕首上.”
凌雁秋苦笑,目光转向那握着自己匕首的猩红手掌.没有做任何解释.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声嘶力竭的质问,手掌这样用力的紧握刀柄,风化般的僵硬.——这样的景象,到底还是成了比刀疤更难愈合的伤口.扯动便是窒息晕眩,恨不得抹去一切重来.
“如果我是你所说的素慧容,那曾经的我是怎样的人?”女子靠近凌雁秋,熟悉的体香掺合着慑人的血腥味.
凌雁秋纹丝不动的坐在床沿,背靠竹墙看着女子笑意嫣然的注视.
“狡捷.阴柔.示弱.博取同情.”没有点滴思虑的答道,仿佛这些都是自己再理所当然不过该知道的事情了.
“是坏人呢.”
“是坏人.”双眉紧皱又渐渐舒展,她情绪缓和下来,神情却很较真.对话似推开了凌雁秋满是尘埃的回忆,每个字都依附着曾经璀璨的生命.“但是,对我却松了手.”
女子俯跪在凌雁秋面前的身体又靠近了些,比星辰更深炯的双瞳凝望着陷入往事中的凌雁秋.
“所以…”
“没有所以.”凌雁秋拉过女子的身体把她按回被褥中,看着那张似曾相似的脸:“我会把孩子找回来,她只能属于你.”
女子有点吃惊.她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凌雁秋这句似有深意话.凌雁秋说这话时,双眸是这样的镇定有力,让女子不由的相信明天醒来思秋就已在身边了,也像此刻凌雁秋这般望着自己.
“孩子是在冬天出生的么?”凌雁秋记得五年前她有算过素慧容孩子的预产期,应该是在十月霜降左右.
为何自己会记得这样清楚…只因那时素慧容曾说过她的孩子会是一只在霜降时节出生的小老虎么?
“她是初夏出生的.我因体质虚弱而早产,疼的在床上昏了过去,差点就和孩子一起死去.”女子摇了摇头,看着满是血水与冷汗的掌心如实说着.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大血崩中,可当醒来看见孩子闭着眼睛躺在身边挥舞着小手后,她明白自己熬过来了.她亦必须活下去.
凌雁秋的手抽搐了下,被迅速覆上的另只手给紧紧抓握住.虽然预料到孩子早产的结果,但现实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怀孕五月就生产,无论对孩子还是素慧容来说,都是场无法逃避的劫难.
凌雁秋逼近女子苍白的双颊以及火焰般的双唇,她觉得双手从未有的充满着力量,想要解开这突然抛向她的命运转折.
“明老一定会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孩子会没事的.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你的身体随时会出现不良反应.”凌雁秋挑眉,隐忍下双瞳的失神.
“我真的没想到能再遇见你…在沙漠时你常这样望着我,我以为自己无暇在意,失去后才知这早已成为我的魔障.”
她抚摸着女子受伤的脸,独自自言自语.女子安静的靠在她双臂间,没有挣扎逃离.五年,真的什么都放下了.本就无多大的恨意,本就无法产生的戒心.只要素慧容有事,自己总是会下意识的去保护.
女子安静的听她述说,也不打断.她闻到空气中泪水的味道,却不见两人又谁落了泪.这样的景象就如她没有凌雁秋所说的任何记忆那般.
凌雁秋的手一点点加重了力道:
“知道么?素慧容……你是我见过最凶猛的利爪.”
——伤的她,体无完肤.
4
“带我一起走.”胸前腰上裹着厚重纱布的女子挡住了骑着闪电欲去明府的凌雁秋.
凌雁秋拉着闪围着女子来回踱步,露出连自己都解释不来的苦恼笑容.女子算是熬过了鬼门关,苟且的保住了命.
“你总说不记得我,但你却说着以前只对我才会说的话.”凌雁秋从马上俯身把女子整个搂在双臂间,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把女子腾空抱上了马.
“你要我带你走,我又怎会把你一人留下?”
凌雁秋一手揽着女子腰系,一手拉着马绳.闪电心有灵犀的嘶鸣,如其名字般的向小镇奔去.
只是常言说:再好的马对受伤者的伤口来说都有不可避免的震动.此时女子的脸贴在凌雁秋锁骨上,说不出的疼痛.凌雁秋勒马停下,查看女子已渗出血的伤口.
该死!说了不让她去的!凌雁秋紧了紧手臂的力道,让女子的身体舒适的贴近自己的胸膛.她看不见女子的双眸,只知道她望着沿路的山水,除了微急促的喘息,再无其它言语.
此时她们已快到城门,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一男一女各骑着着红枣马向她们这个方向过来,凌雁秋不由的警觉,不知是什么情况.
“是思秋.”女子突然开口说道.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
“恩..?”凌雁秋一时没有明白女子话中的意思,再抬头却见从马上滑下来一个孩子,虽然几欲倒地却仍迈着踉跄的脚步跑向女子.凌雁秋不禁又惊又喜,翻下马大步走进,拎着孩子的衣服把她提了起来.
“原来是你.”这孩子正是那天自己救下的孩童!
“娘,是大侠!她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大侠喔,是她救了思秋呢!”孩子抱着凌雁秋的脖颈,对站在马上的女子做着常人看不懂的手势.“娘是和大侠一起来接思秋么?思秋知道一定能见到娘的,所以一点也没害怕.”
女子双腿拍打着闪电肚子走进,单手抱过还未到自己腰系的思秋,女儿的‘话’只有自己才听得懂.她也是故意不让思秋学手语的,懂得越少对她来说就是福气.但骨子里来说,她对失聪的思秋有着强烈的占有情愫,所以当她听见凌雁秋那句话是很吃惊,因为那是她一直在做的.
女子望向马下,与凌雁秋无言的凝视.对方握住她的手,声音幽然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就是思秋…?我怎就没想到…这孩子凝望的双瞳,病态苍白的双颊,仰头看我的神情是与你如出一辙的啊.”
思秋在怀里发出喜悦的欢笑,一溜的滚到了凌雁秋怀中,要让凌雁秋抱着.
“她喜欢我.呵呵.”凌雁秋显得很开心,平日都不见笑意的她此刻却笑得自然温和.“想当初她没出生时可是我在一路在保护她…”
有什么闪过笑颜,凌雁秋僵着表情低下头.
“算我们有缘分.小东西.”
徐风轻抚,她抬手轻轻点了思秋的鼻子.抱着孩子转圈逗她开心,瞥眼才注意到送孩子回来的两个人——正是明智青的一对双胞胎儿女.明朗与明娘.
“凌镖师,在下明朗特来道歉.”见凌雁秋看见了自己,好脾气的明朗这才适时的说明来意:“家父已把赵亮等人赶出明府,并让我们兄妹把孩子给你们送来.昨日多有得罪,还请凌镖师与这位姑娘不要介意.”
黑衣女子一脸就看见站在明朗身后的明娘,想来还是应该回避下,自己的身份不适合暴露在众人面前.
女子抱起思秋准备离开.却被身边的凌雁秋环住了腰系整个圈进怀里.
“我说过会照顾你们的.你怎么还走?”
“无论你以前的素慧容是什么样子,我都不可能是她.我有我的使命,应自知,行本分,好之为之.”女子娇小的身体离凌雁秋这般近,抬起的下巴的动作在凌雁秋眼里像极了当初地道中对着暗河梳发的素慧容.
不!她明明就是!别想再欺骗我…
“你明明就是她…世上不会再有那么相似的人了!我又怎能把你当他人?”凌雁秋扯进女子比自己更瘦弱的身体,让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
“告诉我,素慧容…你究竟要怎样?挖心掏肺给你看么?”这动作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手劲很重,但只有女子知道凌雁秋根本没用力,她虽然脱不开凌雁秋的束缚,但也没被对方伤到.
“凌镖师,我想你是不是冷静下.”这是,明朗紧张的上前劝道,深怕凌雁秋一用力真的伤了女子.
凌雁秋侧脸暼了眼明朗,转身看着女子.
“他看起来很紧张你.”
“喔?”女子歪头打量了下明朗,又望回凌雁秋不知啥滋味的神情.她侧身闪过凌雁秋,走到了明朗面前.
“姑…姑娘…在下有礼了.昨天多有冒犯,今日特送你家孩子来...”一句话,竟让明朗说的有点像结巴.
女子却直接的开口问道:
“喜欢我?”
“那个..那..不…其实…”
明娘奇怪的看着自己的明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失措的表情.
“在下的确对女子过眼难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明朗才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呵呵.”女子笑出了声.她伸手抚上自己的面纱,突然解开绳结露出完好无损的半张脸.这一举动让明朗惊愣在原地,包括他身后的明娘都不曾想到这黑衣女子竟然生的如此水灵.
女子嘴角牵笑:
“那这样,可否依旧会喜欢?”
明家两兄妹均是不解女子的意思.更不知下秒迎来的是…...当女子取下整个面纱后,明家双胞胎同时不能置信的捂住了脸,明娘更是无法忍受的倒地开始呕吐.
谁都没有看见女子嘴角蔓延开的嘲讽——从拿下面纱起就随着笑容蔓延开的嘲讽.
抱着思秋的凌雁秋上前无声的把女子揽进怀中,跃上了闪电.
孩童在凌雁秋怀里抬头,扑闪的丹凤眼仿佛在询问【大侠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么?】的问题.凌雁秋俯首吻了思秋的额头.
心,早就有了决定.
“明少爷,回去对明老说我凌雁秋感激他的恩情,此前恩怨我们两清,再无瓜葛,也请两位不要再来这竹林小屋了.”凌雁秋把女子裹紧在自己的披风内,失去面纱的遮掩的女子一点也不影响她心中翻涌的情愫.
“我们走.”她在女子耳边轻说.“不管你是否想的起以前的事情,从今天起你就是素慧容.”
——我.绝不会再把你丢下.